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没有离婚 只有丧偶!

隔着橱窗玻璃,暖黄的光晕从彩色的琉璃灯罩投下来,窗边的男人满脸心不在焉,撑着腮不知道在看着哪里,食指有一搭没一搭敲在桌沿,是不耐烦的模样。对面的女人唇角微微勾起,精致的妆容被衬托得更加艳丽。

撇开年纪和离异两点不谈,媛媛妈妈还真是一个吸引人的对象。

一顿饭看似吃得毫无进展,完全是黎恕对女人的各种暗送秋波视而不见。递汤的时候假装烫手而对面的黎恕根本不接啊,假装弯腰捡筷子对面的黎恕根本不看啊,还有桌子下面的腿……

顾盼伸手捂上黎念的眼睛,“你爸爸难道……”

不举吗?

一瓶红酒见了底,媛媛妈妈目光迷茫,黎大校长面不改色,顾盼的腿都要蹲麻了。时钟指向八点半,桌上也只剩残羹冷炙,估计最多十分钟,“鸿门宴”就要结束了。

但,这也太平静了。平静到她都觉得今晚这顿价格不菲的晚餐真是白吃了。

“说好的项庄舞剑呢?”顾盼把手肘撑在膝盖上。

“什么是项庄舞剑?”黎念十分好学。

顾盼还在想该如何解释,紧接着眼睛一亮,再次伸手捂上黎念的眼睛,“来了!”

餐厅里,媛媛妈妈摇摇晃晃地起身,摇摇晃晃地准备去洗手间,摇摇晃晃地走过黎恕身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似乎是不胜酒力,又似乎是崴了脚,眼看就朝着黎恕的方向倒了下去。

“顾老师,你总蒙我眼睛干什么?”黎念不高兴,小小的手拼命扯着顾盼的手。

被他这么一闹,顾盼一分心,再抬头的时候,只看到黎大校长仍然好整以暇地坐在座位上,媛媛妈妈……欸?媛媛妈妈哪儿去了?

她抻了抻脖子,看清之后又缩了回去,放开了挡在黎念眼睛上的手。媛媛妈妈,地上躺着呢。

简直不懂什么是怜香惜玉,顾盼扶额,叹气。

“清醒了吗?”顾盼根据唇形判断,黎恕此时说的,是这么一句话。

餐厅里其他客人纷纷侧目,服务员端着两杯柠檬水站在两步开外,一时摸不准是送过去,还是不送过去。

撇掉餐巾,黎恕不紧不慢站起来,居高临下望着倒在地上还不忘摆出S型的女人,嘴唇一开一合,面无表情说了句什么。媛媛妈妈的神色从嗔怪到惊讶,又逐渐变成惊恐,最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起来哭着跑出饭店。

客人目光从急速开合的店门又转到把女人惹哭的男人身上,服务员面色犹豫地把水送上去,被黎恕一个眼神吓得又缩了回去。

也许因为喝了酒,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带,眼风就朝着窗外瞥过来。顾盼赶紧拉着陆黎念躲在树后,心中掌心合十由衷希望黎恕是个近视眼。

但显然,佛祖没有听到她的祈祷。

两分钟之后,黎恕出现在他们面前,眼神冷得她在三十度的夜晚硬生生打了个哆嗦。

这是多么神一样的展开。

他微眯了眼,“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知道他问的是谁,顾盼迅速拟好一套说辞,索性两个一起回答:“我路过旁边的公园正好碰到陈姨带着黎念遛弯消食,小豆丁哭着要找爸爸,我就陪他在这儿等了一会儿。”

希望黎恕彻查情况时,陈姨能配合她圆这个谎。毕竟如果让黎恕知道今晚黎念是自己跑出来的,大约陈姨也离辞职不远了。

“在这里,遛弯消食?”黎恕面露怀疑。

顾盼刚想解释,胳膊上突然被狠狠掐了一把,低头,就见黎念扁着嘴老大不乐意,“我才没哭。”

顾盼投给他一个噤声的眼神,也不知道他是否看懂,只把他抱得更紧,“对对对,黎小念最坚强了,不会随便哭的对不对?”

见黎念终于露出个满意的笑,顾盼也笑了笑,又看一眼黎恕紧抿的薄唇,咬咬嘴皮,说:“那什么,谢谢。”

她也不知道她在谢什么,大约是谢他在了解情况之后,却没有马上戳穿她,甚至愿意在她在时安安静静吃完这顿饭。毕竟以她对他并不深入的了解,黎恕大可以当场转身走人。

可她的感谢并没有多大的效果,长街边,黎恕的语调客气又疏离:“你照顾了黎念,我才该说谢谢。”又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小豆丁,声音有些严厉,“黎念,下来。”

黎念扒着顾盼的脖子,不情不愿下了地。

怀里没了软软糯糯的小豆丁的身体,顾盼一时间有点不适应,抱了抱空荡荡的手臂,看了眼黎恕的表情,斟酌着该怎么让这件事情朝着一个美好的方向发展下去。

一顿饭吃得不明不白,更不知道两人最后会有什么发展,顾盼没做过媒婆,只好按照电视剧里媒婆的台词夸赞几句:“媛媛妈妈不错吧?人也漂亮,家世也很好。岁数虽然比你大一些,但知道疼人嘛……”

黎恕冷笑,“我的婚姻大事,你就这么操心?”

顾盼一愣,低头。哪有,只是奖学金更重要一些。

“是我低估你了,顾盼。”自嘲般的口吻,出自黎大校长的口中,“你怎么可能会主动找我吃饭?早该想到,你别有所图。”

尴尬自地底发酵而出,在空气中缓缓蔓延。顾盼心里有些不甘,又有些无奈。就算有再多的难言之隐,她对他隐瞒今天的晚饭目的这件事,的确是她的错。毕竟以黎恕的脾气,如果知道这是个相亲宴,就算顾盼请他吃满汉全席,他也不会答应的。

没给她再留什么好脸色,黎恕带着儿子转身离开。

顾盼心里突然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拥堵感,像有一团棉花堵在喉咙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红绿灯口,黎恕牵着小豆丁准备过马路。她没控制住追上两步,在身后喊住他:“为了赔礼道歉,我再请你吃一顿饭吧?只有你和我。”看到转过头的黎小念明显不悦的神色,叹了口气,“还有小豆丁。”

黎恕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不必了,你本来就没做错什么,不需要向我道歉。”

绿灯亮,一大一小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流。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碰到脂粉未施的媛媛妈妈,巨大的墨镜掩不住苍白的脸色。顾盼装作毫不知情,笑着问昨天她走后的饭局情况。

媛媛妈妈面露尴尬,只说了一句,她跟黎恕不合适。

不合适?

一顿饭,就能吃得出合适不合适?

还想再问什么,媛媛妈妈已经匆匆走开了。

园长也来旁敲侧击问了两次,顾盼搪塞不过,只好说那天自己先走了,后续究竟发生了什么,还要问当事人。

“你在的时候呢?”园长问。

顾盼回忆,诚恳回答:“挺好的啊。”想了片刻,补充:“都挺好的,前菜主食一样也没落下,还喝了点红酒。”

如果不是知道园区即将扩建,顾盼几乎要以为媛媛妈妈跟园长有什么亲密的血缘关系。

“那就奇怪了。”园长忧心忡忡,眼前仿佛看到一栋崭新的教学楼陡然倾塌,“那媛媛为什么突然要转学呢?”

“……”

转学?

无论从师资力量还是设施环境,光明幼儿园都是S市数一数二的幼儿园。就因为黎恕几句话,媛媛妈妈竟然舍得让媛媛转学?

园长双手交叠,露出公式化微笑,“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难懂。顾老师,你跟黎念爸爸私交很好,这件事又是你做的媒,不如,你去问问?”

天色晴好,游乐区传来无忧无虑的嬉闹声,顾盼从这些祖国的花朵身上收回目光,微笑点头,“园长放心,保证顺利完成任务。”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再见到黎恕时是第二周的周五,古朴的欧式铁门外,顾盼刚送媛媛和她妈妈母女俩出门,迎面碰到黎恕由远及近,人高腿长却走得不紧不慢。三人交错时,黎恕率先开口打了招呼,媛媛妈妈匆忙回应,立刻扯着媛媛头也不回地跑了。

黎恕说是媛媛妈妈爱慕的人,倒不如说更像洪水猛兽。

这个男人拒绝起人来,比起普通的方法,好像更厉害一些。

叫什么,一招必杀,永绝后患?

“顾老师。”

公共场合,他总会喊一声“顾老师”,虽然语气里却没有丝毫拿她当老师的意思。

顾盼笑着应了一声,做足了表面功夫,“最近学校的事情不多吧?总能看到你亲自来接黎念。”倒是件好事,对黎念来说。

“怎么,顾老师不想看到我?”冷淡的语气。

大约是还在生气,黎恕对顾盼的态度始终淡漠又疏离,顾盼也不知道该怎么转变这种状态,只能沉默地站在一边,等候时机再问问相亲的事。

夏令时的太阳依旧和暖,没有丝毫落尽。今天组织放学的是同组的另一个老师,也很年轻,性格温和又是个话唠,基本上只要是她带最后一堂课,都会拖堂。

目送小朋友们坐上一辆辆豪车,校门口的人流渐少,顾盼的目光从稀疏的人群转到身旁沉默不语的男人身上,斟酌了片刻,才问:“你和媛媛妈妈,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黎恕目不斜视,答得坦然:“什么误会?”

顾盼措辞:“那天,我看她离开的时候好像情绪不太好。”

黎恕心不在焉,“也许吧。”

这大概是无可奉告的意思。可顾盼实在好奇,究竟是一句什么样的话,能让媛媛妈妈瞬间放弃大费周章安排的约会,甚至考虑给媛媛转学?

想来想去,她决定直奔主题:“你是不是跟她说什么了?”

“想知道?”他的笑有些轻蔑。

……当然。

像是得到默认,他终于抬起眼正视着她,薄唇弯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我问她,知道为什么现在我一个人带孩子吗?”

这句话同样勾起了顾盼的兴趣,她竖起耳朵等着下文。

“——因为在我的字典里,没有离婚,只有丧偶。”

……啥?

不知道怎么就联想起当初他对她说的,黎念的母亲已经过世的那番话。

“所以顾老师,下次再想帮我相亲之前,是不是先要考虑考虑?”

这……这是在威胁她还是在警告她?

像有一阵冷风从领口倒灌进去,面前的黎恕因逆光而看不清表情,模糊得像一团灰白的光圈,却更加瘆人。顾盼打了个哆嗦,干笑了两声,头也不回地跑了。

不知道园长用了什么方法,总之媛媛妈妈也没有再提要帮媛媛转学的事,顾盼一向知道深浅,自然也没有多问。虽然不算圆满完成任务,但园长对她的表现还算满意,私下里多给了五天带薪假,说最近总是加班,让她好好休息。

渐渐进入学期末,部分课程也进入收尾阶段。顾盼趁着休假,回学校找导师报告实习和论文的进度。

导师姓张,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待人很是和蔼。在看过顾盼在幼儿园做的教案和论文的选题之后,又指出一些需要改进的地方,便聊起了家常。

空荡荡的办公室,顾盼端坐在张老师的办公桌前,才依言记下笔记,就听对面含笑问:“既要忙着写论文又要实习,没什么时间陪男朋友吧?”

顾盼笔下一顿,快速调整好两个二级标题之间的逻辑关系,才笑着摇头,“没找男朋友。”

张老师的眼神从和善瞬间变得惊讶,顾盼看得懂,她大约在想——都多大了还没有男朋友?

最近一年,顾盼连续从很多人脸上看到过类似的表情——学生的家长,园区的同事,学校的老师,深夜打车的司机,上次被当作诱拐犯带去警局的警察……

不由得想起黎恕,同样的单身,适龄,他比自己还老几岁,带一个小拖油瓶,怎么行情就比她好那么多?

果然,张老师说:“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可能没有男朋友,是太挑了吧?”

顾盼在外人面前一向很谦虚,“别人不挑我就好了,哪里还能挑别人。”顿了顿,“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

张老师一直很喜欢顾盼,人长得乖巧漂亮,成绩也好,又听话。看着她就像看自己家的女儿,忍不住语重心长啰嗦两句:“小顾,老师是过来人,听我句劝。你现在不找,等再过几年,好男人都被挑没了。就算有,到时候你也快三十的人了,怎么也比不过二十出头的小丫头。”

顾盼一直觉得,学术上有所成就的人,思想理应不落俗套。没想到作为全国儿童心理学专家的张老师,在生活中也难以免俗——就是一个普通女人,过着普通的生活,操心着普通的八卦。

二十五岁是女人的一道坎,到了这个年纪,就是最初衰老的开始。于是趁着年轻赶紧去做xxx事就变成了最常用的句式,尤其是找一个好老公,似乎比找一份好工作还要重要。

顾盼倒也没觉得没有男朋友有多么大逆不道,有合适的她自然不愿意错过,但没有合适的,顺其自然也是不错的选择。

尽人事,听天命。她倒是挺信奉这句话。

但在其他人眼里,这个年纪的女人还不找男朋友,就像触犯了某条刑法,应该被围观批判处以重刑。

面对这番好意,顾盼乖乖巧巧应了一声,笔尖在“关注单亲家庭儿童的心理”几个字上画了个圈。黎念这孩子,看来她还是需要多加照看。

张老师以为顾盼把话听了进去,终于把脑海里转了几圈的念头说了出来:“我朋友家的儿子,海归硕士,现在就在学校后勤工作,年纪跟你差不多大,性格不错,人长得也精神。要不,安排你们见一面?”

在没有搞清楚自己已婚的身份之前,顾盼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更何况,她应该怎么跟对方介绍自己?

——我结婚了,但我不记得我老公是谁了?

只是想想,她都觉得自己的尴尬症要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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