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门土师爷II:哭海牢

判官眼探生死,定穴术寻古墓,神算子窥天机,捞尸人摸水棺,晏当家不死不灭。

坊间常言:“诡事难断问匠门,其间尽是能人异士,探得世间古往今来,无所不能,神鬼不欺。”

1

“我不可以是她吗?我不就是她吗?!”

“你不是,你便是和她生得再像,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她。”

男子一身黑色武士装,手持青铜佩剑,决然背过身,逆着山风而去。

“我不是她……那我是谁?”女子颓然跌坐在地,发髻散乱,墨发随风披下,半掩住她姣好温婉的面容,“滴答,滴答……”手背有水珠滴落。

女子抬头望向那灰蒙的天,方才那一定是落下的雨吧。

百里祭从这诡谲的梦境中惊醒,这种异样的感觉,是从近期才开始的,来来回回做的都是同一个梦。

他坐起身,皱着眉,表情严肃,似在思索着什么。

“百里,你没事吧?”

就在此时,百里祭的卧室房门被粗鲁推开,室内灯也“啪”的一声被打开,胖虎是听到百里祭屋里的动静才冲进来的。

百里祭一扫刚才的严肃凝重,抬头看向冲进来的胖虎,这一看,忍不住面色变化万千,憋着笑道:“威威,你这是……”

胖虎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立即老脸一红,目光不定,做贼心虚地将自己怀里抱着的大熊玩偶别在身后,嘟囔道:“靠,忘了这茬!老子这不是……听到你屋里鬼吼鬼叫,担心你……”

“噗!多大一大老爷们儿了,睡觉还抱个熊?哈哈哈……”身后传来输云阳夸张的笑声。

“这熊不是……威威,你去年不是说买来送给乡下远房表妹的?”方回打着哈欠,被他们的动静闹醒了,慢悠悠赶来。

“行了,差不多就行了!再笑就过分了啊!”胖虎抱着熊局促不安,眼下不仅输云阳和方回抱着肚子笑个不停,就连百里祭那家伙都掩着面,不忍直视他和他的熊。

“这熊……”叶谭也是被他们的动静闹醒的,赶来一看,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胖虎身上了,就连叶谭也不例外,但很快,她便记起自己赶来的原因,目光关切地看向屋里的百里祭,问道,“百里,你又做梦了吗?”

这话一出,众人才想起了正经事,静了下来。

百里祭点了点头,沉声道:“嗯……不好意思,我又吵醒你们了吧?”

“是挺吵,百里老弟,你吼着的‘穆涵’是谁?听着是个女人的名字……嘿嘿,春梦?”输云阳一身风骚的丝绸睡衣,倚在门口,摸着下巴,不怀好意地笑了。

“我不记得了……”百里祭摇头,他压根不记得这是谁的名字,更别提自己喊过什么。

“大家都回屋休息吧,明天……得跟晏肆谈谈。”

毕竟连续几天做同样的梦,总不至于都是巧合,兴许问问晏肆,能得到解答。

叶谭开口了,众人只好老实地散了,各回各屋,到梦里各找各妈。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丫头,不如我们促膝长谈……”

输云阳话未说完,就收到来自叶谭的一记冰冷目光,她毫不给面子地回敬了这个玩世不恭的中年大叔一句:“滚。”

2

百里祭接连几日发梦的事,晏肆也得到消息了,叶谭和百里祭他们找到晏肆这儿的时候,他正在翻阅一叠资料。

资料是从泛黄的老式文件袋里取出来的,文件袋上还印了大大的“机密”二字,晏肆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将资料往他们面前推了推道:“你们来得正好。”

“这是什么?”叶谭翻了几页资料,又将它们交给百里祭,指望着百里祭能看出些门道来,却见百里祭翻阅了几份文件后,也是一脸的茫然。

这些资料看着有些年份了,就连照片都已纸质泛黄,上头记录的是一些生物研究实验以及人体解剖的过程,照片里穿白大褂的研究员有东方面孔,也有些西方面孔。

“这是五十年前的一项研究,资料非公开,我过去的学生,曾参与这项研究。研究基地被炸毁后,他是幸存者,资料也是他带出来的。”晏肆摘下鼻梁上的无框眼镜,随手搁在桌上,略有些疲惫地捏了捏两边晴明穴,这才淡淡开口道,“这是一项与人体基因有关的研究,事关一个人……”

研究没有进行下去,资料也只记录到中程便无疾而终,突然爆发的战争炸毁了研究基地,与这项研究有关的一切信息,都尘封在了历史的尘埃里,除了这份泛黄的机密文件。

“这个人是……”百里祭迅速找到资料中记录的关键信息——器官镜像反位、停止衰老、迅速修复。

百里祭抬起头来,满脸的不可思议。

晏肆点了点头,证实了百里祭的猜想,“我的同类。”

“同类”这个词波澜不惊地自晏肆的口中道出,叶谭上前一步,双手撑在桌子上,身子微微往前倾,这是要开口质问的姿态,但最终,她还是什么也没能再问出。

或者该说是……她不知该以何种方式询问晏肆。

晏肆是知道这项研究的,被研究的复制人,经历了解剖、化验,像小白鼠一样被困在了研究基地里,人们把他们当作异类,当作实验对象。

晏肆若是知道,那他是何种心情,是否试图阻止,又或者……无能为力去阻止?研究基地被炸毁后,那里面的人,是否还活着?这世上,还有多少个像晏肆这样同样的存在?他们在哪儿?

晏肆似是知道叶谭在想什么,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叶谭一眼,但他还是无意解释什么。

“当家,炸毁的实验基地在哪儿?”百里祭知道,当家这时候告诉他们这些,必然是有原因的,“是否当年这项研究,与我近期频繁出现的梦境有关?”

晏肆垂下眼帘,没有立即给出答案,只取了笔在桌上的地图上圈出了一处,这才回应了一句:“在这里。”

“哭海?”众人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圈出的地点。

实验基地是突然被炸毁的,所有设备、研究结果、研究员,必然是没能提前预判撤离,随着基地一道沉了下去,那么是否意味着……晏肆口中的那位同类,也没能逃出去?

“近日你频繁梦到她,想必是与陨金有关。陨金能影响你的意识,包括梦境,匠门护阵在前,陨金对你的影响有限,但也不能放任不管。”晏肆看了眼百里祭,才开口吩咐众人道:“到了那儿,做个了断吧。”

3

哭海位于黄海、渤海一带,当地人称那片海域为哭海,与一个骇人听闻的传闻有关。

传闻这片海域,每逢入夜,便有女人的哭声从水下传出,若听到了这哭声,大多是要出事的。外人信不信这个传闻不好说,但当地人却不敢轻易冒犯这片海域,即便是经验丰富的渔民,也会特意绕开这片海域进行作业。

入夜,信号塔发出暴风雨的警告,通行的渔船早早便归了航,海面之上刮风起浪,夜幕之下,巨浪在电闪雷鸣中狂欢,发出“呜呜”的声音,竟真仿佛是一阵又一阵的哭声……

幽暗的海面出现了旋涡,旋涡直通海底,旋涡周围,是早已锈迹斑斑的沉船,沉船之下的地面,呈现异样的拱起,沙泥之下,冲出一片非天然存在的结构材料。

这里是从来不会有人来的,曾有人在这里设下了秘密研究基地。研究员在乘船返航的过程中,船只被炸毁,船上的人无一生还,而留在基地里的人,也在不久之后,饿死的饿死,疯的疯,没来得及饿死的人,就以自杀收了场。

“这是地狱啊。”男人的脚步声突兀地自这个死气沉沉的基地内响起,遍地遗骸,都是当年被人遗忘在这儿的人,死相极惨。

男人黑色的皮鞋踢开面前挡路的一具遗骸,啧啧了两声,“人呐,真是太脆弱了。”

男人黑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裤,黑色的皮鞋,但他的肤色却是异样地苍白。他缓步来到实验台面前,那上头的女人赤身裸体,仅用一块白布遮着,四肢都连着早已生锈的铁链,被固定在这实验台上。

“醒醒,穆涵。”男人又唤了声,低笑道,“看看,你被他们当作怪物,他们也果真……把你折磨成了怪物……”

遍体鳞伤,无数道手术疤痕记录着她被折磨过的次数,基因实验让她的面貌,不再美丽。

男人俯低了身,靠近女人的耳边,低语道:“愿意加入我们了吗?”

女人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看清了男人的面貌,意识还有些未清醒,怔怔道:“莒王……己渊?”

“我是,我是己渊。”男人起身,抚摸女人干枯的头发,“跟我出去吧,你忘了你是怎么被困在这儿的?在所有人眼里,我们始终是异类,与其如此,不如成为主宰他们的神!”

说到这儿,己渊顿了顿,思绪似飘得远了,喃喃道了一句:“原来……当年圣主是对的。”

“你明知道,圣主是错的!”穆涵的意识清醒了一些,她试图挣扎,情绪变得激动起来,“你忘了圣主要求你斩杀莒王取而代之?当年你无论如何不肯杀莒王,我以为,你是明白的……一旦重蹈覆辙,便又是血流成河!我不知道现今又过了多久,但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圣主已经死了!”

4

他们都是圣主以双蛇玉复制出来的,所复制的人,大多是一方诸侯。他们杀正主,再取而代之,诸国王座之上,皆已易主,神不知鬼不觉,如此一来,天下之大,迟早是圣主的。

便是有人试图反抗,墟石令圣主的军队所向披靡,圣主甚至能用它驾驭猛兽。陨金令企图反抗圣主的人不战而败,还未起事,便已自相残杀殆尽!

圣主唯一忌惮的,便是自己创造出的这些怪物们,他们不死不灭,异于常人,唯有金乌木能克制这些怪物,这就是圣主命令己渊寻找金乌木的原因。

想到这儿,穆涵忽然笑了,“对了,我想起来了,后来圣主死了,那些王座上的复制人也一个接着一个销声匿迹,是有人杀了他们……己渊,你怎么还活着?你不怕吗?还是,你得到了圣主的四样古物?”

此话说到了己渊的痛处,双蛇玉尚在晏肆手中,金乌木又再次被匠门捷足先登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己渊面上不露怒色,只笑着回应道:“这些你就不必担心了,我自会处理。只要你愿意,回到我们身边,和你的同类站在一起。圣主总有一日会苏醒的。你只需记着,再也不会有人将你当作怪物,折磨你,囚禁你,他们会将你——当作神。”

“你还不明白吗?”穆涵苦笑了一声,“我们本就是怪物……我甚至不知道,我该是谁……”

“你不想见到他了吗……”

“他?”穆涵的身形颤了颤,终于再次睁开眼,对上己渊意味深长的眼眸,不可思议地问道,“元祯?不可能的……”

实验基地被炸毁后,她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出去,但人类的生化研究对她还是产生了影响,令她形容丑陋,便是出去了,见到了元祯,又能如何?便是她相貌姣好,他也不会想见到她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配不配被唤作一声穆涵,这个名字……是属于她的吗?

况且岁月永无止境,在外头,还是在这里,何处不是牢笼?

元祯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便死了。他不像她,是求死不能的怪物,她早已失去了他,活得再久,又有什么意义?

在这儿,至少她一梦数年,数十年,甚至更久,便不必觉得自己还活着。

“元祯已死,但有一个人,兴许你会想见他。”己渊的眼底忽然闪过一丝阴冷,伴随着几分诧异,顿了顿,他忽然笑了,“本想让他来见一见你,没想到,他们都来了。”

他们?指的是谁?

“待你想通了,便告诉我。我们,随时欢迎你的加入。”话落,己渊不再多说,他忽然背过身去,似要离开这儿。

看己渊忽然离去的动作,穆涵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脱口而出道:“你在畏惧谁?”

“畏惧?”己渊嘴角微扬,眼底冰冷了下来,这二字,未免也太刺耳了一些。

5

叶谭和百里祭他们花重金买下附近渔民的船只,渔民数着不菲的现金,足够他换一艘更大的船、更好的设备。末了,朴实的渔民听说这一行外乡人想要去哭海,还是好心地提醒了一句:“我劝你们还是别去了,那一带经常变天,以前就有人像你们这样不信邪,最后听说是遇上了涡流,船毁人亡,尸体都没捞上来……”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您就别操心了。”胖虎勾肩搭背地将原船主送下船,见对方还要再唠叨几句,胖虎拍着胸脯气势昂扬道,“哎,大爷你放心吧,虎爷我在水里,还就没吃过亏!”

“不是……”大爷被胖虎连请带推地轰下了船,火急火燎地提醒了一句,“你们年轻人咋就这么心火旺呢……我是想说,今天预报了会有暴风雨,咱们今天都不出船呢,我瞧着你们实在要去,换一天也成,今天就别去了……”

东拉西扯地和这位好心的大爷又瞎聊了一会儿,胖虎才总算把人给请走了。回到了船上,便看到百里祭等人已经在准备装备了,氧气瓶、潜水服等,一应俱全。

胖虎看了眼,嘿嘿笑了,雄赳赳气昂昂道:“没事,在水里,虎爷我罩着你们!”

“小屁孩不知死活,这跟你以前的小打小闹能比吗?一会儿大家伙儿跟着一起祈祷吧,别没下海呢,就让礁石撞死了!”输云阳嘴里叼着一根烟,边大大咧咧脱衣服换潜水服,边恐吓着大家。

“我说云阳老哥,你咋灭自己人威风呢?咱们兄弟几个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多少次死里逃生,怕死你别去得了。”胖虎一听就不乐意了。

“我倒是想走,小胖子,你睡觉还抱着个熊,爷爷我哪敢指望你罩着我?”说着,输云阳朝叶谭那儿凑了凑,挤眉弄眼道,“丫头,你可得护着我点。”

“当家,这老不正经的又不是咱匠门的人,咱们这就把他丢下船得了。”胖虎气得恨不得一脚将输云阳这老痞子踹下去。

没等晏肆发话,输云阳就挑了眉,“那不行,没听你们当家说了,那海底没准有个不死不灭的怪物……”

输云阳只觉得背脊一凉,竟是叶谭这丫头护着她心尖儿上的男人,拿那能杀人的冷眼瞪他呢,输云阳当即话锋一转,嘿嘿笑道:“我的意思是……咱们都是共过生死的人了,我哪能自己走呢……丫头你去哪儿?”

叶谭被他们吵得头疼,拿了潜水服便要钻进船舱里换,眼见着输云阳这老不正经的还要跟进去,百里祭和方回当即伸手把人拦住了。

“准备出发吧。”晏肆破天荒地轻叹了口气,大伙总算都静了下来,干起了正事。

6

渔船出了海,才刚擦上哭海海域,暴风雨便来了。

好在所有人都做好了准备,狂风暴雨,耳边的暴雨声就够震耳欲聋的了,他们说话都得靠吼的。

按照先前晏肆的吩咐,方回不擅水,留在船上等待接应。其余人都换好了潜水设备,他们腰间都系了根绳子,将所有人都连在一起。本想靠近了坐标再下海,但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却打乱了他们的节奏,胖虎向晏肆请示后,带头先下了水。

“从这里下去?”输云阳一想到后面要发生的事,就觉得够呛,暴风雨一起,没准各种意外都可能发生,下潜后体力不够,氧气瓶消耗光,死在海里都有可能。

“怕死你就别下去,跟方回一道留船上,接应我们!”胖虎吼了一句,吼得输云阳这老痞子难得不再抬杠,干脆利落地跳了下去。

匠门手中虽有当年那个秘密实验基地的资料,但这部分被带出来的资料有限,推断出的坐标也并不精准。

眼下虽碰上恶劣的天气,却是他们下海找目的地的最好时机。海底的低气压、强大的洋流、海上季风相碰撞,虽会带来强烈气旋导致狂风暴雨,但同时产生的多股能量差异相互接触和缠绕,与海底地形地势相互作用所形成的涡流,恰好成了他们精准寻找到实验基地所在的指路明灯。

下了水,胖虎一马当先,在海水中开出一条道来。有了他领头,后面的人也能省力不少。

越是靠近涡流,形势便变得越发危急起来,便是胖虎也吃不着力,海浪一阵又一阵地将他们吞进水里,半点劲儿也使不上,天旋地转间,几乎难以找到用力的方向。

好在他们都系在一起,才没被这势猛的滔天巨浪冲散,眼见着这么起起伏伏触不到底也不行,晏肆索性吩咐了声:“进旋涡!”

“什么?!”海水奔腾和暴雨倾盆的声音太大了,众人无法听清晏肆的指令。

“下去。”晏肆索性做了个手势,随即伸手,将距离最近的叶谭揽在了怀里。

其余人很快反应过来,一一效仿,五个人紧紧地相互挨在了一起,然后顺着这涡流,被卷进了旋涡之中……

深海的空旷和死寂,与海面的狂风暴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让人莫名地心慌与恐惧,仿佛,那股静谧和无边无尽,便是死亡……

即便被护在最中间,叶谭仍被那强烈的水流挤压和冲撞,只觉得头疼欲裂,五脏六腑都仿佛要撕裂一般,眼前一黑,竟意识模糊了起来。

7

再次醒来的时候,叶谭是一阵惊厥,然后瞬间清醒的。

隐约之间,她似乎还有印象,她和大家一起被卷进了旋涡中,就在最靠近海底的时候,胖虎是第一个试图冲出涡流的……

眼下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建造在海底的一处实验室,这里似乎是可以通向别的什么地方的,想必哭海不是唯一进入研究基地的入口。但当年这项研究是秘密进行的,恐怕就是当年参与研究的人,也未必能准确判断出基地到底在哪儿。

“小叶谭,你醒了?”

胖虎见叶谭神情懵懂,关切地慰问了一句。

叶谭回过神来,见晏肆和胖虎显然也是刚刚苏醒不久,而输云阳却因为体力透支,到现在都没醒过来。叶谭回了胖虎一个淡笑,问了句:“是你把我们拉出来的?”

“那可不?!”胖虎一面起身去踹睡得正死的输云阳,一面回应道,“虎爷说了能罩得住,就一定能罩得住!”

“哎哟!谁踹你爷爷我?!”输云阳被一脚踹醒,正要骂骂咧咧呢,一见胖虎,立即笑了,“嘿,小胖子,我小瞧你了啊。”

“百里祭呢?”

叶谭冷不丁的一句话,让胖虎和输云阳立即静了下来,只见晏肆微微凝眉,目光落在地上被斩断的绳子,神情略微严肃,吩咐三人道,“他最先醒了……百里还在这里,去找找他。”

众人脱掉身上沉重的装备,打着探照灯深入废弃的研究基地。内部除却斑斑锈迹和一层白霜,建筑结构基本完好,但在这幽深的海底,它的存在,就仿佛是地狱深处的牢笼,锁着葬身在这儿的所有孤魂野鬼。

胖虎觉得瘆得慌,那悬挂的橡胶管和医学仪器,阴森骇人,蒙灰的玻璃盒中,是早已腐烂的动物白骨。

“咔哒”一声,胖虎的脚下踩断了一块骨头,他惨白着脸低头,头顶的探照灯发出的暗黄光线,落在一具扭曲的尸骸上,尸骸穿着白大褂,死状极惨……

“娘哟!”胖虎惊叫了一声,下意识地跳到了身量娇小的小叶谭身后。

“不就是死人吗?”输云阳不禁捧腹大笑,就在此时,前路未卜的阴森实验基地里,突然幽幽传来断断续续的女人哭声……

胖虎和输云阳二人皆是脸色一白,哭也不敢哭,笑也不敢笑了。

“我去看看……”叶谭当机立断,抽出腿上的匕首,朝声音的源头追去。

“百里!”追至实验基地内部的一处铁牢,铁门洞开,叶谭在这里见到了百里祭。

只见百里祭正背对着叶谭,虽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此刻百里祭的身影僵直,被钉在了原地一般一动不动,一只手,正被前方白色的影子拽着。

那白影之下,是一个人,从身量看,是个女人。

她披散着头发,让人看不清她的模样,唯有惨白消瘦的手,紧紧地拽着百里祭不让他离去,沉重的铁链固定了她的四肢,一阵又一阵凄婉的哭声便是她发出的……

8

百里祭是顺着哭声寻来的,鬼使神差地,他一步一步地,靠近了她。

“元祯,是你吗?”

女人抬起了头,百里祭下意识地便要往后退去,女人却情绪激动起来,拽动着沉重的铁链,紧紧地攥住了百里祭的袖子,几乎卑微地恳求道:“元祯,你要去哪儿?”

百里祭敢断定,他这三十年,未曾在外留下过什么风流债,更不曾化名唤自己叫作“元祯”。他想开口解释,但眼前女子的悲戚,却让他心生恻隐,不禁叹息道:“我不是你口中的元祯,但你若这么想能好受一些,也无妨。”

“不是我的元祯?你分明就是我的元祯!”透着那披散在眼前的长发,女人露出了一只眼睛。她看着眼前这张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青年面庞,眉峰如剑,眼沉如星,除却装扮不一样,没了那柄不离手的青铜佩剑,分明就是她的元祯无疑……

女子顿了顿,不由地苦笑了一声,“元祯,你果然是厌恶我的,便是站在我面前,你也不愿意装作记得我。彼时你是蔡侯王最信任的侍从,一手破苍剑名震天下。我是圣主最疼爱的侍女,你说苍生无罪,要追随你的公子,反叛了圣主。为了你,我亦叛逃在外,欲与你一道坚守你心中的天道……”

说到这儿,女子的身形颤了颤,惊恐地抬起了头。

不不不,不对,背叛圣主而死的是穆涵,不是她……死去的穆涵才是元祯心爱的女子,而她,只不过是在穆涵死后,圣主以双蛇玉复制出的,形容样貌皆与穆涵一致的怪物罢了。

“你是——穆涵?”百里祭记起了最近频繁的梦境中,那决然离去的剑客,那颓然落泪的古时女子,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你唤我穆涵?”女子怔了怔,颤抖着抬头看他,一时不敢相信,是欣喜,更多的,却是惶恐和小心翼翼。末了,她忽然落下了泪来,仿佛心底有那么一根弦,彻底地绷断了。

许久,女人终于笑了,眼中含泪,“对对对,你不是元祯,你与元祯生得一模一样,但元祯早已经死了,为了他所坚守的天道而死。但见到你,我还是欣喜的,也许你只是与元祯生得像,也许,这世上死去的人,真的能够拥有轮回……但这都不重要了,无论是前世今生,还是复制而生,生得再像,如你所说,你不是元祯,我也不是穆涵。”

毕竟……元祯是不会这么唤她的,在元祯眼中,她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穆涵。

心中似乎遭遇了极大的震撼,百里祭呆立在原地,只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时而大笑,时而哭泣……

9

“百里!”身后赶来的叶谭见百里祭没有反应,顿时戒备起来,棕红色的眼底一沉,伴随冷意的视线,落在了那形容鬼魅的白影身上。她横匕在前,眼中泛起一道肃杀,下一秒,便要断鬼魅之臂,将百里祭解救出来。

“叶谭!”身后传来晏肆的声音,但叶谭势如闪电,已经不能及时收手。只见晏肆忽然抬手,一阵无形金光自掌心之中迸出,犹如火舌鞭出,缠上叶谭的腰,将她的身形往后一甩;随即又是一道电光暗涌,那鬼魅与百里祭之间,仿佛出现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令那鬼魅吃疼,触电般收回了手。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临北)

“晏肆?”叶谭不解地回头,晏肆早已收招,他的身后,是喘着粗气匆匆赶来的胖虎和输云阳。

“当家……”百里祭终于有了反应,他神情恍惚,茫然地回过头来。

眼下就连他也分不清了,到底谁是谁,谁又不是谁。

“靠,这什么东西?!水鬼?!”胖虎和输云阳吓得立即将呆立的百里祭往后拽回来,离那白衣鬼影越远越好。

“是她。”晏肆垂眸,眼眸之中浮现一抹悲悯,他淡淡开口,收回了笼罩着那白影的光罩。

“元祯,呜呜,元祯……真也好,假也罢,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再见到你的模样,上天待我也算不薄。”女人呜呜咽咽地哭笑着,但那披散的头发却始终遮掩着她整张脸。

胖虎手中的探照灯往那白影扫去,女人当即惊恐地尖叫起来,下意识地抬手欲遮挡,但还是让人看清了她的面貌……所有人,均静默地立在了原地,也不知是因为怜悯,还是因为被吓到了。

半晌,竟还是百里祭率先开了口,他忽然向前迈了一步,不顾身后胖虎的阻拦,面上并未流露出半分因为女人的面貌而产生的恐惧或同情。

“你不必成为穆涵,或是别的人,你就是你。”

女人愣了愣,也不知是听了进去,还是没听进去,只微笑着点了点头,将它当作了元祯对她的怜悯。毕竟,这世上从来没有人,会对她说出这样一句话……她就是她。

“你是复制人?”叶谭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女人,便是他们此行要找的人,她微微皱眉,开口问道,“你在这儿,多久了?”

“穆涵是圣主最疼爱的侍女,但凡夫俗子,性命总是脆弱的,穆涵死后,圣主便创造了我,赐了我永恒。一直以来是我夺了她的名字,还妄想把自己当成她。现在,我才知道,我终究不是她。”女人没有回答叶谭的问题,只长长叹息一声,“你们走吧。”

“穆涵。”晏肆淡淡开口,唤了她的名字。

“这声音……”女子浑身一颤,猛然抬起头来,待看清了那开口唤她名字的人,女子的声音竟有些发抖,“蔡侯王,你还好吗?”

10

思及此,女人忽然笑了,“怪不得,怪不得莒王走得那样匆忙,原来他畏惧的是你。对对对,是该畏惧你,我们都怕你……当年圣主所创造的人中,唯有你是不一样的。”

“我来赐你终结。”晏肆说这话时,目光忽然静静地落在了叶谭的身上,他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叶谭的肩膀,“叶谭若真心赐你终结,你便能得解脱。”

“赐我终结……你找到了,她是……”女人的口吻带着惊讶,视线落在叶谭身上时,瞳孔之中透着一丝惊恐,随即忽然温婉下来,长叹一声,“真好,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晏肆……”叶谭握紧了手中的匕首,这对她而言,太难了,她做不到。

“去吧,叶谭。”晏肆的嘴角微微弯起,是一抹温柔的淡笑,悠远旷古,云淡风轻极了,“并非人人,都奢求不死不灭。”

他是在说穆涵,还是在说他自己?

“拜托你了,姑娘。”穆涵亦开口,声音之中,带着一丝恳求。

叶谭垂下了眼帘,令人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她手中的匕首握得越发地紧,弯起的指节泛白。一步,一步……脚下的步伐变得无比沉重,她靠近了那个用一块白布包裹着自己的女人,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抬眸,又多了分犹豫。

“你的眼睛真好看。”黑发披散之下,女人的一双眼睛,流露出了温柔的眸光,她看着叶谭棕红色的瞳仁,似想起了什么,放下心来,又抬眸看向叶谭身后的晏肆,笑道,“己渊疯了,他要复苏圣主,请蔡侯王您……务必要阻止他。”

“好。”晏肆开口回应了她。

女人点了点头,又再次看向叶谭,温婉道:“动手吧,孩子。”

“沉睡吧,不会再有人将你当作怪物,不会再有痛苦。”叶谭闭上了眼睛,心中情绪翻滚万千,她的手中微颤,末了,终于狠下了心来,将匕首送进了穆涵右侧装有心脏的位置。

叶谭闭着眼,看不到,也不忍看此情此景,穆涵是何神情,是笑着,还是流着泪……她感到锋利的刀刃没入了血肉,滚烫的液体喷洒在她的手上,脸上。

一双手,温柔地将她拥进了怀里,叶谭的耳边,听到穆涵的低语:“谢谢你,孩子,还有……小心蔡侯王。”

小心蔡侯王……

叶谭心中猛然“咯噔”一声,睁开了眼,血色喷溅之下,原本白皙的面色,此刻更显得苍白。穆涵的那句话翻来覆去在她的脑海中响起,这是什么意思?小心蔡侯王……小心……晏肆吗?

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穆涵是不是知道什么?

叶谭只觉得如鲠在喉,竟半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她的匕首送入穆涵的身体里。穆涵端坐在手术台上,四肢仍锁着铁链,但此刻,她温婉含笑,眼神温柔,恍惚间,眼前这蓬头垢面、形如鬼魅的女人,似变得端庄、姣好,如天上的白月光。

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穆涵终于在这一刻,毫无掩饰地,流露出几分痴迷和不舍,深深地望向百里祭,透过他的面庞,仿佛看到了遥远的地方,那消失在历史洪流里的男子。

“你能……唤一声我的名字吗?”这是她最后的请求。

“穆涵。”百里祭上前,握住了她干枯的手,穆涵闻言,笑了,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身体,仅仅片刻,便迅速如水一般化去。

来自于尘土,归为尘土,她来自于无形,自当归于无形。

11

就在此时,整个基地忽然开始剧烈地摇晃,冰冷的海水开始猛烈朝这里灌了进来。

输云阳大呼了一声:“不好,这里要完蛋了,我们快跑!”

海面之上是数十年难得一见的水龙卷,又俗称龙吊水,超强气旋出现在海上,与上端的雷雨云相接,海底的低气压环流加大了它的破坏力。这个废弃的研究基地,显然已经无法再承受这样的破坏力,建筑结构一处崩塌,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灾难将接连降临。

“走!”晏肆当机立断,吩咐所有人重新穿上潜水服,背上氧气瓶,在海水灌入的一瞬间,才刚刚上好装备的他们,就被猛地卷进了这冰凉刺骨的海水中。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胖虎的体力跟不上,加上氧气瓶容量已经见底。

大自然的威慑力是区区人类无法想象的,本以为海底旋涡是极其短暂的,他们只要在这个基地里待到风平浪静再离开,尚有余力,实在不行,他们也有足够的时间寻找其他出路。

但现在,突如其来的变数让他们瞬间被吞没在海水中,既要与恶劣的自然天气作斗争,又面临着见底的氧气,这简直就是找死……

忽然,一股超强的反向旋涡将几乎要被再次吸进那涡流的一行人给卷了出来,天旋地转之间,叶谭只觉得四周忽然静了下来,四周是柔软的肉壁,叶谭愣了一愣,没等开口,耳边便听到了胖虎他们惊喜的呼声:“大蛇!”

好家伙,大海之上有水龙缠天,海下有跨越各大水系潜来的水中蛟龙,黑暗中,叶谭只听得胖虎和输云阳一人一句,将大蛇吹得天花乱坠。

“我们家大蛇就是真龙,比真龙还真的龙!”

“大家伙好样的,你这样,不愁找不着女朋友,想要哪样,给你捏哪样的!”

“你别说了……你当是大蛇听不懂?上回的事它还没找你算账呢,信不信它把你吐出去?”

“嘿,小胖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吧,你要把谁吐出去?”

……

哭海暴风雨中心之外的海域,是一片风平浪静,船艇之上,黑衣男子的面色却不大好看,他站在甲板上,望着远方那黑沉沉的区域,双眸微眯,神色变化万千。

女人果然难以成大事……与晏肆那家伙一样,冥顽不灵!

但为什么穆涵会死?他是不是遗漏了什么?晏肆身边的人……何人有这样的能耐?!那意味着,变故随时有可能发生,他们无法再等下去了……

编者注:本文为《匠门土师爷II》第八篇,本系列每周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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