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浮云遮望眼

丁晓曦有一对儿心大到没谱的爹妈,平日里工作还都特忙,这让丁晓曦打小被扔到外婆家的时间远比呆在自个儿家的时间多得多,他俩对于丁晓曦的学习成绩、心理状态更是无暇过问,让这娃始终保持着自由的、别人家的小孩梦寐以求的放养状态。

九月一号那天,丁爸送丁妈上班途中明显感觉路上比平日里拥堵了一些,行人也多了不少,但他俩愣是没意识到今天是全市中小学校开学的日子,与此同时自家闺女还在床上睡大觉。

而另一边,正在做梦的丁晓曦梦见了一位新老师、高矮胖瘦的几个新同学,大家正坐在新教室里听写英语单词……然后就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来,尖叫道:“哎妈呀,今天真的开学!”

于是,高中开学的第一天,丁晓曦便穿着件印着哆啦A梦的黄色睡衣T恤和一条像超级马里奥的背带牛仔七分裤,顶着被雷劈过的鸟窝,背着一个装扳手管钳毫不违和的民工包,莽莽撞撞冲进了师大附中的校园。

她从学校公告栏的橱窗里扫过高一新生的分班名单,很快便从第一张名单的倒数几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丁晓曦仰起头,把自己那个民工包往肩上一甩,大步迈开步子去寻自己的报到处。不得不承认,即便今天她没起晚,走进学校的样子也不会优雅到哪里去。在那个女孩子们刚刚被青春勾勒出窈窕的轮廓,尝试着穿上高跟鞋,甜美的小裙子,偷偷开始化妆的年纪,平胸、短发、肉脸蛋儿,身材微胖,外号“曦爷”的丁晓曦依旧是一个表一如一的糙汉。

学校广播里那个脑袋上只有三根毛的教导主任,用他并不标准却穿透力十足的普通话,念着校规校纪,什么不准打群架,不准烫头,不准穿奇装异服,不准谈恋爱……

而这时候,一个穿着白T恤、牛仔裤的高个儿男孩向丁晓曦走来,他皮肤白皙,五官清秀,鼻梁上架着一副半包边的黑框眼镜,早晨的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依稀中能看见他脸廓上细细小小的绒毛微微闪着光。

丁晓曦搜刮着过往的见闻,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样的一个男孩子,但是他若换作青衫博带,再摘掉眼镜,那定是小说话本中未见江湖、未闻风雨的意气书生模样。

“同学,请问,高一一班在哪里报道?”他的声音清澈,亦如深谷幽溪轻扣岸边小岩。

虽然丁晓曦承认眼前人清隽优雅,堪列男神之位,开学以后要不了太久就能有一堆学姐学妹同班同学,送信送水送巧克力给他,但她丝毫没有想过要如何在他面前做作得装成个淑女,她拍拍自己发育失败的扁平胸口,语气豪迈的像路见不平的梁山好汉:“你也是一班的,那跟我来,这我贼熟!”

说来也神奇,这清隽书生没有被梁山好汉曦爷吓退,反是跟上了她,好奇道:“你初中也是附中的?”

“对啊,而且我小学还是附小的。”丁晓曦边走边说,还指着小学部的教学楼,“见了没,就那个楼。”

“看来问你真是找对人了!”

“可不嘛,我可是在这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的小奇葩。”

那个书生笑着“你可真幽默,忘了自我介绍,我叫秦小天。”

“哦,我叫丁晓曦,就是笔画超多的那个曦。”

“晨曦的曦?”

“对对对!”

“那我猜你名字里的晓是拂晓的‘晓’!”

“对,春眠不觉晓,处处蚊子咬的晓!”

“哈哈哈,我的小是最好写的那个‘小’。”

“诶,那我觉得你小时候叫秦小天,长大就可以改名叫秦天。”

他们在教导主任朗读校规校纪的背景音中,走过荣园,走过大槐树,走过爬山虎的架子,就好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路说笑调侃,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丁晓曦讲着自己待过的九年,这所学校有怎样的变化,拆了的礼堂盖成了现在的高中部,小学部前面的空地后来被改成篮球场,不过荣园一直都在,每年四月杏花和丁香就会开,荣园中间那个小亭子,在她小学做游戏的时候被叫成漱芳斋;秦小天对于丁晓曦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认真的应和,同时也艳羡着她上学所经历的纯粹和美好。

丁晓曦还讲着自己如何的勤俭节约,愣是一分没多考,将将好压上附中的重点线,说到兴起时,还大言不惭道:“听说咱们班有超线60分的,你说他报这个全市老三的重点是不是太想不开了?嗯……千万别让我知道是谁,要不然我就当着面笑话他死脑筋!”

而秦小天没陪着她给超线太多的“死脑筋”落井下石,就只是笑笑:“毕竟咱附中的校园环境是全市最好的嘛。”

“环境,这也算?”丁晓曦两只眼故意瞪得老大,嘴上已经掩不住笑意,“你看咱学校门口不是有个小池塘,宣传照把它拍得贼高大上,原来就有人问我说,‘你们学校不是有个湖吗,我怎么走了一圈都没找见呢?’”说到这,她捂着肚子,笑得快坐到了地上,秦小天也掩着嘴笑起来。

至于别人看他俩的画风,俨然就是一个书卷气学院风的男神被一个穿睡衣出门还不梳头的小花痴碰瓷了,出于绅士,还得扶她起来。

而这样气质格格不入、画风万分不搭的俩人,在开学第一次分座位的时候,还成了前后位儿。

高一一班的班主任车老师坚持以学生综合素质全面发展为重点工作,对于同学们的学习成绩不是太过较真儿,同时又作为一个散养的娃,丁晓曦虽然再没穿着睡衣顶着鸟窝来上课,但每天都在花式作死的边沿反复试探,且无人过问。

英语课睡觉,语文课看小说,数学课写物理作业,化学课翻地理书,体育课逃课去网吧打游戏,唯一能专注上的就是美术课,毕竟画画是丁晓曦从六岁起唯一坚持下来的一件事,也常常被美术老师夸作业完成的漂亮,但课表里的美术课两周一节,还常常被各种主课老师以美术老师不在为由占去上上别的,所以可以说丁晓曦的高中生活是怎么非主流怎么来。

这个时代又很微妙,父辈们看着同龄人因为学历优势突破阶层的桎梏,实现了人生的小跨越,又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没有在对的时候知道书中千钟粟的深意,便齐齐把赌注压在了下一代的身上。

重教育成了绝大多数为人父母者的责任、使命,学习好坏很多时候成了评判一个少年是否优秀的唯一指标;父母用尽力气的赚钱,用尽方法的争取优质教育资源,让自己的孩子赢在起跑线上;等到孩子上了重点大学,孩子前途一片光明,才算是有了坐下喝茶吃酒的谈资。

而丁晓曦他们那代人,刚学会写作文的时候,写《我的理想》也全是科学家、医生、建筑师,什么高级、什么体面就是什么,这些作文里还都绕不开一句话——为了实现我的理想,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考上自己理想的大学。这里的所谓理想,自然都是985起步,平均水平清华北大,哈佛牛津斯坦福不能幸免。

但世界是金字塔形的,能容脚的面积越小,站得位置才会越高。

重点高中带来的位面差,中考脱颖众人而出的优越感,让整个班级的同学似乎都秉持着极为端正的学习态度,尽己所能的努力着。其中不学无术,荒唐作死的丁晓曦,每天中午又恰好要去隔壁师范大学当教授的舅舅那里蹭午饭,在别人眼中,自然就成了一个家里找得着门道儿,借着艺术生的幌子,不眨眼交着大把择校费,争取到重点高中一张课桌的关系户。

“有些人有堕落的资本,反正到高考算升学率的时候应该都不会把她的成绩考虑进来。”有些狂妄且努力的同学,甚至不惮于当着丁晓曦的面儿将这样的话说出来。

丁晓曦却十分坦然的在别人用百分百努力为自己争取未来的时候,大把挥霍着自己的高中时光。

无视同学的异样眼光,漫无目的的我行我素,在小说里感受爱恨情仇的纠结,在游戏里做着仗剑江湖的梦,兴致来了便就着课本或是作业本的涂鸦。一会儿为了小说里死个配角嚎啕大哭,一会儿因为游戏里势力战被人洗了台子而砸键盘,一会儿又安安静静欣赏自己的绘画作品;而课堂上,她偶尔抬起来看看黑板和老师的眼睛空茫而虚无,甚至于她那无辜又困惑的表情,连老师看见都会无奈摇头。

甚至敬业如物理老师,看见课上睡得颠三倒四,站起来还能攥着暖气管继续睡的丁晓曦,也只能拿:“反正有些人将来要学文。”此类的说辞自我催眠。

之于后座的秦小天更和丁晓曦形成了班里的两个极端,一个两次考试全班第一,另一个稳坐倒一宝座。

秦小天还有着近乎于变态的自律,所有的课上都保持着全神贯注听讲的状态,课间休息时只会做三件事:整理笔记、适量运动、上厕所。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能有个前后座的偶尔交流,毕竟开学第一天引路的情分还在,但很多次丁晓曦想转头和秦小天说话的时候,他往往都在埋头整理笔记,终于在第一次月考之后,她就彻底不敢再和秦小天说话了——很多迹象表面,能考全班第一的人和班里中考超线60分的人,极有可能是同一个!

丁晓曦觉得开学那天的自己简直是失言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而且能把自律做到极致的人,往往都有点心里变态,她显然是开学第一天就拿自己的口水冲了龙王庙!

而他们本该就这样毫无关联毫无交集的各自走过三年高中生活,而后再无交集。

当然,如果丁晓曦没有在那天课间突然睡醒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