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找家长

不知是不是因为上次相亲的阴影,顾盼连打了一天电话,都没有联系上黎恕。无可奈何之下,趁着幼儿园下课早,她决定亲自去黎恕的学校找他。

十二层的综合楼顶楼,靠里一间是副校长室,五点半的时候,走廊里安安静静,校长办秘书了解了情况,让她先去会客室等。

顾盼对着门牌一个个找过去,没找到会客室,倒直接找到了办公室。

叩了三下门,没人应声,门却“吱呀”打开一条缝。

顾盼想了想,推门进去。

不愧是市里最好的私立大学,黎恕的办公室大得不像话,根据空间分出了办公区和会客区。实木长桌上电脑显示待机状态,看起来人已经离开一阵。一摞文件规规整整地摆在手旁,桌角的日历上被红笔圈出几个数字,下面用小字记录着诸如“会议”“讲座”一类。

办公桌后是通天书柜,里面摆满了书,教育类居多,大多是英文原版,甚至还有几本儿童心理学的书,看上去有一些年头。

……海归博士。

顾盼回想起在网上看到过的资料,想象坐在宽大办公椅上办公的黎恕,深色调的装修,衬得他更加沉稳,却又透出些跟他不符的刻板。

嘴角不自觉地带了点笑。

上层的书柜上摆着一组装饰品,金属相框里放着彩色照片,边角都磨破了一些,但照片却不蒙尘,看得出是常常擦拭。依稀能辨别场景是海边,满眼白沙碧海,人却拍得很小,甚至分不清是游客还是主角。

她踮着脚还想仔细看,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只来得及转过身,门已经被拉开。

黎恕身后跟着两个教授,见到顾盼,都愣了一愣。

顾盼安静站好,考虑到场合,用了个比较官方的称呼,“黎校长,我来是想跟你谈谈黎念的事,”看了看身后两个教授,“你有事就先忙,我……”

黎恕没接话,转身交代了几句,两个教授先一步离开,走之前,又多看了顾盼几眼。

办公室陡然安静,黎恕面无表情绕过她,在办公椅上坐下,又拨了个电话。两分钟后挂掉内线,才抬眼看着顾盼,“有事吗?”

顾盼习惯了他这种冷淡态度,此时自然也不计较,把来这一趟的目的开门见山地说出来:“是这样的,幼儿园学期末的汇报演出,已经定了芭蕾话剧。我想让黎念做领舞……”

对面黎恕已经翻开一份文件,看标题是《下学年计划招生章程》,翻到第二页,见顾盼止住话头,抬了抬眼,声音低沉:“我在听,你继续说。”

什么态度?当是下属汇报工作呢?

可作为他儿子的老师,顾盼也不好跟家长发飙,深吸气,“……他这几天的状态不好,我尝试过跟他沟通,但效果不大。”

文件翻到第三页,顾盼盯着那截骨节分明的手指,磨了磨牙,“如果方便,你是不是可以跟他谈谈?”

黎恕眼皮都没抬,不置可否,“你想让他领舞?”

顾盼点头,多参加集体活动可以增强小孩子的集体观念,对他也是一种历练和成长。

文件翻到最后一页,黎恕握笔写了些什么,终于拿正眼看她,勾唇,轻笑,“那就麻烦顾老师多费心。”

面前这个男人,总能轻易激发她的火爆脾气。顾盼忍不住怼他:“……这到底是我孩子还是你的孩子?”

黎恕轻飘飘接过话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顾盼气结,脱口而出:“黎念的家庭教师,一节课多少钱?”

“嗯?”黎恕似是不解。

顾盼重复一遍,黎恕想了想,报了个数字。

……是她工资的两倍。

“你这么放心我,不如我去给黎念当家庭教师好了。”带黎念这一个月,她真是拿着卖白面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与其这样,干脆当他的私人教师,操两倍的心,拿两倍的工资。

合适。

黎恕还真的认真想了想,撑腮问她,“你会什么?”

“……???”

“芭蕾舞?”

“……”

下课铃声响,黎恕看一眼挂钟,理好文件关了电脑,起身,“顾老师,还不走是等着我送你?”

“……不用。”

黢黑的眼中涌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那黎念……”

顾盼眯眼,笑得一派云淡风轻,咬着后槽牙说:“我儿子,我自己想办法。”

这句话说得黎恕眼波微动,片刻,点点头,“那就麻烦顾老师了。”

……说黎念是她儿子,他也不反驳?!

临走时,顾盼突然想到什么,问正从抽屉里拿车钥匙的黎恕,“黎念没有什么特长吗?”

黎恕闻言身子一顿,片刻后直起身,像是忆起什么温柔往事,一贯冷淡的眼角带着些笑,“我妻子说过,孩子最大的快乐就是童年时候的无忧无虑,何必要拿自以为对他好的东西压制他?亲情一旦过分,也会变成压力。如果他有兴趣,自然会让他学。但要是强迫,又有什么意义?这样好的时间,不如让他去感受自己更加喜欢的东西。”

落日余晖尽,透过占据了半面墙的玻璃窗照进来,给面前俊朗的男人镀了一层暖意。

这是顾盼第一次听他提起亡妻,甜蜜中带了些酸楚,藏在男人心中最柔软薄弱的地方。如果那个女人能活到现在,也许会拥有很多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婚姻吧。

可上帝一向残忍,给了他们那么多的幸福,偏要用一场永远没有办法挽回的离别来收场。

这个男人,有英俊的外表,聪明的头脑,殷实的背景,无量的前途,即便在S市已经算是“大叔”级别,而且还带一只小拖油瓶,但绝对不影响小姑娘们一往无前、前赴后继地往他身上扑。

可就是这样的人,顾盼却听说,妻子亡故三年,他至今未娶,甚至连条像样的绯闻都没有。看多了网上关于劈腿、渣男血淋淋的例子,有无数姑娘树洞说怀孕时老公找了小三,到底该不该原谅。就连自己,也背着已婚的名义。她手术,失忆,父母舍弃了国内的一切出国重新生活,留她独自一人在S市,全靠奖学金和拼命打工维持生计。而她法律上的丈夫,却不知去向。

早已对爱情这种东西麻木,偏偏让她遇到他,听到他说关于亡妻的那番话,她忍不住想,那该是一段怎样刻骨铭心的回忆,怎样一个美好的人,能让他至今念念不忘。更或者,对于爱情,他本身就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坚守和忠贞。

职业病发作,顾盼免不了把黎恕当作研究对象深刻地剖析了一番。

从学校出来的时候,才想起今天特意跑这一趟的目的——眼下,黎念的事情似乎更棘手一些。

撇开她是个完美主义者不说,毕竟还关系着奖学金,顾盼自然想把这件事情做到最好。

然而,在她看来中等难度的打怪升级游戏,却突然触发bug,在一片尘土飞扬中升级成了大师级别。

这天排练的时候,隔壁班的班主任来顾盼的班找何老师,刚巧后者不在。班主任也没着急回去,反而跟顾盼一起看了会儿排练。看到顾盼都想问她是不是排舞有什么问题的时候,班主任忽然开口,意有所指:“顾老师,听说你们班的领舞有点问题,还要重新挑一下人?”

顾盼一愣,虽然知道园区老师们关系一向亲近,私下里谈论些什么也无可厚非。但这并不是件什么大事,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上心。

“没有的事儿。”顾盼笑着摇头,打量班主任的神色,“陈老师有什么建议吗?”

“咳,哪有什么建议啊。何老师都把这事儿交给你了,当然是你做主。”说到这里,陈老师镜片后面的眼睛闪过一丝精明的光,“只不过我跟李彤彤她妈妈是邻居,早就听说李彤彤喜欢跳舞,就是一直没有机会学。听到这回汇报演出是芭蕾,高兴得不得了,一直吵吵着要当领舞呢。”

顾盼花了五秒钟消化了这段话,在人群中找到了第二排正跟沈舒微认真学舞的小姑娘。同样是踮脚的动作,却不如队伍前面的媛媛做得流畅。也许是感受到顾盼的目光,媛媛仰着因运动而通红的小脸看过来,调皮地冲她吐了吐舌头。

“李彤彤?”她淡淡应声。

原来,这就是何老师把这项工作推给她的原因。

哪里是什么能坐享其成的项目,根本就是个烫手山芋。顾盼这才知道,原来汇报演出那天,会有省电视台的人专门来录像。听说省台领导和北京几个大导演关系很好,之前的汇演,就有好几个小朋友被领导看上,培养成童星了。

一方面想让演出达到最佳效果,另一方面又要权衡各个老师家长的利害关系。顾盼一个职场新手,哪里懂得这些?

略略斟酌,顾盼抬眼,微笑,“我也觉得李彤彤表现不错,本来想让她领舞的。但园长看过媛媛跳舞,特意跟我说她跳得很不错。不然我也不知道她还有舞蹈基础。”

园长的关系,班主任自然也不敢说什么,讪讪搪塞了两句就回了班里。之后也有几个老师找过顾盼,都被她用相同的话打发了回去。

看着队伍前黎念面无表情的小脸,顾盼“啧”了一声,大家抢着要的名额,白给他,他跟他爹,一个都不珍惜。

冷不丁又想起那天黎恕的话,黎念妈妈的想法,倒是跟她的不谋而合。确实,她如果强迫黎念做领舞,不管是否是好心,也是违背了他的意愿。但黎念现在的世界观还不健全,她有必要帮他梳理和摆正观念,到时候如果他仍然不愿意领舞,她也不会强迫他。

那么多人抢着要的名额,随便给了谁,都是一个人情。

课间时分,顾盼特意洗了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削好皮,甚至贴心地切成一块一块,把黎念带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办公桌上的水仙开得正好,阳光照进来,星星点点的。

顾盼把苹果递到小豆丁眼前,笑眯眯地说:“黎念,今天还没有吃水果吧。多吃点,补充营养。”

显然一个苹果并不能收买黎小少爷,黎念站在顾盼身前一步,狐疑地打量着玻璃碗里盛着的嫩黄的果肉,没有接。

果真还是把小恶魔想得太简单了啊。顾盼收起苹果,很认真地问:“黎小念,你为什么不想演?”

黎念扁着嘴:“芭蕾舞是女孩子跳的。”

“……”顾盼抚了抚额,“那你觉得,男孩子该做什么?”

黎念的眼睛里一瞬间有了亮光,“运动,攀岩,就像爸爸一样!”

顾盼拿出手机,在网上搜了些什么,把屏幕拿到黎小念眼前。

视频上是一个男芭蕾舞者的独舞,长相英俊,手臂修长,一双腿尤其好看。特别是跳跃旋转时,整个人呈现出的干练和力度,是女舞者根本无法表达出来的。

完全的另一种美。

这还是沈舒微给顾盼看过的一段视频,曾经听说她有过一个跳芭蕾的男朋友,顾盼还嘲笑过她,说跳芭蕾的男人,一定不是娘炮就是gay。沈舒微没有反驳,而是给她看了一段视频。从此之后,她对男舞者彻底改观。

黎念目瞪口呆地看完,很久,问:“顾老师,这也是芭蕾吗?”

“当然。”顾盼点头,循循善诱,“无论是攀岩还是芭蕾,不管做什么事,无论男女,只要做好都是美的,芭蕾一样可以跳得阳刚有力度。”

黎念低着头,好一会儿,突然握紧小拳头,抬眼定定看着顾盼,“顾老师,我知道了。”

顾盼揉了揉他的头发,“乖。”

训练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果然,从那次谈话后,黎念的态度端正了很多,表现也是突飞猛进,沈舒微私下对他赞不绝口。

不过,也多亏了沈舒微费心,后期的排练进展得很顺利,小朋友们都很聪明也很努力,不到两周的时间就记住了所有的动作,甚至能跟着音乐有模有样地跳成型。

顾盼彻底放下心来,盘算着月底要交两篇结课论文,安排好园区的一切,在汇报演出的前一周的周五,她特意休了一天假。为了奖学金,这一个月她只能利用一切业余时间完成作业,就为了再提高0.01的绩点。

连续熬了几个通宵外加一个白天,总算把论文写出个雏形,顾盼随便吃了口饭,不到五点就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八点的时候,她被一串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迷迷糊糊翻了个身,任凭铃声震天响就是不接。本以为不是什么要紧事,对方自然不会再打第二次。可谁知道铃声连续响了三遍,响第四遍时,顾盼才不情不愿摸出手机,看一眼来电提醒,是园长。

顾盼清了清嗓子,才接起电话,对方已经一迭声喊着:“顾老师,你现在在哪里?”

头昏昏沉沉的,顾盼连手指都懒得动一下,把手机扔在沙发扶手上,用耳朵贴着,“园长,我在家呢。”

“顾老师,”一向温和镇定的园长,不知道遇到什么事情,连说话声音都隐隐有些颤抖,“顾老师,黎念不见了。”

不见了?

怎么可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