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怅然若失

赵淳的病,愈发得重了,除了每日陪着太子听翰林授课,晏清便守在今上的病榻前。

大约是明白了自己这病究竟如何,赵淳不仅更加倚重内阁,也对太子讲学一事更加重视。

内阁因当初沈注被贬,又牵连了另一位大学士,便空出两职,如今仅有五人,而这五人中,最堪为大用的当然只有江惟仁。

是以不久,赵淳便将江惟仁升为首辅,又加封“太子太保”,如此倒真可谓位极人臣。

私下无人时,赵淳还对晏清道:“那江惟仁,也曾是你父亲的门生,往后朕百年之后,你们孤儿寡母的,他倒是值得信任。”

“陛下不要这样说,”晏清红着双目,握着他的手,“陛下是真龙天子,会受上苍保佑的。”

“傻姑娘,”赵淳虚弱地笑着,抬手轻抚她的脸颊,像是在碰一件易碎的瓷器般小心翼翼,“清儿,真是苦了你,当初……朕执意娶你,或许是害了你。”

晏清强忍着,抬头去看他,眼中有万分的不舍,却又不敢泄露出来,只将脸颊贴到他的手背上,轻声道:“怎么会,当初是陛下免我孤苦,护我安危,是我有幸,遇上了陛下。”

她与赵淳,也算自幼相识,当初他非长非嫡,无缘太子之位,受封英王,封地本来东海郡,却因为病弱,被先帝破格留在京中。

那时候群臣所依附的都是太子,他虽是亲王,却因与太子不睦而备受轻视。晏永年曾是他的老师,晏家也不似其他世族那样,因为害怕开罪于太子而远离他。

他性子温和,也从来不摆皇子的架子,在晏清面前,只如兄长一般,后来事实难料,晏家败落,晏清孤苦无依,赵淳说愿娶她过门,虽是继室,却也是正经的王妃。

那会儿赵淳便对她道:“清儿,你知道我这身体不大好,从前也不敢起这心思,怕你嫁了我,反倒是害了你,可你如今连个依靠都没有,我又于心不忍,所以决定在你。你若愿嫁,我自当珍重万千,你若不愿,此话我绝不再提。”

在晏清从前二十余年的岁月里,她从来只将赵淳当兄长来看,可那时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如他那样在意她了。她当日答应做他的王妃,倒不是为了享那份尊荣,她只是想着,赵淳若久病不愈,她就在他身边一直照顾他,也算了却余生。

只是后来那知命运如此难测,就在先帝弥留之际,太子却因服食红丸而暴毙。先帝临终前只得将皇位传给了英王赵淳,而晏清,也因此在一夕间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她并不贪念这中宫的尊位,只是对赵淳,永远心存感激。

——

江惟仁身为内阁首辅,可谓日理万机,可太子的讲学他却每日都亲自主持,有时会亲自讲课,有时也会在堂下听其他侍讲们讲。

可给太子讲学所用的讲义,全是他亲自编写,那些讲义晏清自然也看了,他的确是个有心之人。

太子现在年纪尚幼,那些古文对他而言都太过艰深,难以理解,可那些讲义多是小故事,册子上每页都附有简图,文字悉数是江惟仁自己撰的,图则是画院的画生所画。

别说小太子了,就是晏清有时候翻着那些讲义也觉得兴致勃然。

赵元对这位首辅大人,可以说是又敬又怕,只说是首辅大人说的,那简直莫敢不从。

讲学堂上,首辅大人问了他什么问题,他若没能答上来,江惟仁倒没说什么,他自个儿就一整天都不快活。若江惟仁说了他几句,那小脸一直绷着,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晏清有时候看了也觉得好笑,就故意逗他,“我们家阿元最近可真是懂事了,这么用功。”

那么小小的年纪,她居然听到赵元轻声叹了口气,小大人一样,简直将她笑翻过去。

晏清是慈母,所以容易心软,有时跟皇帝聊起关于太子的课业。她有些不忍地道:“如今咱们对阿元是不是管教得太严厉了些,寻常家的孩子,这个年纪知什么事,都还在贪玩。”

赵淳却道:“可惜他不是寻常家的孩子,你就是太宠着他了。”

晏清也知道自己心肠软,慈母多败儿,可她对着阿元那一张圆润的小脸,总觉得怜爱都不够,哪里忍心板起脸来。

每日讲学,她都在珠帘后坐着,却从不插嘴侍讲们讲课。

唯有那一日,正好是江惟仁主讲,他的背影依旧,讲课的时候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一股自然而然的威严,平日里逢他亲自讲课,那是赵元最紧张的时刻。

可今日不知怎么了,连珠帘后的晏清都看见他小小的身子坐在书案后,头却晃来晃去。

仔细一看竟是睡着了,几度想费力地睁开眼皮,却都无济于事,小脑袋差点要嗑到书案上。

他每日寅时就要起床,实在太早了些,最近入夏,天气炎热,自然容易打盹儿。

“殿下……”江惟仁此时低声开口。

见太子仍眯着眼,他又拔高了声音,“殿下。”

赵元艰难地睁眼,捏着拳头正要揉眼睛,就听到江惟仁将镇纸拍在案上,发出一声清响。

他并没有多用力,那一声响却仍是清晰。

“殿下可是醒了?”他静静问。

本不是什么训斥的话,可大概赵元自己也心虚了,抬头看了看首辅大人已板起了脸,刚刚又从睡梦中醒来,下一瞬就咬着嘴唇哭了出来。

他心底害怕,怕江先生再骂自己,又想到晏清曾经说过,有什么事就差使小黄门去帷帘后偷偷给她传话。可此时他也等不得再差使小黄门了,只望着那道帘幕,啜泣地唤道:“娘娘……”

晏清一听他那声音心就是一疼,见他唤自己,怎么也按捺不住,蓦地起了身,也不待身旁的宫人反应过来,自己掀开那珠帘便走了出去。

她行到赵元身边,赵元便伸出手臂扑到她怀里,这孩子平时装着庄重知礼,其实还是小孩子心性。

晏清掏出绢子,将他小脑袋扒拉出来,一点一点地给他揩泪。

一众侍讲们先是一惊,这会儿已经纷纷跪在地上,晏清四下看了一圈,带着愧色道:“诸位大人请起,是本宫失礼了。”

说着,她又对太子道:“阿元,今日是你的不对,听闻江先生为你准备这讲义煞费苦心,每次为你讲课,也是殚思极虑,你这样便是辜负了他的一番苦心。”

太子抽噎着,一旁的侍讲们也垂着头不敢出声。唯有站在晏清身后的首辅大人,在听到她说自己殚思极虑时,不自主地抬起头来看向了她。

她今日所着是一身燕服,绾色的单襦,下头是十二幅的褶裙,腰间以药玉为坠,衣着得体却也简单,都说皇后娘娘厉行节俭,果然是以身为则,只是她身量纤细,宽大的衣衫在身上便生出盈盈之态。

此刻初夏薄薄的晨光从外头透进来,那朦胧的光笼在她的身侧,像是暮春时节山间的烟岚般清润恬静。

他自幼被誉为“神童”,便是因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因此便是此刻他仍清晰地记着十一年前的那一道身影。

成王府的内院中,他被王府的侍卫击打在地,一声惊呼,让他抬起头来。

檐下那个身着玉色罗裙的清丽少女,也是这般身量盈盈。她有一双晶石般莹亮的双眸,而那双眸子正看着他,眼中万分怜悯,如同带着慈悲。

“江大人,”晏清轻声开口,打断他的思绪,“本宫失仪,还请大人继续授课。”

她朝他微微颔首,看向他的却是再坦然不过的目光。

江惟仁只得点头,等他再度抬首,她已转身,宫人揽开珠帘,她施然转入帘后,那些珠串再度被放下来,玉石轻轻相撞,激起细碎清脆的轻响。

江惟仁没有说话,他仿佛是在听着那响动失了神,直等到那珠帘的声音彻底静了,他才缓缓翻开讲义,重新开始讲课。

也是从那一日起,晏清没有在出现在文华殿中。

太子自然是苦苦哀求,他当然希望晏清能在,像那日那样在自己害怕的时候宽慰自己。

晏清却道:“阿元,那日你错了,娘娘也错了,娘娘打断了先生的授课,日后若你再在堂上出了错,侍讲的大人们会因为娘娘那日的举动而不敢再责骂你,这便是害了你。”

赵元泫然欲泣,晏清却只能硬起心肠。

第二日,等翰林院的侍讲们再去到文华殿,便见往日所见的那道珠帘已经被直殿监的内官们撤了,帘后那张紫檀木椅也已不再,众人便明白,皇后往后不会再坐在那珠帘之后,陪着太子听侍讲们讲课了。

这一日讲课的人不再是首辅大人,江惟仁只坐在堂下,侍讲正在念今日太子所学的古文,他并没有如往日一样,查看太子是否走神。

太子悄悄地拿眼觑他,却只见首辅江先生的目光落到了正在讲课的侍讲身后,平时严苛的江先生,这一次分明自己却失神了。

而在侍讲的身后,平日挂着珠帘的地方,如今已空无一物,珠帘不在,人也不在,太子想了想,却仍是想不通江先生到底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