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SDC觉醒 序章3 为你的眼瞳干杯

喜欢是什么意思?

我在棉被里翻来覆去,始终得不出答案,烦恼苦思的热度,快要将脑子煮熟。

被说喜欢了。被女孩子当面说喜欢,这是第一次。

而且对象还是巢鸭。不,是不是巢鸭并没有关系……其实有关系。究竟是哪边嘛。

用棉被蒙住头。说烦恼,却连该烦恼什么也不知道。脑中浮现巢鸭的模样,接着是臀部。「不对!不对!」敲自己的头,抹去巢鸭的姿影。唔,虽然是该烦恼巢鸭的事情没错,但不限定一下主题不行,范围太广大了。

究竟巢鸭是喜欢我哪一点啊?

我跟巢鸭平时交情并没特别好啊,之前跟她也几乎没有交流……吗?

「……啊。」

好像有过。我们学校每二年就会换一次班级,一、二年级时也跟巢鸭同班,记得那时好像曾跟她聊过几次。

但也顶多如此而已,难道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吗……特别?突然想起一件事,摸摸眼睛。我似乎对她炫耀过这双眼睛的特殊能力。

我那时对自己的特殊能力引以为傲,曾对不特定多数对象炫耀过,所以巢鸭十足有可能看过。但我依然不懂,仅仅如此为何能构成喜欢的理由呢?

如同断掉的电线不管怎么弄也接不回去,整个晚上我都在烦恼中度过。

睡眠不足的隔天,我去上学,眼睛还是一直追着巢鸭跑。巢鸭与之前相同,没特别来找我,只态度淡然地上着课,休息时间也是同样,只静静地坐在座位上。

她一次也没看过我,而我则是因她的事情被其他男生嘲弄、瞎起鬨,但巢鸭却什么反应也没有。直到放学,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我也一样对巢鸭连一句话都不敢说,但是总觉得继续这样下去的话心里会有个疙瘩,我决定主动去找巢鸭,去跟她说点什么。虽说为了下这个决定,花了整整一天。

巢鸭总是由自家轿车接送上下学,那天也是如此,巢鸭正准备搭进彻底无视于访客用停车场、停靠在小学体育馆前的巢鸭家专车。驾驶座上有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后面的座位则有个穿浴衣的大姊姊瞇上了眼。

「喂~巢鸭!」

背着红色书包的巢鸭回头。老爷爷司机与浴衣大姊姊也一起转头朝着我。只不过浴衣姊姊没睁开眼,是否在看我则不可知。

「什么事?」

「是关于昨天的……事情。」

「昨天?是游泳池的事?营养午餐浓汤的事?还是我喜欢石龙子同学的事?哪个?」

巢鸭采用疑问句将选项二抛向我,彷彿杂耍一样,疑问球一颗颗滚了过来,堵塞我的喉咙。本来准备打开车后门的巢鸭回头,走到我面前。中途朝着车说了声「别担心」,制止里面的两人。

「是哪个呢?」

「呃,就是……好像说……喜欢我的那个。」

「嗯。」

巢鸭点头肯定是针对哪个?即使亲眼看着她,我也还是搞不懂。每个时机都与我擦身而过,彷彿两个人交互檮麻糟,却每次都失败一样。

而且巢鸭还是拿杵的,即使打到我的手,她依然没什么感觉。

「真…真的喜欢嘎…嘎嘎?」

「不是乌鸦,是鸭子啊,我。」

似乎被当做在模仿叫声了。呃,不是这样啦。

「所谓的喜欢,是什么?」

对于我迷惘半天总算发出愚蠢却又非常哲学的问题,巢鸭眼睛眨呀眨地望着我。巢鸭没有马上回答是件很稀奇的事,令我也不由得眨起眼睛。

「喔?」

巢鸭没有收起惊讶表情,把手贴在我的脸上。不,是抓住,她把我拉向身边,我差点向前

摔倒,但她依然不打算停止。

等到停止的时候,巢鸭与我的嘴唇已经贴在一起了。

「……………………………………」

变得无法呼吸。

「……………………………………」

巢鸭的嘴唇舔了舔我的下唇。

「……………………………………」

巢鸭的呼吸搔得我的脸很痒。

「呼喵呼咿呜呜咿呜啊咿咿咿咿!」

愣住了三秒左右,我往后飞跳,狠狠地摔到屁股。背上的书包震荡,肩带陷入锁骨里,眼珠子就像换牙前的牙齿剧烈地动摇。

巢鸭平静立定,裙子在我眼前飘晃。

「呃,咦,等…等等!」

想摸嘴唇,但手还是退缩了。被巢鸭舌尖舔过的嘴唇显得有些溼润,要我把哪个擦掉’不知为何,心情上办不到。

车中的老爷爷跟大姊姊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地看着我们,总觉得很可怕。

「你看,我是真的喜欢喔。」

巢鸭若无其事地说着,蹲了下来,配合我的视线高度,脸又靠近过来。四肢僵硬的我无法退后,被巢鸭抱住肩膀。

巢鸭与我的眼睛高度变得水平,近距离凝嚷着我。

正确而言,彷彿想跳进我的眼睛里,深深地望着我。

我的世界被巢鸭填满了,接着……

「这么一来,我又更确定了,我果然喜欢石龙子同学。」

说完,巢鸭又亲了我一下。

但这次并非嘴唇,而是右边的「眼珠子」。

「啊,果然是石龙子同学。」

与喀啵喀啵的愚蠢脚步声步调一致地,女生语气悠哉地叫我。虽然这名女生也算是跟我因缘匪浅,但是她以这种难以预测的登场方式,依旧让我整个人愣住了。

只不过,当她又踏着无脑脚步声要靠近时,我的头脑与手臂总算活动起来。

「慢着!慢着,别动……巢鸭。」

我伸手制止满不在乎地走过来的巢鸭。巢鸭露出一贯的安稳表情,虽歪着头疑惑,姑且还是依照我的要求,停下脚步。

身处于四楼某房间,没做好心里准备,吓得差点哭出来,正准备迎击发出脚步声的对象时,来人却是学校同学。「这个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受到此一疑问的强力冲击,头脑无法灵活运转,彷彿被强迫在模糊视野里行进般的焦躁感,我摇了摇头。

等视野的焦点恢复,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巢鸭的打扮。见到她身上与白天的制服打扮截然不同的便服,不由得瞠目结舌。是裸露。算不算裸露「狂」我不知道,但裸露的地方太多了吧。我说皮肤。

上半身只有胸部遮住,底下虽裹了一条海滩巾,但长度相当短,与泳装的裸露程度无甚差别。巢鸭的皙白肌肤没被夜色掩盖,反而更强势地自我主张。

巢鸭的头发上有一朵略大的假花当做装饰,配上便服,带给人截然不同的印象。即使早就看惯她的长发,我的视线依旧完全被夺走了,不禁咕哝一句:「好美……」

我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巢鸭的便服打扮,而且冲击性也太强烈了点。

就算问她为什么要这么打扮,恐怕也只会得到「因为很热」这个理由吧。

以前曾经因意外而看过她的裸体,因为有过这段过去,种种情感在我脑中交错,脸部异常火热,伤口象是要咕滋咕滋融化似地发疼,恐怕一用力真的会喷出鼻血吧。来者是我的同学,是巢鸭,一想到这些,苦恼又开始压迫我。只不过,要比皮肤的裸露,我可不会输喔!我是指另一层意义的。不对,我在说啥鬼嘛,我是白痴吗?真的是白痴。什么「只不过」嘛,这种情况下别心情浮动啊。

紧握的玻璃片陷入手指,割破了皮肤,痛楚代替冷水,一头浇在忘记紧张、陷入色鬼心态的脑子上。瞥了一眼旁边,同样拿着玻璃片当做武器的男人以困惑眼神看着巢鸭。除了我以外,又有另一名国中生登场,也难怪他会感到困惑。

「我该等到什么时候喔?」

巢鸭发出语尾有点奇妙的疑问。别说是什么时候,更希望她能永远等下去。

……这么说来,传闻说这一带被不良少年当成跟女人幽会的场所,没想到是真的。既然如此,巢鸭应该也有男友陪伴吧?

想起中午见过的海岛,瞇眼望走廊深处,没见到随后追上来的海岛身影。

「海岛呢?他没跟你一起吗?」

「为什么会提到海岛同学呢?」

用脚尖在地上摇摆扭转,巢鸭回答。

「呃,他不是你男朋友吗?」

「才不是喔。我跟他顶多偶~尔~会一起去逛街而已。」

巢鸭摇晃手指,否定我的说法。这件事似乎不值得如此夸耀吧?

只不过,原来如此啊……慢着,在这种危急时刻,我在放心什么嘛。

「所以说,你现在是一个人?」

「嗯。」

「……原来如此。刚才在楼梯转角看见的两人组,我还以为是你跟海岛……」

她一开始就说了句「果然」,而我在大楼内也只有那时候碰到小刀男以外的人物……

「话说回来,我该等到什么时候呢?」

巢鸭从刚才就重复着相同问题。巢鸭与我们隔了五公尺左右,是房间入口与中央的距离。她的眼神不停透露着:「我想去你们那里,可以吗?」

难以判断是否该怀疑巢鸭是敌人。现在的我处于只要想怀疑,什么都能怀疑的精神状态。脸上的伤口除了血液以外也流出猜疑,我对世界抱着不信任感。

什么是对的,什么可信任。钻进牛角尖的疑惑绊住了我的脚,使我迟疑。明明那个小刀男随时可能到来,我却忙着和巢鸭大眼瞪小眼。

「……巢鸭。」

「什么事?」

不禁又闭起原本想直接开口发问的嘴巴,移开视线。

比起巢鸭是否为敌人,有件事更令我挂心。

记得我以前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

我好像曾经在她面前表演过自己的能力。

万一她宣扬起我的异能有多浅薄的话,身边这名男子的反应恐怕难以想象。更重要的是,若依巢鸭的性格,还很可能无预警地说出口咧。

「……不,没事。你不必继续等了,进来吧。」‘

一番犹豫之后,我向她招手。虽然我不认为巢鸭对逃离这里会有什么帮助,但也想不出叫她离开的方法。更何况,我认为不管耍什么心机对她这个人都没效。这个不做多想地发出可笑脚步声,堂而皇之地跑上楼的家伙,不管用什么道理也无法说服吧。

「谢谢。啊,还有其他人在耶。」

望了一眼浑身是血、靠在墙壁上的男人,高雅地对他点头。我开始担心让巢鸭进来是否会引来危险了,巢鸭这个人真的很松散啊,特别是脑子里的螺丝。

「我说,你知道吗?」

「嗯~什么事?」

「这个大楼正处于乱危险一把的状况喔。」

「似乎是呢,石龙子同学的脸看起来好像很痛。」

即使知道,巢鸭的态度也仍旧没有变化。

跟已经吓得再也不敢半夜上厕所,凡事裹足不前,说不定还会因为压力而见到一、二个幻觉的我大大不同,也许巢鸭这样的女生才具有故事正牌主角的资格吧。但,即使巢鸭拥有主角的资质,我也不憧憬她。

如果得尝到痛苦滋味的话,我宁可不要登场,宁可不被故事召唤。

被小刀割裂脸部的我,价值观变得只想追求逃生途径,只知流下血泪。

……然后呢?

巢鸭现身了,接下来我又该怎么办?状况一点也没有好转。

重点是,她来到我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

试图催眠自己忽视这个疑问,但疑问却一直在我眼前左摇右晃,不肯离去。

「这里好臭喔。」

巢鸭手指贴着嘴唇,左右观察。浴血男瞇细了眼,疑惑地看着巢鸭与我。真希望别把我跟巢鸭当成是同一伙人哩。

即使是这种时刻,我仍然担心起会不会被她喊做「呕吐男同学」。

「……呃,是…是啊。」

我硬挤出声音,好拂去心中芥蒂。

「而且你的脸好糟糕喔。」

「真抱歉喔。」

巢鸭的发言听起来象是在指脸伤以外的部分。与她的对话多少让我恢复了平静,令我很感激。巢鸭宛如将学校的气氛带来这里,抚平了我的紧张情绪。虽然,我跟巢鸭实在称不上特别要好。

倒不如说,我甚至觉得她很棘手。与教团有关的人物都是我的敌人。

「脸被剖成两半?」

「还不至于那么严重啦,虽然痛得要死。」

脸一朝下,一阵脸皮快剥落的疼痛传来。啊啊,我受够了。

「对了,左眼呢?左眼没事吧?」

巢鸭手伸过来,似乎想拆下包扎伤口的布。讨厌被人碰到伤口,我拨开她的手,后退一步。巢鸭的姣好面容没有变化,嘴唇动也不动地「呋」了一声。

「没事就好。」

这么执着于我的左眼,她肯定知道我的异能。

跟成实的情况不同,这次我是认真想让她闭嘴。因为是关乎死活的问题。

「你果然……」

「怪了~应该快来了吧?」

与我开口同时,巢鸭转头望走廊。这家伙,想敷衍过去吗?但是冷静一想,这个问题也不该在此时提起,毕竟男人就在旁边。于是我也跟着答腔:「是海岛吗?」并考虑是否要将玻璃片交给手上没有武器的巢鸭时……

「呸!」

浴血男吐出血痰。他似乎想惊讶地喊「咦?」却因血液与唾液聚积在嘴里,被一起呸了出125来。他的痰血混合物喷出的方向是道窗户,是我试着使用绳梯逃脱却失败的窗户。

一道黑影由窗外渐渐升起,就像即将吞没这栋大楼的黑色洪水一般。

接着,彷彿雏鸟破蛋,一只手从这道黑色团块般的影子生出。那只漆黑的手臂抓着窗框,又在黑色团块中创造出手掌与手指。指尖强而有力地抓住,将底下的黑影拉起。接着……在宛如「蹬了」空中的强力跳跃后,将玻璃窗踹破。

那个小刀男跃入房间了。

……喂喂,我不是强调过好几次了,这里是四楼耶!

他的行动轨迹难以置信,彷彿骑士踢(注:特摄影集《假面超人》系列中,主角的必杀技)一般,垂直跃起后,朝斜方向落下。人类是不可能在空中使出这般行动的。……普通人的话。

茫然的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我得出一个答案,但膝盖的颤抖也随之而来。

水黾。

与我一样……

是异能者?

除了自己,第一次碰见跳脱于世界框架外的人类。

配上首次被施加暴力的恐惧感,他的登场超乎必要地震撼了我的思考与身体。

超越科学法则的小刀男在房间着地后,又藉着反作用力跳起,朝向我飞舞而来。

蹬了一下空气,小刀男由我头上降临。

「去吧~」

彷彿描绘出一道抛物线般,像在开玩笑的话语在一楼大厅响起。接着,某种东西伴随着话语声,同样呈抛物线落在蛞蝓身边。

那东西的轮廓与质感就像从树枝上掉落的毛毛虫。蛞蝓不禁仔细端详起这落在两脚间的东西,在知道了那是什么后,不由得屏息吞声。

是手指。人类的拇指与小指有如蝉壳一般掉落在地上。被切下后似乎经过一段时间,断面早已停止出血,手指显得黑色暗沉,蛞蝓立刻将之踢到角落。

由于工作性质,蛞蝓早已见惯了伤口,但这种东西被出其不意地抛过来,还是令她难掩恐惧情绪。手指像个「物体」在地上滚动,消失于夜晚彼方。

「真遗憾呢,没办法玩送进闭起的嘴或手里的把戏。如果只有这么逊的用法,特地捡来就没意义了……唉~我为什么要捡呢?」

照在墙壁的光芒歪了一边,也许是与翠鸟歪头动作有所连结。扭动身体,防止自己被那道光芒照射到的蛞蝓咬紧牙关,拚命克制牙齿的颤动。

臼齿不知破裂了多少次。磨损的牙齿有如犬齿般尖锐,舌头仅是划过,就渗出血腥气息。

「我啊,一直都在思考,思考我的异能为什么会这样,构造又是如何……当中有一点是从我出生以来就有的疑问,到现在都还无法理解。」

蛞蝓知道翠鸟的异能。不仅同行当中没人不知道,也有一部分一般人知道。翠鸟的出身有点特殊,即便如此,他仍被称作是最强。翠鸟能这个业界里能活上五年、六年就是最佳证明。据说异能能与之匹敌的,只有「白羊」和「蚯蚓」而已。

能在这个业界存活下来的人们,在杀害同行时从不踌躇。

就算蛞蝓肯招出一切,挥舞白旗,多半还是会被杀死。

因为假如立场相反,蛞蝓也会采取相同行为。

对方位于远非自己能与之争斗的次元。

既然如此……

蛞蝓下定决心,取下缠在脖子上的布,将之抛向脚趾头被踢往的楼梯角落后,站了起来。虽然仍隐藏在楼梯背后,膝盖已经开始不住地打颤。蛞蝓背对着翠鸟,感觉手电筒正朝着自己照射。冷汗涔涔,害怕脖子跟身体会不会瞬间得哭着道别,但蛞蝓还是只有这个方法可行。

她只能装作误闯这里的普通人。

即使很勉强,除此之外也别无解决方法了。平时总是青蛙领头行动,蛞蝓的经验严重不足。这么绞尽脑汁恐怕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吧。动员所有知悉的信息,最后她选择了这个方法。

翠鸟可说是最有名的杀手,关于他的信息也多到数不清,甚至会对他的工作造成困扰的程度。

当中有个连道听涂说也称不上的微妙消息,但现在能仰赖的也只有这个。

「那…那葛!」

本想打声「那个~」的招呼,但是蛞蝓又紧急踩煞车,感觉在这个场面似乎太悠哉了。被人丢手指头吓唬,不更害怕一点很奇怪。

自己明明就是打从心底感到恐怖,为什么没办法老实表现出来呢?

「那葛?」

翠鸟跟着重复了一遍。很不可思议地,翠鸟似乎被她奇妙的叫声所吸引,降低了警戒心。蛞蝓偷偷握拳鼓舞自己,缓缓转过身来。

会站起来,是因为蛞蝓担心如果一直躲着,可能会被认为她知道对方的异能。虽然一部分普通人也知道这件事,但真正理解那意味着什么的,只有处于同一业界的人物。

「什…什么嘛!就算你用那种玩具吓我,我才不怕呢!」

「嗯?玩具?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在玩试胆游戏吧!你看看你自己,不是打扮得像个幽灵吗?」

将临时想到的话全部说出口,蛞蝓所表现出的语气与性格几乎就是她的平时模样。正面与世界最强杀手对峙的紧张感让头脑变得一片空白,没有余力演戏。但这样反而发挥了效果,括蝓彷彿喝醉酒,忘记了胆怯。

出现在蛞蝓面前的,是个戴着白色假发的少年,他身上穿着以粗糙布料缝制而成的白色长袍,不仅如此,还打赤脚,增添远离尘世的形象。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将少年的奇迹神格化,用来加强效果装饰罢了。

——真的是那个「翠鸟」,是本尊没错。

背后淌下冷汗,但蛞蝓还是向前走出一步。

「咦咦?你该不会是超能力少年吧?就是那个上过电视的……」

实际上因为逆光,根本确认不了脸部。而且翠鸟头上也戴着长袍的连衣帽,难以看清表清。

「喔?你听说过我吗?明明只在地方电视台的小节目中登场过一阵而已。」

「我以前是个电视儿童嘛……慢着,咦,真的是你吗?真的是正牌的超能力少年A吗?」「好怀念的名字啊。」翠鸟笑着说。括蝓趁这机会又踏前一步。一边克制着别让自己涌现如果对方露出破绽就偷袭的、踰越身分与实力的欲望,一心一意只想着如何让自己活命。不做多余的行动,专心前进,延长存活时间。

「你超厉害的啊!你就是那个嘛!不用手碰就能切开钻石的人!我一直觉得那次很可惜耶!因为是钻石耶,钻石!换成铁块不是很好吗!」

在名人面前露出欣喜神色,演出一名狂热者。后半掺入了一点蛞蝓的心声。

「哎,跟麦克斯•银河(注:电玩《逆转裁判2》第三章登场的角色山田耕平的艺名)相比,身为表演者我还未够班……是吗,原来你听说过我啊~」

像在推量着什么,翠鸟的话愈说愈小声。推量、揣测、策谋……明显摆出由各种方面来检视蛞蝓的态度。避开翠鸟的钓针,蛞蝓凭自己的力量由水面跳上陆地,刻意主动上岸,与翠鸟接触。

「当然知道啊~本地跟我同年纪的世代应该都有看过那个节目吧。」

「是吗。这可真令人高兴。我的梦想之一就是成为名人呢。」

世界第一有名的杀手陶醉地诉说梦想,蛞蝓倒是有一堆话想吐嘈。

「所以说,我并不想消除认识我的人。我的意思是……若非得已。」

「……什么意思?啊,你是指用超能力除掉我吗?拜托~我可不想变得跟钻石一样啊!」蛞蝓开玩笑地求饶,内心却很想哭叫:「拜托你别这么做。」

原本以为一生中永远不会有这种跟世界最强杀手正面对峙的机会。没有特异能力,只具备杀手基本技术的蛞蝓却碰上了这种场面。

「呃,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除掉就是了!」

蛞蝓装成自己不知嗨个什么劲的样子,期待翠鸟觉得扫兴而放她一马,但翠鸟却默默不语。失败了——正当蛞蝓的脑子彷彿填满了刨冰般发凉起来时……

「算了,也罢。」

说完,翠鸟关上手电筒,整个一楼空间再次被夜晚的帷幕所垄罩,浓厚的黑暗包覆两人。翠鸟在黑暗中一动,就像一道白雾。

「劝你最好别上楼。」

他的声音让人产生彷彿被人从背后扯住头发的错觉。

无视于对话脉络的警告一一射穿了蛞蝓。

「别说试胆大会,今晚的大楼楼上已经成了比试实力的会场喔。」

「……咦?」

蛞蝓不是演技,而是真的露出发呆的反应。翠鸟对她的态度半露出笑容,脖子朝向楼梯方向。

「况且,我也不想输……呃,这不重要。话说,我再不去就有人要生气囉。」

他的语气就像个午休时间结束,要回教室的孩子。

「总之我忠告过你了。」最后说完这句,翠鸟便径自离去。

——真的吗?

——真的离开了?

听到轻快踏着楼梯的脚步声,蛞蝓强忍当场蹲下抱头的冲动,打直膝盖,半信半疑地不敢轻举妄动。翠鸟没有回头,衣袖就像张开的翅膀在风中舞动,快步走向二楼,瞬间就由蛞蝓的视野中消失,不再回到一楼。蛞蝓等了几秒、几十秒,也什么事也没发生。

摇摇晃晃,「喀……喀……」地,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大厅里响起。蠢动的影子也模仿身体,动作不自然地伸展开来。蛞蝓靠在柱子上,搂着肩膀。

——没想到竟能活着熬过这一关。

如果说,跟翠鸟的遭遇是天灾,得救就像天之垂怜。受压抑的呼吸彷彿除去了伽锁般紊乱,愈是呼吸愈感压迫,明明没被碰到,身体却到处疼痛,每瞇上眼,就渗出热泪。

如热风般呼啸而过的安心感从蛞蝓心中夺走了对死的恐惧。但是这道风扫过后,什么也不剩,只留下蛞蝓自己在一片荒野中环顾视野过度良好的景色。指示她该何去何从的标志、号志,全都被带走了。

——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该忽视翠鸟的忠告,去参与正于楼上展开的战局吗?

专为青蛙与翠鸟等异能者们而设的飨宴。

保全性命的成就感,以及由紧张中解放的无力感,让蛞蝓像竹叶船一样轻易动摇,几分钟后才想起应该先跟蛇联络。等到心灵的放牧结束后,蛞蝓回想立场,想起她早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能退缩。自第一次杀了人的那时起,她就已无路可去了。

真心想活命的话,就更应该完成今晚的工作。

蛞蝓下定决心,踏上了楼梯。

此时的她,仍不知道楼上有着什么,与接下来她又会遭遇到何种命运。

若说结论说起,小刀并没有剌到我身上。

取而代之的是受到突如其来的枪响袭击,鼓膜差点破裂。

站在我身旁的巢鸭拿出手枪射击。瞄准小刀男的枪击虽没有命中,已充分具有让他保持距离的效果。踏空而行——恐怕这就是眼前小刀男所具有的异能吧。彷彿空中有隐形的地面,水黾敏锐地折返,后退到房间角落,警戒巢鸭。而且,我发现他的视线也时常观察我的眼睛。

从三楼逃跑的时候的虚张声势还有效吗?现在恢复成茶褐色,切换眼睛颜色的时机必须谨慎,这是我仅有的筹码。

巢鸭因后座力而跌倒,皱起表情按着右手。吓软了腿,一起跌坐下去的我,拉着她的手,要她马上站起。没想到巢鸭竟然携带了武器,这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吧。巢鸭如果继续坐着,水黾会立刻袭击过来。巢鸭的纤细手臂并不紧张,但我却手脚发抖,连自己知道自己看起来明显不自然。即使现在已经站了起来,也随时可能瘫坐回去。

「手好痛,不行了。」

连同整个肩膀甩动右手的巢鸭马上就宣告极限到来。

「嗄…嗄啊?」

「接下来换石龙子同学射击。」

说完,把枪抛给我。喂喂,你是笨蛋吗?在这么紧迫的场面下玩什么礼让游戏啊。而且还这么随便。不小心一点交给我,很可能会被攻击啊。

我的担忧成了现实,见到我们的轻率行为,水黾突击了,而且这次连异能也没使用,光明正大地快步笔直走来。

「快开枪。」

巢鸭的短促要求纠缠着我的手指与耳朵,几乎是下意识地,抖动的手差点扣下扳机。但也因颤抖太严重,手指无法发挥正常功能。就在我拖拖拉拉之际,几秒钟内水黾已经站到眼前。

「不开枪吗?」

巢鸭的愚蠢问题,彷彿出自于眼前男子带着侮蔑的发言。

比起用最短动作剌出的小刀,近距离见到的这男子的眼睛更吸引我的注意。不管是浴血男还是这家伙……

都有着一对类似爬虫类的眼睛。

在小刀即将剌入我之前,我心中涌现的却是这眼睛的敌意;但象是要将之砍断似地,右手「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呀啊啊啊!噫噫噫噫咿咿!」

小刀插进恰好位于手腕与手肘中间的位置,眼珠子痛得翻了过来。翻了好几圈,让我醒了又昏,昏了又醒。剌痛得不得了。脑子剌痛。剌痛剌痛剌痛。就像有只巨大昆虫发出丑恶的叫声。脑子剌痛剌痛「啊嘎呀啊啊啊啊啊嘎嘎嘎啊嘎!」

我自己也发出凄厉的惨叫。好痛好痛!痛死了!快断了,快断了!为什么是我!

原来如此,他误会我了,把我只能改变眼睛颜色的异能想成更不得了的能力,所以才会率先攻击我。我在自掘坟墓,这是啥鬼烂能力!一点用也没有嘛!「嘎呀咿咿咿啊咿咿咿啊咿咿咿咿咿噫咿咿咿!」小刀在我的手臂上咕滋咕滋地又挖又转地戳个不停。救救……我……任谁都好,快救我啊!来救我嘛!

视野有如碰上地震般扭曲歪斜,我拚命摇头不让自己昏厥。那男人,那个浴血男到哪去了?现在是最佳时机吧?是杀死水黾的绝佳时刻吧?究竟在搞啥啊丨「……啊…咕哇啊啊啊呜啊啊呜啊啊啊啊!」

那男人正试着逃走。四肢在地上踢踹、爬动,朝向入口一直线离去。就像不知报恩的狗儿,一旦脱离饲主的束缚,就想逃跑。

献上我作为牺牲品,那个染血的男人逃离了。

明明应该是我利用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怎么可以是我被人利用呢。

「呀啊啊啊!啊嘎咿…咿啊…咿!」

更令人惊讶的是,巢鸭竟然也一溜烟地逃了。她迅速从我身边离开,比浴血男更快抵达入口。她在那里停下脚步,对走廊尽头处招手。

招手?对谁?比起这个,我更想要牺牲巢鸭换取我的逃命。除了我以外,不管牺牲谁都好,总之能逃命就好。我的脑袋被这类想法塞满了。不行,这种事情我办不到。只有巢鸭不行,不能犠牲她。要想其他方法才行,在被杀之前!

趁着在我的手还被当成玩具耍弄的这时!

只要能活下来,我什么都肯做。

就算哭泣叫喊得要死要活也没关系。

我要抱着「什么都肯做」的想法才行!

我在这种状况下能办得到的,不能用手,不能逃跑。能做的事情……

虚张声势!我只能对他虚张声势!因为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有了!

有勇气吗?

没有!

但是,却拥有求生意志!

我比起任何人都更贪生怕死!

「抓到……你了!」

因为牙齿发颤,发音不清晰。我用左手抓住水睡的脚,彷彿不让他逃走地让右眼「咿叽咿咿咿咿咿咿咿叽咕咿咕咿咿咿咿!」左手被剌了。小刀轻易地贯穿我的手背,尖端插入了地板。彷彿被剜走一块肉似地,手变得很轻,尖叫与剧痛都在闪光之中消失,头脑与眼睛之中变得一片空白,吞没了一切。

够了,我受够了,我真的不想死啊啊啊!

等填满世界的闪光远离之后,现实在前方映出。

「唔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不断咬着下唇忍耐哀号的吼声,听起来也象是在呻吟。令眼球颜色与声音同步般变化个不停。带着要将视线与意识强力推出额前般的意象,恶狠狠地瞪着水黾。

火红而毒辣地,彷彿要将他捕捉似地,要将他吸入似地,彷彿眼睛之中潜藏着暴虐似地。求求你,让我逃吧。滚到别处吧!被我朦骗吧!

「欸喔噗!」

脸被痛揍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差点扯断脖子的冲击,门牙被打断了二根。嘴巴里漏风。小刀男的拳头也被我的牙齿刮伤,迸流出鲜血。

他没有被我朦骗。倒不如说,为了妨碍我释放异能,更毅然决然地殴打我。

如此近的距离,虚张声势可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啵的一声,小刀从左手拔出。少部分肉片黏在刀刃上,被一起带走。「咿噫…咿噫…噫啊啊…噫咿…咿噫……」配合这种奇妙的感觉,发出窝囊的哀号。我连疼痛也忘记,在绝望的景象面前变得快心灰意冷。

不管是谁都好,是神明也好。

只要不用死,我什么都做,要我舔鞋子、吃狗屎都没关系。我不想被杀死。我不要像这样一事无成地死去。我不想了结一生。所以,我……

不管做什么都好,我必须争取时间。要拖延,然后,思考。得思考。

思考我在这种情况下不会被杀的方法。就算得犠牲什么,也要找出至少我能存活的方法。难道没有这种状况下,还能逆转立场的奇谋吗?真的没有吗?虚张声势不行,没有效的。我已经学习到在这种时候改变眼睛颜色,只会让人误以为想发动「异能」,反而会被率先攻击。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方法?

在这几秒钟不到的时间里,我拚命绞动头脑,捞取搾出的汁液,此时……

想到了刚才巢鸭的动作。

招手。

有人会来。

巢鸭是有钱人。千金小姐的夜游,绝对有护卫跟着。

想法二飞跃,没有着地点,不管飞跃到哪儿,都见不到成功的可能性。

但是,我只能孤注一掷。

「求求你……救救我……」

我抓住水黾的鞋子,向他哀求,对他露出因眼泪与鼻水而皱成一团的脸庞。

水黾的动作停止了。我又继续向他央求、下跪。

「别杀我,求求你……拜托……拜托……」

既然说不论犠牲什么都行,干脆就献上自尊吧。

不对!活着才是我的自尊,所以其他耻辱我都不管!

眼泪……眼泪……尽量流出吧,即使只有一瞬间也好,为了尽可能吸引他的注意。

我惊恐地抬头望水黾的脸,水黾面无表情地低头看我,而且又一副「总之先剌再说」的态度把刀子剌入我的左手。刚才的伤口被重新安装(install)上刀子。我痛得快死了,但再怎样左手都不足以成为致命伤,只要不会立刻死亡,都算很幸运了。此时,水黾的注意力似乎转移到我的脸上。眼睛……不对,是脸颊。

好了!如同预定,他注意到我的眼泪了。

这就是我改变眼珠子颜色的副产品。

我流下的泪珠会被染上变化的眼睛的颜色。他就是在对这个感到讶异。

这种副产品般的现象,能吸引一秒、二秒的注意就很了不起了。

但是我相信这短暂一瞬能够帮助我活命。

虚张声势并非只有一招,这一秒,就是我使出祕技的成果!

这就是!

「锵锵锵~」

……嗄?

糟糕透顶的开场白。

与我相同,似乎尚未变声的少年声音在走廊上响起。

试图逃跑的浴血男一碰上他,下巴立刻被踹了一脚。

被踩在脚下。

在这彷彿主角登场的绝妙时机,那家伙现身了。

「好~了~吗~?」

是白天碰过面的那位白发少年。他从走廊探头,窥视房间内部。

安稳的笑脸与清秀的脸庞,与巢鸭身上具有的「在上位者」气氛很相近。

「好~了~喔~」

回答来自少年、不知针对谁的发问的是巢鸭。少年听到回答,翻动长袍的袖子,右手遮住眼睛。在场的所有人视线集中在他那象是唱戏一般的动作。当他除去遮蔽时,我全身鸡皮疙瘩竖起。

是红色的。

原本什么特征也没有的少年眼睛,染上了深红色。

难道说,那个……白天见到的那个并不是光线问题,而是……

跟我相同能力?

少年的红眼睛盯住浴血男的喉咙。接着……

「辛苦了。」

啵。

喉咙掉了一块。不是我看错,是真的彷彿脱落似地掉下。

就像零件没装好,喉咙有一部分掉落了,连浴血男自己也感到茫然。

在茫然之中,血喷了出来。

即使按住喉咙也无法停止出血速度,浴血男痛苦挣扎,最后像只晒干的青蛙无力地抬头。少年特地踩在男人脸上,前进一步。

我企图心满满想利用的对象,一瞬间就被摧残殆尽。

成了这世间一具失去意志的肉块。

我所深信的常识或规则,在这个夜里轻轻松松地就被彻底粉碎。

少年手中的手电筒照了我与水黾,水黾立刻翻身跳往旁边,舍弃剌在我手上的小刀,在地上翻滚,拾起掉落的手枪。

接着立刻摆出射击姿势,毫不踌躇地扣下扳机,朝向白发少年开枪——原本应该如此。

但是,手枪却发生令人怀疑是否看错的现象,不仅开不了枪,甚至还引发膛炸。

手枪的枪管裂成上下两半,彷彿被刀子对剖的竹轮,无声无息地。

啵的一声,上面的部分掉落。

失去了前进方询的子弹在水黾手中爆开,炸断水黾右手的一只手指,其余手指也被炸伤。对于痛苦地按着手的水黾,白发少年嘲笑地说:

「你以为手枪对我有用吗?呼哈~啊嘎……呼哈哈哈。」

原本想高声大笑的少年笑到一半走音,而且还呛到。咳完之后,又不好意思地干笑了几声。

这…这个简直象是平时的我的家伙是谁啊?而且笑法还很自恋,严重地自我陶醉。

但他所拥有的,怎么看都象是正牌的超能力。

「超能……啊!超能力……少年丨」

我得知了成实对少年似曾相识感的真相。没错,这家伙是曾经有段时期频繁在电视节目中登场的超能力少年A。他就是能够靠念力让所有物体裂成两半,被本地电视台大肆报导,后来随着种种推测与批判消失了的,那位少年A啊。

「正确答案。」

与白发少年面露微笑同时,水黾跑过来,从我左手上拔出小刀。我已经连哀号的气力也没有了,任凭被处置,想拔就拔,快失去意识了。水黾抱住瘫软的我,手伸进腋下让我站起,接着挟持着我,把我当成人质。随着血液的流泄,视野逐渐变得模糊,这种危机状况看起来象是梦境。也许是接近昏厥,反而没什么恐惧感。

时间过了一秒、二秒,神经却因能多活一秒而彻底放松。

明明被人用小刀抵住,却错觉自己得救了,昏头的成就感包覆着我。

水黾与其说要把我当成人质,更近乎把我当成盾牌,当做防护白发少年的肉盾。

他必定是想逃离那家伙的眼睛,逃离那对血红之眼。

「嗯~你是个坏蛋。你彻彻底底是个坏蛋啊。但是古今东西之中,没有坏蛋能成功带着人质逃脱的喔。你没读过《绑架游戏》(注:日本作家东野圭吾的小说)吗?不管躲得多么高明都一样。」,

「咿叽!」

彷彿要示警,水黾用小刀戳了我的肩膀,令差点打起盹来的意识醒觉,几道红色线条划过脑中,意识变得鲜明,我开始咀嚼今晚学到的事情。

要虚张声势,距离感很重要。就像手枪绝对不会在极近距离下才亮出来一样,言语的子弹不跟对方保持距离就没什么效果,因此刚才的虚张声势失败,而三楼一开始遭遇时的虚张声势却有效,因为有充分距离。

我懂了,我总算开始了解了,什么是骗人时所必要的东西。

现场能够利用的东西,有我,那个白发少年,以及水黾的能力。

首先实行第一招。

不能发出声音,我拚命用眼睛与态度示意。看见我的表情,白发少年一副「知道了知道了」态度,点点头。我得配合少年的异能,采取适当的行动才行。

要干,只能干了。思考。为了活下去。

「如果你肯离开那少年,我可以当场先不杀你。你打算怎么办?」

态度很蛮横的交涉。水黾从我肩膀抽出小刀,思考半晌。我甚至得担心白发少年说不定会用他的神祕能力连同我一起杀了水黾,状况早已演进到我无法单独解决的次元了。

超能力少年A的闯入是否能使我得救?我呼吸剧烈,但这点水黾也是相同。他跟我一样紧张,呼吸不安定。

在白发少年面前,水黾同是被袭击的一方。我虽然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关系,但模糊地理解了这点。一旦知道这个事实,虽然只有少许,我对水黾的恐惧心稍减了。水黾不是绝对者,更不是神。人上有人,天外有天,跟我一样只是个人。在这心灵差点解放的短暂片刻后,水黾开口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是有如喉咙坏掉的沙哑低沉嗓音。

「关掉手电筒。」

「我才不要。关掉的话,你就会杀我吧?劝你别想那么多,只要考虑如何逃跑就好。」

白发少年抗拒水黾的奇妙要求。电视剧里常听到「别剌激犯人!」这句台词,正是我当前心境的写照。作为脖子上被架着小刀的当事人来说,实在冷静不下来。白发少年哼笑一声,接着说:

「若办得到,我是很想营救那个少年。但如果有困难,我就会舍弃他。」

「噫!」

白发少年的立场让我发出一声小小哀叫,但他依旧不变地露出安稳笑容。

「但是如果我放弃了的话,你会怎么样呢?失去人质,最感困扰的人是你啊,水黾。对了对了,建议你最好别想要带着人质逃命喔。你这么做,我就连人质一起杀掉。哎,很伤脑筋对吧?除了当场解放人质求饶以外,你还能做什么呢?」

与其说交涉,听起来完全是种威胁。少年彷彿自己才是握有人质的一方,态度强硬,充满了自信。但是他的说词也很正确,深深知悉人质的价值。

白发少年的红眼睛瞥了我一眼,露出微笑。他并非为了让我放心,反倒象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地令嘴角扬起。感觉他的视线似乎特别注视我的右眼。为什么?因为我的右眼还没恢复原本颜色吗?抑或是,他知道我异能的祕密?

「好吧,我从窗户逃走。」

水黾回答。象是用冷冰冰的金属抚摸皮肤的声音。

「所以说,让我带人质移动到窗边。」

「唔~」

白发少年表现犹豫的样子。但是他只故作神祕地低吟,却不立刻回答。

没等少年回答,水黾擅自把我拖了就走,他打算在顺利逃到窗口前,把我当做人质兼肉盾。不妙,如果我是水黾,等到了窗边再也不需要我时,一定会与逃脱的同时把我杀死。我不知道他拥有什么异能,但能杀时就会杀,就此被带走的话一定会死,所以……

别害怕,别害怕,别害怕。

别害怕伤痛,别害怕流血,别害怕不合理的暴力。

将神经集中在虚浮的脚底,站稳脚步。灌注力量于下半身时,手的伤口溢出血液,骨头痛得像被剜取,疼痛传递到头盖骨令我呼吸闭塞,快吐了,头颅摇摇晃晃……

也许是我的抵抗超出他的意料之外,水黾的动作没停止,与我之间产生了距离。我最快速度把头低下去,全身僵硬地对着白发少年喊「上吧!」叫声之中难掩哭声。即使白发少年来不及反应过来,水黾也不可能任由这个破绽暴露,他只能放下我逃命。

听见背后水黾拚命的咂嘴,他踹了我腰部一脚,我向前仆倒,撞到膝盖与下巴。虽然脑袋受到头晕目眩的冲击,我还是勉强回望,见到正要冲向窗边的水黾。他原本站的地上有从刀柄处折断的小刀刀刃,似乎是被白发少年用超能力打断的。

即使水黾已经一脚踏在窗框上,依然无法逃开白发少年的视线,没被裤子遮蔽的脚跟肉打飞,迸出血液。水黾彷彿想射杀对方一般,凶恶地瞪着白发少年,但没有反击,直接由窗户跳下,我爬到窗边确认他的动向,他踏着空中,浮游也似地逐渐远离大楼。

真难以置信,这个光景令我感到茫然。

白发少年也跑到我身边。抓住窗框,把上半身伸出窗外,接着把手电筒抛给我,右手动不了的我光是要抓住这个就足以要我的命。

「对准那家伙丨」

白发少年声音尖锐地指示我。他由长袍的袖子里取出望远镜凑在眼睛上。我依照指示,用嘴巴咬着开关打开的手电筒,左手手指也动不了。所以我只能靠嘴巴叼着,拚命用眼睛追着潜行于黑夜的水黾,摇头晃脑地用光线捕捉他,每一次都令我脸伤痛得快泪流满地。

当光的圆形吞没水黾的瞬间,他的脸颊被打飞了。肉块从水黾身上分离,飘到空中,水黾无法维持姿势,拚命挺直差点倒栽葱坠落的身体,手脚动作彷彿在游蛙式。但白发少年并不就此罢休。

就象是望远镜的透镜射出了光束,令空中的水黾痛苦挣扎。衣服到处破损,里面的肉块被撕裂。就算折返也失去了攻击白发少年的机会,水黾只能逐渐降低高度。必须一直用光线照射他的我,无法从他的血肉横飞中移开视线。

我在帮助别人杀人。

这个事实让我的脚趾麻痺,动弹不得。

在我动弹不得的这段期间,一桩杀人事件也进入尾声。水黾的落下角由倾斜变成垂直,像个跳楼的人,头部朝下坠落于马路上。我停止用手电筒的光芒照射水黾。脖子已动不了了。

白发少年拿开望远镜,用肉眼凝视地面。我侧眼望着他「嗯。」点点头的模样,心中似乎也有某种东西冻结了起来。即使他从我的口中抽出手电筒,「谢谢。」温柔地向我道谢,侧头部的那层白雾依然没有消失。

随着被少年的灼眼直视的战栗,我终于理解为何要在脖子围上燥热的围巾。

原理不明,但水黾或浴血男的围巾应该是用来抵抗白发少年的对策,至少能抵抗一次喉咙与身体分家。

抓着从男人身上抢来围上的围巾的边缘,我松了一口气。管他是杀人还是什么,见到一大威胁坠地,我发自内心地安心起来。除了气,胃液、血液,与咬得太紧而崩落的臼齿,全都一起吐了出去。

接着,强忍的疼痛又再度发作,瞬间将安息啃蚀光。好痛,痛得不得了。除了疼痛以外什么也思考不了一般,脑内塞满了剌激。手肘靠在地上,向前倾趴,缩成一团。

就算那家伙不在了,也不能让我的伤势恢复。

「如果他那样还能活着,就不是水黾而是水熊虫了。」

白发少年嘟囔,搔搔脸颊。不知不觉回房间的巢鸭在他身边。

「他就是我在等候的人喔,很厉害吧?他是某个名人的朋友喔。」

比起这件事,手臂。我的……手臂。被挖了一个大洞,血流不止。会死,会死。够了,我真的受够了。去死吧。全部去死吧。为什么我就要碰上这种境遇,讨厌,我不想死,好痛。他们干嘛在我头上劈哩啪啦讲个不停?我痛得要死了,滚开吧,要死了,去死吧。

「啊…呜啊啊啊…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混合呜咽与诉苦,声音象是被泪水沾湿。明明失去了手指的感觉,手臂却很热。不断溢出的血腥味让我意识变得很遥远。吸上来的鼻水又流下去,使我陷入呼吸困难。好冷。特别是上半身颤抖不停。比冬天的寒流更严酷,浑身冷透了。

「去叫救护车比较好吧。」

「……?」

蹲在我身边的白发少年握着我的手,从长袍的袖子里二取出胶带、消毒药、纱布与绷带。没有剪刀。他没对着伤口本身,而是以之为中心围绕一圈地喷上,接着用纱布覆盖伤口,灵巧地卷上绷带,到最后都没碰到伤口地,适量地撕裂绷带。

不,与其说撕裂,更像自己分离了。切断面一点起毛也没有,平滑直顺。

有如魔法。

不,就是魔法。是让我一瞬忘却伤痛,看傻了眼的奇迹。

「姑且先帮手臂作应急处理,应该就可以了。」

瞥了一眼缠在脸上的窗帘布,白发少年眼睛看着手伤的地方。

「准备真周到。」

巢鸭对于超能力似乎不感惊奇,默默守望着他包扎的样子。

假如巢鸭早已见惯了这些,她究竟又是何方神圣呢。

「因为我自己也经常受伤,总会随身携带这些紧急包扎用品。」

白发少年淡然回答,右手的包扎已经处理完毕。接着换左手的剌伤。很快地,这边也迅速地处理完毕。一开始我对他的流畅手法看得入神,后半开始感到绝望。

为什么这家伙这么帅气,而我却是如此不堪?

甚至嫉妒起他来。早就流个不停的眼泪,现在因为负面情感而湿濡。

真丢脸。

刚刚为了求饶而哭泣,现在又因被人亲切以待而哭泣。

仅仅是受这种今天第一次碰面的家伙施舍徒具形式的善意就哭泣。

这不就跟被宗教的甜言蜜语所诱惑的我的父母一样吗?

「……谢谢。」

但我还是出声道谢了。即使心中充满污秽的嫉妒。

包扎完毕后,白发少年将急救用品收回袖子,摇摇头。

假发变得快掉了,原本的黑发露了一点出来。

「别在意,因为你看起来真的很痛苦嘛。而且,如果你死了会让我很伤脑筋。」

「……为什么?」

我明明不认识跟这家伙。

「因为我的目标是当个名人啊。」

少年莫名其妙的回答令我感到困惑,我抬头望向巢鸭。

「是的,救护车……嗯,麻烦快一点。」

巢鸭正在用手机联络。即使想一直望着她,双手的剧痛也不让我这么做。我又缩了起来。就这样,结束通话的巢鸭低头看我,彷彿听见了刚才的疑问,回答:

「因为我是有钱人啊。」

笃定地说完,巢鸭脸上难得露出了强而有力的笑容。

最初是喉咙被打烂,接着是心窝。她是想报一箭之仇吧——海岛在苦闷中探寻痛击部位的法则性。但是思考很快就被一波波袭向嘴边的痛苦所干扰而中止了。第三发被人用脚尖踹飞了额头。

于三楼走廊上袭击海岛的,是刚才那个女人。看来她武器只带了一把手枪,所以现在赤手空拳地趁着海岛大意突袭,直接在走廊上施行暴力。

脸皱得彷彿五官被挤压于中央一般的丑陋愤怒表情正低头看着海岛。女人彻底用脚来发散怒气,没有表现在声音上。她一语不发,从旁看来甚至带有庄严肃穆的气氛,默默地猛踹海岛。

说得也是——海岛一边被踹,心中如此想着。他的脸被打烂,下唇倒翻,发出噗吱噗吱的撕裂声,惨叫被鞋底塞住,眼珠子被泪水淹没。

果然,打架中根本没那个多余力气说话。海岛很憧憬像漫画那样在干架时还能从容不迫地劈哩啪啦宣扬主义与主张,但实际上却一次也没成功实行过。被揍的话会痛得无法思考,但揍153人时却也是满脑子空白,双方都只拚命想着打架的事,思考变得模糊而不清晰。

脸部被女人猛揍,痛觉早已麻痺,嘴唇、脸颊二肿起,海岛的脸现在看起来象是比平常更增量百分之五十。精悍的表情变成溃烂的马铃薯,嘴角呕出黏呼呼的呕吐物,但是,他仍冷静地掌握状况。

甚至还有多余心思担心巢鸭是否没事。

维持潜行于深海般的沉着,海岛等待那一刻到来。

支撑海岛的是,他自认自己至少比起同年代的家伙被殴打的次数更多得多。比起一般人,海岛更正确地理解被殴打是怎么一回事,被痛击是怎么一回事。这种自负令海岛没陷入绝望,并远离昏厥。

持续踢人的影响,令女人的肩膀开始上下起伏。海岛并没有放过这个代表疲累的信号,很刻意地举起左手,女人的吊吊眼捕捉到此一动作,神经质地想攻击左手,但海岛早就猜测到女子会有这一反应,立刻翻转身子。

海岛把上半身扭转到极限,有如即将停止转动的陀螺,旋转了半圈,由坐姿跳起,倒在走廊上。他卯足全力的动作回避了女人的踢腿,同时也造成女人挥空,失去重心而前倾。见此,海岛更扭转身体,以头部为支点旋转,使身体正面朝向女人。飞扑上去,抓住女人当做轴足的左脚,全力抬起。身躯细痩的女人轻易地被翻过来,从背后连防护动作也无法使出地摔倒。

一边将呕吐物与血液与断掉的门牙吐到地上,海岛进行突击。率先揍烂的是女人的鼻子。海岛自己的鼻子也被揍烂而变得呼吸困难,这是为了让女人陷入同一条件的一击。鼻子向右歪折的女人眼睛里一瞬间溢出泪水,但只揍了一拳,没有喷血。海岛挥起麻痺的右手再揍了一拳,彷彿让鼻梁底部几乎要凹进脸骨般深深的一撃令女人的鼻子粉碎,门牙也受到波及,断了一根。海岛的拳头因揍到门牙而割伤,大量出血,咬着牙忍耐痛苦,将拳头握得更紧。

海岛毫不留情地殴打女人的侧脸,一副要把女人揍到丧失战意方肯罢休的气魄。斗殴没有g男女之别,而且这时的海岛也没有多余心思能顾虑到这点。

他跨坐在女人肚子上,又继续殴打溃烂的鼻子。比起用左右开弓殴打侧脸,执着地痛殴旧丨伤更具效果。海岛也已呼吸紊乱,拳头缺乏劲道,软弱无力,彷彿在挥舞原木一般感到手臂异K常沉重。不久,体力的极限到来,当他高举拳头、挺起胸膛的瞬间,突然夸张地咳了起来。一听见咳嗽声,原本已半露白眼的女人随着鼻血夸张地喷出,也恢复了意识。接着,女人瞪着海d岛……

一开始,震惊的海岛还以为女人瞬间移动了。

因为女人竟一瞬从眼前消失了。但是……

海岛随即发现连景色也横移。

并非女人动了。

即使呼吸困难猛咳嗽,海岛本身以不自然的动作朝向了右边。

海岛感到混乱,还以为侧脸被人狠狠殴了一拳,但是因夏夜与剧烈运动而带有异常热度的脸颊上,并没有其他触感残留,不仅如此,不管他怎么用力,也无法使脖子恢复向前。

这个破绽使得形势再次逆转。女人勉强撑起头部,咬了海岛大腿,将腿肉啃下,让他痛得哀叫后,用头鎚攻击失去防备的下巴。海岛受到差点使意识飘到远方的强烈冲击而向后倒下,女人又趁胜追击,殴打他的胸口。海岛一倒地,女人马上从他身体底下抽出双腿,反过来跨坐到海岛身上。此时海岛的脖子才总算恢复自由,但已经立场颠倒,女人的拳头侵袭海岛,以牙还牙地攻击鼻子。

足以令人哭泣求饶的剧痛把鼻子辗平了。

海岛由经验上判断,如果这时继续被女人殴打将不再有逆转的机会,不耐烦地咂嘴一声,使出最后手段。内心中一边对巢鸭谢罪,伸手袭向女人胸部。

也许这个举动太过突然又超乎预期吧,女人猛然后仰,抱着肩膀遮掩胸部。海岛露出门牙掉了的难看笑脸,从束缚趋缓的女人身体下方抽出双脚,一边摇动因氧气不足而逐渐变得一片空白的脑袋,同时大大地挥舞手臂,把女人揍飞。女人夸张地在地上翻滚,与海岛保持距离。

两人都瘫坐在地上,不停息地流着鼻血,脸部的肿胀程度无甚差别,体力的消耗程度也相差无几。海岛自己很想逃,也期待女人能放他一马,却没收起好战的眼神。而女人的眼中亦栖宿着敌意,暗暗地闪耀着。

一般说来,被痛殴这么一顿,鼻子也被揍烂的话,应该早就放弃战斗了。海岛本身也想停止这场没有意义的斗殴,但女人显然没有撤退的打算。

警察还没来吗——?海岛自言自语地说。

——看来没办法了。

一边让袭胸的右手手指挑衅似地动个不停,海岛鞭策脑子活动起来。因缺氧而头痛严重,肿胀的嘴唇也异常疼痛,但在这紧急状况下不逼脑子动起来不行。

该思考的是关于与这女人对峙时,所发生的不可思议现象。

关于自己为何会与意志无关地朝向右边的事。

第一次是在楼梯遭遇之时。在踢中女人之前,头部不知为何不自然地向右边。

接着是刚才遭到袭击时,一样也是因为向右而来不及反应。

接着是现在,同样是因为突然向右而全身都是破绽,差点陷入危机。

有了这三次的经验,海岛基于事实得到一个超乎常识的确信。

——这女人,拥有能使我强制向右的魔法。

白发少年自称「翠鸟」。但是这件事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右手动不了了。苍白的指头象是石雕。左手的手指也同样动弹不得。

「你在听吗?石龙子同学。」

不只是看起来不像自己的手,应该说,手肘以下的部分看起来根本不像手臂,宛如蕃茄被

踩扁恰好类似手的形状一般,那个造型看起来只觉得如此。

右手汨汨流出血液,左手则是噗噜噗噜很有气势地喷血。右手的大洞一阵一阵地深沉疼痛,左手的孔洞则象是二戳破薄膜般锐利疼痛。两种痛苦都足以让我缩起身子,令我迟迟站不起来。被水黾戳剌的肩伤也像有虫爬动,积极地主张痛楚。

「已经得救了,表现得更高兴点嘛。」

「……咦?」

受巢鸭提示的希望所吸引,不禁抬起头来。得救了?是真的吗?水黾的确是坠地了……但那样真的算结束了吗?

被撕裂脸部时深植于心中的恐惧,已充分能使我将水黾视为特别对象。恐怕今后每碰上难以理解的现象时,水黾的阴影总会扫过脑中吧。

「我确认他坠地了,唉,他也真不幸。」

明明是他干的,翠鸟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也象是在批评别人。而我,受水黾坠落的这个事实所触发,联想到入口处的尸体。不管哪个,都是被翠鸟的超能力所杀的。

这两人都死了,就在我的眼前。即使是毫无关系的外人,所造成的冲击却超乎想象地强。

「刚才好紧张喔,石龙子同学是否有感到很雀跃呢?」

巢鸭蹲下望着我的脸,不看场合地问我感想。

「我哪有这个心情啊,手不能动了耶。」

脸上也受了重伤,难道她从这些地方看不出来吗?

巢鸭只说了声:「是喔。」慵懒地转头,瞇细了眼。似乎若有所思地皱着眉毛,但随即打起呵欠来。

看来美少女故作神祕的表情什么意义也没有。

「……………………………………」

有件事情令我很在意。

这个叫翠鸟的家伙有超能力,这点我承认。

而且我想,他的能力应该能切断物体。详细原理不清楚,就结果而言他能把手枪切成两半,所以这么猜测应该没错。因此,既然他的切断能力如此优秀,怀疑切断绳梯的人就是他应该是种合理推断吧?特别是考虑到对面大楼有道人影的话。

「你叫翠鸟……吗?」

「嗯,你的名字呢?」

一边问我的名字,翠鸟向我伸手。配上他的打扮,态度看起来更友善了,相信他的服装与假发就是为了表现出这种效果吧。但我就是讨厌这种刻意的体贴。

「我是五十川石龙子。」

边自我介绍,边伸出左手,翠鸟抓着我的手指,另一只手伸到我的腋下,扶我起身。他的159手指虽因而沾上许多血,却没露出一丝厌恶神色。

「石龙子吗?我们两人的名字都跟动物有关,交个朋友吧。」

他轻轻地跟我握手,也许是沾上了血,触感很模糊……名字吗?我的父母是抱着何种想法才把我取名为石龙子的呢?只不过即使现在去问他们,大概也得不到正常的答案,因为他们现在强烈要求我的名字应该改得合乎教团信仰,而且还是个类似「克莉丝汀娜刚田(注:漫画《哆啦八梦》中,胖虎妹妹的笔名)」的名字咧。

「在救护车来之前,你最好先把脸部重新包扎一下。」

巢鸭望着我的脸,接着拍拍地上,示意我坐在那里。「不用啦。」我没乖乖接受,而是拒绝了她。

「救护车不是很快就到了吗?所以不必了啦。」

「包扎得这么丑,到时候会被笑的喔,真的好吗?」

「抱歉喔,我就是丑。」

「别马上就暱气嘛,坐下坐下。」

巢鸭拉着我,硬要我坐下,这么一来我只好乖乖接受急救处理。

巢鸭坐在正面,旁边有翠鸟,若甩起白长袍,肃穆的气氛彷彿要开始讲道。当然,这会让我联想到那个女人,一点也静不下心来。

「在学校没学过这些吗?」

翠鸟从长袍的袖口中取出纱布、绷带类,交给巢鸭,边开口问。不知道是在问我还是问巢鸭,说不定是两个都问。

「在保健体育课上……唔,你也上过学,应该知道吧?」

他看起来年纪比我大,约莫是高中生程度吧。但他一头白发,难以判断实际年龄,也许只是外表看起来如此。翠鸟扬起了嘴角。

「因为我最终学历只有小学毕业而已。」

「那么,我要拆下了喔。」

巢鸭将胡乱卷着的窗帘布拆下。有点摩擦到伤口,但不至于痛到叫出声来。

「没去上国中是因为……啊,因为上电视很忙吗?」

伤口暴露在空气下的剌痛使我皱着脸,边开口问翠鸟。比起巢鸭,这家伙危险多了,边陪他闲聊边注意动向可说有利无弊。

「那时我已经被电视台甩在一边囉,改忙着现在的工作。」

翠鸟凝视我的左眼。现在的工作。杀手。杀手正在凝视我的眼睛。倒映在翠鸟眼里的我,有着一张不堪入目的脸。

「听说你能改变眼睛颜色。」

「咦?呃……有时会如此。」

翠鸟若无其事地问,对我而言却是个大问题,为什么这家伙会知道?

「这是听巢鸭说的?」

「祕密。」

「我说啊……」

「我第一次碰上能跟我引发相同现象的家伙。」

翠鸟笑着回避我的追问,我缄默了。他不是我能紧迫追问的对象。对方是杀手,且刚刚就有两个人在我面前被杀了,实在不敢多问。

……只不过一直望着翠鸟的眼睛,我发现了一件事。

这家伙的眼睛,不象是爬虫类。

「………………………………………咦。」

头一转回正面,自刚才起一直没作声的巢鸭脸就在我的面前,鼻子与鼻子近得几乎要贴上了。我一动,真的碰到了。彷若鸟啄,巢鸭的鼻子一退一进地与我相触。

「干…干什么…啦……」

想起接吻时的事,即使在这种状况下,我还是变得满脸通红。巢鸭入神地望着我的脸,甚至忘记要眨眼,而我也被慑服地回望她,此时巢鸭总算回过神来,眼神焦点恢复正常,抚着我的脸伤,说:

「对了对了,要消毒。」

突然被涂上消毒水,我短促地惨叫一声。

「只不过也被打得太惨了吧?既然你也有异能,怎么不抵抗呢?」

闲谈之中聊起异能的话题,令我彷彿有种被油膜包裹的不协调感。不确定翠鸟跟巢鸭是否知道我「只有」变色的能力。

因此,我装出痛苦的表情扯谎。

「用是用了,却全都得到反效果。」

「哎呀呀,那可真不幸。你拥有的是让自己运势恶化的异能吗?」

「那样的异能有意义吗?」

「异能并不见得一定具有正面效果喔。肯找的话,一定能发现只会对自己造成反效果的异能者。虽说,这种异能也许该叫做组咒更适合。」

翠鸟一股劲儿愉快地聊着这个话题。而巢鸭则是用纱布包裹伤口,意义深远地点点头。只不过既然是巢鸭,想必没什么重大涵义吧。

话又说回来……只具有反效果的力量。

今天我因为异能被误解,导致自己被水黾剌伤脸部与手臂。

该不会真的是……自我怀疑让我的头颅沉重地垂下。我用力闭起眼皮,斩断疑念。

不可能如此,我的异能不可能是会成为我人生伽锁的无聊事物。

应该是打开异世界之门的第二把钥匙……才对。

但是,我所殷切期盼的异能者世界却被名为「沉默」的规则所支配。

没人想要开口,只静肃挥舞凶器,毫不顾忌践踏对手的肉体与尊严。说教与唇枪舌战不

过是种梦想。在这个世界里只充斥着沉默寡言与无趣,我看唯一华丽的部分就只有溅出的血花吧。

说老实话,一点也不有趣,又很可怕,吓得我眼泪直流了。

哪怕只早了一秒也好,我都想尽快脱离,想把这种世界退货给虚构作品。我的感想只有这么多。

那个浴血男也依循着这个世界的规则,连必要之事也不肯多说,将全副精神灌注在让自己活命与杀死对手之上。水黾也是这种人,我亲身彻底学习了。

但是,浴血男却死了,水黾也是。

「………………………………………」

究竟他们哪里做错了?该选择什么,才能通往与他们不同的结局呢?

我现在脚下踏着的,是通往生还的途径吗?

「那男人也是我的同行。」

也许是察觉了我的视线,翠鸟为我释疑。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转头朝前。

「他跟我一样,在追着水黾。虽然结果就像你所见的一样。」

只不过带来这种结果的家伙,现在正跟我面对面哩……啊,这不就表示很危险吗?一想到这里,突然觉得如坐针毡。不被察觉地偷偷观察翠鸟的眼睛,原本的深红瞳孔已然消失,恢复成茶褐色眼睛,这应该就是他眼睛的原本色彩吧。

「一看便知道我是否发动了能力,这也算是弱点之一啊。」

看穿了我的注视,翠鸟大剌剌地牵制我。我觉得很尴尬,不禁辩解起来。

「我并没有……在怀疑你啦。」

「哎,就怀疑嘛。我好歹也是被传说为业界最顶级的杀手哩。」

翠鸟自豪地夸耀,却很难有这种感觉,一定是字面的问题。「某某手」听起来就跟键盘手、捕手之类的很像,而「业界最顶级」的头衔也很像小孩子自封的,没有威严。

「你在笑什么?」

「啊,没事,什么也没有。」

「在我面前,明明什么事也没有却笑了,你肯定是个大人物。」

翠鸟半开玩笑地佩服我。超越了种种疑惑,反而不让人觉得不愉快。

「因为加上了『传说』,听起来很逊啊。石龙子同学一定是这么想的。」

边用胶带固定纱布,巢鸭擅自替我解释。不,一点也没有解释到。见到翠鸟的苦笑,我战战兢兢地缩起脖子。这段期间,巢鸭灵巧地完成了包扎。

「好,这样就完成了。绷带会不会太紧?」

「啊,嗯,不要紧的,谢谢你。」

巢鸭会为我做这些事令我很意外。她与其说很冷漠,更象是漠不关心。

最后,交互望着我的右眼与绷带,彷彿对于完成度感到满意地点点头,巢鸭站起身。

「这样应该没问题了,我先走了喔。」

巢鸭交互看了我们一眼后,说。

「走?去哪里?」

「还有人在等我,所以要先回去了,接下来就拜托你囉。」

慢慢地挥完手,巢鸭跑着离开了。她跳过了尸体,转眼间就消失于走廊。

对于可能潜藏的危险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她粗枝大叶的个性甚至让我羡慕起来。

只不过……等人?在这种时候?重点是,她为什么又会出现这里?

有如想逃避回答各种疑惑似地,巢鸭独自离开了。

「说拜托,不知想拜托我什么事喔?」

翠鸟搔搔脸颊,接着向我使个眼色,露出苦笑。

「……的确是。」

「你在这里等候救护车比较好。」

「嗯,是啊……」

我含糊回应,刻意跟翠鸟保持距离。

留我跟这个不熟的家伙独处,老实说很困扰。虽然正确而言,门口还有一具尸体,但那更糟。难以对这名创造了那具尸体的男人——翠鸟感到放心,觉得很尴尬。

「你不追上去吗?」

在难堪的气氛中,我主动向翠鸟提起话题,他却一副「为什么?」的不可思议表情。

「你不是她的护卫吗?」

「不,并不是啊,而且我跟她也称不上熟人,关系很微妙。我跟她就只是——我说我曾经在电视露脸过,她请我签名——如此的关系罢了。」

他的意思是什么,我并不清楚,不过我也记得翠鸟上电视的事。

在我小学的时候,班上同学没有人不着迷于他出演的超能力特别节目。本地小孩在电视上登场这点令我们抱着莫名的兴奋,不仅如此,超能力少年A所表现出的超能力特别惊人,跟其他自称超能力者有着一线之隔,真实感截然不同。

这位超能力少年A现在在窗边看着外头景色。当然,窗外并没有水黾翻身跳跃。但是彷彿在追逐他一般,翠鸟的视线剧烈地游移。

突然涌起兴趣的事情,对着他的侧脸发问。

「你明明原本是上过电视的名人……为什么要干起杀手这行呢?」

「还不简单,就是因为没电视可上啦。」

翠鸟收起脸上笑容。彷彿有着一池清水的池塘,在水退之后,底部却繁殖了许多难以形容的物体一般,他过分认真的表情令我联想到这种比喻。

担心自己也许踩倒不该踩的地雷,内脏一瞬紧缩起来。

「我到现在还是很在意这件事情。虽然,我只是想巴着过去的光荣不放而已吧,真丢

事不关己地自我评论后,翠鸟哼笑一声。

担心我的发言也许造成他的不愉快,用左手摸摸比刚才自己卷的更服贴得多的绷带,向翠鸟低头致谢。

「那个……谢谢你。刚才多laquo;了你才得救了。」

「别在意,因为我是个好人嘛。」

翠鸟别扭地嘟起嘴巴,搔搔后脑勺。

「这种话该由自己说出口吗?」

「被人讲反而伤脑筋哩,因为啊……」

此时,翠鸟停顿了一拍。

接着说出的话语彷彿涟漪水平扩散出去。

而我的胃里也象是被丢入一颗大石头般沉重响彻。

——毕竟,我是个杀手嘛。

翠鸟转过头来,嘴巴一开一闭。

象是在表演腹语术,声音慢了一拍才传达进我耳中。

「还是选右眼好了。」

「嗄?」

翠鸟伸出原本插进长袍袖子的手,手中拿着手电筒,按下开关,突然照在我脸上。被过度炫目的光芒侵袭,我转头,用手挡住眼,疑惑地望着光芒背后的翠鸟,发现他的眼已染上深红色。

为什么?

这个疑问随即冰释了。

不仅冰释,甚至引起了雪崩,将我卷走。

「啊,咦?」

停电了,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微暗的景色被完全黑暗所涂抹。但是这不可能啊,这栋大楼早就停电了。那么,又是哪里奇怪了?

明明没有绊到什么,却向前跌倒。我用左手当做支撑,保护身体,伤口成了地板与身体的夹心饼干,痛到不行。而且脸部直接摔在地上,变得空空的……空空?

空空,荡荡,空空荡荡。

每次脸与地面相碰,都令我脸色苍白,脑袋冻结。

右眼不见了。

应存在于眼皮后方的东西失去了,只剩空荡荡的虚无感。

怎么……

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

不对,一定是我摸的位置不对,不然就是我误会了,一定只是我搞错了而已!

要冷静。

要冷静下来,找出右眼!

「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呜啊啊——」

我胡乱地挥舞手脚,寻找右眼。在哪里,究竟掉落在哪里了!那是特制的,只有那个不能丢了,要赶紧捡回来,把它嵌合回去就能……没救了吗?该怎么办,失去右眼了,该怎么办嘛!空荡荡的眼皮呼出空气。

为什么我得失去右眼啊!

「真遗憾,看来没办法跟你当朋友了。」

翠鸟的话语象是由远方抛来的球,在我漆黑的胃部底部跳动起来。

当海岛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刀,作为最后的希望时,女人的表情变了。

即使海岛手持武器,女人似乎没打算拿出东西来对抗。果然她除了手枪以外,就没携带其他武器了。所以说快退下吧,海岛亮着白晃晃的刀子。

海岛虽揍人绝不手软,却没有剌人的觉悟,进逼女人的步履迟缓。女人擦拭鼻子底下的血液,瞇细了眼,剌探海岛的想法。她的呼吸远比海岛更早恢复正常,肩膀的喘息已经稳定了。绝对不想再打了啦——海岛内心开始发出哀号。女人彷彿听见了哀号,率先朝向海岛踏出一步。

与之对峙的海岛在彷彿能听见她的心跳般的静寂与耳鸣中,停止了超乎必要地摇晃小刀的动作。因为他判断女人没有打算离去的打算,继续威胁已没有意义。

女人彷彿要一把抓似地擦去了血液,靠近海岛。并非奔跑,而是一步一步地。海岛也配合女人,踏一步向前,逼近到小刀尖端能够抵达的距离。

接着,女人有如野生动物般柔韧地弓起背部,跳了过来的瞬间,让海岛强制地朝右。女人从海岛视野中消失,眼里只看见走廊墙壁。但是海岛早就预测到她会使出这一招,立刻左脚蹬地,纵身往视线方向的墙壁跃出,在头差点撞上墙壁的瞬间,感觉背后一阵有人穿越过的风压。来不及做出保护动作,脚踝因勉强改变前进方向而扭到,海岛让整个头部撞上墙壁,总算停下身体。额头流血的海岛回过头,朝着趴倒在地的女人剌出小刀。此时,他闭上了眼。

女人发现躲不掉,一回头,伸出张开的左手,用掌心挡下小刀。

噗吱,小刀插入中指的根部,小刀削切到骨头的触感令女人脸部抽搐。

女人维持被剌的状态,把手臂向后拉扯,夺取了小刀,同时用力挥出右手。女人的右手上蓄积了刚才擦拭来的大量血液,将之甩到海岛的脸上。因剌中人的触感而动摇,睁开眼睛的瞬间又恰好被血液泼到的海岛,情急之下交叉双手,挡住脸与脖子,从手上拔出小刀的女人冷静地插入海岛的腋下。

海岛感觉有火热的异物侵入了体内。噗吱噗吱地,肉象是要融化般地被异物嵌入,扭转。转转转,刀刃在体内旋转,搅动海岛的内脏。

脑筋似乎被人扯断一般,海岛的思考停止了。变得什么也无法思考,无法感受,身体失去了自由,无力靠在女人身上倒下。女人哼笑一声,随着自己的血块喷出,扬起了嘴角。「你这笨蛋。」女人嘟囔,接着对海岛使出膝顶。

接着她握住刀柄,想从海岛腋下拔出小刀。剧痛使得海岛大声尖叫,同时也使脑子恢复功能。愤怒有如走马灯充斥脑袋的瞬间,海岛的体内还留有踏稳脚步的力量。他转身,用双手上下夹住腋下。小刀被肉夹住,变得拔不出来,在女人被小刀吸引注意的瞬间,海岛赏了她一记头鎚。海岛配合女人踏前低头的瞬间予以痛击,女人的眼睛翻了一圈过来。海岛忘我地将小刀从自己身上拔出来,插入女人腋下。也许是脑子里的螺丝一部分松掉了,这次海岛没有瞇上眼睛,也不再犹豫。咕滋,小刀侵入女人体内,海岛想将之翻搅而使力,却害得自己的腋下溢出血液与内脏,浑身无力发软。

终于完全用尽力量的海岛向前仆倒,女人则是横向倒卧,被从腋下流出的血液沾湿身体,在地上翻腾。女人来回滚动,痛苦挣扎,以四肢趴地的姿势哭叫。

真愉快——海岛看着女人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无力地嘲笑她的丑态。

没拔出小刀,女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海岛甚至对她的顽强感到佩服。女人接着报复地踹了一下海岛的脸,捧着侧腹想离开现场。海岛已经连一只手指也动不了了,只有眼珠子还能骨碌碌转动。

那对眼睛的动作与其说自由自在,更近乎畏惧异常事态而感到慌乱。

「竟然被这种小鬼……开什么……玩笑……」

濒死的女人眼神空虚地咒骂。虽很想前进,但脚步虚浮,恰似翅膀被拔掉的昆虫拚命想飞而挣扎的模样。

海岛茫然地望着她的背影,眼珠子的暴动彷彿也传递到了嘴巴,他翻动嘴唇。

——好逊啊。

虽然声音很微弱,但因为大楼里没有别的声音,传入女人耳里,她回头。体无完肤的海岛基于某种意图,继续蠕动被血沾湿的嘴唇。

——你为什么会那么逊啊?

感觉到女人的视线的海岛开口问。女人皱起眉头,同时侧腹的出血量也明显增加,用手用力按着,拖着脚靠近海岛。

——输给小鬼的大人真是逊毙啦。

女人踢了海岛的脸,但是已不再有刚才的力道,不仅如此,还因踢腿的反作用力而跌了一跤,暂时爬不起来。望着弯腰倒地的女人,海岛又发出嘲笑。

—唉~唉~真不想成为大人哪。

「是『当不了』吧?笨蛋。」

女人手撑着地,弯腰驼背地站起。吐了海岛一口含血的口水。这种吐口水真是逊透囉——海岛无声地嘲笑着落在眼皮上的触感。女人嘴唇抽搐地自言自语:

「我会……让你看看……帅气……之处……带着……翠鸟……一起……走……」

接着,朝巢鸭离去的相反方向离开了。看见如此,海岛垂下头。总算是让她改变方向了。海岛感到很满足。

对于鼻血突然停止感到奇妙,但也许只是血液不够了。手指连动也不能动,全身微弱地颤抖。

——结果还是剌杀人了。

已经「末期」到连眨眼也没有必要的海岛,脑中模糊地浮现了类似后悔的感慨。

——我也终于成了杀人者了吗?成了杀人者后死去吗?还是先死了才成为呢?应该是后者吧。

——这倒也好。

——在我死前拜托活着啊。

——之后就立刻死吧,该死的臭女人。

接连送出祝福与诅咒后,海岛变得一动也不动了。

嘴巴半张,吐着舌头,不再眨眼的脸部彷彿也失去了时间。就这样,又历经了几秒、几十秒,在他呼吸也将要停止前夕,世界又动了起来。

——喂~

鼓膜与身体同时受到震荡。熟悉的声音让海岛的下巴自然地抬起。

迷雾般的视野一瞬间变得鲜明。

巢鸭正在摇晃海岛的肩膀。

以窗外射入的月光作为背景,有如佛光衬托了她的背后。

天使来了——海岛用独特的尖高声音说。

巢鸭蹲下,歪着头看海岛。一边对她平安无事的感到安心,一边也因即使在这种状况,巢鸭安祥的脸庞也仍然没有变化,使得海岛露出微笑。但是因为脸部肿胀,缺乏变化,无法让巢鸭理解这点。感觉巢鸭背后似乎还有其他人,但海岛已经连忠告与确认都办不到了。头上剩余的血液也缓缓地流出外面。

——你快死了吗?

看着巢鸭嘴巴似乎这么说,海岛勉强露出最后的苦笑0蠕动嘴巴的同时,似乎也听见腋下撕裂的声音。

——我说啊,你这样蹲着,会被看见内裤的啦。

「真遗憾。果然你的异能就只有改变眼睛颜色『而已』啊。」

朝着在黑暗之中,别说左右,连上下也分不清楚的我,翠鸟的声音响起。在哪里,在哪里,即使伸长了手,依然什么都抓不到。

「这么一来,我就没事找你了,辛苦了,我不会杀你的,用爬的回去吧。」

「啊,等…等等,等一等啊,救…救我,救救我啊!」

感觉到翠鸟要离去的气息,用头摩擦地板。彷彿要要刮下一层皮肉似地激烈摩擦,将包住左眼的绷带扯下。脸部因为摩擦而剌痛,伤口又被挖开似地渗出血来,但我管不了这么多了。解开遮盖左眼的绷带,拚命睁起因受伤而难以张开的眼睛捕捉翠鸟的背影,接着,向他哀求帮助。

失去右眼又被抛在这里的话,我会灰心的,真的会灰心丧志的。别说会变笨,配上近乎致命伤的出血,真的会死。会死啊。我绝对不想死在这里。

在我哀求好几次后,翠鸟回头,冷冷地望着我。

他的手上小心翼翼地捧着被体液包覆的新鲜眼珠子。

所以说……是翠鸟把我的眼睛……但是……

「慢着,还我,救…救我啊……」

「慢着慢着,你这么说是把我当成谁了?我可是抢了你眼睛的坏人耶,是敌人耶。」

「呃,话是,没错……但还是……救救我……」

「从谁手中救你?怎么做?别要我救你嘛,会害我的自我崩坏耶。」

翠鸟耸耸肩,信步离去。为了追上他,脚像要刮掉地板似地划动。左手也有如在陆地游蛙式一般挥舞,但与翠鸟的差距愈来愈令人绝望,转眼间他便已消失,而我想离开走廊却至少还得花上好几分钟。

被抢走眼珠子。比起受伤这个事实更令我动摇,使我的思考陷入一片黑暗。

站不起来,背脊不听我的要求。我像只蛞蝓拖拖拉拉地爬行的走廊上,一道人影也没有。

我在走廊上前进。对于连「为什么?」、「要去哪里?」之类疑问都没有产生,机能上有问题的头脑,距离也不具意义。走廊彷彿无限远,而我也不知道经过了多久,自己又是在哪里。似乎连半规管也发生问题了,走廊本身翻转起来,向左翻转的情形较多,但一不小心会突然歪向右边,每次都让我晕头转向,最后甚至倒头栽地摔落,还以为连上下的区别也成了幻想,原来单纯只是摔到楼梯上了。从肩膀坠落,重重地摔到骨头,直接转了一圈,宛如要刮掉一层背脊地由楼梯上滑下,最后撞上转角,在转角处又横滚了几圈。此时,我终于放弃了。

撞上转角,摩擦到太阳穴所流的血与盈眶的泪水成了一切的答案。

「我受够了,讨厌,讨厌啦!」

软弱支配了我的身体,我蜷成一团,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的,比起只有一个地方很痛很痛,无数地方很痛更能腐蚀心灵。除了不想死以外,什么也无法思考,只要没死,什么都好。眼珠子我也不管了,结束一切吧。只要能让这些疼痛,脸,手消失,什么都好。

为此,我所能做的。

「回去。只要回去就对了。听从他的劝告。」

匐匍前进,地板又消失,手滑,又是楼梯。这次前滚了好几圈落下。脖子背后与大腿内侧、腰部,在身体滚动中激烈地撞上阶梯。背部撞上最后一阶时,差点令呼吸停止,像只螃蟹般口吐白泡。

「呜…叽叽咿咿咿咿咿叽呜呜咿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用头撞墙,这么一来好歹有一瞬间能忘却讨厌的事情。想用指甲把自己身上每一吋肉都撕下,但是这种事情毕竟办不到,更令我欲望不得满足。没有办法:只好选择次佳的方案:让头不停撞墙。每一次红花与火花在脑中绽放时,都能让我从痛苦中解放。就象是埋了又爬出,爬出又抓回掩埋的殡尸。另外,啃咬手臂肉也非常能让人心灵祥和。

我并不特别喜欢吃肉。但是牙齿深陷在肉中,上颚与下颚在肉上头留下专属座位时能让我感到很安心。鼻子呼呼个不停,吵死了,血腥味与被刮下的肉片黏在牙齿上的感觉很讨厌,但没办法,我想追求平静,只要能平静就好。

此时,我的手不经意地伸出,似乎碰到了什么。觉得奇妙而抬头,我的手掌钩到楼梯旁的器材室的门把上了。想拉开,但总觉得手掌可能会先被撕裂,紧张得胃部收缩,受恐惧心所迫,我开始拉扯手臂,在我拉出手的同时,门也跟着被打开了。

似乎有东西从内侧把门推开。拉开门的同时,靠在门上的东西喀啦喀啦地发出滑落的声音。我不需要这些东西,拜托别再蹦出来了。

遗憾的是,我的愿望似乎只为了被背叛而存在。

铰鍊发出哀号,放置在门后的物体发出滚动声,把头露出在外。

「啊…呜…咿咿噗…噗…噗……」

战栗,重画了世界。

已经吐光、空无一物的胃部继续痉挛,颤动着喉咙。脚软弱无力,分不清自己是否失禁了。无法后退,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东西彷彿时间变慢了似地,缓缓地朝我倒下。

「海…海…海……」

即使想说出那家伙的名字,也因为恐惧的水位暴涨,连好好地打开嘴唇也办不到。感到胃痛,痛到眼泪擦不完的程度。

但绝非是为了他的死而悲伤。

从门后方掉出来的,是化成尸体的海岛达彦。

那副光景,就像在全心抚摸溺爱的小狗一样。

蛞蝓在二楼碰见这副景象。踏上走廊,立刻有间明显比其他房间更窄的空间里,那名少女就在那里。由背景看来,这个房间似乎是休息室。

确认了不同于翠鸟的另一名人物,蛞蝓警戒地窥视房间。她见到了坐在长桌上的少女,修长的双腿交叉,隔着筒子抚摸飘浮于内部的某物。筒中装满液体,当中漂浮着类似葡萄的球状物体。

少女的手势乍看似乎很温馨,姑且先不论这点,至于国中生年龄的少女又为何在这大半夜里出现在此地,这点也让人怀疑。但对蛞蝓而言,有一件事更显然超乎了理解范畴。

少女疼爱的是,眼珠子。

而且脸上还带着彷彿眼珠子更胜世上所有事物般的愉悦笑容。

少女疼爱着由人脸上挖下的眼珠子,将之装进液体里欣喜地捧着。蛞蝓首先感到怀疑的是,那颗眼珠子是真的吗?就算是真的,这名少女又是什么人物?

最后,蛞蝓想起少女与她的工作之间完全没有关联。自己的工作在名目上是杀害水黾,没有空闲管这名爱好眼球的少女了。虽一时被吸引了注意,当蛞蝓打算早早离去的瞬间,少女张嘴:

「站在那里的人,请问有事吗?」

蛞蝓吓得压低身子,迅速退后。少女望也没望入口,又继续说:

「如果没事的话,我不认为偷窥是什么好兴趣喔。」

被发现了。她明明没看入口,难道是察觉了气息?蛞蝓花上好几秒才做出判断,但还是将小刀准备好。在情急之下,她判断手枪会发出声音,让人得知自己的位置,并不是好方法。蛞蝓走进房里,打算就这样不由分说地刺杀少女。此时,少女的视线由眼珠子上移开,改而面对括蝓,「啊。」张大了口。

「你该不会就是……蛞蝓小姐吧?」

不知为何,少女的声音显得很愉快,蛞蝓虽无法说明她愉快的理由,但是既然被得知身分了,更肯定得将她处理掉。蛞蝓默默地蹬地一下,跳进小刀能一举命中的距离内。

少女睁大眼睛,一动也不动。蛞蝓不管她,把刀子插进她的身体里。

压低态势,连身体一起冲撞的这一击,声音很低沉。彷彿骨头与骨头撞击般沉重的冲击让括蝓的手掌麻痺。剌入方法不正确的话偶尔会害自己扭伤,这次跟那种感觉很像。蛞蝓装作若无其事地瞪着少女的脸,此时,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少女的反应只有这么多。虽然她瞇着单眼的样子很痛苦,但顶多像被蜂螫的程度罢了。括蝓觉得不可思议,冷汗直流。

手中也没有剌入内脏,割开肉块的触感。

很快地,蛞蝓发现了感触奇妙的缘由,连忙把手抽回。手中的小刀只剩下柄,刀刃不翼而飞了。正确而言,是连根部一起断裂,掉在地上了。蛞蝓警觉地抬起脸来。

由此一魔术般的现象导引出一个答案而回头时,已经太晚了。无声无息地从背后靠近的少年很原始地拿起桌上的台灯挥下,敲在蛞蝓头上。蛞蝓两脚伸直倒下,少年更像要助她一臂之力地将她踩在地上。

袭击者是翠鸟。少年毫不留情地拧着蛞蝓的手,坐到她背上。蛞蝓在意识茫然之中见到翠鸟的模样,不由得想闭起眼睛。

「你怎么不干脆把她的手掌弄断嘛,我快痛死了,说不定骨头被她敲出裂痕了呢。」

「别奢求了,刚才已经算勉强赶上的。」

对于少女的不满,翠鸟抗议。虽然翠鸟刚才放了蛞蝓一马,但是这次似乎已不打算这么做。拧住蛞蝓手部的同时,顺便折断了食指。

括蝓痛苦挣扎。早知她会有这种反应的翠鸟再次殴打她的后脑。这次是用拳头。而且还是配合蛞蝓用力往后仰的瞬间,予以痛击。彷彿听见某种小规模的爆炸声后,蛞蝓的下巴被敲到地板上,小小地弹跳了一下。

蛞蝓的后脑勺被人不留情地殴打了两次,差点头破血流。

翠鸟又继续若无其事地跟少女对话。

「能察知气息是巢鸭家教育的一环吗?」

「才不事呢,我只是每隔一分钟就说相同的话而已。我怎么可能发现有人来嘛。」

被唤作巢鸭的少女轻松地说出真相。接着又低头望蛞蝓。

「感谢你中招了。多亏你,让我误以为自己很厉害呢。」

就算不这么做,巢鸭也在在表现出自认优异的态度,使得蛞蝓很不爽。但是对蛞蝓而言,比起巢鸭,坐在背上的翠鸟问题更大得多了。

若以棋类游戏来比喻,不管下的是哪种棋,蛞蝓现在都可说是被「将军」的状态。

「你为什么要来啊?」

翠鸟拧着蛞蝓的手限制行动,感到惊愣地说。话语之中已无任何和善成分,只剩混杂了叹息的浓浓失望,令蛞蝓战栗个不停。

「我这么不值得信赖吗?唉,我深受打击啊,明明都做出这种打扮耶。」

「凭你那张脸,有困难吧?」

「……这我倒是不否定。」

在蛞蝓头上进行的对话听来虽象是很温馨,但对蛞蝓来说,却不足以成为任何慰藉。害怕被杀的她象是背上有虫爬行般拚命挣扎。但是,由翠鸟口中说出的只有责骂。没有「去死」或「杀了你」,有的就只有对蛞蝓的失望而已。

「明明一切事情都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