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丈夫喜欢孩子,我们只要一出门,我就觉得我丈夫很招惹那些孩子。www.miaokanw.com孩子们老远就瞧着他,他也对着他们微笑。有一次弄得我都觉得很丢人,因为我丈夫无缘无故给一个孩子扇了个漂亮的小耳光,无缘无故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当我们沿着罗基特卡河漫步时,他常问孩子们:“喂,想不想要一个小耳光?”如果那小孩表示同意,他就轻轻地给他一个温柔的小耳光,这样一种友善的耳光。每个挨这耳光的孩子都闭上眼睛,甜滋滋地微笑着。因为我丈夫喜欢孩子,他之所以温柔地打着他们,是因为他爱所有的孩子,习惯于他们,成了他们中间的一员。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才能以孩子的眼睛看世界。我们每星期一次地迎接午后的阳光出去散步。实际上我这位丈夫也是一个这样的孩子,他总是离我跑开去,我像位体面的女士在小道上迈着步子,我丈夫却总要跑到罗基特卡河边的太阳底下,我像其他人一样,选在阴凉的栗子树下、菩提和白杨树干影子底下走,我丈夫却蹲到河边去哗啦啦地用河水洗脸,不一会儿又跑回到我这儿来。他通常习惯走到我前面去,跟孩子们打招呼,给他们来个小耳光。有些孩子突然跟我丈夫一道跑开了,跑到什罗斯堡下面的草坪上别的孩子们中间去了。

这里有很多挺漂亮的小路,他们往上走,忽而消失不见,忽而弄得满身抄子出现在树林与灌木丛以及花圃之间。草坪上有个大抄坑,零乱散着几把长椅子,上面坐着妈妈们、奶奶们和负责照看这上百孩子的人。他们或用手牵着孩子,或推着儿童车将孩.子们送到这里。我丈夫最喜欢儿童车上的这些孩子了,趁妈妈们不注意的时候,他便对孩子们做鬼脸,孩子们都要被我丈夫吓出急惊风来。他们或从儿童车里对我丈夫探出身子来,一不小心就掉到车子外面,幸好有根帆布带拴着,结果常常这样头冲下地挂在车外。有一次被我丈夫碰见整个车子都翻倒在地,他正好在旁边,连忙帮着将车子扶正。他还安慰那妈妈说,他小时候也曾从儿童车上掉出来过好几次,或者保姆不留神让他的脑袋挨着了石头地面,可什么事儿也没出。有一次我丈夫还丢人现眼地将一个孩子抹好了果酱黄油的面包拿走,还没等人明白过来,便狼吞虎咽地大口吃掉了,我只得去给那位妈妈赔礼道歉,可我丈夫在那里窃笑,一边翻着口袋,找出五克朗给那哭着的孩子,有时甚至给十克朗,算是赔偿费,因为他吃了人家抹了黄油的面包。实际上我带出来散步的也是这么一个淘气的大孩子。而我眼下没有孩子,大概也没法有,因为我们在干那个的时候,我丈夫从来不注意,总是急匆匆的。我没怀过孕,也从来没怀过孕。

因此我对孩子也没多大兴趣,我对孩子从来没有过像我丈夫对孩子的这种关系。实际上我丈夫就成了我的孩子。可我丈夫观察孩子还不同于一般人:当他看到孩子们玩胶木猎枪、自动长枪和胶木手枪时,他简直痛不欲生。当他看着这些孩子在这样一个漂亮的宫堡花园玩耍,他们如何上树互相射击、靠肘子匍匐爬到灌木丛里,另一方也有这么一帮孩子这么爬过来时;当他看到小姑娘们也分组藏在树干后面用胶木玩具枪朝着对方射击时,他便咳嗽起来,四下里顾盼那些妈妈们,可她们却安安稳稳坐在长椅子上注视着由她们照看的孩子们,她们压根儿就没像我丈夫那样想到要制止他们玩这种游戏。我丈夫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你瞧,这上百孩子都是从电影上看来的,你瞧这些小东西多会隐蔽!你只管瞧瞧看那些野小子多会配合。当他一被击中,便会立即倒下,而射击的那一方便大摇大摆地朝那倒下的孩子走去,手里还老是端着那胶木枪,尽管那躺在地上的只是装着被击中的。你瞧,整个这美丽的花园都装满了玩打仗的孩子啊!这些野小子可鬼哩!那儿!你看见没有?那顶上,在演集中营。里!他们在挖坑埋人,他们拖着一个孩子朝灌木丛后面走去。这些无辜的孩子都是从电影里学来的党卫军那一套哩!我亲爱的小姑娘!”

我丈夫悄声对我说,“你坐在电车上也能见到有的孩子莫明其妙地掏出胶木手枪,躲在妈妈的肩膀后面瞄准我,一扣扳机,‘砰,打死他!’我因这个无辜的孩子仿佛就该死掉。可我们这些孩子,这些可爱的孩子,这些小不点儿们只是在闹着玩呀!‘上帝啊,就让他们玩去吧,既然天气又那么好!既然是孩子,现在不玩还等什么时候玩?’妈妈们和那些负责照看孩子的人这样对我说。要害是孩子演什么角色,将来就可能成为什么角色。小姑娘们玩娃娃,玩娃娃的小房间,等她们长大成人,真的有了孩子,这还能管点儿用;而这些孩子从他们很小的时候起就扮演土兵、宪兵、小偷,这一代人将来会有什么结果呢?你瞧这些孩子,在进行毫不留情的对敌斗争,那些孩子在演集中营的那一套,大人们却在那儿聊天、坐着打瞌睡,或看着他们的小宝贝们玩得有多欢。谁也看不到这些孩子在玩这些游戏时想得很认真,以这么大的热情在进行着战争,就像他们现在作为孩子所演习的那样。”我丈夫说着,微笑一下,耸了耸肩膀,摊开着双手。我没理解他想要说明什么。然后他又站在儿童玩耍的沙坑那里,这是逝去的时光的一片绿洲。只有几个小孩子拿着小桶小铲在玩沙子,他们把沙子挖出来堆成一堆;另外有几个小孩在修花园,没有篱笆便插上一些树枝、小树干。我丈夫定睛地看着他们,然后坐到我身边来,轻声对我说:“你瞧,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些孩子长大了会是个什么样儿。那个小姑娘,等她长到十七岁,也就能给人送送奶,乖女孩一个;那个男孩也是,成不了大气候,只能当个机关职员,他胆子小,窝窝囊囊的,你瞧他,站在一边,不知干什么·好;可是那边那个,故意从这根树枝跳到那根树枝,还一直举着胶木手枪在射击的男孩,将来会不简单,不管在生活上或者在政治上。”

我丈夫这么说着,我才第一次地看了一眼,第一次地注意到孩子们在怎么玩,他们热情高涨地互相射击着,跟真的一样。瞧他们的脸有多凶,带着多大的敌意啊!当他们这样彼此地瞎打一气时,我看得都发抖了。因为在我小时候,那些男孩也是这么玩的,他们甚至还戴着纸做的军帽,拿着玩具武器,我认识的所有那些男孩,先毕业于希特勒预备军校,然后编人武装部队,最后丧命于东方战线某个地方。我就这么和我丈夫坐在那儿,那天下午天气很好,太阳已经落到罗基特卡河上,栗子树成行的阴影投射到我们身上。哪儿有阳光,哪儿就闪烁着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孩子们。五颜六色的儿童车像小船一样散落在草坪的绿色港口上。草坪上有株高大的白杨树,它的旁边有口泉水井。有几个人站在那里,有个人正弯下腰来,他的红毛衣鲜艳夺目,远看只见毛衣不见头。过了一会儿穿红毛衣的人直起身来,她挺直身子,提走一壶泉水。而所有这些孩子们的监护人都在慢悠悠地散着步,与正在玩耍的孩子们的那气氛形成鲜明对照:所有灌木、矮树和树枝树干上都是往上爬或朝下跳的孩子,整个这小山坡都是东爬西跑、行动迅速的孩子们,他们只是愣上一小会儿,然后便伸出他们的小手,眼睛藏在树枝树干或椅子后面,从胶木武器中射出看不见的子弹,被射中的那一个便从树枝上摔下来,摊开来躺到地上。劳动者们的美好休息场所、这宫堡花园却到处在打仗。我站起身来,边走边观察着所有妈妈们、所有男人们、所有爷爷奶奶们的脸,他们都在微笑,或者固执地望着自己前面那一小块地方,或者在美滋滋地打盹儿,却谁也没有像我丈夫那样担惊受怕去想过什么。实际上他也没受什么惊吓,只是翻来覆去老对我说他的所见,说他毫无办法,因为所有人对他们亲爱的小宝贝们玩这游戏表示宽容,只有我丈夫双手叉腰、站在草坪上杞人忧天地望着这幅孩子与成人的巨幅画面。

等我走到他跟前,他用手指着一个孩子说:“这个将来会拔尖,那边那个也同样,谁也挡不住他们成为出类拔萃的人,因为现在从他们身上就能看出苗头。”到第二个星期周末,我丈夫下班早了一点儿,我们又出去散步,那次我们去的什洛斯堡。我丈夫又走到我前面去了,然后再走回到我跟前来。他性急得很,逼着我走快一些,老朝宫堡塔尖上的钟看,就这样我们来到一块美丽的宫堡草坪上。

逐有林xx道开始的地方,已经密密麻麻站了很多人,这些人都很激动,都充满一种伟大的期盼之情。宫堡附近的这些观众大多穿着节日盛装。我丈夫继续往前挤,继续在人群中望我,对我抬手,让我只管快些往前走,往前走。我已经不想往前走了,当我被人挤得要命时,我就会害怕起来。电车上太挤我也受不了,只要人们互相、或者冲我挤来,嘴里朝我呼出烤香肠和肉饼的臭气,我就无法忍受。扩音器里播放着管乐。我丈夫等着我,然后紧紧抓着我的手,拖着我跟他走。等我们挤出来,便清楚地看到:美丽的草坪上尽是小孩,每个孩子背上别着一个号码,那边站着他们的妈妈和照看他们的人。孩子们手里扶着双轮踏板车。在林xx道的栗树干之间横挂着一个条幅,上面标着“起跑线#039;几个大字。主持者们正安排第一批参加双轮踏板车比赛的孩子们准备起跑。

起跑线旁挤满观众,主要是这些马上就要比赛的孩子们的妈妈和亲戚。我看到,还没到时候,大家好像还开开玩笑什么的。可是我也看到,有的妈妈已经弯下腰去对着自己的孩子又是吼又是指责,还对孩子强调些什么。我从她们的动作和手势可以看出,这些妈妈开始在较劲儿了。

她们赌咒发誓地要求他们的孩子别错过机会,要争取当一名双轮踏板车的优胜选手。起跑的瞬间快要到了,大家都变得很严肃,观众们鸦雀无声地盯着那面小旗。我看到,那些妈妈们看那小旗的神情是那么严肃。小旗一挥,孩子们便蹬着双轮踏板车开跑。我丈夫抓着我的手,严肃得要命地望着他所看到的,我所看到的,所有其他人也都看到的:有的孩子已善于不顾一切地往前冲过去,毫不犹豫地用胳膊撞开挡道的人;有的孩子压根儿就没有开跑,放弃了比赛;另外一些则留在一群运动员中。当双轮踏板车赛手们拉开距离,我看到那些跑在前面的选手们的妈妈也在跟着他们跑,以给她们的孩子加油打气,呼喊他们。实际上这些孩子的妈妈们也跟着在比赛,也许比她们的这些孩子们,这些未来的头号种子更来劲;而那些只能得第二、也许第三名的孩子的妈妈甚至已经开始在彼此大喊大叫、骂娘,只因这个没让另一个跑到前头去。整个这场孩子们的比赛充满了喊9q声、加油声,甚至这里那里冒出的咒骂声。我同我丈夫之所以也在跑,是为了想听这些妈妈都在说什么,对她们的孩子们喊些什么,好让她们的孩子能够获胜。

直到白悬崖下,耸立着布洛夫卡医院的那儿,罗基特卡河面宽得变成了湾,然后从马宁纳旁边缓缓流进伏尔塔瓦河的那地方才算终点。我的丈夫已经站到那里,像那些期盼着胜利,跟参赛者一起跑着的人一样鼓着掌。第一名到达了终点,紧跟着是第二名,而第三名连人带车倒下了,他的妈妈跪在他身边,对着他直吼。那个气喘喘的孩子蹭破了膝盖,在他妈妈的强劲鼓励下终于作为第三名爬到了终点。、妈妈拥抱着孩子,幸福得哭了。我丈夫轻声对我说:“冠军就是这么产生出来的。优胜者就是这么诞生的。我和沃拉吉米尔就这样竞赛着,我们并不比他们强。”后来举行了五岁儿童双轮踏板比赛,然后是六岁的比赛。我回到起跑线那儿,在那里我用自己的眼睛,实际上是我丈夫的眼睛,因为靠我自己恐怕永远也注意不到这些,是我丈夫赠给了我一点点他的眼睛,因为直到现在我才看到,这些孩子来参加这双轮踏板车大赛时本来显得很平静、正常,可突然,一等主持比赛的人给他们戴上号码,便立即变得严肃起来。如今那些妈妈一走过来,把号码又重新别了一番,让它显得更漂亮。孩子们从得到这个号码的时候起仿佛一下长大了十岁,每个号码就仿佛一种涂油式,一种天主教的坚信礼。有些戴着这号码的孩子开始心慌意乱,眼珠子直转悠,我真担心他们晕过去,得急惊风,不是因这号码,而是因为他妈妈怎么看待这号码。忧心忡忡的妈妈的目光在问:我的儿子你将来能有什么作为呀?我丈夫抚摸了一下这些孩子的脑袋÷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他们压根儿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跑,他们没理由非赛不可。孩子们先拉开距离,缩着肩膀,一副无辜的样子,实际上这些孩子实在太小。

可是我倒看见了那些大一点的孩子们流里流气的眼神,他们的双轮踏板车很讲究。他们甚至还穿着赛车手的运动衫。他们的妈妈对他们满怀希望,认为他们通过这种双轮踏板车赛的胜利就能开始未来赛手的好运,有朝一日真能当上个冠军,甚至世界冠军。我丈夫越看这些娃娃赛车就越发变老了,眼睛下方有了黑圈,直喘气,摸额头,张开几个手指在眼前甩动了几下,仿佛要将糟糕的幻觉带来的梦魇驱走,仿佛无法相信他所看到而别人也许没有看到的事情。等到所有比赛都已结束,当有几位妈妈感到受了冒犯居然互相揪着头发打起来;当有几个孩子挨了妈妈一顿揍,吓得直发抖;当有几对夫妇为他们的孩子跑在最后名次而吵起嘴来,说是星期一要去提出离婚、起诉;当那些得胜的孩子们的妈妈带着她们幸运的孩子上糖果店,而那些没有得胜的孩子们的妈妈领着孩子悄悄地从偏僻的小胡同灰溜溜走回家时,我丈夫则一回到家便拉开被子蒙头躺下,只好由我来生炉子,由我拿着罐子去打啤酒,而我丈夫从孩子们的双轮踏板车比赛观看回来后,不吃不喝,只是蒙在被子下面轻声地悲泣……我开始不知不觉地常到小画家依尔卡·什梅卡尔的画室去走走。他住在热尔多维酒家的地下室里。他那画室大得几乎可以打网球或冰球。人们从地下室的窗前经过,你只能看到他们的一双脚。

依尔卡·什梅卡尔的厨房里还生着炉子,从屋角落的那一堆煤取燃料。依尔卡穿件白大褂,他笑得神秘莫测。他有一个秘密,那就是他的一幅名叫《父亲的梦》的巨画,一幅从去年就开始创作的画。画布上躺着在睡觉的依尔卡的爸爸,在他上方有只蝴蝶在飞舞。依尔卡将一本全世界的蝴蝶画册翻给我看,还轻声向我透露说,他要将所有这些蝴蝶画到《父亲的梦》那幅画上去。说等他干上二十年,最后要以他的这幅巨作给观众一个惊喜。不过眼下依尔卡在这个地下室里有台巨大的压力机,跟一间电车车厢那么大。除此之外,这地下室里别无所有。可是依尔卡已经看到了未来,说这里不仅是他的画室,而且将是他的私人画廊。他和沃拉吉米尔一块儿在此于活,他们将石灰抹到墙上和天花板上。抹石灰时,依尔卡得用人字梯,而沃拉吉米尔弯着手就能轻而易举地往天花板上抹。依尔卡似乎出神地凝视我一番,我对他倒不是抱什么同情,只是受不了沃拉吉米尔和我丈夫看依尔卡的那副神气,好似瞧不起他,蔑视依尔卡所干的活儿。不过沃拉吉米尔还是喜似依尔卡的,因为他们一同在版画学校上过学,后来每当沃拉吉米尔需要做一些大幅的铜版画或铝合金的模子,就可以拿到依尔卡这儿用压力机压出一张张版画来。依尔卡这时正给《大自然》和《宇宙》两家杂志干活。他很热情。有一次亲自给我演示他是怎么做成那些蝴蝶版画的。

我一直惊讶地看着依尔卡如何将一张小小的铜板塞到那台巨型压力机里,在那块铜板翻面的时候依尔卡按一下电钮,哐当一声巨响。依尔卡站在那里微笑着,不禁使我想起《摩登时代》里的卓别林,个儿小小地站在许多机器的巨型齿轮组旁边,就像一名小个子司机站在那大型机车旁一样。依尔卡正在对我微笑,他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而我丈夫和沃拉吉米尔却在拿依尔卡开心,但依尔卡心里有底,他知道未来属于他,’等他完成那幅《父亲的梦》之后,他将一举成为佼佼者。如今依尔卡只在为我而表演,让我看他那巨型压力机如何产生给《大自然》和《宇宙》杂志的小蝴蝶来。哐当巨响之后,他从一个巨大的轴辊下面取出一块面积不比火柴盒大的小板儿,揭下丝绒小方块,然后用镊子从模子上揭下那张小不点儿的版画,搁到我面前。那张小版画的确不比一张邮票大,上面有只很美丽的蝴蝶。“这是什么?”依尔卡问。我丈夫说:“我不想赶到你前面去。可你是未来的人民艺术家!”沃拉吉米尔提议说:“我说依尔卡,你寄一组蝴蝶到华沙《歪轮》杂志上去怎么样?要不寄到迈阿密的戴维斯那里去?让美国人也少耍点威风,让来自欧洲来自捷克的一个穷孩子来揉揉托比、罗斯科和威莱姆·德·库宁他们的眼睛,依尔卡,如今我一看到你这一艺术品,就想我大概得放弃我那行动版画了。”

我坐在椅子上,用眼睛扫一下这两个“世界冠军”,这两条自己宣称为世界冠军的汉子。依尔卡的蝴蝶我就是喜欢。我站起身来,观看依尔卡挂在墙上的一幅油画,这是他怀着深情画的他妈妈。我转过身来背对着那两个爷们儿。沃拉吉米尔走进厨房,拿来他的提包,然后同我丈夫将一张桌子抬进画室里。依尔卡直乐,友善地骂他们:“你们这些野小子!我不怕你们泼冷水!你们等着瞧吧,等我把我那《父亲的梦》弄完……不过,博士!一切都会顺利的。”我一转身,看到依尔卡·什梅卡尔直瞪着我丈夫。他握紧拳头,对着他们朝空中就这么一捶以增加自己的勇气。

沃拉吉米尔则轻声对我说:“年轻的太太,现在我给您表演一样东西,是我和您丈夫还有艾贡·博恩迪一起表演过的。我那时住在您现在住的地方,我睡的那张床,就是如今您和您丈夫那张床。这是‘沃拉吉米尔式的幻灯机’。”外面的天已近黄昏,沃拉吉米尔关上了木板窗门,将电炉子的电线插上,白墙上立即出现了一幅仙客来花的图画,花上绕着几根彩线……我丈夫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把脸转过来,望着墙上那朵大花和桌子上那部小幻灯机,灯光就是透过它射到墙上的。我一直看着那朵色彩灿烂的花,我丈夫握着我的手,直点头。然后我们一愣,不禁笑开了,因为那朵花突然冒出一个大泡泡,这泡泡一直在变大,像牛奶沸腾时那样,像有些花的叶子突然冒汁那样,像癫痫病人吐出的泡沫,泡沫胀大、爆裂,变成一种往下淌而又易蒸发的汁液。

如今那花开始冒出另一个泡泡,很快开始发生变化,那些彩线因热气和液体而膨胀起来伸向四面八方。我使劲盯着看,可总也弄不明白,沃拉吉米尔这鬼名堂是怎么弄出来的。沃拉吉米尔在我旁边蹲下,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轻声对我说:“年轻的太太,这是每个小孩都会做的普通玩意儿,连您也会弄,您可以在您那个堤坝巷的家里弄,不过不知您丈夫会不会允许。您把任何一种花搁在两个环套中间就全了,一加热,借着幻灯机的温度,它就会渐渐胀大,创造出前所未见的美丽图画。而且总在变化。”沃拉吉米尔解释着,他的一只手继续放在我的膝盖亡。我在看,沃拉吉米尔也在看我丈夫是不是注意到他的手。可是我丈夫在望着墙上的画。

如今,当温度变得很高时,那朵花仿佛要全力从这玻璃甲胄中挣脱出来,连同彩线一起膨胀起来,整个这画面似乎要爆裂,不过玻璃板没允许它这样,于是整个这朵花便渐渐溶化、变色,像果酱一样漫出,像李子甜饼那样流汗,像烤李子饼一样汁儿从烤盘流到烤箱里。沃拉吉米尔蹲在前面一点儿,他的鬈发几乎碰着我的脸颊,我看到了他轮廓鲜明、气度高贵的侧影和微微鼓起的嘴唇。我叹了一口气,又瞟了一眼旁边,看我丈夫是不是看到沃拉吉米尔那挨我眼睛很近的鬈发,是不是看见了那只老放在我膝盖上的手。这会儿我们大家都在盯着墙上看有什么变化,大家都为这画画和这朵被烤着的粗线绕着渐渐溶化的仙客来花而激动、心醉。后来,有人打开了从热尔多维街人行道通到这里的那扇门,司是依尔卡和我们大家都还在盯着墙上这幕戏,盯着仙客来花这幕不幸的悲剧,盯着绕线的这一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