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篇 现在想通也不晚

巨震一来,史冷潭与阴阳候的尸身片刻就让垮塌的岩壁掩盖。眼看出口坍塌在即,叶空顾不得地上的尸身,一把拉起海木青,相互扶持着从大殿一角奔跑出来。

临走时,叶空匆匆向后一瞥,那缝接着何星瑶头颅的怪人仍旧匍匐在地,身周已经积满脓水,转眼便被瓦砾覆盖。

殿外大地震动,岩浆横流。

滚烫的火焰河流在山中烧蚀出一条条通道,从洞口喷涌而出,流进海里把海水也烧得翻滚沸腾。沙滩上一片火焰、蒸汽和狂风。

海木青架着叶空向沙滩奔逃一阵,被岩浆困住进退不得。忽听身后一个声音喊道:“叶空!”

两人回首,只见鹤芊芊满身是血站在不远处,手中颤巍巍举着毒弩。海木青大吃一惊,伸臂挡在叶空身前。叶空把她往身后一扯,自己挡在前面。

鹤芊芊见他俩人互相保护,心中妒火焚烧,恨恨道:“急什么?你们俩个都要死!”

叶空道:“芊芊,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一起回冷州去。你要是不愿回家就跟我回叶府去。”

鹤芊芊咬牙切齿道:“回叶府?我是你什么人?凭什么跟你回叶府?回去了又能怎么样?”

叶空道:“以前是我不好。芊芊,你是个好姑娘。跟我回去吧。”

鹤芊芊经历地震,又被阴阳候一撞,浑身骨骼剧痛,一听叶空的温柔言语,顿时流下泪来,道:“我不是好姑娘。遇到你之前我就已经不是好姑娘。我是个贱女人!贱女人!”

叶空道:“芊芊!”海木青本来痛恨她杀死大关,此刻见她血泪横流也不禁心生怜悯。

哪知鹤芊芊脸一变,忽然恶狠狠地说:“可是谁害我的呢?是谁呢?"说罢举起毒弩对准叶空,喊道:"是你们这些男人!是你!是你!”

她喊着向前踏上沙滩上的礁石,叶海两人都在地震中受伤,四处又无躲避之处。眼看就要被毒箭射中。

鹤芊芊脚下的礁石却迸裂开来,双脚顿时没入岩浆之中。

原来她脚下的是先前流淌出来的岩浆,被海水一打,表面已经冷凝成壳,底下却是滚烫。

叶空听见她长声惨呼,忍不住要上前救助,被海木青一把拉住。只见鹤芊芊的毒弩已经掉落,双腿已给烧毁,却一时不得死,嘶声道:“叶空!叶空!是你!是你害了我!”

跟着又哭喊道:“你别走啊!你别走!别扔下我!我!”

她上身一软,迎面倒在岩浆里,面目头发立刻被烧得焦烂,雪白的皮肤爆裂开来露出血肉。叶空与她有过床底之欢,现在却见她死得如此惨法,掉开头去不忍观看。

鹤芊芊的衣服也起火燃烧,露出背上的仙鹤,正展翅欲飞,在火光映衬下犹如凤凰。不一会儿连皮带肉给岩浆烧得干干净净。

叶海两人此时三面都被岩浆包围,火焰流入海内激起阵阵白雾,滋滋之声不绝于耳。

两人一退再退,脚下海水沸腾,面前浓烟滚滚。大风卷着火星把两人包裹在毒雾之中。放眼望去,巨灯岛上处处烈焰燃烧,飞鸟惊惶逃散,走兽十有八九已经丧生火窟。

叶空死到临头,反而万事不絮于怀,笑道:“罢了罢了。”又低头道:“只可惜了你,也要跟我一起烧死了。”

海木青抬头看了看叶空,只见他满是灰尘血渍的脸上竟然有少许笑意,头上金冠在火光下闪闪发亮。

海木青一愣,随之爱意升腾,心道:“这才是我看上的男人!”

热浪翻滚中,海木青却又是骄傲又是甜蜜,脆声道:“能跟我死在一块儿算你运气,天底下多少男人想要也求不来呢!”

叶空哈哈大笑,海木青紧紧抱住他赤裸的上身,把脸埋在他胸口,柔声道:“这下你可逃不走了,叶郎,我们要死了,可是我好高兴……”

背后的烈火越烧越近,叶空看着海木青满目心醉神迷,脸蛋贴在自己胸膛上火红滚热。暗道:“咱俩我俩命在顷刻,何必说些话来惹她伤心。”

当下伸臂揽住海木青肩头,另一手跟往常一样抚了抚鬓边。

热风呼啸下,火星不住在两人身周飞旋,叶空远望海天,心中默念道:

“星瑶果真早已死了,现在生死候和阴阳候也死了,府里有老柴照应馨儿。星瑶,你的托付,我算是做到了罢?只是馨儿,以后要一个人生活,可难为她了……哎……”

海木青被叶空抱在胸前,已给热浪熏得昏昏沉沉,却忽然听到一阵犬啸之声。忙挣扎起来,道:“小红?”

叶空一怔,举目四望,背后火焰翻滚,面前怒海狂涛,哪有红犬的影子,只得道:“小心,你……”还没说完,海木青已经高叫道:“是小白!是小白!”跟着喜极而泣。

叶空再一抬头,果然见怒涛中劈波赶来一只小艇。船头上白犬正引颈作啸,白犬旁边不是阿阮是谁?

小艇从天而降,把两人从火场里抢救出来。二人在艇上坐定,阿阮才娓娓道来。原来,石梁断裂后,两人一犬跌落在岩浆河里,脚下的石梁却没有沉没。他们便乘着石梁随着岩浆缓缓流动。

深谷里热浪灼人,毒烟环绕,阿阮险些不能支持,幸好岩浆流早已凿穿大山,涌上几人刚上岛的沙滩。

白犬负了阿阮跳上小艇,她两人便放出火流星通知大船,又驾艇来寻找叶空等人。

叶空叹道:“阿阮,我看你掉下去,好后悔带你来。好险你死里逃生,还救了我们一命。”

阿阮没料到叶空心中竟然如此挂念自己,又是红脸说不出话来。

她自从在竹溪见了叶空,便忍不住地对其倾心。但是她的一腔情感,在叶空看来不过是小女孩儿的情窦初开,等她长大,自然会遇到真正刻骨铭心的情人。

于是拍了拍她的肩头,柔声道:“难为你了,以后你就是叶府的小姐,跟馨儿一样。等你长大,叶府风风光光地嫁你出去。”

阿阮一番相思,终于落空,却能够长留在叶府,此刻与叶空微笑相对,心中又是甜蜜又有些伤感。

只听刘青山从船尾探出头来,一边掌着舵,一边说:“我们出来时,火焰已经烧到小艇边上,再晚一步,我们也出不来了,真是好险。”

叶空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心道:“你这小子运气倒是不错,又给你活了出来。”又想起死在生死殿中的大关,不由黯然。

大船发觉岛上起火,正急得团团转,见到叶空等人乘艇归来,都是大喜过望,赶紧垂下绳梯接众人上来,赶紧拔锚起航,返回冷州。

叶空擦干净头脸,换了一身雪白新衣,站在船头眺望巨灯岛。岛上浓烟四起,猛地又是一震,高峰顶上的巨灯陡然熄灭了,让船上的水手伙计惊叫连连。

巨灯燃烧近百年,成就了船帮,成就了本朝第一大海港,养活了多少打渔人家,却也累得无数女子被害。

如今竟然熄灭,但凡冷州人见了无一不认为是个极其凶恶的兆头。船上伙计中竟有老者忍不住向巨灯岛跪拜乞求。

叶空冷眼看着众伙计泪流满面,心中却有如释重负之感。邪恶的东西,带来再多好处,也是邪恶。

地震牵动水面,大船上下剧烈起伏。叶空稳稳站在船头,双足如同钉在甲板上一般。他忽然心念一动,想道:

“是绣娘!定然是绣娘想个什么办法引起岛上地震,阻塞了火焰山,灭了巨灯。我这条命,也是她救的。哎,绣娘,也不知她现在在哪里?”

一想到绣娘,叶空极是挂念,但想到她与巨灯岛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和绣娘的关系再要回到从前已是不可能了。

叶空想了一会儿,长叹一声,调转视线向冷州城看去。

归时顺风,船行神速。还不到一天,冷州城的轮廓已经隐约出现在海平线上。

众人一起站在甲板上,眼往家乡。白犬趴在船首,海风吹得长毛飘舞,脸上的伤口已经结痂。此行虽然只有短短几日,各人经历剧战,都是感慨万千。

只有刘青山,手里玩弄着些什么,弄得叮叮当当。阿阮探头一看,只见他从怀里掏出许多小海螺,拿在手上把玩,奇道:“刘大哥,你捡这么多海螺来干什么?”

刘青山道:“我在头一天上岸的时候捡的。”跟着又挠挠头,红着脸道:“咱们回去正赶上馨儿过生日,她要我带点礼物。我……我也没别的好东西……”

阿阮恍然大悟,想起头一次见馨儿的时候,她就吵着要过生日,要收礼物。一想起这个天真烂漫的姐姐,阿阮脸上也露出微笑,对叶空道:“叶叔叔,咱们也给馨儿置办些礼物吧。”

叶空听了刘青山的话,心中老大不是滋味,悻悻没有答话。

又听阿阮脆声问道:“叶叔叔,我们这番走得久了,馨儿定是急坏了……”

叶空沉默了良久。一个不详的念头在心头升起。

阿阮自顾自地道:“叶叔叔,你说我们回去了给她置办些什么礼物才好?”全然没有留意叶空的脸色已经变化。

船还没有完全靠岸,叶空单手在船舷上一撑跳下码头,双脚一着地便发足狂奔,他身后跟着刘青山,白犬负着海木青也如一道白色闪电般向岸上窜去。阿阮轻功不及众人,转眼就被留在船上。

叶空等不及阿阮了,他要回去看看馨儿。

为什么史冷潭要杀死阴阳候?难道他怕阴阳候伤害馨儿?为什么阴阳候死了叶空还是隐隐觉得害怕?

叶空只要想起金银双童,岛上的怪猿,断魂丝,心中就说不出的不安。还有就是雀娘平放在地板上的头颅,带着微笑和长发的,被整齐切割下的头颅。叶空只要一想起这个画面,心脏就会狂跳。

“馨儿!馨儿!”

三人奔到叶府门口,穿过大厅,走过回廊,都没有看见什么人。这不奇怪,在上岛前,叶空怕船帮趁机报复,遣散了不少下人,只留了老柴等几名武功卓绝的仆人保护金阁中的馨儿。

但走到金阁门口,铜铸的大门口却空无一人。老柴呢?

叶空推门的手已经微有颤抖。

金阁还是跟以往一样水帘高卷,花压朱栏,海风微微吹着,带着些许凉意,一条栈道笔直地通向阁楼。但是,栈道两旁的浅湖却变成了红色,显是有人死在湖中了。

叶空走在栈道上,脚下的震动,惊起红色的涟漪,他的心也一点点碎裂开来,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

海木青看着叶空颀长的背影,忽然怕他倒在地上,想要安慰他两句,可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三人一犬,一言不发地穿过栈道,刚奔到阁下,忽然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是馨儿道:“不来,不来,你耍赖你耍赖!”

叶空奔上楼,踢破木门,只见馨儿坐在地毯上,回头见是叶空,立刻笑道:“你回来了!”跟着就要张臂让叶空抱她。

她转身,坐在她对面的赫然便是金银双童,地上都是零零碎碎的儿童玩具,还有几根用来斗草的长草。

叶空不等馨儿双臂打开,拔刀向她背后砍去,蓝光喷涌如潮瞬间就把两童吞没了。

银童吱一声被砍翻在地,金童却抓着一把长发,把馨儿拖出屋去。

白犬见了双童,浑身白毛炸开,对着银童嘶吼扑咬,碧眼如霜电般射出冷光。海木青恨极怪童,不住施放青竹针,银童虽被砍伤,却上下躲避极其灵活。眼看就要往崖下逃去,白犬大吼一声从它头顶跃过,堵住出路。

刘青山挺剑跃上露台,只见金童蹲在崖边,一手握着馨儿的足踝把她倒提在悬崖上,崖下惊涛拍岸,尖石林立。馨儿吓得大哭,大风吹来,把她的白衣黑发飘散得到处都是。

金童面向巨灯岛的方向哀鸣数声,忽然大叫:“妈妈!妈妈!”尖爪扣入馨儿脚踝,鲜血顺着她雪白的小腿直流下来。

太阳初升,自岛后射出万道金光。金童全身发亮,照得刘青山瞳孔一缩。便在此时,叶空拉住馨儿,一刀斩断金童手臂。

馨儿跌在露台上,小腿兀自挂着金童的尖爪。叶空却被金童一抓跌下崖去,左手挥出锁星链去卷崖边的栏杆。

刘青山想也不想,飞身去救,刚一握住长链,却连带着跌了下去。

须知叶空出刀,志在必得,冲劲何其猛烈,原没打算能爬上悬崖。为了救馨儿,一命换一命已经值得。

眼看两人一同跌下悬崖,刘青山身子一震,却在半空停住。抬头一看,只见白犬四爪焊入岩壁,张口咬住了长链的最后一截。

白犬悬在崖壁,刘青山在上,叶空在下,挂成一串,金童惨呼一声已经在崖底礁石上跌得粉身碎骨。

白犬撕烂银童,千钧一发之际跳下悬崖咬住两人,此刻已是动弹不得,距离崖边尚有数丈。

海木青趴在崖边吓得魂飞魄散,却也解救不得。

白犬负了两人的重量,又垂直地扒在岩壁上,四肢筋肉暴起,莫说把两人拉起来,就是动上一动,也难免一起跌毙。

叶空吊在最后,身下怒涛翻滚,狂风鞭打,朝上望去,只见白犬低吼连连,咬着铁链的嘴里流出鲜血,顺着链子不断滴落,眼看就要坚持不住。

海木青趴在崖边呼喊白犬后退,馨儿拖着伤腿也把半个身子探出崖外,喊道:“叶叔叔!青山!”

海风甚劲,刮得她小脸生痛,她人小臂短,却也伸出两条又白又细的小手臂,眼泪顺着鼻尖一滴滴落到崖下。

叶空看着馨儿,忽然想到当年她父母在长江溺亡时,她何尝不是这般俯瞰着亲人去世,以至于神智受创?

“难道我还要她再受一次这样的折磨?我死了,谁来照顾她?”

刘青山吊在叶空头顶,他年纪虽轻,却不惊慌,仰头喊道:“馨儿!别怕!别怕!”跟着伸手去够崖壁上的枯藤,指望能攀上岩壁。

白犬口中铁链与尖牙摩擦,已发出咯咯之声,鲜血顺着链子不断渗出,两人一犬的身子都在渐渐下沉。

叶空看着刘青山额上青筋暴起,两条浓眉绞在一起,满脸通红,手指还离枯藤差了好几尺远,却仍旧拼命向最突出的藤条够去,指尖颤抖不已。

叶空原本对他不喜,经过巨灯岛上的生死考验,已发现刘青山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好小伙子。虽不情愿,但倘若把馨儿托付给他,实在比跟着自己幸福得多。

他想通此节,心中忽然产生了奇怪的念头,想到:

“星瑶当年若是不嫁给我,我当真能心甘情愿照顾她们娘俩?我一向心高气傲,宁肯隐居也不跟她和师兄照面。知道她离我而去,我是心痛她,还是心痛自己多些?我把馨儿锁在金阁,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我自己?”

叶空在这生死之际,陡然明白了自己的心事:“星瑶从小和我一起长大,还能不了解我的为人?我最爱的只有我自己。”

叶空想到这里,脸上露出苦笑,暗道:“叶空啊,叶空,难道你活了三十多岁,还长不大么?”

想罢,叶空缓缓举起斩月刀。

内力到处,斩月刀蓝光流动,锁星链上也泛出红光。同一块陨铁打造的三件兵器,除了彼此,均砍削不断。

天底下能斩断锁星链的刀剑只有两把,一把已经断在巨灯岛,另一把就握在叶空的手中。

叶空把刀锋贴上链身,红蓝火焰交融奔涌。这样的景象,叶空只有在十多年前与何星瑶一同练武的时候见过。

当时,叶空总是笑嘻嘻地跟师姐过招,不时给打中屁股,拍上肩膀,引来师姐好一顿训斥,再由师兄板着脸做一遍示范。

叶空看着师兄功力深厚,脚步沉稳,心中说不出的羡慕,看见他两人配合丝丝入扣,心中更是升起一股异样感觉。

没想到,再一次见到这样的光亮,自己竟然快死了。

叶空举起刀,只听海木青嘶声道:“叶空!你敢!”

叶空已经笔直地落下了,刀上的蓝光,链上的红光,都一起消失。

海风吹着他长衫飞舞,金冠也跌落,长发在半空中顿时散落开来。

“活了三十多年,现在想通,也不晚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