第一章 斋普尔 1904 光绪三十年 甲辰 第三节

他还真是天生地喜欢教训别人,傅兰君在心里冷哼一声。

翼轸摇头苦笑:“不是愚兄操切等不得,是国家等不得啊。眼下日俄在我东北交战,以我国土为战场,视我百姓为蝼蚁,朝廷竟然坐视不管,还划出什么交战区任他两国糟蹋我国土人民,天下岂有这等荒唐事?”

窗外突然骚乱起来,有人站起身来撩开窗帘朝外看,顾灵毓转头看一眼,仍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印度人游行而已,几天一次,没什么稀奇的。”

翼轸感叹:“印度被英国占领已经快五十年,还能有人出来组织游行反抗殖民,也是民族之幸了。”

顾灵毓嗤笑:“只游行有什么用,英国人难道会因为游行就把到嘴的肥肉吐出去不成。”

这两人显然政见不合,气氛有些僵,南嘉木笑着从中调和:“看到他们,我倒想起那年我们公学闹游行的事情来。”

听到他的话,傅兰君坐直了身体:“公学?壬寅年南洋公学?”

那一年她也在上海的啊,她读女校,就读于务本女塾,万万没想到原来那时他也在……

一下午傅兰君听他们说话,偶尔插一句嘴,往往引来顾灵毓戏谑的针对,这男人真让人生气,白长了一张好看的脸。

天色很快暗下来,傅兰君不得不向南嘉木一行人告别:“我是应史密斯小姐的邀请来印度度假的,你还记得史密斯一家吗?当年他们在宁安开医院的。”

傅兰君走前留下了史密斯公馆的地址,南嘉木说明日会上门拜访。

回公馆的一路上,傅兰君的脚步都是轻飘飘的,回到公馆史密斯家正好开晚饭,饭桌上她向史密斯夫妇传达了南嘉木明日登门造访的消息,匆匆扒完饭,就丢下饭碗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怕时间长了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和得意。

为了明日的见面,傅兰君翻出了所有衣服,这时候她才知道,即将与心上人约会的女孩子总是无衣可穿的。一直折腾到东方微明傅兰君才沉沉睡去。她梦到了那个善于嘲讽的顾灵毓,在她的梦里他依旧那样可恶地笑着,站在她的房间里看她为挑选衣服手忙脚乱,一边看一边挑刺。红的他说艳俗白的他说晦气,简单的他说怠慢复杂的他说矫情,生生把傅兰君从梦中气醒。

吃过早饭,傅兰君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个上午,等得实在烦了,她干脆走到后面的花园里去。史密斯夫妇在中国待久了,也有了一些中国人的爱好,他们给斋普尔的家建了一条中国式的回廊,回廊上挂了一排笼子,里面都是画眉鸟。

傅兰君坐在回廊里靠着栏杆逗鸟,她心里有事情,所以有些心不在焉的,以至于有人都走到身后了她还没察觉。

直到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嗨!”

傅兰君吓了一跳,回过头,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又见面了,傅小姐。”

是顾灵毓,他换了一身剪裁合身的白色西装,年少英俊的公子模样,可是傅兰君不稀罕,她站起身来就走,却被顾灵毓闪身拦住:“来者是客,傅小姐可是中国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的,怎么能这样怠慢客人?”

他还真是个记仇的人,傅兰君被气笑了:“不请自来,跑到别人家的花园里闲逛还打扰别人,这样的人也好意思提‘知书达理’四个字?”

佳人嘴利,顾灵毓避其锋芒,他看了一眼笼中鸟:“是画眉?”

傅兰君沉着脸不回答,顾灵毓恶劣地笑:“画眉画眉,闺中趣味。小姐看画眉,一定是心里有人了。”

他怎么这么轻佻?重要的是,还正好戳中了自己的心事。傅兰君扬起手来就要赏他个耳光,顾灵毓灵活闪过,嘴上依旧激她:“随便打人耳光可不是淑女的行为。”

傅兰君转身就走,却正好迎面撞上一个人,是南嘉木,南嘉木轻轻搀住她,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他的表情那样温柔笑容那样和煦,一时间傅兰君心头涌起千万般委屈,她咬咬牙忍下委屈,摇摇头:“我没事。”

客厅里,顾灵毓和翼轸向史密斯先生自报了家门,傅兰君才终于知道他们的家世,顾灵毓竟是宁安首富顾家的公子。

他谦虚:“什么首富,早已经落魄了。”

傅兰君不禁有些好奇:“为什么我在宁安府的那几年从没见过你?”

傅荣曾被公派留洋,是半个新派人,对女儿的管束不似一般官僚家严格,在宁安的那几年,傅兰君也是各处乱跑的一个疯丫头。

顾灵毓淡淡一笑:“没什么,那几年,我恰好不在宁安城内。”

傅兰君越发好奇,那几年顾灵毓也不过是十六七岁年纪,她问:“你去哪儿了?欧洲?南洋?还是去其他地方求学?”

顾灵毓用杯盖碰擦着杯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却不再说话。他垂着眼睛,眉目间似有阴云,这与那个在口舌之争上寸土不让的顾灵毓大相径庭,傅兰君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他们又说起几个年轻人的现状,当年公学事件后,很多学生退学明志,顾灵毓没有参与其中。他在公学待到第二年毕业,恰好保定参谋学堂筹办招生,他就去考了参谋学堂,考试得中进了学堂,今年五月刚刚毕业。而他在学堂的教习老师佟士洪教官正好被派遣到宁安新军做协统,他于是也打算回家乡参军。

而退学的南嘉木和翼轸,一个退学后选择了游学海外,一个则跟随蔡元培先生加入了由退学的学生们组建的爱国学社。

“学生本来在《苏报》做实习编辑,去年中《苏报》被查封,章先生更是在月前被判监禁。学生无奈,只好离开上海,打算回家乡办报,秉承章先生教诲,希望能为开家乡民智做一点贡献。”

“那你呢?”傅兰君忐忑地问南嘉木,“你会回宁安吗?”

南嘉木微微一笑:“会回的,还有些事情未了,需要回去处理下。”

傅兰君一颗悬着的心悠悠落地,会回去就好,他们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史密斯先生又同他们谈起斋普尔的风土人情,顾灵毓、南嘉木、翼轸三个人也是前天刚到,尚未来得及观光,接下来正打算去各处转转。

傅兰君脱口而出:“正好我也刚来,不如我们做个伴?”

没等南嘉木开口,顾灵毓故作惊诧地开口:“那可不成,大清男女有别,怎好结伴旅行?”

这个人怎么能那么讨厌!傅兰君毫不客气:“我和南公子是故交旧识,结伴同游当然没什么不妥,至于你,顾公子,希望你能牢记自己的话,讲点礼数,千万不要再在我这个陌生异性面前出现!”

南嘉木再迟钝也看出了这两位小姐少爷之间有龃龉,他笑着打圆场:“傅小姐肯赏光那真是再好不过,正好明天我们要去游览琥珀堡,傅小姐有意的话,不如同行。”

晚上,南嘉木、顾灵毓和翼轸已经有安排,于是向史密斯夫妇告辞。

送客的时候,趁南嘉木、翼轸和史密斯先生不注意,傅兰君恶狠狠地瞪了顾灵毓一眼,顾灵毓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晚上,想起第二日的同游,傅兰君又是一夜辗转不得好眠,天一亮她就翻身起床拾掇好自己,让司机直奔琥珀堡而去。

令她大失所望的是,等在琥珀山山下的,竟然只有一个顾灵毓。

沮丧像海浪一般层层涌上拍打着心上的礁石,傅兰君转身就走,顾灵毓一个箭步跨过来拦在她面前:“怎么,傅小姐见了我就要走?嘉木可是吩咐我要好好照顾傅小姐。”

傅兰君委屈得眼圈发红,顾灵毓解释:“昨天晚上嘉木遇到了故人,竟是在英国求学时候的老师,老师邀请他今天小聚。老师也是路过斋普尔,今天晚上就要离开,嘉木实在不好推脱。”

他顿了顿,接着说:“至于翼轸和阿蓓,阿蓓水土不服突然感染了风寒,翼轸只好留在旅馆照顾她。嘉木交代我,如果傅小姐肯赏光,晚上他和老师拜别后,邀请傅小姐去我们的旅馆做客。”

他心知傅兰君只为南嘉木而来,却连翼轸和阿蓓未来的原因也一起交代,给傅兰君留两分婉约的薄面。傅兰君内心对他的厌憎稍有消退,顾灵毓察言观色,进一步放低姿态:“昨天是我嘴上太逞强,冒犯了小姐,希望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这个当兵的粗人计较。”

他嘴上这么说,没过片刻却还是犯了病。

琥珀堡建在山上,从山下到山上有好长一段崎岖山路,好在山脚下有大象出租,游客可以乘大象上山。顾灵毓挑选了一头大象,他拍着大象粗糙的身体,转头对傅兰君笑:“幸亏有大象,否则像你这样娇弱的姑娘怎么爬得上山。”

他这话可真不中听,傅兰君沉下脸来:“我身体好得很,我不要骑大象,我就要自己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