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客下人

正在下雨。

是毛毛细雨,无声。

雨丝细微得会令人错以为是雾气。

即使没披蓑衣走在外面,身上也不会淋湿,假如闭着双眼走路,甚至会感觉不出自己是否在雨中行走,倘若长时间待在屋外,顶多会因身上的布料微微加重,才发现原来正在下雨。

话虽如此,始终在屋外的花草和树叶均已被雨水淋的闪闪发光。

橚球花的花色因湿润而更增添一分鲜艳。

是梅雨季即将结束的时节。

整片天空发出暗淡银光,仿佛云层随时会裂开,射下夏季阳光。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喝酒。

晴明支着单膝,背倚柱子,心不在焉的望着庭院。

左手细长指尖拈着的杯子里还剩半杯酒。

晴明将杯子徐徐送至唇边,视线依旧望着庭院,一口喝光杯内的酒。

口中含酒的唇角点着若隐若现,犹如一星火光的微笑。

他并非故意在唇边浮出那种笑容。

对晴明来说,那是天然的笑容。

“晴明,你在看什么……”博雅问。

博雅追随晴明的视线,也望向庭院。

是一如往常的晴明庭院。

看上去仿佛将山野一隅原封不动地移至庭院,但晴明其实有略加整理。

鸣子百合在夏天开白花——

桔梗和龙胆在秋天开紫花——

这些花草依四级在庭院各个角落聚成一撮一撮地开,应该并非自然形成——

而是经过晴明亲手设计的吧。

当然,目前离桔梗和龙胆的花期尚早。

“没什么……”晴明答。

“可是,晴明,你现在不是正望着庭院吗?又不是闭着眼睛,一定是在看着什么东西……”

“按照你说的意思,我确实在看着某种东西,但我并非真的聚精会神在看着那样东西”

“啊?”

博雅顿住正要送至唇边的杯子。

“晴明,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到底是有在看还是没在看……”

晴明听博雅如此问,不禁苦笑出来。

“博雅,举例来说,庭院的那块岩石是不是也在看着庭院?”

“什……”

“岩石看得见东西吗?”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晴明……”

“我是说,你刚才叫我时,我的心理状态正跟那块岩石一样。”

“……”

“内心空空如也。”

“空空如也?”

“是天然状态。”

“……”

“假如岩石也有眼睛,当时岩石的眼睛到底是睁是闭,根本不成问题,因此我才回你……没什么。”

“我听不懂,你在向我说明某事时,经常愈说反倒愈是令我一头雾水,此刻正是如此。”

“抱歉。”

“不,就算你向我道歉,听不懂就是听不懂。”

“哎呀哎呀,博雅,正因为在我身旁的是你,我才能够放宽心怀地处于天然状态,要是其他人可就不行。”

“唔,唔……”博雅支支吾吾,接着说“喂,你该不是打算夸奖我几句就想把问题蒙混过去吧?”

“哪有?我根本没在蒙混你。”

“那么,晴明,换句话说,正跟平时刚好相反吗?”

“相反?”

“平时的话,每当我陶醉的望着庭院或花叶,觉得内心很舒服时,你就会叫住我……结果,每次你开口叫住我时,我内心那种舒服的感觉也往往会跟着跑掉,你说的是这种意思吗?”

“唔,也可以这么说……”

“干嘛答的这么模棱两可。”

“博雅,我的意思是,就按照你说的那般来解释也可以。”

“晴明,你这样说,听起来好像在敷衍了事……”

博雅微微撅起嘴唇。

“博雅,先不管这个,昨天的事到底怎样了……”

“昨天的事?”

“你有没有转告对方?”

“哦,是橘磐岛大人的事吗?”

“原来对方是橘磐岛大人?”

“嗯,昨天我遣人到藤原亲頼大人宅邸转告了你说的话,对方说,无论你何时去都无妨。”

“嗯。”

“我今天正是打算告诉你这件事才来这里,结果酒一送出来,竟然忘了先说正事。”博雅道。

昨天——

晴明和博雅一起造访鸬鹚匠贺茂忠辅家。

贺茂忠辅是位操纵鸬鹚的高手,人们称他为“千手忠辅”。

晴明以前为了“黑川主”事件曾经帮过忠辅,那之后每逢夏季,忠辅都会送香鱼到晴明宅邸。

有时晴明也会邀博雅一起前往鸭川河畔的忠辅家,当场烘烤享用忠辅在两人眼前捕获的香鱼。

昨天正是这种日子。

归途中——

两人搭牛车顺着东洞院大路北上,经过六角堂附近,正要驶进三条大路时——

“唔。”晴明小声叫出,掀起垂帘往外观看,接着低声说“哎,这个……”

在此之前,两人一直在聊着刚才在忠辅家吃的香鱼。

“晴明,怎么了……”

博雅也凑过头来,自晴明掀起的垂帘缝隙往外观看。

有个骑在马上的男人自北边顺东洞院大路南下,刚好正要穿过三条大陆。

一个随从握着男人骑的马匹拉绳。

从牛车内,可以看到马匹后跟着三个看似下人的男人。

骑在马匹上的男人,身体显然很不适。

他无力的垂着头,头随着马的步伐左摇右晃。

似乎无法把头部固定在同一个位置。

不止头部,上半身也摇摇晃晃,看似随时都会自马上摔下来。

“停车。”晴明让牛车停驶。

“晴明,怎么回事?”博雅问。

“嘘!”晴明简短地制止,依旧凝望着马上的男人及其随从。

不久,一行人进入某种面向东洞院大路的宅邸大门。

“那是哪位大人的宅邸?”晴明自垂帘缝隙望着宅邸问。

“是藤原亲頼大人宅邸。”

“你跟他交情好吗?”

“谈不上什么交情,不过他会弹琵琶,曾经和着我的笛声合奏过几次,我们时常彼此互送礼物问候。”

“唔。”

“亲頼大人有什么事吗……”博雅问。

但不知晴明有没有听进这句话。

晴明放下掀起的垂帘对牵牛人说:“走吧。”

牛车咕咚的开始前进,接着咕咚,咕咚地往前行驶。

晴明默不作声的凝望着半空。

“喂,晴明,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见了。”

“看见了,看见什么?”

博雅问,然而晴明没有作答。

“若是平时,因为习惯成自然,即使看见了,我也会当作视而不见,但这回的例子,看来不能坐视不管……”

“晴明,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

“别急,博雅,也许是我误解了。”

“……”

“不过,既然看见了,总不能袖手旁观……”

晴明望着博雅道:“我想求你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刚才说,你认识那宅邸的藤原亲頼大人?”

“嗯,有来往。”

“那你今天马上去拜访对方,转告我说的话。”

“转告什么?”

“你就说,今天路过贵府,偶然看到有访客进入贵府,那位访客看上去病的不轻,刚好晴明也一起看到了,请明说,倘若贵府不嫌弃,他愿意为贵人的安康尽一份心力……”

“唔,嗯。”

“接着再说,如果贵府愿意接受晴明多事插手,那么请贵府先准备一顿盛宴……”

“盛宴?”

“首先是山珍海味,再准备一樽美酒,还有,对了,另外准备一头牛,牛的生年干支最好跟那位进入亲頼大人宅邸的访客相同。”

“生年干支相同的牛?”

“是的。”

“到底这么回事?”

“不先等亲頼大人和那位访客答应,我怎么向你说明到底是怎么回事?等事情有进展时,我再向你说明,或许是我判断错误……”

“我当然愿意代你转告,可是,晴明……”

“怎么了?”

“你很爱卖关子,这真的是你的坏习惯。”

“是吗?抱歉。”

晴明虽然向博雅颔首致歉,却也没向博雅说明任何事。

“总之,博雅,拜托你了……”

这是昨天发生的事。

“原来如此。”晴明点头,“那么,亲頼大人和那位橘磐岛大人都答应此事了?”

“是的。”

“磐岛大人是哪里人?看上去似乎不是京城人……”

“是奈良人。”

“奈良?”

“听说住在奈良大安寺西村,这回出门前往越国敦贺”

“是吗?”

事情是这样的。

前些日子,磐岛突有所感,向大安寺借了四十贯修多罗供钱。

修多罗即梵语中的sutra——亦即佛经。

“修多罗供”是以《华严经》为主,挑选所有佛教经典加以诵读,讲说,以其芸芸众生诸愿成就,并祈求天下太平、佛法与隆所进行的法事。

修多罗供钱是指花在法事的费用。

磐岛利用那些修多罗供钱买了一艘船,前往敦贺,在敦贺购得各式各样物品。

回来后再专卖那些物品,便可以获取厚利。

不料,磐岛在归途中突然病倒了。

他把船停泊在途中港口,决定改走陆路骑马返乡,然而来到近江国高岛郡湖畔路上时,已经无法以自力操纵缰绳。

过了琵琶湖路经山城国山科时,磐岛全身不停冒出油汗。

抵达京城时,他已经虚弱的随时会落马。

因此才暂时借住在以前便熟识的藤原亲頼宅邸养病。

“结果我们刚好路过那里。”

“是的,晴明。”

博雅将空酒杯搁在窄廊上。

“接下来,晴明,这回轮到你向我说明昨天你到底看到看见什么,又打算做什么事……”

“先别说看见或没看见什么,你看见的跟我看见的不是一样吗?”

“话虽这么说……”博雅压低声音问晴明“可是,你应该可以告诉我了吧?这回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置之不顾,磐岛大人可能有性命之忧……”晴明答。

“这样说,我就听懂了。”

“既然如此,必须先治愈磐岛大人的病。”

“啊?”

“听了你的说明,我明白了几件事,虽然目前磐岛大人暂时不会丧命,但必须尽早让他脱离眼下的痛苦。”

“脱离?”

“事后再向你说明吧。”

“你说什么?”

“亲頼大人和磐岛大人不是都已经答应我随时可以去造访吗?”

“磐岛大人的意思是,如果有办法让他恢复健康,他希望你马上去一趟。”

“那么,必须趁早赶过去。”

“趁早?”

“是的,趁早。”

“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晴明说毕,望向博雅说:“博雅,你去不去?”

“去亲頼大人宅邸?”

“嗯。”

“去,去。”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晴明和博雅抵达藤原亲頼宅邸时,雨已经停了。

天空似乎也明亮起来。

晴明和博雅坐在圆草垫上,亲頼和磐岛则坐在两人对面。

磐岛看似稍微恢复了体力,额上已不见油汗。

但是他的脸色非常坏,虽然坐着,却好像随时都会当场倒下。

“晴明大人,请您特地跑一趟,实在很过意不去……”亲頼说。

“晴明大人,我早就听闻您的大名,这回为了治疗我的病,有劳您移步大驾光临,真是不敢当。”磐岛有气无力地说。

“我已经听博雅大人说明过了,大致已明白个中是由……”晴明彬彬有礼地说。

“是吗?我这个病,途中曾向几位药师取得药剂,却完全不见好转,这回劳烦晴明大人亲自为我看病,我想应该可以痊愈吧。”

晴明听完磐岛的话,将视线移向亲頼。

“我所说的物品您是否都已备齐?”

“已备齐了,只要下令,随时都可以送上来。”亲頼答。

“山珍海味和一樽酒……”

“嗯。”

“牛呢?”

“牵在宅邸后院。”

“那么,先为那头牛取个名字。”

“名字?”

“是,取名为磐岛如何?”

“那是我的名字。”

“正是必须取这个名字。”晴明坚决道,“有人守在牛附近吗?”

“没有,我向此刻应该没人在附近,派人守在附近比较好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没人反倒比较好……”

“为什么?”

“事后我再向各位说明。”

晴明说毕,视线又移到磐岛身上。

“在我下手诊病之前,向先请教您几个问题……我看到磐岛大人骑的马匹后跟着三个下人……”

“哦……那些人吗?”

“那三人自何时起便与您同行呢……”

“那三人有问题吗?”

“他们叫什么名字?”

“名字?”

磐岛歪着头,无法立刻说出他们的名字。

“奇怪,明明是一直跟在身边的人,我竟然叫不出他们的名字。”

“他们是何时开始在磐岛大人手底下工作呢?”

“已经很久了……”

“什么时候跟的?”

“什么时候……”

“是不是自搭船起便一直跟在您身边?”

“这个……”磐岛依旧想不起来。

“另外还有一个牵马的男人……”

“那人名叫友里,从小便在我家工作。”

“请您唤那人来这儿。”

磐岛叫友里过来,晴明再度问他知不知道其他三人的名字。

然而——

“奇怪,他们到底叫什么名字?”

友里也同样说不出三人的名字。

晴明先让友里退下,在说:

“那么,叫那三人过来……”

三个下人被传唤过来坐在庭院。

但是晴明并没有询问他们的名字。

“辛苦你们了。”晴明向庭院那三人说“磐岛大人带病旅行,途中一定很辛苦吧,我已经听磐岛大人说过旅途中的种种辛苦,磐岛大人说,多亏你们陪在身边,才能勉强抵达此地。”

三人乖乖地倾听晴明的话。

每个都是四十多岁,身材魁梧的大胡子男人。

“为了慰劳你们的辛苦,已经备好了美酒盛宴,此刻将命人送上来,你们尽情吃喝吧。”晴明再转向亲頼道:“能不能请大人命人送上准备好的东西?”

下人在庭院铺上毛毡,眨眼间,酒和吃食便已排好。

一樽酒。

雉鸡。

香鱼。

乾鲍。

亁香菇。

毛毡上摆满了各种食品。

“大人的意思是要赏赐这些东西给我们?”一名下人问,“嗯。”晴明点头。

“我们可以当场享用吗?”另一个下人问。

“是的。”晴明答。

“您是说,我们可以尽情吃喝这些东西……”第三个下人说,“可以。”晴明再度点头。

刚说完,三人便同时伸手抓取食物。

是直接用手,三人直接用手抓取食物抛进口中,狼吞虎咽起来,也喝了酒,如此吃吃喝喝,吃着吃着,愈吃,速度愈快,不但一口咬下雉鸡头连骨头也咬的咯吱作响地吞下,“真受不了。”

三人口中不停流出口水。

到此为止,他们都是用长柄木勺从酒樽内舀酒喝。

“再也忍不住了。”最后干脆把头塞进酒樽内大喝起来,那光景很怪异。

博雅,亲頼,磐岛均哑口无言。

他们只能沉默地观看三个下人啧啧有声、只顾吃喝的样子,不一会儿,三人便吃尽十人份的食物,喝光一樽酒。

“你们还没吃饱吧?”晴明问。

“嗯,还没吃饱。”

“还很饿。”

“不吃鲜血淋漓的肉,真的会疯掉。”

三人各自如此说。

“那么,给你们一头活牛。”晴明说。

“牛?”

“是活的?”

“在哪里?”

三人边说便抽抽鼻子发出叫声。

口中流下一串口水,滴滴答答不停落地。

“在房子后面。”

晴明刚说完,三人便哇的大叫拔腿就跑。

“是牛。”

“等等。”

“给我先吃。”

眨眼间,三人即消失在宅邸后院,接着马上便传来牛的低吼声,牛的低吼声响了一阵,过一会儿便沉寂无声。

不久,三人回到原处,每人全身都沾满湿淋淋的牛血,脸庞和牙齿血红,发丝也滴淌着鲜血。

三人的两根犬齿各自伸长至将近两倍。

“这下总算吃饱了。”

“嗯,因为必须工作,我们都一直忍着。”

“好久没吃的这么饱。”

三人如此说。

“这,这些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亲頼全身都在发抖。

“没想到他们竟是这样的……”磐岛比刚才更面无血色。

“晴、晴明,这些人,难道不是人……”

身份应该是下人的三人听闻这句话。

“什么!”

“是晴明!?”

“是那个安倍晴明?”

三人当下变脸,脸上明显浮出畏怯的神情。

“怎样?我晴明请尼恩吃的东西好吃吗?”晴明问。

“你说什么……”

“你就是那个晴明……”

“原来我们吃下的东西是晴明准备的……”

三人面面相觑。

“你们连活牛都吃了,往后没有我允许,你们不能继续以磐岛大人为工作目标……”晴明说。

“唔……唔……”

“晴明你骗了我们。”

“这样我们没法交代。”

三人均嘟嘟囔囔。

“我会帮你们想好辩解理由,今晚你们来我家吧。”

“唔。”

“伊。”

“呀。”

“现在你们最好速速离开此地。”晴明道。

“真不服气,可也没办法。”

“我们敌不过晴明。”

“既然如此,我们就快走吧。”

三人已丢失刚才的猛劲。

每个都犹如夹着尾巴的狗儿,垂头丧气地走出宅邸大门。

待三人失去踪影,晴明才开口说:

“解决了。”

“解决了?”亲頼问。

“是,问题解决了。”

“那么,磐岛大人的病状……”

博雅如此说时——

“我,我的身体和头已经不疼了,身体也不再发烧……”磐岛说,他一脸难以置信站起身,望着自己的手脚喃喃自语:

“站着时不会再摇摇晃晃,也不再出汗,身体舒服的令人难以置信。”

“已经没事了。”

晴明若无其事地行个礼。

“喂,晴明,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博雅问这句话时,两人已回到晴明宅邸,正在窄廊喝酒。

夜晚——

雨早已停了,云层也裂开露出闪烁着星光的黑色夜空。

云朵在飘动。

晴明和博雅在喝酒。

坐在两人一旁斟酒的是蜜夜。

几只发光的萤火虫横穿过夜晚的庭院。

夜气和飘动的云朵均已在其内孕育着夏的气息。

梅雨季已结束。

“你在问什么事?”晴明慢条斯理地举杯,不慌不忙地喝着酒。

“你不是没有向亲頼大人和磐岛大人说明任何事吗……”博雅道。

正如博雅所说,晴明只留下一句:“今晚还有一项工作必须完成……”

便向亲頼告辞。

“等今晚的工作结束,明天我会来详细报告事由。”

晴明只向两位大人如此说明而已。

“你想听说明的话,到时候问那三人就行了。”

“可是,那三人真的会来吗?”

“当然会来,不来的话,他们无法回去。”

“回哪里?那三人到底要回哪里?”

“我刚才不是说过,你直接问那三人就行了。”

“他们什么时候来?”

“已经来了。”晴明说完,转头望向庭院。

果然如晴明所说,那三个下人不知何时已出现,呆呆站在庭院暗处。

而且也不知在哪里洗过身子,身上和双手,脸庞已经没有血迹。

“你们来了。”晴明开口。

“是你叫我们来的。”

“我们不能就这样回去呀。”

“晴明,你会帮我们忙吗……”

三人嘟嘟囔囔。

“你们先报出姓名吧。”晴明道。

“我是高佐丸。”

“我是仲智丸。”

“我是津知丸。”

三人各自回答。

“你们这回没法立刻完成工作,是因为修多罗供钱吗……”

“没错,磐岛那家伙向大安寺借了四十贯修多罗供钱。”高佐丸说。

“我们想完成工作时,持国天出现对我们这样说……”仲智丸道。

此人请借寺院钱两,买卖结束应可纳还,故暂且免过。

磐岛向大安寺借了修多罗供钱,打算在生意结束后把赚来的钱还给寺院,倘若你们在此付诸行动,磐岛便无法返乡,也就无法还债,所以你们暂且放过他吧——

持国天说的证实此意。

“因此我们才化为下人跟着磐岛来到京城”津知丸说。

“按理说,磐岛阳寿将近,应该死于这回旅途的归途中,我们是来带走磐岛的……”

“差错出在磐岛借的是修多罗供钱。”

“我们打算等他返乡还债后,当场完成工作。”

三人交替说。

“可是我们却粗心大意地上了你的当,喝了酒。”

“而且也吃了东西。”

“甚至吃了活牛。”

“更何况那些东西都是你准备的。”

“我们不小心吃了那个晴明准备的东西。”

“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法完成磐岛的工作了。”

“晴明,我们真倒霉,竟在路上碰见了你。”

“要是我们空手回地狱报告说,因为上了晴明的当,所以无法完成工作,那我们就……”

“不知会受到阎罗王何等责骂。”

“恐怕会判打一百铁杖。”

“晴明,我们该怎么办?”

“你不是说过有办法解决问题吗?”

“快告诉我们该怎样解决。”

“拜托啊。”

“拜托啊。”

三人对着晴明如此说。

“难道还有其他人跟磐岛同名,并且同是子年生的?”

“你该不会打算叫我们带走那男人吧?”

“晴明,你到底打算如何?”

晴明从怀中取出一张叠好的小纸片递给津知丸。

“打开看看。”

津知丸按照晴明所说打开纸片,上面写着“磐岛”两字。

“这是你们吃下那头牛之前,我为牛取的名字,牛的年生干支跟磐岛大人相同。”

“哦,那么……”

“我们可以解释说,来到京城时不小心认错,取走了同名之主。”

“唔,嗯。”

“这名字是我晴明取的,也是我亲手写下的,你们应该没有异议吧。”

“没有。”

“没有。”

“没有。”

三人齐声回答。

“那么,你们快回去吧。”晴明说。

“嗯。”

“就这么办。”

“晴明,多谢你的款待……”

“那真的很美味。”

“我们走吧。”

“下回再见,晴明。”

三人说毕时,高佐丸,仲智丸,津知丸已小时踪影。

“喂,晴明,消、消失了……”

“嗯。”

“怎么回事?”博雅问。

“表示他们已回去了。”

“回哪里?”

“回地狱。”

“什么?”

“那些人都是地狱鬼差,他们的工作是来带走阳寿已尽的人。”

“他们不是说,下回再见吗?”

“总有一天会再遇见他们……”

“总有一天?”

“因为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死,到时候,那些人会来带走我们,这正是所有生者的命运。”

“我们也会死吗?”

“嗯,会死。”

“你也会死吗?晴明,你也会死吗……”

“会死。”

“我也会死?”

“会死。”

“什么时候死?”

“博雅,你想知道答案吗……”

博雅一时回不出话,最后坚决地答:

“不,不想知道。”

“这样才对。”

“嗯,这样才对。”

“嗯。”

“晴明。”

“博雅,什么事?”

“无论我何时会死,无论我是怎样死的……”

“怎么了?”

“只要想到我在这人世跟你相遇,拥有过这样一起喝酒的夜晚,我就……”

“就活得有意义,不枉此生了,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

“即使总有一天会死,那也是所谓的命运吧。”

“这样就可以了。”

“嗯。”

“我此刻深深觉得,这世上有你真好,晴明……”

“傻子……”

“傻子?”

“博雅,这种话不能随便脱口而出……”

“为什么?”

“因为我也必须有所谓的心理准备啊……”

“是吗?”博雅浮出笑容望着晴明。

“怎么了?博雅……”

“原来你也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可爱之处。”

“别逗我,博雅。”

“我没逗你呀。”

“不提这个,你来吹笛吧,我想听你吹笛。”

“嗯。”

博雅点头,自怀中取出叶二贴在唇上吹了起来,笛声往孕育着夏季热气的星空伸展。

云在飘。

风在吹。

晴明闭上双眼在倾听博雅的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