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婚礼
若素被楼面经理叫住的时候,正戴着橡胶手套,从一间套房里出来,准备到下一间房间,继续做大卫生,清洗消毒套房的卫生间。
“你是新来的……苏西罢。”背后有巧克力般醇厚好听的声音传来。
若素顿住脚,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看见中午对楼层服务员进行过简短训话的楼面经理。
若素忍住敲打自己酸得几乎要断掉的后腰的冲动,朝穿黑色西装制服也直如贵公子般优雅淡定的男子点了点头,“林经理。”
三十出头的林经理望了一眼若素手里提着的保洁桶,暗暗赞许。
大卫生几乎是酒店客房里最苦最累的工作,要将每一间套房的卫生间里所有设施,包括旮旮落落都清洗、消毒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一个楼层做下来,强度是极大的。
不料这个新来的年轻女孩子却没有流露出嫌苦嫌累嫌脏的颜色来。
“工作得还习惯吗?”林经理并没有走近若素的意思,就站在一臂半之遥处。
“嗯,习惯。”若素微微颌首。
若素没有挑剔的余地,她既没有高等学府毕业的文凭傍身,又没有年轻貌美的资本可供挥霍,而且若素需要钱,然则又没有勇气豁出一条肉身去,只能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赚一份辛苦钱。
林经理点头。这女孩子十分本分,并没有一点点见到上司的奉承之色。
“还有多少间?”
若素看了一眼自己身前套房的门牌号,“还有七间。”
“晚饭以前能做完吗?”林经理抬腕看了一眼手表,离六点钟晚餐时间还有三小时,七间套房,时间有点紧张。
若素摇头。她新来乍到,才刚上手,所以格外仔细。生怕做得不到位,领班检查下来不满意,还要返工,因故要比熟练的服务员用多一半时间。
林经理笑一笑,“吃过晚饭,你就到天桥套房去帮忙罢,这里的工作我会和你们领班打招呼,交给熟手。”
若素并不追问原因,点头称“是”,然后将保洁桶放进停在过道边的保洁车上,“您还有其他事吗?没有的话,我去工作了。”
林经理看一眼若素的工号牌,然后点头示意若素可以离开了。
若素转身推着保洁车慢慢在铺着地毯的走廊上向前,等走出一段距离,若素回头,身后已不见林经理身影。若素不由得吐舌头。
一间五星级酒店,有众多单身妙龄女郎,可是来来去去不过几个称头单身男性。除非别有机缘,得有钱有势的客人青眼,能一步登天,否则,酒店里女孩子的眼睛,多半都放在那几个未婚管理层身上。林经理是那几人中的一个,有房有车,无不良嗜好,据说能烧一手好菜,还会得弹钢琴。
即使像若素这样,还在试用期,也早已经从其他服务员的八卦交谈中将他了解得一清二楚。
然而若素并没有存过一丝绮念。她只想将份内工作做好,月底时候工资卡中薪水安稳落袋。
绯闻?艳遇?
不不不!若素避之不及!
果然到晚饭时候,若素还差一间套房没有完成大卫生。
楼上服务员吃饭时候,叫上若素一起,若素一边捶着后腰,一边脱去橡胶手套,将工具间的门关上,同两个女孩子一起进电梯。
“今天行政楼的人都到哪儿去啦?”有一张苹果脸的女孩子狐疑地问若素。“楼上竟然一点人声也没有。”
若素耸肩,她的消息一向落后别人七八个马身。况且她只管埋头做她的大卫生,其他事一概不理,自然不晓得为什么行政楼如此之冷清。
“艾玻你竟然不知道?”另一个短发女孩子做诧异状。
苹果脸的艾玻指一指若素,“苏西也不知道。不知道好奇怪吗?”
短发女孩子太息一声,“你们不知道,也不奇怪,这种好事一向都轮不到我们。”
“什么事什么事?简妮你说来听听。”艾玻挽住简妮的手臂,大力摇晃。
“听说今天食堂有腐乳肉,一顶一的好吃……”简妮卖关子。
“哎呀,我请你吃腐乳肉!”艾玻为听八卦,不惜以肉诱之。
“呐,你说的啊。”瘦挑挑的简妮指一指艾玻的苹果脸。
“是是是,是我说的,苏西为我做证。”
若素在一旁听得发噱,只好点头承认自己的“证人”身份。
三人出了电梯,在幽长静谧的员工通道里向食堂方向走去,通道两侧的门内,偶尔传出模糊人声,十分喧嚣的样子。
若素不经意瞥见一扇半开半阖的门里,有面目严肃中年谢顶的男子,正在弯腰挑捡物什,从旁有年轻人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提笔记录。
简妮眼尖,也瞥见了,半捂着胸口叹息,“连行政总厨都亲自下来督场,啧啧……”
“简妮,你还没有说,今天到底发生什么事呢。”艾玻却不关心行政总厨在货梯口亲自验货的事情,只想听简妮口中所谓“好事”。
简妮捏一捏艾玻的苹果脸,“艾玻你知道我们酒店的历史么?”
若素与艾玻俱是一愣,不晓得简妮何以突然换了话题。
若素不语,艾玻大力摇头。
“你们不要看酒店现在是五星级国际化大饭店,早前却只不过是一间小小部队招待所,接待外出公干的部队官兵与军属和地方官员。十年前政策出台,部队不得经营第三产业,便办理手续,转交给了地方,这才逐渐发展成现今的规模。”简妮小声讲古,“上头办公室几个大档头里,半数以上,曾经都是军人,如今转业做了商人。”
“这同你要说的事有什么关系?”艾玻木知木觉,若素却已经隐约咂出些味道来,半垂的眼帘底下眸光闪过。
简妮几乎顿足,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有什么关系?!你说有什么关系?关系大着呢!现在军区每次会议的接待任务,多半仍会交到我们酒店,行政楼这一块,每年都要接待不少官员。官员们是不方便到外头去娱乐的,所有的娱乐活动,基本都在酒店里,少不得——”
简妮停下来,左右看了看,这才翘一翘大拇指,压低了声音细细说:“喏,他们要唱歌跳舞打乒乓,都会得找行政楼里年轻标致,懂得察言观色又知情识趣的服务员上去作陪。”
“啊——”苹果脸的艾玻失声叫。
“小声点,不得在走廊大声喧哗。”简妮伸手去捂艾玻的嘴,“看看苏西,多稳重。”
“所以,今天有人来?”若素忽然出声问。
简妮放下捂在艾玻嘴巴上的手,望了若素一眼,点头。
“今天有大人物在酒店举行婚礼,到场的政-府官员和军人不在少数,豪门新贵更是一大堆。行政楼上下拿得出手的服务员都调过去了。”
“我们好可怜,要留下来做大卫生。”艾玻眼睛水汪汪地,“我也好想去看看那些大人物啊……”
若素听了,只是微笑。一样都是工作,而且为大人物服务,稍不留神,动辄得咎,还不如留在楼上做大卫生。
三人进了餐厅,只见偌大员工食堂,比平日冷清不少,往常晚来一步,便买不到的南乳-肉,今天竟然还有得多。
精精瘦的简妮不怕胖,拿着艾玻的饭卡,要两块大肉,吃得不知多开心,笑到见牙不见眼。
艾玻一副心痛肉痛模样,但仍受不住诱-惑,替自己也要了一块腐乳-肉。
若素笑一笑,只管埋头吃自己的例餐,番茄炒蛋,素鸡,凉黄瓜。
“苏西你不吃肉吗?”艾玻看看若素的餐盘,“不吃得饱一点,等一下没力气做房间。”
若素摇摇头,“我还不太饿。”
若素算过帐,每个月的饭卡里有五百块钱,当月有剩余,会结算进工资当中。如果她吃得简单些,每个月可以节省两百元有余,正好够贴补房租。
简妮白了艾玻一眼,苏西家境不好,不是什么新闻好吧?然后把自己餐盘里的一块肉夹到若素碗里,“两块太多,胆固醇超标,这块你帮我吃掉罢,苏西。”
若素抬眼望一望简妮,只望进一片坦荡之中。
若素微笑,低声道谢。
三人吃过晚饭,原路返回行政楼。
回到楼面时候,林经理叫住若素。
简妮与艾玻留给若素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着紧做大卫生去了。
“林经理。”若素拘手束脚,站在楼层服务台旁边,心中暗暗狐疑。她不过是小人物,为什么林经理今天几次三番叫住她?
林经理笑一笑,自服务台下取出一只椭圆形藤条花篮来,递给若素,“你现在就到天桥套房去罢,具体怎么做,卡片上都写着。”
若素接过花篮,看见里头盛着满满一篮新鲜花瓣,各色精致小巧玻璃瓶,连同一张颜色柔和,对折在一起的硬卡纸。
“好的。”若素向林经理略略颌首,便拎着花篮,上电梯,往天桥套房而去。
酒店天桥套房位于行政楼与主楼之间,悬空在十八层的位置,其豪华程度,仅次于酒店总统套房。若素进酒店试用一个月,也仅仅只有每天上下班时,在楼下抬眼仰望的机会。
若素进酒店从普通客房服务员做起,从未叫过一声苦,假使有细节未做到位,需要返工,亦毫无怨言。领班喜欢这默默做事,并不东张西望搔首弄姿的女孩子,所以行政楼缺人手时,替若素报名,调至行政楼做事。
若素拎着盛满芬芳花瓣的藤篮,乘电梯来到天桥套房所在楼层。
整层楼面静悄悄,毫无声息。走廊灯光柔和,脚步落在地毯上,听不到一点点足音。
若素在天桥套房门前伫足,轻轻敲门:“客房服务。”
里面无人应答,若素等待片刻,才取出白色围裙胸袋里的磁卡,开门进去。
若素按酒店培训要求,将房门敞开,然后就着过道灯,取出花篮中的卡片,翻开。
珠灰色卡纸上有潦草不羁的字迹,罗列数个步骤:将房门虚掩,拉上所有窗帘,除过道灯,熄灭所有照明,到浴室放水,放音乐,点燃精油蜡烛,撒新鲜花瓣。
若素将花篮放在一边,走进天桥套间偌大的客厅,透过外头的霓虹灯影,她看见沙发上红色双喜抱垫和长几上插在透明玻璃樽里,一捧盛放到几乎燃烧般的合.欢花。
若素蓦然意识到,这正是今晚婚礼新人的新房。回眸望一眼她顺手搁在一旁的花篮,若素笑一笑,相爱的时候,怎样都是好的,愿意为对方做一切浪漫而不切实际的事。
感慨片刻,若素提起精神,按照卡片提示,走到窗前,看一眼外头繁华都市的妖.娆魅.惑身影,然后伸手拉上所有窗帘,接着开始在房间里寻找隐藏的音响设备。
若素此前从未进过天桥套房,对房间布置有些陌生,不过她隐约知道,音响设备按理会同电视机放在一处,取过搁在茶几上古雅藤篮里的遥控器,若素一一尝试,几次以后,终于看见缓缓左右滑开的一体橱柜门。
若素慢慢走过去,暗暗嘲笑自己落伍,一面微微弯腰,研究音响设施。
记忆里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年,在他家媲美小型电影院的偌大娱乐间里,指着大小高低的器材,对她说,这是丹麦进口低音喇叭,那是美国进口功放,避震如何……
若素一窍不通,只是礼貌倾听,看那少年一双眼熠熠发光,英俊无匹,然后笑着被他一把拥在怀里,亲吻,忘却所有烦恼。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若素咽下一声叹息,伸出细长手指,按下电源开关,依照控制面板上的英文说明操作,没多久,室内便响起细溪流水般悠扬熟悉的旋律,若有似无。
若素侧耳倾听,听仔细了,才听清楚是慵懒而浪漫的法国香颂La vie en rose,无由的,有些羡慕今天的新娘。无论是否有一天爱情淡去,至少此时此刻,有一个男人,真心愿意为她,布置一个难忘的新婚之夜。
若素直起腰,环顾幽幽暗暗的客厅,确定已经按要求布置好后,只留一盏过道灯,便拎着花篮进浴室去了。
浴室里有一整片全透明钢化玻璃墙,坐在浴缸中,可以透过整片玻璃墙,清楚看见外头的万丈红尘。
若素耸肩,有钱人的享受,在室内造一座几乎幕天席地的水池,只为享受城市里片刻的安宁,不是不奢侈的。
感慨归感慨,若素手上工作却有条不紊,先将装在精致玻璃瓶中的香薰精油蜡烛一一取出,拧开上头的银色瓶盖,依次点燃,放在靠玻璃墙一侧的浴缸边沿。
光滑如镜的玻璃墙,映着摇曳烛光,衬着墙外的迷离尘世,如同虚实相对的两个世界,似真似幻。
若素一边往偌大如游泳池般的浴缸里放水,一边向里天女散花般抛洒花瓣,脑海里尚不忘尽情歪歪有朝一日,自己有钱有闲,玉手一挥,也大把撒钱,将此间长期包租下来,空放着,想起来就过来洗个澡……
大抵想得太过入神,亦或门外地毯吸音效果太好,若素全然没有注意到有人接近,直到半掩半敞的浴室门被猛然推开,若素才蓦然惊觉,诧异回首。
浴室门口,站着一个颀长男子,黑色得体英式剪裁西装包覆在矫健的身.体上,并不遒劲贲张,然而却隐隐透出一种压迫感,眼神冷淡犀利,眉宇微挑,仿佛挑剔。
若素有片刻茫然,这个人——这个人——怎么是这个人?!
男子叹息一声,上前一步,轻轻握住若素自看见他以后,便始终保持抛洒状,再没有动过一下的手腕。
当他温热的手心触上若素的皮肤,若素仿佛处于休眠状态的自我防御机制倏忽恢复正常,另一只手里的藤篮“咚”一声落在浴室地毯上,然后开始拼命挣扎,自由中的手望男人脸上招呼,“你想干什么?我在这里是本分工作!放开我!”
男人不得以,只好一手同时扣住她的两只手,一手摁住她的腰“沈若素,你冷静一下!”
“冷静?!你叫我冷静?!我冷静个P!”手不能动,若素开始用脚,毫无章法地乱踹,踹到一脚是一脚,大有拼个你死我活的架势,“要不是你们,我能被学校劝退?要不是你们,我能失去旅行社的工作?要不是你们,我妈能气得一病不起?你叫我冷静?!”
男人听了,倏忽笑起来,想说些什么,口袋中手机铃声响起,他只好将若素双手钳制在头顶,用自身体重将若素压制在墙上,然后空出手来,摸出手机接听。
若素虽则大力挣扎,却并没有在他接听电话的时候呼叫,因为若素太知道自己如果得罪这些权势通天者的下场,她不能冒险。
男人静静听了片刻电话,随后微微蹙眉说,“我知道了,这就来。”
他挂断电话,伸出手轻轻撩开因为一时激动挣扎,散落在若素颊边的头发,“沈若素,我愿意以任何形式,来弥补工作中对你造成的伤害。不过,现在,请你帮我一个忙好吗?”
“呸!”沈若素吐口水。“安亦哲,你去死!”
安亦哲侧侧脸,闪过那口口水,以拇指抹去她嘴角一点口水沫子,不经意瞥见她脸上紧张的表情,失笑,“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只是麻烦你帮我一个忙。”
若素一口拒绝,“凭什么?!我还要工作,我不能走开。”
如果擅离岗位,员工手册上明确说会给予警告处分并处罚款。
“没关系,这里我会协调,不会给你造成麻烦。”安亦哲冷淡的眼里浮起一丝微笑,安抚若素。
若素不知多想大喝一声“安亦哲做你的大头梦”,可是瞪圆眼睛想一想,家里每个月一千二百元的租金,母亲的营养费,不由得为五斗米而折腰,假使有客人投诉,她只怕工作不保。
咬一咬牙,她开口敲竹杠,“行,一万……不不不,五万!”
五万已是她一年工资。
“好。”不料安亦哲爽快答应。
“有病。”有钱有势的人都有病!若素仇富地想,不敲他的竹杠,敲谁的竹杠?!
安亦哲听了,不过淡淡一笑,带着她下楼,将她推进一间房间,对闲坐玩手掌游戏机的化妆师说,“武二郎,麻烦你替她把衣服换了,化一化妆。”
那一身伪娘气质的男化妆师肉眼可见地打了个寒噤,乖乖放下手中PSP游戏机,上前来替若素挑衣服化妆。
趁若素坐在椅子里任化妆师搓扁揉圆的机会,安亦哲向若素交代大致情形。
“新郎是我发小,一贯任性妄为,婚礼上偕同新娘,扔下数百宾朋,不告而别。”说的时候,一双眼的眼风,似笑非笑,扫向化妆师,惹得化妆师手一抖,唇线描偏,只得抹了重画。
安亦哲微笑,“救场如救火,不能放任这一场婚宴没有男女主角,只好麻烦你下来,充一下场面,为宾朋提供点茶余饭后的谈资,以免他们无聊,追究新人的去向。”
一直闭着眼的若素听了,忍不住扬起粘有假睫毛,感觉沉重无比的眼皮,望向他。这个人打的主意,这么简单?!
若素不信。
安亦哲只做没有看见若素怀疑的眼神,继续交代注意事项。
“你今晚孤身前来,并无男伴,如同姗姗来迟的灰姑娘,是闯进婚宴的神秘女郎,无人知道你的身份背景——你是聪明人,想必应该知道怎样说场面话。”顿一顿,他浅笑,“应付不来的时候,便多多谈论英国文学,大段引用原文,我保证所有人都会保持微笑,显示自己有高深的文学素养,可是决不会纠缠你太久。”
神秘美丽的单身女郎,独自出席婚礼,男方女方亲友,竟无人知道她的底细,只这一点,已经足以让人好奇猜测了,而这可以为他争取到更多时间。
那叫武二郎的伪娘化妆师听得浑身颤抖,忍到内伤。
若素嘴角隐隐抽搐,重又闭上眼睛,忽然在内心里提醒自己,拿了钱老实走人,再不要同此人有任何牵连。
等化妆师在若素耳边轻声说,“好了,可以睁开眼睛了”,若素轻轻张开眼睛,站起身来,望进一人高落地镜中,刹那间只觉云涌风动,将一身低沉平淡一扫而空。
镜子里是一个清艳照人的年轻女郎,脸上妆容若有似无,干净清新,一双眼睛被浓密纤长睫毛衬得,如同天上寒星,熠熠生辉,挺直鼻梁,饱满嘴唇,长发悉数绾在脑后,露出线条优美的洁白颈项,穿一件微露一抹酥.胸的湖水色曳地晚礼服……
若素闭一闭眼睛,原来真是佛要金装,人靠衣装。
不过一件衣服,换一个发型,略施脂粉,楼上整天打扫房间的女佣也可以如同公主般高贵,怨不得那些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子,抢破了头也想嫁进豪门去。
的的确确,有如云泥之别。
安亦哲不动声色地上前,轻轻推压若素后背,示意她挺起胸来。
两人身后的武二郎动了动嘴唇,可是看到镜中安亦哲淡然扫来的警告眼神,赶紧伸手在嘴边做一个拉拉链的动作。
安亦哲微笑着最后叮嘱,“出去以后,记得微笑。”
化妆师只能眼睁睁看着安亦哲,打开休息室的门,将若素推出去,“去罢,去抢走所有女郎的光芒。”
化妆师在心里为女孩子叹息,傻姑娘,你自求多福罢。
安亦哲轻轻关上休息室连接宴会厅的门,转身,冷冷瞥一眼化妆师,“你老实告诉我,英三已经走了多久?”
安亦哲送若素到地铁站,放若素下车。
他到底没能追上早有准备逃离婚礼的一双新人,不过总算兵行险着,以若素吸引大多数人注意,使得余下三分之一程婚礼,不至于因新郎新娘齐齐失踪而大开天窗。
望着若素很快融入人群消失不见的纤细身影,他轻轻眯了眯眼睛。
他本打算直接送若素回家,然而被她明确拒绝。看着若素洗去淡妆之后,平息愤怒,死水无澜,枯井似的一双眼睛,浑身上下散发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气息,他叹息一声,“我身上现在没有那么多现金,你要我送到酒店,还是府上?”
若素的反应,是取过一张酒店便笺,写下一串数字,“这是我工资卡号,直接存在里面就可以了。”
安亦哲从上衣口袋中取出那张便笺纸,上头的字迹娟秀整齐,只是整行字写着写着,便越来越向上倾斜,末笔极重,力透纸背。他不由得微微笑,还真是字如其人,沈若素可不正是一个敏感而又自尊心极强的女孩子么?
看着手中的便笺纸,安亦哲伸手取过电话,拨通秘书的电话,然而电话还未接起,他又轻轻挂断。这件事,还是由他自己来办罢。
有些事,是他欠沈若素的,不是假手他人能够解决的。
想到这里,安亦哲双手轻拍一把方向盘,随后发动引擎,将汽车驶进夜色中。
他并不知道,若素乘地铁到郊区,出地铁站后,取了她那辆二手电动脚踏车,“咜咜咜”一路回到家里,锁好脚踏车,三步并做两步上楼,先推开母亲房间的门。
沈妈妈还未睡,正就着一具小小无线电,声音开得细细,听电台里播放的绍兴戏。见女儿回来,沈妈妈关掉无线电,顿时房间里那迷离的咿呀女声消匿无踪。
若素将手里提着的环保纸盒揭开来,露出里头各色精致点心,“妈,你饿不饿?我带了点心回来。”
沈妈妈看一眼女儿带回来的点心,有些埋怨,“冯家阿姨……晚上给我下了烂糊面……鳝丝浇头……我吃得很饱。你别乱花钱。”
若素笑一笑,俯身抱一抱母亲瘦弱的肩膀,“今天酒店有客人举行婚礼,婚礼结束,剩下许多动也未动过一下的糕点,每个当班服务员都拿了一盒。”
“……不会有人……说闲话罢?”沈妈妈担心。女儿还在试用期,如果教人拿住话柄,以后很难做得下去。
若素摇摇头,“不要紧的,妈。”
又伸手扶起母亲上半身,在她腰后塞两只枕头,“我给你倒杯白开水,吃一块点心,嗯?”
沈妈妈点点头,注视女儿忙进忙出,倒白开水,又端水来给她洗手,几乎落下泪来。
这个女儿,从小懂事,跟着他们夫妻,几乎没有享过一天福,好不容易上了大学,成绩优异,要不是——
沈妈妈侧一侧脸,掩去眼里的伤心。
要不是出了那件事,女儿这时早已经大学毕业,在一间外企里做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休息天时候和男朋友出去逛街看电影,日子过得不晓得多适意。
可是现在——现在……
沈妈妈没办法想下去,她承受不了那种无边无际的折磨。
若素不知道妈妈的心事,洗干净手,拈一块冰皮点心,送到沈妈妈嘴边。
“这里面是酸奶冻,隔这么久,应该已经没有那么凉了,妈你尝尝看。”若素在喜宴上吃过一个,薄而充满弹性的冰皮,并里头一团绵软细滑的酸奶冻,用模具做成一颗颗荔枝大小的心型点心,吃在嘴里,清甜微酸,绵滑可口,吃再多也不觉得腻。
沈妈妈抵不过女儿的坚持,张嘴吃一颗,慢慢嚼了咽下去,点点头。“……好吃……”
确实好吃,酸酸甜甜,可不正是爱的滋味。
若素见妈妈喜欢,便又拿起一颗来,送到母亲嘴边。
沈妈妈摇摇头,“……你吃……”
若素本想说自己已经吃过了,然而看见母亲那殷殷期待的眼神,便将点心放到自己的嘴里,细细无声地咀嚼。
沈妈妈这才欣慰地勉力点点头,“……小素太瘦了……”
若素夸张地站起身,在原地转个身,“妈我这哪里好叫瘦?我这是标准模特身材!”
若素妈妈内心那样凄苦,也被女儿逗得微笑起来,无法控制的面部肌肉,看上去也不那么扭曲。
若素引母亲说了会儿话,拿起水杯让母亲漱过口,又伸手探一探母亲臀下的褥子,尚且干爽,“妈妈你要不要上个厕所?”
若素妈妈闭一闭眼睛,“……小素……去休息……”
若素点头,替母亲掖好被角,“妈妈你有事就叫我,我听得到。”
得到母亲的肯定答复,若素这才走出房间,关上门,到走廊尽头卫生间草草洗漱,回自己房间。
回到房间里,若素小心翼翼地取出藏在床头柜抽屉中,一只旧巧克力铁盒中的工资卡,双手拿着,轻轻吻了一下,又捂在胸口,一个人嘿嘿傻笑了一会儿,这才重新将工资卡放回铁盒里,和一堆花花绿绿的卡片门票旧票据混在一处,塞回抽屉里。
有了这五万块,若素躺在床上想,新年就可以不用过得那么拮据,如果爸爸能随车回来,家里也可以热闹热闹……
若素原本以为,自己四年以后,又见到安亦哲,会激动到无法入睡,不料没多久,已经堕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