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栖羽(上)

秋云漫卷,梧桐叶落,栖羽楼的青棠花却开了。这一年栖羽楼还发生了两件大事:头牌艺人脱籍走人,老板赵小弦决定出家。

头牌赎身是前因,赵小弦出家是后果。头牌乐姬只是栖羽楼里的头牌,赵小弦却是全城贵妇少女口尖心上的“风流无双”赵公子啊。

这位赵公子不仅色艺双绝,还有一个十分可怜的身世,发迹的故事也带了几分传奇的色彩,是民间话本的最爱。如果说,问鼎武林是天下侠客的梦想,那么洛阳闺阁女子的梦想,就是这位赵公子了。

这一天,城中女眷哀号一片,拖亲带友,把赵小弦走过的路堵了个水泄不通,哭哭啼啼,一直到了洛阳城郊那座清冷古寺的门口。

看门扫地的僧人大概这辈子还没有见过旺盛的香火,双掌合十暗谢一句“佛祖有灵”,但是仔细一看,为什么这群上山拜寺的施主,全是夭桃艳李的女人啊?

走在最前面那位背上负琴的公子,虽然不是女人,可是生得一对秀眉俊目,风流蕴藉,比女人更令人感到头疼。僧人当即扔了扫帚,连滚带爬跑回去报告寺中主事去了。

赵小弦在老寺门口的级级台阶前停住了脚,头也不回,空留一个负琴的背影供人念想:“好了,各位不必再送了。”

“公子……”

赵小弦看了眼闲云散淡的天空,衬着林中落叶萧红,真是十分应景:“反正这个世上,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此情此景,差点要让人信以为真了。可惜这群女子中,跟了几位栖羽楼的女艺人,她们与老板日日相处,比其他无知女子更了解赵小弦一点,因此纷纷挥袖招手,头痛无奈道:

“公子啊,不要闹了,快回来吧。”

“公子,你就算去出家,羽姬姐姐也不会回来的。”

“公子,玩够了走吧,你看你还背着琴呢,哪有人出家还带着琴走的?”

这把七弦瑶琴,为国琴虚鹤老人所赠。洛阳的名人士子闲来无事喜欢搞各种各样的排行榜,比如江湖名侠榜,其实他们连江湖长什么样都没看过。但若是论诗书礼乐,品评风雅,可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们。

长安重游侠,洛阳富财雄。洛阳才子鉴赏琴棋书画的眼光也是极挑。

这把琴却稳居洛阳名器排行榜榜首不下。

赵小弦十分心痛。

在栖羽楼艺人惊诧的目光下,赵小弦卸下琴囊,往身后一抛:“好,那琴留给你们,我出家去了!”

事情要从七天前开始说起,那时候洛阳城的秋意还没有那么浓,太平巷里歌舞升平,哪管他春夏秋冬。

栖羽楼能在太平巷众多歌楼舞榭中脱颖而出,除了曲乐好,环境佳,更是因为楼里两位享誉太平巷的风雅人物。人们到栖羽楼来,大部分不是为了寻欢作乐,而是为了要看一眼这两个人的。

这天,作为镇楼之一的头牌艺人庄羽姬很难得地没有在申时便早早退台,而是把台子一直摆到了戌末。绝世名伶大多高高在上,一面难求,像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因此场场爆满。

庄羽姬掀开纱帘,隔起一层人山人海,纱帘后是赵小弦万年不变的笑脸。

赵小弦一边为羽姬倒茶,一边碎碎叨叨道:“阿羽,天凉了,你晚上就不要加场了,反正那群猪头客人,你越是赶他走,他就越是愿意花钱来。今天商户回城,从外地捎来了上好的茶叶呢,你尝尝。”

在太平巷开店的商户老板,各有各的取财之道,有的以品质至上,有的以服务为主,却少有赵小弦这样从不把客人放在眼里的。

赵小弦期待道:“这茶,你试试。”

盛茶的玉杯色泽温润,但是与握住它的那双手比起来,简直黯淡得无地自容。庄羽姬呷了一口茶,她心事重重,根本品尝不出茶的味道:“不错。”

赵小弦笑意更甚:“那,与前几日,景轩王爷送你的那盒茶叶相比,如何?”

庄羽姬果然不负期望道:“当然是公子选的茶更胜一筹了。”

赵小弦松了一口气,这几日闷在心口的大石松松落下。他完全没有料到,一件改变他命运的事即将发生了,他现在的脑里装的全是另一件让他耿耿于怀的事。四天前,三王爷第一次来栖羽楼时,一眼便相中了羽姬,点名要羽姬作陪。看上羽姬的达官贵人太多了,就算这个人是太后最宠爱的第三子,赵小弦也不会因此而放在心上。令赵小弦不解的是,羽姬竟然与王爷十分投缘,谈话间笑声频传,也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赵小弦站在楼上对着两人干瞪眼,终于把王爷给瞪走了,竟然还没有完,这位风流成性的王爷前脚一走,后脚就差人给羽姬送来了一盒不知道是哪个小国进贡上来的茶叶。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景轩王爷虽然贵为王爷,在羽姬心中和其他男人也没有什么两样。

羽姬最在乎的人,果然还是只有他赵小弦。

人在遭遇重大变故之前,往往会有所察觉,就像是山雨欲来前,耳边会充满了风声。可是赵小弦丝毫察觉不到屋子里的气氛产生了怎样微妙的变化。他一边添茶,一边说景轩王爷的坏话。

房间里暖意融融,立在桌上的三脚熏炉上文着梅花落雪,华贵中又透着几分高洁。屏风里的苍鹰翱于青山绿水间。赵小弦不喜欢风景山水的画,但是羽姬很喜欢。

这些布置在房间里的物件,每一件都可以看出羽姬的喜好。

青梅,竹马。深情,款款。

就和他们从前一起度过的每个夜晚没有分别。

这个晚上真是太正常了,于是就显得羽姬接下来的话有点不正常。

羽姬推放下手中茶杯,冷静地宣布道:“公子,我要离开你了。”

赵小弦笑容一僵:“什么?”

一声凄切的惨叫从这个房间升上了太平巷的天空。

羽姬面无表情地看着赵小弦越来越枯萎的表情,重复道:“没错,我要离开栖羽楼了。”

赵小弦的鬓发被风吹得往后飘:“……”

突然,一个极有可能的猜想的在他脑中浮现,他不想提出,却又不得不提出:“景轩王爷?是不是景轩王爷逼你的?”

羽姬拈起了一只杏花糕,淡淡道:“与王爷无关,我只是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

赵小弦拍案而起:“好啊,既然阿羽不愿再卖唱了,那我们就把乐楼收了,另谋生计吧!”

羽姬指尖一刺,轻而易举地挑出杏花糕里风干的杏花,悠悠道:“公子不是说过,无论我想要什么,都会给我吗?”

好像只有赵小弦一个人陷入在分离的痛苦惊慌中,赵小弦立指发誓道:“羽姬想要什么?我一定会给你的!”

羽姬轻挑眼皮:“我想要自由。”

“……”这是赵小弦今晚第二次感到震惊。

羽姬终于把目光从杏花糕上移开了,她直视赵小弦的眼睛,发出连珠三炮:“小时候,我看公子可怜,才跟着公子的。现在公子生活无虞了,我想我是时候离开了。

“公子该不会打算一辈子绑着我束着我吧?

“我已经找到了下家。是户清白人家。公子答不答应,我都得动身。我与公子也没有契约在身,今日知会一声,算是交代了多年交情了。”

赵小弦眼前一黑,深受打击,呆若木鸡,这种情况下,他咬紧了牙齿,唯一能从齿缝中挤出来的只有“景轩王爷有什么好”这句全天下最没有意义也最不需要答案的话。

一个女子要是想离开你,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可是一位男子要是遭受了来自心上珍重之人的打击,还能够想出别的话吗?

这个晚上赵小弦经历了太不可思议的事情,听了太多不可思议的话,他相依为命的羽姬竟然要离他而去,洛阳炙手可热的乐伶竟然要抛弃锦衣玉食追求自由?

可是比起接下来从羽姬口中说出来的话,赵小弦之前听到的一切根本不能算是不可思议匪夷所思。

“公子,我要跟的人家并不是王爷。”

“呃?”赵小弦始料未及,今晚发生的一切似乎全在他的意料之外,“那阿羽你找了谁?”

羽姬端详着指尖杏花糕许久,眼神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些许波动:

“宋渺。”

“宋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