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十年噩梦

霍子心轻车熟路地走进“壹心心理诊所”的大门。前台接诊的小护士一见是她,笑吟吟的,“霍小姐,还是这么准时。”

她脂粉不施的脸上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少见地呈现出疲态。略与小护士点点头,霍子心轻轻推开了诊室的门。

云哲刚点好香薰,准备沏一壶普洱茶。见霍子心无声无息地推门而入,刚浮起的笑容又淡了下去,轻声道,“出了什么事?”

云哲在警察学院和林琛是同一届的校友,主修犯罪心理学,后来又去美国进行心理学深造。回国以后,他拒绝了省人民医院和省厅的多家邀约,开了自己的私人心理门诊,是风城屈指可数的心理咨询专家。

林琛牺牲后一年,霍子心长期处于悲痛和压力中下,演变成为重度抑郁症,差点葬送了她的刑警生涯。通过药物和心理治疗,虽然病情得到了控制,但对于从事一线刑侦工作的人来说,总是个隐患。

自从云哲回国,霍子心不再去公安系统下属的心理咨询室,改为在云哲这里接受固定的心理指导。

“最近破案压力大,没有睡好。”

云哲不置可否,“那先躺好,开始今天的疗程。”

几年前霍子心就已经停药,在云哲这里接受的主要是催眠治疗。

催眠并不是很常规的心理辅导手段,多应用于找寻缺失的记忆,或是发掘深藏内心的秘密,而霍子心接受催眠治疗的目的,是真的催眠——睡觉。

由于日复一日地梦见死去的林琛,无数次地在阴阳相隔的夜里和他对话,林琛走后的第一年,霍子心都无法进入真正的深度睡眠。长此以往,精神高度紧张,身心如同随时会崩溃的残弓,轻轻一拉便要断了。

云哲一小时的催眠治疗,能让她快速进入平静祥和的深度睡眠,即便是梦境里偶尔依然会出现林琛,场景也是轻松明快的。

起初六十分钟的催眠时间显得十分短暂,但却可以让霍子心接下来的几天都能相对稳定。疗程循环巩固,通过这种深度睡眠治疗能够带给霍子心的稳定期也越来越长。

最近两年霍子心已经可以完全脱离对心理治疗的依赖,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但她已经养成了每半个月来一次壹心的习惯,雷打不动。

工作中遇到棘手的案子,生活中偶尔感到疲惫,云哲这间温暖整洁的诊室,就是她可以放空自己的避风港。

而至于始终保持这习惯的原因,是连对云哲她都不愿意说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也许是出于人逃避现实的本能,也许是出于始终没有抓到杀害林琛的凶手的愧疚,霍子心在平常的睡梦里,已经逐渐不再会梦见林琛了。只有在催眠的世界里,她还能不时地和林琛见上一面。哪怕是相对无言,能惊鸿一瞥,对她来说也是好的。

曾经失去他的心痛,差点摧毁了霍子心的整个人生。如今那种锥心之痛竟成为了一种奢侈——只有在梦境里和林琛缱绻反侧的时候,她才能更清楚地确定,林琛并没有随着岁月,在她的心上变得模糊和浅淡。

但对于专业的心理专家来说,病人沉湎过往,绝不是云哲乐意看到的。昨天是这十年来第一次和昼魇通过虚拟世界建立了联系,由此带来的情绪波动,她必须在云哲这里尽力掩饰。

虽然霍子心清楚,对云哲这样的心理学专家来说,或许彼此间也只是心照不宣。

疗程顺利结束,云哲的表情一如往常,看不出什么问题。霍子心稍微有些心虚,没话找话,“屋子里好香,有点不习惯。”

云哲笑了,“今天都是女性病人看诊,一般都会要求点一些熏香舒缓情绪。知道你不喜欢香脂抹粉,我特意选的一种中性香,叫‘银色山泉’,很多男性都用,”

“嗯。”霍子心起身,还是感受到了一种慵懒的舒适,暂时扫除了这几天的震动紧张。

“建议这段时间,合理利用香氛、灯光来调节你的压力和睡眠。下次来复诊我再观察下,如有必要,还得去医院开一点抗抑郁药。”

“梦话里你提到了‘昼魇’。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听见这两个字,是什么时候了。”云哲的眉间有一丝忧虑,“但凡涉及这两个字,都是高度机密,我不会过问。但对于病人,我必须负责。以后改成每周来一次,尽量。”

霍子心不做声,出门前才说,“云哲,谢谢你。”

云哲笑得温和,“还是日常来去如风的好,别这么温柔。不然我要怀疑我的诊断了。”

霍子心还没有走出诊所大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看到来电的是陆泽言,她立刻按下通话键,急切地问,“游戏出现新任务了?”

“你紧张过度了,霍大刑警。”

陆泽言的音调淡淡的,“目前还没有进展,按我的推测,新的剧情不会这么快就更新。”

“那需要多久?”在网络游戏的领域,一切都只能指望陆泽言来答疑解惑。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实属糟糕,他却似乎有些沾沾自喜。

“游戏设计者的设计语言告诉我,这个游戏的Boss不是个急性子的人。想放长线钓大鱼,你得慢慢来。”

“嗯。”霍子心应了一声,正准备挂断电话,陆泽言说,“我找你是有别的事。”

“我现在在久光广场,你过来一趟,陪我买点东西。”

“买东西?”

“我要搬出来住了,自然要布置一下,你忘了吗?”陆泽言悠哉道,“不是我要见你,是我家的老太太。她就在楼上喝下午茶,说等我们逛完了街,一起吃个晚饭。”

霍子心拒绝,“我没时间。”

“我这可不是私事打扰。第一次见面我就言明,我家那两位得看到我有了下家,才放我出来。现在老毕吸纳我进了你们专案组,以后随时随地你们一个电话,我可能就得跟着出生入死,如果你不愿先解救我,你叫我们还怎么配合?”

没什么事能比破解这个案子重要。霍子心倒也干脆,“好。地址,我马上就过去。”

“不急。”陆泽言叫住她,“记得像第一次见面那天,好好打扮一下。我妈讲究了一辈子,你不要把老太太吓着了。”

母上大人这几天外出旅行去了不在风城,霍子心琢磨了下,这次只能去找宋悠悠帮忙了。

宋悠悠住在城中心CBD的公寓里。站在宽敞明亮的更衣室里,三面环绕的落地镜把一切反射得光可鉴人。宋悠悠顶着一张黑色蕾丝面膜,翻箱倒柜,只露出半截光溜细长的腿。

她挑出一条大红一字肩的长裙,一双银色细闪的高跟鞋,“这身怎么样?”

“太艳。”霍子心摇头。

“也是,见长辈应该低调一点。”宋悠悠换了条浅紫的及膝连衣裙,“就它了,你别再挑三拣四的了。按你的审美,除了白T长裤,别的都是妖艳贱货。”

霍子心被按在化妆镜前,任由宋悠悠开始在脸上折腾。眼前的化妆品琳琅满目地摆了满满几层,霍子心瞄着窗外的繁华的高楼街景,说,“这套房子的租金,你那点工资只够付个物业费和水电吧?“

“太阳打西边出来,你今天居然关心起我来了。”

“看来贺天明这个人,虽然看上去风流了些,对你还是不错。”

贺天明是宋悠悠的男朋友,两人交往三年,已经到了快谈婚论嫁的地步。

“你想多了。”

宋悠悠麻利地把霍子心的粗眉刮出形状,信手开始描绘。“房子是我爸妈帮我置换的,没用贺天明一分钱。”

“叔叔阿姨原谅你了?”

宋悠悠毕业的时候,家里本来托关系想把她塞到一家医疗公司上班,宋悠悠一意孤行拒绝了,这些年和家里一直僵持着。

“大概是觉得我的工作,这辈子他们也左右不了了,眼看我和贺天明关系到了现在这一步,就想我在婚姻大事上,能多份底气吧。”

柔软的眼影刷在眼睑上沾上细粉,霍子心本能往后一躲,宋悠悠不由得靠近了些,嗅了嗅鼻子。“你今天用香水了!恋爱中的女人是不一样啊!”

“是云哲在诊室里放的熏香,我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宋悠悠停手,“你今天去云哲那儿了,他怎么说。”

“一切正常。”霍子心移开视线,显得很坦然。

“说起来云哲这些年对你,也算是尽心尽力。我以前还以为,你会考虑他呢。”

宋悠悠娇笑,“不过现在你有那位陆公子了,云哲现在和人家比起来,好像也没什么优势了。”

霍子心冷冷地,“我和陆泽言,只是工作关系,同时是契约关系。”

“噗,我是说你真不解风情,还是装傻充愣好呢?”宋悠悠的手指在几十只口红间来回跳动,一时竟不知道选哪支才能配得上霍子心。

“这么恶劣的连环杀人案,就算他陆泽言在美国做过警察,那也只是文职。正常人卷入这样的事情,唯恐避之而不及。老毕让他协助破案,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这若不是对你有意思,难道是对昼魇有意思?”

“可能像他这种衣食无忧的公子哥,就是喜欢猎奇,图个新奇吧。”

“你意思是说,他爱好推理,以追逐变态杀人犯为乐?”

“这我倒不知道。但我听毕羽说,陆泽言以前在他们学校,是侦探推理社的社长。对这些猎奇的案件,一向比较关注。”

宋悠悠捧起霍子心那一把干涩的长发,“霍刑警也不是毫无私心嘛,对人家的兴趣爱好,都了解得这么清楚。”

“工作需要啊,宋悠悠。你快点吧,太磨人了。”

霍子心对陆泽言,确实增进了不少的了解。源自于毕羽前几天丢给了她一张A4纸,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陆泽言的生平和信息。

起初她也是莫名其妙。毕羽说,“以后你们谈恋爱,就不只是你们的私下交易了,还是工作的一部分。你要把这看做卧底任务,必须做到事无巨细。”

谈情说爱这么别扭的事,她宁愿去训练馆打上一整日的拳击。但想着眼下做的事情都是为了找到昼魇,她又觉得这一切成了分内之事。

第一次见家长在友好温馨的气氛中顺利结束。

陆泽言的母亲苏昀,年轻时是国家一级舞蹈演员,年逾不惑还保持着优雅妩媚,看上去顶多四十出头。

她一身素淡考究的中式衣服,妆发收拾得精巧无双,让刻意打扮的霍子心,都有些相形见绌。

好在苏昀为人和善,也不过分挑剔。霍子心的沉默寡言,被她看作是知书达理;霍子心聊天生硬无趣,被她看作是耿直爽朗;霍子心不会讨长辈欢心,被她理解为诚实可爱。

总之,在她眼中,陆泽言千挑万选的这个女朋友,实打实的一百百分,无懈可击。

依依不舍地在商场门口分别,苏昀坐上汽车后座还拉着霍子心的手,“子心啊,小言我就交给你了。这小子呢性情骄傲,但心是好的,还要你多多包涵啊!日久见人心,你总能发现他的优点的。”

“好的,伯母。”霍子心乖巧地敷衍着,一旁的陆泽言似笑非笑,憋着一口气不知道从何发作。

不早不晚,一辆摩托车从车尾呼啸而过,擦过正穿越马路的路人身旁,只听见女人的惊呼,“啊有人抢包……”

霍子心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从陆家奔驰轿车上腾跃而过,高跟鞋踩在引擎盖上“咚”地一声。

她凌空玉腿一扫,将那飞车贼一脚踢翻在地,来不及刹车的摩托车在原地转了几圈,发出尖利的巨响。

那人还欲起身,被霍子心单手拧了双手像拧起一只鸡仔。她裙摆绷紧,弓步更显出臀部的曲线,和上一秒的窈窕淑女判若两人。“别动。”

小贼还想挣扎一下,只听嘎吱一声,手腕被别住叫苦不迭。

苏昀从车窗里探出头,看见霍子心跨过去时留下的鞋印,目瞪口呆,一时没有晃过神来。

陆泽言的哭笑不得,打着圆场,“为民除害,为民除害……”

苏昀收回目光,慈母的眼神变成了同情,“小子,你这以后,自求多福,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