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天我们想到洒满阳光的雪地里去走一走,于是便朝着什宾德莱尔磨坊和糖厂走去。www.miaokanw.com可是刚走到列纳尔那个滑雪道纵横的谢里山坡,我丈夫便停下了脚步,他发现那儿有大队滑雪人马,还有流动快餐部,小桌子、小凳子。上面竖着一块标着“起点”二字的横幅,另一头则挂了一块“终点”的横幅。所有滑雪者都像参加世界杯比赛的正式参赛者一样身上别上了号码,有些人在热身练习,转圈儿、活动肩膀、向前弯身,明显地是在准备比赛。组织者们非常严肃地核对参赛者的名字。原来这是分成两个组的老年人滑雪比赛,六十岁以下为一个组,六十岁以上为另一个组。参加比赛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可恰恰这些孩子气的老头儿还相当认真地准备了这场比赛。有位组织者对我丈夫说,这种比赛每年举行一次。那些曾经参加过正式比赛的、所有每年参加州级滑雪比赛的朋友们都聚集到这里来,有的为参加这项比赛甚至每天都骑自行车和跑步锻炼,有些早已退休了的甚至进行两个阶段年龄的训练。因为参加这一老年人比赛要给予特别的几乎是生命攸关的考核,看看是不是还有能力不仅参赛,而且从这十项奖中获得一项什么奖。

……比赛之前彼此还有个笑脸,互相拍拍肩膀,在比赛之前大家彼此之间还是朋友,互相开开玩笑,互相询问一些日常情况:现在一天喝多少矿泉水等等。同这些参赛者一道来的还有他们的妻子、亲朋好友,有的参赛者在赛前甚至还喝上一点儿燕麦粥,其他人或者吃了香肠蘸芥末,整个这一群老年人的参赛群表现得像一帮小男孩。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快活的老人,从有些人的脸上马上能看出来,曾几何时他准拿过共和国冠军赛的某些奖项,不仅从他们脸上,而且从他们那套滑雪行头也可看出来。几乎所有的人都有着奥地利和意大利牌子的滑雪板。在组织者根据名单给参赛者们分发号码之后,他们的妻子和朋友便帮他们别到背上。从他们背上别了这个号码的这一瞬间起,彼此之间的交谈便骤然停止,玩笑也没有了;从这一瞬间起,这些参赛者好像已经互不相识,甚至彼此看对方的眼神也带有敌意。然后组织者掐着秒表将参赛者一个挨一个地放上跑道,沿着谢里山坡滑去。我丈夫牵着我的手,沿着旁边的一条小路一直跑到滑雪道拐弯的地方,这条滑雪道,一拐弯又回到了“起点”,然后是“终点”……

这条滑雪道旁边站着不少观众,主要是参赛者们的亲属。参赛者们如今一个接一个地想尽最大努力滑快些。我从他们的脸上看出来,他们对待这场比赛认真得要命。有的参赛者摔倒了,他们艰难地爬起来,觉得很丢人,这些人肯定是些工程师、博士什么的,是滑雪俱乐部的成员,他们在派他们来参加这个比赛的城市里肯定被称为滑雪专家。电视里在转播这次了不起的、简直跟世界杯赛差不离的比赛时,肯定大家都会看见他们,并内行地评论他们。如今那些摔倒的人把这看做极大的耻辱,他们飞快地爬起来,努力去追那些滑到前面去了的人。我丈夫从他们耷拉着和满是汗水的脸上和他们的行动中读到了这一切。在这以后,我们曾见证了这么一件事:一个参赛者想超越另一个参赛者,可是那个滑在前面的人死活不肯让路,甚至故意挡着他后面追赶者的路,于是彼此嚷了起来:“让我过去!”那个不想让他的朋友超越的人却回答道;“没门儿!”这场老年人滑雪比赛于是成了你死我活的竞争。

有些参赛者已经滑到了我们下方的那一段路上,转弯的时候他们已经累得不行了。他们汗如雨下,脸上流露出恐惧的表情,他们已经精疲力竭了,大概参加不完这场比赛……可是这里站着他们的妻子,还有他们的朋友,他们跟着这些精疲力竭、在勉强挣扎的参赛者跑了一小段,冲他们大声喊叫加油,递给他们一塑料杯饮料让他们恢复精神。他们的妻子乃至朋友都已经不把这场比赛看做是老年朋友的一种友好会见,而把它看做影响到个人威望的问题。特别是当哪位参赛者滑到了另一位的前面时,只听得他们用嘶哑的嗓子彼此喊着、骂着、碰撞着……于是出现了这样一件事:一位参赛者正要超越另一位滑在前面的人,结果互相绊倒在一起,滚到云杉林中,柔软的雪花落在他们身上,尽管在“起点”处他们曾互相搭着肩膀、彼此友好地谈笑过,可如今双双躺在这里,两人的滑雪板、两双手、滑雪棍都搅在一起,甚至连两张脸都贴在一起,可他们互相气恼地吼着,那个被绊倒的无辜的受害者气愤至极竟然咬了一口他这位朋友的耳朵,顿时鲜血直喷。

后来他们俩总算各自滚到一边去了。其中的一位继续去追赶前面的人,另一位,即被咬了一下耳朵的那一位仍然按原样躺在那里,大声嚷嚷着:“你这混蛋!我要告你去!必须取消你的参赛资格!”他就穿着那身漂亮行头跟个小宝贝一样仰躺在那里,后来翻过身来,靠滑雪板稍微活动了一下,可是谁也帮不上他的忙,因为他拒绝人家帮他这种忙。他一直想滑下去,至少滑到终点好立即去告那个人。我丈夫看了我一眼,我已经知道,我了解我的丈夫,没等他开口,我已经明白他想要说什么……我从他的眼睛里已经看到他对那次孩子们在什罗斯贝克山下的双轮滑板车比赛的回忆。那次比赛对于这些孩子、尤其是他们的妈妈来说也是一次性命攸关的比赛。我们沿小路蜿蜒而上回到终点。参赛者们这时正在终点线那儿开始最后的冲刺,的确使尽了最后一点气力,所有的人都快要得梗塞了……

两个老头的距离挨得很近,他们的妻子和朋友们都在冲着他们喊叫,为他们加油,跟着他们一块儿跑,实际上成了这些妻子和朋友们的比赛,他们根本不考虑,他们的参赛者也许会倒在终点,因虚脱而一命呜呼。最后反正只能由其中一位老者得第一名。

那第二位到达终点的弯下身来对着躺在地上的优胜者不友好地说:“你这废物,当时你要是放我滑到你前面去,我肯定会比你现在的成绩要好!”他也侧身倒下,急促地喘气作深呼吸,用雪凉一凉自己的脸。晶莹的白雪和灿烂的阳光普照着大地。参赛者们一个个到达终点,组织者们将他们到达的时间一一记录在纸上。前六名到达者的妻子和朋友们已经给他们披上了毯子。奇怪的是这些几乎要斯气的优胜者如今他们那张难看的脸又舒展开来,而且有了笑容,他们的笑脸简直像洋溢着幸福的孩子们看到圣诞树上的礼物时那群可爱。

……连第十名也跑到了终点,他倚着滑雪板向前倾斜,汗滴从他耷拉着的头上掉下来,即使只得了第十名,看他抬起头来那样子也显得很高兴,仍旧是老年人滑雪赛的一名骄傲的优胜者。他接受了人们的祝贺。前十名参赛优胜者彼此握手道贺,他们微笑着、搭着肩膀,感觉幸福极了。后来那些已经得不到任何奖项的老人也滑到了终点,他们面带愧色,其实很可能他们使出的劲儿比那前十名还大哩!可是这群人到达终点时没有人对他们表示欢迎,没有人为他们鼓劲,没有人冲他们喊加油,也没有人陪着他们冲刺。他们的妻子没有好脸、也没有好气地将毯子扔给他们,这些妻子一抬眼睛,从她们的眼神中就可看到,实际上是她们输了这场比赛。于是出现了两组人群:一组是那欢天喜地的前十名,另一组是那些参加了比赛,只是滑到了终点的人,所有这一群人都不高兴,像犯了什么罪过似的不好意思。有一个人甚至将小汽车停在林子边,当他作为第二十名滑到终点之后,便立即脱下滑雪板,跑向自己的小汽车,实际上是艰难地走到小汽车那儿,将滑雪板绑在车顶上,跳上汽车、关上门……组织者跑过去喊他:“博士,我的上帝,您这是干什么呀!”那位博土几乎是哭着对他嚷道:“您再也不会在这里见到我了!拜拜。”一踩油门,车轮立即在乎坦的雪道滑动起来,然后开走了。组织者们从汽车两旁敲着车窗,可那位不幸的参赛者毅然开上公路朝下往伊莱姆尼采方向驶去。这时组织者从吉普车上端出那些奖杯摆在阳光下,把这十个奖杯放在一张铺着白台布的桌子上,一尊尊光芒四射。然后这十位老年优胜者站成一排,又一次接受祝贺、老年滑雪比赛主席的官方祝贺。那些只是参加了比赛而未得胜的人耷拉着脑袋站在旁边,他们因没有得到一个什么奖杯而至今没转过向来。我丈夫小声对我说:“你要是看到那些诗人、作家是怎样嫉妒,相比之下这才算不了什么哩!小姑娘,他们可会骂娘哪,简直可以就此提出起诉。他们彼此嫉妒得不管走到利本尼的哪座楼,到处造谣中伤对方。

当然你在这里看到的精景只能算是刚学走路的娃娃们的哗啷棒儿,小玩意儿。你没看到那些画家,要是有谁得了国家奖而另一个人没有得,他们是怎样互相吼叫或者彼此一辈子不讲话的吗?可是小姑娘,你注意!你在这里看到的,不仅是我们社会,而且是整个人类的一个象征性的画面。可根据黑格尔的学说,这就是历史的动力,是世界发展的动力。只有这个人,只有这个群体,一个善于变得年轻和取胜的群体才有权晒太阳。”我丈夫又在高谈阔伦,我只是随便听着。我因看到这些而感到身体不舒服,便说:“我不想去糖厂了。我想回家。”“回家?”到我们住的伊莱姆尼采小木舍得步行一个钟头。在颁奖前那一瞬间就像魔杖显灵似的,那群失败者突然变得开朗起来,他们突然互相瞅了一眼,那张哭脸渐渐变得和气了,一个个地对他们刚才的表现显有些不好意思。他们昂起头,然后表现出他们已经克服了刚才那股丧气劲儿,走进优胜者中间,向他们表示祝贺,而且很诚恳,连他们的妻子也摇晃了一下脑袋,仿佛要甩掉那无谓的烦恼和痛苦,纷纷同优胜者们的妻子握手道贺。大家又都开始了欢声笑语,开始痛饮冰冻香槟和起着泡沫的葡萄酒,用捷克斯洛伐克旅行社的流动小吃店的杯子斟了一杯又一杯,连那个挨咬了耳朵的人也过来向咬他耳朵的那位选手道贺。手里揣着香槟酒杯发誓说下次定要在比赛开始之前就咬破他的耳朵作回报,让老天爷乎息怒气。我丈夫又在说教、又在低声给我讲解说:“小姑娘,等我哪一天带你到柏林、到东柏林去,我一定带你去参观帕加马博物馆,那里有一块希腊人战胜高卢人的浮雕,这种浮雕实际上是部电影,在那里有着希腊人战胜高卢人的漫长过程连环图,其中浮雕里最美的一段是当时有一个年轻的高卢人看到他们打了败仗时,先是用剑杀死自己的妻子,然后将自己刺杀了。雕塑家们对被打败的敌人的这一同情是对希腊人打败高卢人的最大装饰。那个老年滑雪比赛杯该由那个被咬坏耳朵的人来获得……明白吗?”

第二天我留在家里。我丈夫却爱出去逛,他乐意独自走进冬天的童话,一个人到糖厂去解解馋,到什宾德莱尔磨坊去转一转。我却躺在家里,两眼望着天花板,老是看到那个因为打了败仗先是杀死妻子然后杀死自己的高卢人,而且我还看到那位雕塑家如何满怀同情和勇气想到要将这一组悲伤的群像放进这块本该只是歌颂胜利者的浮雕里去。我仰面躺着,望着天花板,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实际上那时候的民族虽然可能更残暴些,但同时也更高尚一些,他们竟能对他们的手下败将寄予如此多的同情。我这么仰面躺着,从天花板上我也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尽管我根本没参加战争,可我也属于被打败了的德国人中的一员,我曾经在劳教营中呆过,可是谁也不同情我,尽管我不得不在地里干活,吃茶点时我又不得不同德国人坐在一起。

离我们这些担惊受怕的人不远的地方坐着些女工。有一天我饿得要命,女工们吃着抹了黄油的面包,她们中间的一个看到我的眼睛时,便伸出那只拿着黄油面包的手,可是当我站起来,将手伸过去接那块抹了黄油的面包时,那女工却把子缩了回去继续吃。我当时很难堪地站在那里,德国女人们皱着眉头看我,女工们打着哈哈嘲笑我,没有一个人同情我。就像我丈夫说的,一报还一报,我这无辜者只得承受。但是那次有关黄油面包的情景直到今天还留在我的心里。后来我丈夫回来了,一股子啤酒味儿,他坐在床沿对我说:“小姑娘,那场老年滑雪比赛昨晚有个令人难受的结局:所有参赛者和他们的亲友们同时庆祝胜利与失败,一个劲儿地喝酒。快到半夜时分那些得胜者都去洗桑拿浴了。而那比赛的第一名,在大家都已离去之时还留在那里。早上人们没法在旅馆里找到他,于是跑到桑拿浴澡堂去看,发现他一半已被烫伤,晕倒在一块滚烫的离温石英板上。将他抬起来时,从他身上掉下来一块肉……小姑娘,活在这世界上并不那么简单啊……”大家都以为我丈夫是个有福气的人,说我能得到这么一个丈夫,哪个女人都得眼红我,以为跟我丈夫过日子准是非常愉快和幸福的事。

可实际上完全是另一码事。我丈夫是一个很不安宁的人,总在游移,想呆在别的地方。他不管做什么事,总是快手快脚的,为的只是尽快了结,好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到了另一个地方他又不满意,一心想着回到原来的地方来。我丈夫一直处在一种像在赶火车或赶着去看什么演出的状况中。穿衣服的时候也一样,我丈夫早就穿好了衣服,其实他从没穿好过衣服,连他妈妈也说,我丈夫穿衣服的时候总是缺少那的,总是边走边穿,经常得小心,免得磕着碰着或扎着眼睛,还得小心别把大衣连衣架一起穿到身上。他甚至连吃饭也着,老是看着窗外,老是不看他正在干着的事情而看着别处。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他为了不用看我,便望着别处。当他偶然看我一眼,当我们俩的目光相遇时,我便看到他会因此而很别扭,一心希望我赶快离开或者让他呆在一个我不在的别处。

尽管他有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多的闲工夫,因为我总是整天不在家,而他下班回来有足够的时间,几乎一直到半夜,可以写点他需要的东西,可他还是那老毛病,赶上我在上班,他便又在利本尼逛,一会儿回家,一会儿出去,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在院子里转悠,心里生闷气,觉得不会利用只属于他自己的时间。总而言之我丈夫压根儿什么也不会,干任何事只会开个头而不能善终。他喜欢培植花草,也喜欢种莱,可是我经常去宁城,看到他的菜地里长满了杂草,实际上他的种植活动只是除草而已。然而每当我们坐火车,他便在车厢里大谈特谈他如何种花种莱,听得大家都惊讶不已,有的娘儿们还拿他给她们的丈夫做榜样,说我丈夫多么会种出漂亮的圆白菜、生菜,多么多么会栽矮苹果树和莱茵克洛德李子树。

这只是因为我丈夫虽然什么都种,但他最乐意读那本《桥头空地种植手册》,所以总是能把荒芜得长满的杂草除掉,仅此而已。连我们俩的房事也是这个样子,我总是请他在做爱时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事儿上,只想着做爱不去想别的,别去想明天的事儿。可我丈夫很不耐烦呆在床上,完事之后从来也听不到他发出点什么声音来,他从来不说点关于这事儿好听的话,或者讲述点什么,就这么干躺着,两眼望着天花板、望着由炉灶上裂缝的滑石反射到天花板上的活动亮斑。在要干这档子事儿之前,他倒是很来劲,野得像头公牛,那是一点情面也不讲的,扯开我的睡衣,就得马上干、立即就干,仿佛他有多么多么爱我,我必须现在就成为他的,恰恰在此刻而不能拖到任何别的时刻。

可是后来,等他那股劲儿一过去,当他仿佛从神志不清中苏醒过来,当他从一种不仅在脑子里而且在四肢里的什么闪电般的冲动中回来,从这种急速剧烈的房事中苏醒过来,当他重又回到堤坝巷24号这个房间的床上时,他便立即爬起来,用毛巾、小手帕和有洞眼的窗帘擦干净他那玩意儿,背对着我躺着,望着任何别处,就是不看我。我知道他在这一瞬间感到更加孤独、更加不幸。这一瞬间他也许希望能够穿好衣服到什罗斯堡小酒店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去,就像他在上班的时候那样。我随便什么时候去到他那焦街,他总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总是从胡森斯基提着一罐啤酒回来,总是在什么地方吃烤肉卷,以便回来有力气再打那些废纸包。过一个小时又得上别处去而不呆在他现在正呆着的地方。我丈夫也爱烧菜,但他的烹调手艺绝不像他吹嘘的那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