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门土师爷II:摸水棺

判官眼探生死,定穴术寻古墓,神算子窥天机,捞尸人摸水棺,晏当家不死不灭。

坊间常言:“诡事难断问匠门,其间尽是能人异士,探得世间古往今来,无所不能,神鬼不欺。”

1

年轻的男人站在高处,暴雨湿透了他单薄的衣衫,面颊上的雨水顺着面部线条滑落,于下巴处断线,坠下。

湿漉漉的黑发下,一双淡漠的眼,目空一切,凉薄得,令老狗无数次回想起来,都犹如噩梦。

滚滚山洪,冲翻了河谷下方栖息的村落。天还未亮,连续多日的降雨,加之突如其来的暴雨,使土体下方的岩石层断裂,裂隙中的水体压力暴增,瞬间冲破表面覆盖层,倾泻而下。

奔腾的泥洪流中,有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闹声、男人的呼救声,鬼哭狼嚎,像是坠入了地狱。

“求求你,救救我的老婆孩子吧!”老狗的额头磕出了血,浑身沾满了泥,大雨倾盆中,他跪在那男人面前,苦苦哀求,“我们错了!是我们错了!求你帮帮我们吧!”

“我无能为力。”那年轻却又沧桑的声音,叹在了这宣泄的洪流声中。

“你怎么会无能为力!你能救一个人,为什么不能救第二个,第三个!”老狗血红了眼,眼睁睁看着在那山洪中挣扎的人,一个个被吞进了这泥黄色奔腾的巨口之中,再也没了踪迹。

老狗崩溃了,怨恨地揪着面前那年轻男人的衣领,“你是杀人犯,见死不救的杀人犯!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一阵急促的呼吸,床上挣扎的黑瘦的老者猛然醒了过来,他空洞地睁着一双眼,胸口仍在剧烈地起伏着。直到过了许久,才渐渐地从梦魇中冷静下来,他佝偻着身子,慢吞吞地摸索着,从床上爬了起来。

虎大柱今年六十多,但身体尚可,动作也还算矫健。年轻的时候,他长得凶,但为人爽快,有人管他叫虎哥,有人管他叫老虎,在村子里,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后来娶了媳妇,性子收敛了,行事不再逞凶斗狠,往常叫他老虎的,都戏谑一般改唤他一声“老狗”。久而久之,大伙不记得老虎,就只记得老狗了。

三十多年了,老狗还是时不时地做噩梦,梦到那吞噬了几十条人命的山洪,梦到那双见死不救的眼睛……

2

“他娘的,这头蛇有没有人要吃?!老子砸锅卖铁,也要买一口大锅,熬一碗蛇汤!”

胖虎被黏液糊了一头一脸,他千辛万苦地给大蛇铲屎喂食,这家伙倒好,尾巴一甩,将胖虎给轰了出去。

方回和百里祭听到地下室一阵虎咆,先后自上方赶了下来。恰好见到胖虎狼狈地滑倒,在一地的黏液中起不来,二人被那臭气熏了回来。

“奶奶个球,你俩倒是上来搭把手啊!”胖虎吼道。

“威威,你跟个小动物计较什么,那大家伙心情不好,你就让让它呗。”百里祭掏了掏自己的耳朵,嫌胖虎的嗓门大。

地下室内一阵轰隆隆的动静,是大蛇不满“小动物”这一称呼,又开始撂脾气了。

“咱就忍忍吧,这几日当家也不在,小叶谭一把自己关进藏书室,就是几天几夜,盯着那枚神女眼不撒手。除了当家和小叶谭,那大个头谁的面子也不给,让让它得了。”方回和百里祭无关痛痒地劝了几句,就撇下胖虎不管了。

自扎托林回来后,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一贯沉默寡言的当家,越发行踪不定了,留在匠门里的时间并不多。

往常小叶谭的话虽也少,但开口询问最多的,无非就是有关当家的事。近来叶谭却转了性,只字不问当家的下落,把自己往藏书室一关,就是几天几夜,全部的精力便都花在了神女眼上头。

如今输云阳不在了,当家神龙见首不见尾,叶谭冷得就像一块寒冰似的。匠门上下,气氛十分微妙、古怪……

胖虎在骂骂咧咧中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忙得脚不沾地,扛着两大桶污秽脏物往外走去,要将这些垃圾处理了。

途经大厅时,百里祭与方回,一个东倒西歪地躺在沙发上摆弄着鲁班木,一个跷着二郎腿,捧着书,喝着咖啡,悠闲得很。

二人谁也没抬头对胖虎表示慰问,听着胖虎的动静离远了,百里祭才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着外头那无端开始落叶的老银杏,微微皱眉,“有人进入了符界范围内,徘徊不去。”

“这么鬼鬼祟祟,胖虎一个人能对付得了吗?”方回一骨碌爬起来,正襟危坐。

“等等,先看看。”百里祭说着,便放下手中的东西,前往二楼西侧,那儿恰好可以看到院子大门外的情形。

“是个老头子。”方回调了调手中的望远镜,进入视线的,恰好是一道黑瘦的身影,略有些鬼祟,时不时朝匠门这边张望。

直到胖虎出了匠门,那黑瘦的身影忽然有了动静,尾随着尚未生出警觉的胖虎,不远不近地跟着。

“怪了,不是冲着咱们当家或小叶谭来的?”方回将望远镜递给百里祭,“他认识胖虎?”

若是有歹心,凡是长个心眼,也不会选择尾随人高马大的胖虎,且此人知道不可距离匠门符界太近,可见对匠门有一定了解。如此推测,倒像本就是冲着胖虎来的。

3

将秽物倒了,胖虎正要原路折返,忽见一道影子有意避开他的视线一般,仓皇地往一侧躲去。

胖虎愣了一愣,很快便生出了警觉,放下两个大桶,摩拳擦掌,几个夺步上前。

那黑影子似被惊吓到了,胖虎看也未看对方是什么人,下意识便一个擒拿,将人撂倒了。

“虎子!”

直到这话一出,胖虎这才一愣,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松开了那被自己按在地上的佝偻身影。

他吓得整个人都蒙住了,哆嗦着嘴唇,好半天,才找回了说话的能力,“老,老头子?”

只见那狼狈起身的黑瘦老头,恰是胖虎记忆中的老头子无疑。模样没有大变,一脸的猥琐和倒霉相,身子看上去也还硬朗,就是背部微微拱起。因为驼背,整个人也缩水了一大圈。

胖虎是孤儿,打小跟着一老头过活,老头是捞尸的,姓虎。胖虎这名儿还是他给起的,但大家还是习惯管他叫老狗。

胖虎打记事起,就跟着老狗下水。大约是在胖虎十七八岁的时候,胖虎和老狗一起下了水,出了事故。为了救他,老狗就再也没有上来了。

也怪不得眼下胖虎见了他,就跟见了鬼似的。在他的记忆中,老狗这个靠捞尸过活的“蛙人”,早就溺死在水里,成了“水鬼”了,连尸体都没捞着,后来胖虎还给他立了个衣冠冢。

“狗爹,你没死?”胖虎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一大老爷们,当即泪眼汪汪,满脸的委屈,“你没死,咋十多年是死是活也没个音信?!”

老狗神色复杂,对自己为啥没死,又为啥十多年销声匿迹,是明显地闪烁其词,避开胖虎的问题不答,只不断催促道:“我打听到你在这里,走,你这就回去收拾东西,跟我走!”

“发生啥事了?你要我跟你去哪啊?等我跟当家说一声成不?”

胖虎这话一出,老狗的面色忽然变得难看。他眼神一沉,本就不大好看的面貌,变得诡异、狰狞,看得胖虎一阵毛骨悚然。

“你们当家,不是什么好人!”

老狗这话,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似的。

“狗爹,你来找我,肯定是过不下去了,你要我干啥都行,只一点!你再这么说话,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啊!”胖虎心中对当家是敬畏的,自然不允许任何人如此诋毁,就算是老狗也不行。

老狗的太阳穴有青筋暴跳,但他还是强忍了下去,眼神看起来有些古怪,怪得胖虎觉得眼前的老狗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令他头皮发麻。

只听得老狗的声音沙哑低沉,眼睛直勾勾地逼视着胖虎。

“我要你,干什么都行?”

胖虎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一阵阵觉得发寒,手背上汗毛立起,“你,你要我干啥?”

“我要你帮我……”老狗的嘴角忽然出现了一抹诡异的笑,他嘿嘿了两声,才将最后的那三个字,从牙缝中挤出,“摸水棺。”

4

胖虎一听,吓得一把挥开了老狗的手,往后退了几步,“狗,狗爹,你疯了?!你啥时候干这种不正经的行当了?!”

老狗虽然是个捞尸的,没少和死人打交道,但那好歹是个正经的营生。说好听了,也是个行善积德的行当。摸水棺,对他们这种水里过活的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性质就截然不同了!

“没有我,你早就死了,是谁把你拉扯大?是谁教了你一身水下的本事?”老狗的神情变得越发狰狞,像是那些抽大烟后发疯失控的人一样,六亲不认。

胖虎明知道老狗是疯了,但他偏偏拿住了胖虎的软肋,老狗说对了,胖虎是欠着老狗!

他是孤儿,是老狗一手拉扯大的不说,当年老狗为了救他,再没浮出水面。尽管胖虎也不知道,老狗这个本该“已死”之人,为何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但不能否认的是,胖虎欠了他一条命。

“好,欠债得还。”胖虎垂下了双手,有气无力地应了下来。

老狗的态度终于有了些和缓,抬起枯瘦的手,拍了拍胖虎的背,就像当年胖虎第一次下水时,他也是这么做的,“虎子,你别怕,你只需要,帮我摸到了那棺,棺里躺着一个人,你把那人身上穿的那身衣衫,给我脱下来,带上来给我。别的,咱不要,就要那身衣衫。”

“威威,你长点脑子。”

胖虎和老狗,忽然被两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人给挡开了,他俩背对着胖虎站着,就像护犊子似的。

胖虎当即一喜,随即又含蓄地嘟囔道:“百里、方回,你俩咋来了……”

百里祭头也没回,只眼神犀利地盯着面前的老狗,质问道:“刚才你们俩说的话,我们听到了,老爷子既然是捞尸队出身的,摸个水棺有什么难的,何必来找威威。”

“兴许是狗爹年纪大了……”胖虎没头没脑地还插了这么一句嘴。

百里祭倒还好,本还淡定的方回忍不住侧过身,恨铁不成钢地揪着胖虎的耳朵,“你傻啊!就算老头子年纪大了,下不了水,他干这一行的,门路还能不比你广?找谁不行,千里迢迢来找你?”

有道理……胖虎觉得这事细思起来是有些问题,但一时半会儿也琢磨不出不对劲在哪。

老狗闻言,嘿嘿笑了,“虎子,你交了两个好兄弟。”

“百里、方回,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胖虎挠了挠头,叹了口气,“但我不爱欠别人的,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得还了。”

百里祭和方回皆沉默了许久,终于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拍了拍胖虎的肩膀,“我知道你讲义气,应下的事不会变卦。你要去,我俩陪你去,一旦有个万一,至少能给你搭把手。不过这事不急,咱们得等当家回来了,向他说一声,小叶谭那儿,也最好有个交代。”

老狗忽然面色一沉,铁青下来,“可我等不了!你们要等,自己等!虎子今天就必须跟我走!”

“百里、方回……”胖虎一脸的为难。

“也罢,就是摸个棺,咱们去看看再说,出不了什么大问题。”方回不想胖虎为难,拍了板。

5

胖虎是河南虎家村人,五十年代末,虎家村便消失于一场特大山洪中,据说死伤惨重。幸存的虎家村人,有的早已迁居,有的,则像老狗这样,在外颠沛流离,讨个营生。

胖虎虽知道自己生于虎家村,但究竟父母是谁,老狗也说不清楚,更从未与他提起过。胖虎又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起初也问那么一两句,久而久之也不再过问了。

此刻他们面前的那片湖泊,形成于当年特大山洪和地震中,底下还淹着当年虎家村的房子屋子。

胖虎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

“狗爹,你要我帮你摸的水棺,在这里?”

方回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虎家村的地形地势,按说在风水学上不会差,咋会发生这种天灾呢?”

虎家村位于风门坳,风水学上认为东南九十度的位置是吉祥方位,风门通八气,背靠山麓。选择在这里建村而居,通常会福泽子孙,就算不是大富大贵,至少也能得个平平安安。

“若不是天灾,就是人祸了,或者是天灾人祸。”

百里祭随口顺着方回的话附和了一句,却见老狗的身形猛然一僵,面色有了变化。方回与百里祭二人不由得对上眼神,其中必有内情。

老狗避开方回和百里祭的目光,手持一颗石子,忽然颇有力道地投掷而出。石子扑通入水,泛起圈圈涟漪,便消失在了底下的湖水中。

“虎子,记住那个方位,你要摸的水棺,就在那下面。”老狗眼神幽深,面相阴郁,却在对胖虎说话时,难得地露出了几分严厉和紧迫,“你要小心。”

下水的事,百里祭和方回并不擅长,但他二人始终对老狗心存警惕,绝对不会放任他一人在上头。

二人交换了个眼神,嘱咐胖虎道:“威威,凡事小心,先探一探底下的情况,不要轻举妄动。”

“放心吧!”胖虎倒是不像百里祭和方回那样紧张,他在水下摸过的死人多了去了,眼下老狗要他摸的,也不是什么古墓险陵的,就是一口棺材。

唯一让胖虎想不通的是,人躺在棺中好好的,老狗为啥死活要把人的衣服剥下来,带上来。

胖虎做了准备,便扑通一声下了水,沉了下去。

虎家村被淹不过三十来年,但村落结构腐坏的情况却十分严重。当时的农村大多是土瓦房,能用混砖盖房子的,都是极少数。水下残瓦断木,被掩埋在厚重的泥沙下,一片惨烈。

若不是老狗笃定这底下有一具棺木,胖虎说什么也不会继续往下挖的。要在水下清理这些残瓦断木,将泥沙挖开,可是一件体力活。

好在老狗给定的方位准确,胖虎清理了四周的垃圾,渐渐在那沉于水底的泥沙中,摸出了点东西。那还只是其中一角,但胖虎当下就认定,这就是他要找的那具棺材了!

胖虎连忙加快了动作,抹去覆盖在棺木上的泥沙。这一抹,抹出了问题。

他竟从水棺周围的泥沙中清出了数具遗体,他们的死状极其诡异,大多因为水底的低温被泡成了烂肉,表层凝结着一股蜡质,就像膨胀又冷冻了的烂肉。但更诡异的是,那定格的面部,是极度的恐惧和痛苦,皮肉呈现褐黑色。

胖虎在这水棺周围发现的类似遗体大约四五具,情况很相近,他们身上腐锈的一些装备,胖虎看着就眼熟。

“他奶奶的,这水棺摸不得!”

胖虎心中一阵暗骂,当下就知道老狗为啥自己不下来了。他也不是第一个来摸这水棺的,先前来过的,都死在这儿了。

6

胖虎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老狗要这里面的东西有啥用,但这趟来都来了,老狗要的衣衫怎么也得给弄回去。胖虎心中默念了几句向棺中主人告饶的话,便从腰后抽出开棺的工具。

这水棺有人撬过,开了口子。棺身都快被泡烂了,里头的尸体得泡成什么样啊。

胖虎心里犯怵,但还是壮着胆子又把半个棺盖给撬翻了。水下手电往下方一扫荡,里头的情形当即让胖虎怔住了。

“这他娘不是汉墓出土的金缕玉衣吗!”胖虎心想,敢情这老狗要的不是一件在水下早就泡烂了的衣衫,而是这么一笨重的大件东西!

汉墓出土的金缕玉衣,规格和人的体形相同,只是要大好几号。一般是贵族死后才会穿用的殓服,以金线缕结,或银线、铜线等金属线编造。传说,这种“珠襦玉匣”有保持尸骨不朽的功效。

眼下胖虎所看到的,肯定不是汉墓出土的金缕玉衣,但形态却十分相近。只是这材质,肯定既不是金也不是银,更不是铜铁等胖虎认得出来的金属,那甲片也不是玉,说不清是什么玩意儿。

胖虎没料到,老狗要自己从棺主身上脱下来的一层衣衫,是这东西。这么乍一开了棺,胖虎反而无从下手,不知这东西要卸下来,开口在哪儿。

整个衣甲严丝合缝的,工艺精湛,浑然一体,唯有面部的脸盖似乎可以下手。胖虎试着摸索着开关,拆下这脸盖上的甲片。才刚掀开了眼部的眼盖,胖虎便吓得一哆嗦,脱了手。

胖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刚才眼盖掀开后,照明光束往里头一扫,里头的人乍一看,分明皮肤完好,就像睡着了一般。但只一瞬间,水灌了进去,胖虎眼睁睁看着里头的人变成了黑色,紧接着,血肉腐化成了泥。

一团黑乎乎的活物从那眼盖下黑洞洞的口中爬了出来,与当初在大池湖水下浮尸城看到的类似。吓得胖虎当即什么也顾不得了,逃也似的往上游去。

百里祭和方回在岸上,看到水里的情况,知道胖虎在底下是碰着事儿了。二人赶紧戒备起来,果然立马见到胖虎破水而出,慌手慌脚地吼道:“快,快拉我上去,娘的!底下有尸虫!”

“东西呢?虎子,东西呢?!”老狗急红了眼,见胖虎两手空空就要上来,他下意识要关心的竟然不是胖虎的安危,而是胖虎有没有把他要的东西带上来。

“命比什么都重要!先上来再说!”百里祭和方回联手将准备好的绳子和橡圈丢给胖虎,要将筋疲力尽的他拽上来。

“不行!你们下去,把东西带上来!否则,谁也别想走!”

老狗疯了,他的双目通红。百里祭和方回的注意力都在胖虎身上,一时没有防备,竟被老狗猛地往前一推,扑通扑通,纷纷栽进了下方的湖水中。

“靠!你是不是疯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脑袋破出水面,百里祭和方回张口就要骂人。却见岸上的老狗手中竟疯疯癫癫地紧紧握着一管枪,一会儿对准百里祭,一会儿对准方回,神态慌乱。

“你们去,把我要的东西带上来!不然,我就,我就让你们都死在这儿!”

7

“我说老头……”

“别说话!把我要的东西摸上来!”

方回才刚一开口,老狗就杀红了眼似的,一枪朝方回所在的位置崩了过来。子弹擦身而过,一声闷响。

方回身形一愣,抱住自己被子弹擦破皮肉的手臂,一动不敢动,指缝间当即按不住,有鲜血透出来。

“方回!”

百里祭没想到老狗手里拿的是真东西,且还真敢开枪。

胖虎也吓住了,他没料到老狗时隔十几年后“诈尸”,突然出现,竟变了个人一样,“狗爹你冷静点,我去,我去就是了……”

“威威……”

胖虎顾不得多说,又一头扎回了水里,往下沉去,重新摸回那具水棺前。

有了先前的经验,他大致已经清楚玉衣的构造。运气好的是,这口水棺里寄居的尸虫数量,不比当年大池湖水下浮尸城那样壮观。被胖虎拆了面盖惊扰后,蹿了出来,一时也暂未对人发动攻击。

但胖虎还是小心翼翼地将玉衣拆卸成了几大部分,他脱下自己的衣服,把零碎部件包了起来。大件的,则用绳子系好,兜起。

刚做完这些,胖虎头顶的水下探照灯一扫,忽然见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似乎有了动静。胖虎见识过这些东西的厉害,连忙逃命似的往上游去。

刚刚破水,方回和百里祭见胖虎身上拖着东西,便要上前搭把手。

胖虎见状,却连大气都来不及喘一个,疾呼了一声:“快跑!”

话音刚落,众人便见水底下有一团黑影在滚动。本是追着胖虎来的,到了上方,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方回手臂上沾染的血腥味的影响,竟然朝方回和百里祭那边调转了方向。

“百里,你先走!”方回本能地推开百里祭,让他离自己远一些。

“别废话了,一起走!”百里祭拉着方回就拼命往岸边游,但身后的那团水下黑影的速度明显比他们快上数倍。

“虎子,东西,东西给我!”老狗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胖虎身上拖上来的东西,自然不管他人死活。

但见胖虎满面焦急,绝不可能丢下同伴不管的样子。老狗急了,枪口又对准了方回和百里祭的方向,“快点!不然我就打死他们!”

忽然,岸上传来老狗的一声惨叫。水中的三人皆是一愣,随即面上露出喜色,“小叶谭!当家!”

只见一道看似瘦小的身影,却在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果决和力量。一个折手,老狗砰砰几发乱枪走火,下一秒,枪便被叶谭卸了下来。她反手一个擒拿,一个下压,便顷刻间将老狗牢牢地制住了。

与此同时,晏肆站在岸边。山风浮动他额前的黑发,他漠然威严的眼眸一凝,咬破的手指向水面滴落鲜红的血珠。血珠入水,当即漾开了血丝。他的眼中忽然倒映出那水中血丝勾勒成的奇异图形,就像一道画符……

“上来!”晏肆一声低喝,手中一动,那泛大的图纹便像一道罩下的屏障一般,恰好当头挡在了那水下快速涌动的尸虫团之前,令那团黑色乱了方向。

方回、百里祭和胖虎三人,就趁着这个空当,铆足了劲脱了身,爬上了岸,一时间,三人皆瘫软在地。除了方回受了些皮肉伤,百里祭和胖虎的问题倒是不大。

晏肆这才收手,叶谭亦是冷哼一声,制住老狗的手一松,行至掉落在不远处的那管枪跟前,叶谭顺手拾起。老狗虽得了自由,却碍于叶谭和她手中的东西,不敢轻举妄动。

“小叶谭、当家,你们怎么来了?”百里祭问道。

“你们三人鬼鬼祟祟地收拾了东西,我担心你们,就跟来了。”叶谭不冷不热地应着,至于怎么和晏肆碰上的,叶谭闭口不谈。二人之间气氛微妙,就像在冷战一样。

晏肆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只淡淡地扫了眼被胖虎从水底摸上来的东西,微微皱眉。见百里祭试图帮胖虎把东西卸下来,晏肆凌空扣住了百里祭的手,“别碰它。”

“那……那怎么办?”胖虎只好自己将东西卸下来,一脸茫然。

“碎烧了。”晏肆言简意赅,顿了顿,才解释了一句,“与尸共眠于水下棺,又有尸虫寄居,奇毒无比,沾一点,便可要人性命。”

毕竟,并非人人的体质都如胖虎这般。

8

听到晏肆说要把玉衣碎烧了,老狗当即发疯了一样冲了过来,死死地护在那从水下带上来的东西前。

胖虎离得最近,眼疾手快地架住了他。仅一步之遥,老狗近身不得,只怨毒地抬起了眼,死死盯着晏肆,仿佛恨极了他。

晏肆似乎认出了老狗,淡淡一笑:“许久未见。”

“是许久未见,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老狗面目狰狞,若不是胖虎架着,只怕真的要冲到晏肆那儿去,“当年山洪吞了一整个村子,是你见死不救,才让我家破人亡!我当了半辈子捞尸人,也捞不回一家子的性命!”

“当家……狗爹,你们在说什么?”胖虎愣住了。

老狗看向胖虎,死死地抠住胖虎不放,指甲都要陷进胖虎的肉里,“你能从水棺中救出虎子,能救一个人,咋就不能救救我们?!”

“什么从水棺救出我?”胖虎觉得信息量有点大,这些事,狗爹从前从未与他说过。

晏肆见状,终于轻叹了口气,但神色仍是平静地看着胖虎,“你确实是水棺生,那玉甲中的人,便是你那身怀六甲的母亲,被敛入下葬时,怀着你,还未死去。”

胖虎是五十年代生,那是闹饥荒的年代,虎家村人无意中挖出价值连城的金缕玉衣,又刚好遇到严打。为了保住它,村民们联手将村中身怀六甲的新寡妇塞进了玉衣里,敛了下葬,才躲过了当时的纠察队。

“狗爹,当家说的,是真的?”胖虎面色一白,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狗爹。那眼神憨厚单纯,期待着老狗能够给出否定的回答。

老狗浑身一颤,耳边仿佛又被那声嘶力竭的哭喊声纠缠着,指甲一下一下疯狂抓着棺木的声音穿破耳膜,令他瞬间被魇住了一般。

“是她,是她……”老狗抱住了自己的头,“报应,我知道一定是报应!山洪吃人,是她找我们讨命来了!我们错了,我们知道错了!是我们……财迷心窍了……”

阴雨连绵了数月,让人的心都跟着冷了硬了。夜夜都有哭声从那藏有玉衣的棺材中传出,可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也不肯站出来!

棺材里的哭声没了的那一晚,暴雨突袭,山洪暴发,淹了整个虎家村。

“当家,我是不是听错了?”胖虎呆住了,心存侥幸,不敢相信,刚才自己竟亲手掘了她的棺。

晏肆点了点头,神色淡漠,“你母亲挣扎着,在棺中生下了你。我听到你的哭声时,你母亲已经过世,活葬了无辜妇人的活人棺,就真成了死人棺。大难不死,也大约因为你是水棺生,一出生便遇至毒,反倒生得体质特殊。”

顿了顿,晏肆的目光落在老狗身上,冷了下来,“我将孩子交给你抚养,本念着你心生愧疚,幡然悔悟。如今一看,你已误入了歧途!”

“原来这就是老狗失踪后,胖虎为什么会误打误撞被匠门收留的原因,竟有这样的前缘。”

感叹声传来,众人寻声找去,惊道:“云阳老哥?你咋来了?不愧是人靠衣裳马靠鞍……你突然人模狗样的,我们不习惯。”

“我和你们当家一道来的,要不是我,你们早死翘翘了。怎么,我来了这么久,你们一个也没发现我?!”

只见一贯邋遢的输云阳拾掇了一番,虽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言谈举止之间,却俨然一副公子哥的做派。

他看了眼绷着一张脸的叶谭,嬉笑道:“丫头!”

叶谭冷脸看他,看起来兴致不高。

输云阳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这趟来,是来取玉衣的。这老狗说,水棺中的玉衣,能保人肉身不腐,输鹊那老东西信了。”

输云阳话是这么说,但口吻间,显然是当老狗放屁,压根不信这所谓玉衣有这本事。真有这本事,被葬玉衣里的那女人,怎么不见人影?怕是早化成泥了。

“老狗,输鹊?”叶谭微微皱眉,看向输云阳,“这是怎么回事?”

“复制人能不死不灭的,本来就是少数,更何况复制人的后裔?我们一族大多没有好下场,正常人更是万分之一。就是输鹊,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现在浑身开始掉烂肉了,他等不下去了,连玉衣这种东西都信了。接下来,只会越来越疯狂。”

输云阳言尽于此,但众人已经听出了这是什么意思。输鹊是神女的信徒,老狗现在在为输鹊卖命,因为他和输鹊一样,也信奉了神女,相信神女就是无所不能的,只要复苏了神女,就能让他死去的家人复活。

9

输云阳要取玉衣,胖虎却拦住了他,“我们当家说了,这东西碰不得,要死的。”

“嘿,你还真听话。”输云阳转而要把老狗带回去问罪,又被胖虎这么一拦,输云阳来气了,“我说胖虎,你还想怎么着?这老狗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这么护着做什么?”

“他毕竟……毕竟养了我十几年。”

“虎威威,你没听明白?你是水棺生的,你他娘的就是被他们虎家村的人害的,这老狗也有份!你老娘得造了什么孽才生了你这么个榆木脑袋!”

“我……”

输云阳顿时没了脾气,“算了算了,你这是又蠢又呆,等你想明白了……”

到时候,胖虎怕不得第一个想弄死这老狗。

和输云阳纠缠在一起的空当,胖虎一时没看住那老狗。老狗什么都听不进去,只疯疯癫癫地扑向那地上还在淌水的玉衣,急匆匆要取解那绳子。

忽然,老狗的手才刚碰上那玉衣,当即发出痛苦的惨叫,只见他的手指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发黑,往身体蔓延。他在地上痛苦地打滚,恨不得将自己染上尸毒的那只手活生生从身上拔下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往外围退去,就连胖虎都吓得呆住了,不敢上前。

输云阳见状,神色严肃下来,看向晏肆,口吻凝重,而又意味深长,“晏当家,你也看到了。像他这样疯狂的信徒,还有很多,很多……”

顿了顿,输云阳复又神色复杂地看向胖虎、叶谭、方回和百里祭,“我劝你们,还是离开匠门,躲得远远的。输鹊等不下去了,己渊最近安静得过分了些,那是风雨要来了啊……谁也护不了你们,你知道将面临什么。”

输云阳在说那句“你知道将面临什么”的时候,目光满含深意地朝晏肆那儿看去。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不能说些什么,只能言尽于此。

丢下了话,输云阳便要走。玉衣非但没用,还是个害死人的东西,他自然是不感兴趣了。至于老狗,看样子也救不活了,带回去也是徒劳。

输云阳走后,晏肆许久地没有说话,百里祭忍不住上前,面色凝重,“当家……”

晏肆收回了视线,背过身去,神色冷凝疏远,口吻威严淡漠,“他说得对,即日起,匠门已不能容你们,走吧。”

“当家!”

“晏肆!”已经许久未与晏肆说过一句话的叶谭,终于紧紧地攥起了垂在身侧的双拳,神色愤怒、失望、悲戚,又不知所措。

晏肆向前走去,没有丝毫动摇迟疑的意思,决然得很。

是时候,该结束这一切了。

就在此时,那原本已经沾了致命的尸毒,受异菌感染,浑身发黑的老狗,竟突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晏肆的背后扑去。

“晏肆!”叶谭面色猛然一变,只觉得那一瞬间脑中是空的。待她恢复意识的时候,身体,已经扑了上去。

她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晏肆的腰,挡在了晏肆的后背。紧接着,叶谭发出一声闷哼,后颈处被抓破。老狗指甲中的黑色烂泥一样的物质,瞬间沾上了叶谭泛红的血肉。

老狗已动弹不得,但嘴角,却挂着笑意,仿佛自己真的,宣泄了满腔的恨意。

10

“叶谭!”晏肆接住了倒下的叶谭。

他微凉的掌心,泛出火一样的温度,覆在叶谭的后颈,似乎要将叶谭沾上毒物的那块皮肉给烤焦、剐下,试图阻止它继续侵入。

叶谭此刻一定是痛苦的,但她却比谁都能忍,愣是没有呼一声痛,只是满脸的冷汗,让她的面色看起来更苍白了一些。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临北)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晏肆威严厉喝。

叶谭从未见过晏肆这样严厉的模样,他一贯是温柔的,温柔得甚至让人觉得始终有距离感。但此刻,他那么凶,叶谭反而不怕他,嘴角微扯,颇有些无辜的意味,“因为我喜欢你,本能反应,没想那么多……”

她要是来得及思考,绝对不会来这一出的。晏肆岂是轻易死的人,反倒是自己,血肉之躯,危险得多。

晏肆是恼怒的,此刻胖虎和百里祭他们,也从未见过当家如此模样,半声不敢吭。

晏肆闻言,面部绷得紧紧的。

叶谭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她不眠不休,执着于那神女眼中的秘密。此刻,竟突然觉得困意一阵一阵袭来,就好像,突然找到了一个借口,一个安心的地方,让她好好休息。

晏肆见状,并未再多言语。他将叶谭抱起,既没有收回刚才要逐大家离开匠门的话,也没有阻止身后默默跟上的,狼狈的胖虎他们。

心底,似乎有一个声音,冷到了极点——你们大约忘了,昔日的我,是何模样。

那是,死亡一般的警告,充满危险的讯号,要迅速结束这一切的决然。

编者注:本文为《匠门土师爷II》第十三篇,本系列每周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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