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遇

六月初八,晴。

天刚亮,唐家堡里里外外已经开始忙碌了,远远地只看见袅袅的炊烟从堡内飘出来。这个早晨的一切看起来是那样平常,但每个人的脸上、脚步声中又都透露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喜气,大家都在为即将在唐家堡举办的盛宴而忙碌着。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唐家堡的大门突然打开了,驶出来一辆华贵的马车,一队骑着骏马、腰挎长剑的劲装护卫忠心地在四周保护着。

唐悦看着娘怀里抱着的弟弟唐小宝,那张小脸圆圆的,眼睛亮晶晶的,还咧着嘴巴对她笑。不自觉地,她就想伸出手去捏捏那藕节似的小手,可手伸到一半,却看见娘皱起了眉头。手,莫名地就放下了,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指和掌心都很干净,但她还是没敢再伸出手去。车厢里,娘身上好闻的香气,乳娘身上的皂角味,弟弟身上的奶香味都混杂在一起,使她有点透不过气来,犹豫了很久,最终悄悄地挑开厚厚的车帘,想舒一口气,谁知刚掀开一小道缝儿——

“放下!”娘的呵斥声在耳后响起,唐悦的手僵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娘已经劈手过来将帘子捂好了,还不忘拢好小宝的襁褓。

这一次,唐悦的头深深低了下去,她简直不敢看娘的眼睛,那双美丽的眼睛,此刻正严厉地盯着她,仿佛恨不得她从未存在过。唐悦感觉自己是那样的碍眼,她情愿自己变成米粒大小,直接从车缝里钻出去,也不想再被娘这样看着。

早上吃饭的时候,爹对娘说:“今天客人多,太吵闹,你带小宝出去买些好料子,把闺女也带着吧,她也需要置办些新衣裳。”就这么轻轻的一句话,听在唐悦的耳里,却是说不出的感激。娘矜持地一点头,唐悦就高兴得要跳起来了,她不是因为自己能有新衣服而高兴,而是为了能和娘一起出去而高兴。只要能和娘在一起,唐悦什么都能忍,被说上一句两句又有什么打紧,娘肯定不是有心的。这么想着,唐悦就又开心起来了。

默不作声的乳娘在一旁瞧着,唐四夫人清丽白腻的脸庞,在光线暗淡的车厢内竟似熠熠发光,她那双轻柔地抱着小少爷的手,如同羊脂美玉一般洁白无瑕,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优雅贵气。一个女人尚且要看呆了,更何况那些男人?这也怪不得唐堡主居然会对她一见倾心,动了续弦再娶的心思……

乳娘的眼睛不自觉又转到缩在角落里,仿佛恨不得在唐四夫人责备的眼神中彻底消失的唐悦,心里悄悄叹了口气。这小姑娘跟杏眼桃腮、肤如凝脂的唐四夫人压根就不像是一对母女,她除了一双黑漆似的眼睛稍有光彩外,下巴都尖得脱了形,身形更是十分瘦小,看起来木木的,半点也没有遗传到唐四夫人雍容典雅的气质,到底是……

“唐悦!”唐四夫人突然开口道,唐悦一双眼睛刷地亮起来。“你不用跟着去了,我们还有很多东西要买,你……跟去不方便。”

唐悦一下子愣住了,不方便?可是爹爹明明说,她能去的啊,怎么突然变卦了?她不会惹事的,也不会给娘添麻烦,为什么带着她去就……就不方便了呢?

但这些话她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已经被娘赶下了马车,马车一阵旋风似的驶过去了,她甚至没来得及向娘求情就已经失去了这个机会。

呆呆地站在路口,唐悦眼睁睁地看着护卫的马队从身边走过,连那些时常面无表情的护卫都纷纷向她看来。那目光中有好奇,有鄙夷,更多的是同情,她默默低下头,不想让人看见她挂在睫毛上的眼泪。

为什么……她就不能去呢?

日色西沉。

唐悦坐在樱桃树上,眺望着远方的夕阳,看着那金色的余晖一点点落下去。

去市集的马车,还没有回来。她顺势低头看了一眼,唐家堡里的灯火已经亮起来了,离得这么近,她几乎可以听见从高大阔气的宅院中传出的阵阵谈笑声。

今天是唐家小少爷满月的重要日子。唐悦知道,现在唐家堡的门前一定是车水马龙,江湖上有名望的世家大族、武林门派都会遣专人前来祝贺。今天晚上主持的会是唐四夫人,也是如今这唐家堡里最有地位的女人,当家人唐四爷唐悯新娶的夫人,唐家小少爷的娘。唐悦的眼睛眨了眨,将眼睛里的泪水全部眨了回去。

唐四夫人——温雅如,江湖中大名鼎鼎的美人儿温雅如,十一年前身败名裂的温雅如。江南豪门温家色艺双全的美人温雅如,未婚先孕、与家中马夫私奔的温雅如。

这个唐家如今的四夫人,这个唐悯独宠的四夫人,这个来自江南水乡的温雅如,她——是唐悦的娘。可惜,她爹并不是唐家堡声名赫赫的唐悯,而是那个带着她娘私奔的马夫——一个害得温雅如被天下人耻笑,害得她过了十年颠沛流离苦日子的下等人。可想而知,当这场不匹配的婚姻终于结束的时候,温雅如该是多么的欢欣。

马夫骗走了温家美貌的大小姐,当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十年后的一天,他上山后就再没有回来,他失足摔死了,温雅如这么说。既然娘这么说,唐悦当然就相信了。不出半个月,唐悦就跟着娘来到了唐家堡,娘做了唐悯的填房夫人,而唐姓也正式冠给了她。

就连唐悦,也知道娘跟原来的爹是不匹配的,自卑的爹站在高贵的娘面前,那种窘迫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样子,唐悦一直都忘不了,所以爹死了,对他而言,可能是一种解脱。

自从娘嫁入了唐家,唐悦除了改了姓氏以外,什么也没有变。可是娘却变了……这种感觉,当唐悦看到唐悯、娘亲抱着新添的小弟三个人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时候,会格外分明。唐悦突然明白过来,唐悯是她娘的新丈夫,却不是她爹。这种感觉,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体会到,那三个人已经是一个很圆满的世界,她是个莫名其妙的外人而已。

在唐家,吃得好,住得好,就是心里不舒服。

呆呆站在门外,唐悦突然想起爹下葬那天的一幕,邻家年迈的婆婆,望着不远处一身缟素却神情漠然的娘,对唐悦道:“可怜的孩子,以后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

那时候,唐悦竟然还天真地仰着脸问了一句:“为什么?”

婆婆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洞悉世事的笑容,却又带着几许悲悯,“你没有了爹,也就等于没了娘啊——”

等娘冷着面孔走过来的时候,婆婆却摇摇头走开了。过了很久很久,唐悦才慢慢明白了婆婆这句话的意思。

“要是小宝不存在就好了,要是……”唐悦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不敢再想,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足够她心里懊悔内疚很长时间,对那么可爱的、粉嫩的弟弟唐小宝,她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竟然敢这样去诅咒他?虽然自从小宝出生以后娘亲就对她越来越冷淡了,但以前娘也不常对唐悦笑的啊。这样说起来,是小宝让娘的笑容变多了,而不是小宝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笑容才对,她怎么能产生这么恶毒的念头呢?唐悦不经意间向树下看了一眼,心里猛地一惊,手心全是冷汗,只要她轻轻一动,就会从高高的樱桃树上摔下去的……

只要摔下去,只要摔下去,就能见到爹了也说不定,老实巴交的爹虽然并不聪明,但总是对唐悦很好很好的,娘很少对唐悦笑,但爹总是用粗糙的手掌托起小小的唐悦在村子里到处玩耍。即便是违背娘的心意,唐悦还是希望,他能活下来。

只要手这么轻轻一松,就再也不用面对唐家堡里那些总是对她冷嘲热讽,甚至动手把她打得鼻青脸肿的男孩子了;再也不用面对受伤后娘轻描淡写的一句贪玩、惹事;再也不用面对所有人嫌弃的目光;再也不用做那个所有人都讨厌的拖油瓶了……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慢慢向前倾,就在手最后要松开的一刹那,突然有人大声道:“喂,树上的小姑娘!”

唐悦吃了一惊,手却下意识地抱紧了樱桃树。她向下望去,樱桃树下不知什么时候驶来了一辆马车。还没看见刚才说话的人,唐悦已经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马车,车身漆黑得发亮,像是大块的黑色宝石,不见得很华丽,却分外有气度,在唐家待了这么久,见多了豪门大户的座驾,这样的马车却也极少见到。领头的八匹高头大马,神气活现,很是神骏,那赶车人穿着青色的丝衣,神清气爽倒像是哪家出来的年轻俊彦。

更让唐悦吃惊的还在后头,车帘子轻轻动了动,马车里走出一个轻衫薄履,微微含笑的少年来。

“树上的小姑娘,你爬那么高做什么?”

唐悦迟疑地看了树下那人一眼,她当然不敢说自己预备往下跳,只好道:“我只是……看风景而已。”

那公子笑道:“那你有没有看到你身旁有好多樱桃?”

唐悦四下一看,果然看到树上结满了小小的、颜色红艳、如红玛瑙一般光洁鲜亮的樱桃,风吹过来,还能闻见一阵淡淡的樱桃香。

“你摇一摇树枝,替我摘些樱桃好吗?”树下的人继续说,唐悦有点懵。

那个人见她苦着小脸不说话,锲而不舍地道:“你轻轻摇一摇就好,不会很费力,只是要小心别掉下来。”

唐悦没有办法,只好摇动了几下树枝,树上竟果真掉了几颗樱桃下去,那人轻轻一笑,俯身捡起,回到马车上去了,过了一会儿居然掀起车帘对她道:“樱桃很甜,你千万别忘记尝一尝!”

唐悦呆了片刻,看着那辆马车远去,驶向的正是唐家堡的方向,她不自觉地摘了一个樱桃,擦也不擦就丢进嘴巴里,满口清新的酸涩,虽然有些甜味,但绝没有到那人所说的“很甜”的地步。唐悦想了想,又摘了几颗尝了尝,全都是酸酸的、涩涩的味道。她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又发了会儿呆,莫名地,她竟然没了半点从这里跳下去的心情,似乎只是手下轻轻地一摇、几颗酸涩的樱桃,已经让她失去了纵身一跃的勇气。

一念来,一念去,在一个孩子的眼中,是何等的容易。

马车片刻间已至唐家堡前,赶车人利落地停好车马。一个矮小精干、满面笑容的中年汉子正在堡前候客,看见这辆马车,脸上的笑纹立时深了几分,转头吩咐下人:“商少爷来啦,还不快去请大少爷出来!”之后才大踏步迎上前来。

奇怪的是,这句话刚说完,唐管家就看见他口中的大少爷一脸阴沉从外面走过来了。这表情,哪儿不对呀!唐管家心里琢磨着,笑容不减,却聪明地停在三步之外,唐家大少爷高兴的时候是天底下最仁慈的主人,但若是碰上他不高兴的时候,还是识相地离他远一些吧。

商容瞧了他一眼,微微含笑道:“这么好的日子,唐兄你怎么不高兴?”

唐漠冷冷道:“本来我是很高兴的,可看见你我就不高兴了。”

商容奇道:“我何其无辜,刚进唐家堡你就拉长个脸,莫非是不欢迎我来?”

唐管家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赔笑道:“商少爷误会了,我们大少爷不是这个意思。”

偏偏唐漠板着脸,使得唐管家的话没有丝毫说服力,商容倒也不生气,他似乎永远不会被人激怒似的,一直带着从容的微笑,他转头吩咐赶车的仆从将礼物先放下,照顾好马车,那边的唐漠显然已经是极不耐烦了。

唐漠冷哼一声,道:“你刚才又多管闲事了吧。”

商容半天不语,若有所思。

唐漠挑眉,“你沉默是表示默认吗?”

商容脸上依旧笑着,对唐漠的无礼丝毫也未放在心上,“既然唐兄什么都看见了,还要我说什么……”

唐漠语气还是一样冷淡,“看不出来商大少爷对陌生的小姑娘居然如此爱护。”

商容故作讶然,“要是我没记错,那‘陌生的小姑娘’可不就是唐兄的妹妹?”

唐漠的目光像是刀子一般,向商容横扫过来,“可不是,那正是我的‘便宜妹妹’。”

商容仿佛什么也没听懂,反而笑着对一边战战兢兢的唐管家道:“我一直听说新夫人有一个女儿,想不到这么乖巧可爱……”

“乖巧可爱?哼!”唐漠哼了一声,他可不觉得唐悦有那么好。

商容见他这般言语,哪里还能看不出唐漠并不喜欢这个多出来的妹妹,他想起刚才看到的一幕,便劝道:“她年纪尚小,唐兄还要多多爱护才是。”

唐漠冷笑一声,“她整天木呆呆的,我看是需要好好看管才是。”

“她人呢?家里这么多客人,她避不见客,是想要人家说我们唐家刻薄她了吗?”唐漠突然厉声道,那冷峻的神情酷似其父唐悯,吓得唐管家一个哆嗦,忙不迭地向商容告罪,转身去寻人了。

商容叹息道:“唐兄啊唐兄,你何至于此……”

唐漠却不答理他,居然就这样把客人丢在这里,径自走了。

赶车人收拾好马车,跳下车来低声对商容道:“唐家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待客之道?少爷你千里迢迢来庆贺,他们——”

“商六!不得多言!”商容挥手止住他的话,“这是别人的家事,我们本不该多管。”

“是,少爷。”

这边刚说完,一旁远远候着的唐家仆从已经走上前来,毕恭毕敬地请商容进堡。

那小姑娘刚才分明是准备往下跳了,商六看得分明,他实在是理解不了自家少爷平常那么好心,为什么不多为她说几句话,居然三言两语就不吭声了。

唐家仆人已经走开了一段距离,商六才听到自家少爷轻声道:“商六,天下不幸的人太多,你在动恻隐之心的时候,切不要给人家再添不幸……”

商六愣了愣,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商容转身,笑容中带着些许的无可奈何,轻轻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唐少爷已有偏见,说再多也是枉然。我们是来做客,不过待几天就走,她在这里还要住上很久。”

商六抓抓头,年轻的脸上满是恍然大悟,“我懂啦!我懂啦!”

“这是不是就是少爷您常说的:佛门广大,难度不信之人;天雨虽宽,不润……不润什么来着,啊!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照这么说,唐少爷不就是那没慧根的草!”商容只是对商六摇摇头,笑而不答。

“哦,原来我就是那‘没慧根的草’吗?商兄这小厮教导得可好啊——”冷冷的一句话,立刻让商六脸上的笑容烟消云散。

商容却不惊讶,仿佛早知道唐漠会去而复返似的,墨色镶边折扇随手在商六肩膀上轻轻一敲,言笑晏晏,“傻小子,还要记着下面这一句才是,‘莫在人后论是非!’”

说话不过片刻工夫,看似轻轻的一敲,却将商六带出了丈外,手法之妙令唐漠眼前一亮。电光石火的刹那,他的长剑已经到了商容的眼前!

商容见状,手腕之间变化奇快,扇子一转已避开了凌厉万分的剑势。唐漠冷冷一笑,剑光飞舞,只听得破空之声数下,他已接连刺出六剑。这六剑又急又快,所刺的部位,更无一不是人体的要害,商容身形只要稍慢半点,只怕……

商六却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他深知自家少爷轻功精妙,决不会轻易被刺中,但他却不知道,若是商容刚才没有推开他,他却会在这漫天的剑光之中无处可藏!

“还不出手?”唐漠剑尖已至商容鼻尖。

对方笑道:“这大好日子,唐兄还是这样煞风景!”

“难道比武还要定好时辰,熏香沐浴换身漂亮衣裳?”唐漠神色冷峻,外人听来觉得这话有趣,他脸上可找不到半点有趣的迹象。

商容脸上表情虽然轻松,步伐却不像初始时随意,只因唐漠说话间又挥出六剑,刚才不过是逼他出手,现在却是认了真,唐漠认真起来,商容自不会小觑,他身形闪避越来越快,口中却笑道:“焚香沐浴自是不必,只是今日是令弟满月,舞刀动剑着实不好!先说好,点到为止!”

比武只论输赢,不论生死,要天时地利人和,方能取胜;比试不过切磋武艺,自是不同,是以商容会有这一句话,唐漠自然心知肚明,“好!”

“好”字一从唐漠的嘴巴里说出来,商容刷的一声张开了折扇,雪白的扇面上只有“静观”二字,“那我就陪唐兄练练手!”

剑影,扇风,闪电般来来往往,听不见丝毫兵刃交锋声,却是一场无声的激烈战斗。旁边的商六刚才还满心轻松,现在瞧见局里这两人争斗,着实为他家少爷捏把冷汗。

唐漠少年成名,剑法之快实在超出常人想象,关键处更是毫不留情,商六一旁看得分明,那剑尖已经三次向商容咽喉之处袭去,都被商容手中折扇一转再转三转挡开了剑锋。一攻一守,两人武功精要处已初露端倪。

唐漠剑法迅疾,只攻不守,以攻为守,而商容练的却是修身养性的功夫,从不主动进攻,却能积极化解每一次的险境,两人的年纪修为又在伯仲之间,是以僵持很久也未见上下之分。

商容明知拆起招来一时难分高低,但他的神情和行动,看来仍是那么悠闲而潇洒,甚至还轻吟道:“来时无物去亦无,譬似浮云过太虚——”他嘴角一抹笑,提摆拂袖,足下几个错步,身形如行云流水,稍一闪身避开了唐漠向他胸前连续袭来的凌厉剑势,待两人站定,他已在唐漠身后了。

唐漠背对着他冷冷一笑,高声唱道:“本无生灭,焉有去来!”在他开口时双足便已在地上一蹬,扭身向商容身体右侧攻去,这一攻速度极快,剑招取势也巧,看似攻对方的右边而去,其实蕴涵着许多变化,无论对方如何回避,终不能从剑下全身而退。

商容毫不惊慌,右肩后侧闪避,脚下步伐飘逸,转眼间身子已退一尺外,只听锵的一声,唐漠剑尖已收了回去,顶端却又缠上一物,奇异地甩之不脱,竟是把扇子,唐漠嘴角一勾,“打架的家伙不要了吗?”

商容大笑,“抛下一条皮袋骨,还如霜雪入红炉——”当他说到“骨”字时,人已悄无声息地靠近,说到“霜雪”二字,一只手掌竟已直奔唐漠身前各大要穴。

本以为他已弃械的唐漠,自然也不免吃了一惊,却也未有丝毫慌乱,刚要正面迎敌,谁知商容身形突转,右手已变化了方向,长袖卷起翻飞,也不知是如何动作,那本来挑在剑尖的扇子却又轻巧地回到了他的手中。

扇子欢快地在他如玉的指尖绕过一圈,又在身前潇洒展开,商容长身玉立,持扇而笑,“唐兄,还打吗?”

唐漠目光一凛,口中喝道:“冰河发焰,铁树花开!”却非诗句,而是剑招。但见剑光闪动,一道剑光似已化作十道、百道剑光,真如冰河漫天,铁树盛放,直叫人为这凌厉无匹的剑光的封锁而窒息。

商六失声惊叫:“少爷小心!!”

商容身形丝毫不滞,凌空一个翻身,突然扇子合拢,竟将扇柄抵在剑尖,整个人倒立半空,全靠那柄薄薄的扇子支撑,这一招变化更是妙到极处,换了旁人,时机决不能恰到好处,身形也决不会如此飘逸。倒立半空,他竟然还有心思笑道:“撒手威音前,金鸟叫天碧——”

唐漠当然不会让他如此惬意,沉声喝道:“箭已离弦,虚空坠地!”剑身一翻,竟将商容连人带扇挑了起来,眼看就要如他所预言一般来个翻天覆地。

商六还没来得及为自家少爷鼓掌,这下却又忘记自己立场,几乎要为唐漠喝彩!

商容怎会任由他将自己甩脱,他借力而起,身形翻飞,翩如惊鸿,不偏不倚再次落在剑尖,只是这一次却是金鸡独立,足尖轻飘飘点于剑尖之上,无论唐漠如何施力,一时居然甩不开他去,整个人如同一只轻灵的风筝在半空中自在翻转,那扇子刷的一声又打开,商容自在道:“若问安心处,刀山是道场——”

听到商容的话,唐漠冷锐的目光中,竟也开始有了些笑意,他鼻梁削直,薄薄的嘴唇紧闭着,平日里显得分外坚强、冷酷,可今日这阴郁的面容因了一点笑容,变得英俊异常,叫人不敢直视,只听他缓缓道:“我不是迂草就是刀山,商兄,下次还是换换吧。”话音刚落,他已收手,此人出剑收剑都是一般利落,叫人措手不及。

商容轻松落地,慢慢走回商六身边,叹了口气,对着他道:“少爷还忘记告诉你上一句,‘观棋不语真君子’啊,小子!”商六的头上又挨了一记!

突然听见一阵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好厉害呀好厉害,怎么不打了?”一道声音宛如黄鹂初啼,三人不自觉循声望去,见来者竟然是一个天真的少女,这女孩儿约莫十四五岁,肤似玉雪,眉目如画,一身淡绿衫子,项颈中挂了一串明珠,在阳光下竟也熠熠生辉,可见绝非凡品。

她几步跳过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商容身上转了几圈,又落在唐漠身上,大声道:“你的剑法很好!”眼珠子转了一圈,对商容道:“你也很不错!”言谈间颇为傲气,她明明也知道这两人的身法远非常人能及,在她口中,不过得了“很好”、“不错”这样的评语。

商容笑了一笑,“承蒙夸奖,不胜荣幸。”他说“荣幸”二字,表情却与往常一般无二,丝毫没有感到特别荣幸的样子。

绿衣少女当然看不出来,她嘴角弯起,颊边微现梨涡,商容礼数周到,当然令她满意,可她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唐漠有什么表示,她不觉心头不悦,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喂,问你呢!”瞪向对方,但见唐漠一张脸死气沉沉,毫无波澜,当下冷哼一声,“刚才还觉得你厉害,细想来也不过如此!”

唐漠理也不理,转身就走,这时商容突然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欧阳明珠本以为这句话是问她的,刚昂起娇美的下巴就要回答:“我叫——”“明珠”二字还未出口,那边唐家管事已经答道:“她叫唐悦。”

唐漠一皱眉头,转身一看,果真看到唐悦早已立在一边,静静待在管家身边。看情形,不知已到了多久了,可居然毫无存在感,他们的注意力全在那绿衣少女身上,完全没有发觉她竟然也在这里。

欧阳明珠一句话还没出来就被截断,满脸悻悻之色,目光落到了几乎是缩在管家身后的小女孩身上。目光凝注她片刻,发现她整个人呆呆的,便又转头看向唐漠,发现他的目光也注视着这里,她心中一动,三步两步跑过去,竟满面笑容对着唐悦道:“你摘了樱桃啊,让我尝尝好吗?”她平日里决不会如此温柔地对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说话,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她口吻竟是十分的客气和蔼。

唐悦望了她一眼,真的把手里捧着的樱桃小心翼翼递了过来。唐漠在一旁冷冷地瞧着她,并不阻止。

欧阳明珠刚要伸出一只雪白的手掌来接,突然看见唐悦的手,立时后退一步,“哎呀,你手好脏,我不要吃了——”

唐悦僵了一下,慢慢把手收了回去。她在树上爬来爬去,手确实弄脏了。

欧阳明珠笑着伸了伸舌头,不以为意地道:“这样好啦,你去把手洗一洗,再拿来给我吃吧!”

商容在一旁看着唐悦,发现她目光中无悲也无喜,甚至连半丝恼怒也没有,像是已经习惯了被人拒绝,被人责备。他的心里莫名感到一丝不安,只因她这神情委实是太平静了,平静到让他在一旁看了都有些难以理解。

他踏前一步,接过她手上的樱桃,“这樱桃很好吃,都给我吧!”

唐悦看了他一眼,又望着自己空了的手心,目光突然起了变化,她的眼睛本来如死水般安然沉静,此刻却似明丽的湖光,澄清透明却又变幻莫测,这双沉默的眼睛看着一直微笑的商容,竟突然有了一种名为感激的色彩。

商容顿时一愣,突然觉得唐悦很像一个人,可是他仔细再看,却什么痕迹都没有寻到,不由心中暗自想到:“这怎么可能呢?许是看花眼了吧……”

太阳下,唐悦沉默是金,商容言笑晏晏,欧阳明珠满心不悦,唐漠冷眼旁观。管家和商六相视苦笑。

欧阳明珠自小得父母宠爱,是在众人手心中捧着长大的,难得遇到这样的冷淡,她小嘴一撅,站在原地跺了跺脚,却又控制不住拿眼角去瞄唐漠,本要发作,不知怎的,脸却先红了。“你现在就去洗,我马上要吃!”她突然哼了一声道。

“珠儿,不得无理!”正在这时,树后转出一对中年男女,说话的正是其中的男子。这人的身材威武高大,声音中气十足。又听那女子清脆脆笑道:“你这丫头,叫我们好找!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话音刚落,欧阳明珠已经靠了过去,小鸟一样依偎在那女子身边,娇声道:“娘,人家哪有乱跑!”她话是对她娘亲说的,眼睛却还一眨不眨盯在唐漠的身上。

唐管家赶忙上前,替双方介绍。这欧阳明珠竟然是来自大明湖畔欧阳山庄,她爹就是欧阳山庄主人欧阳啸天,娘是峨眉女侠李虹。说起峨眉当然是天下皆知的名门正派,这欧阳山庄却也非同等闲。当年黄河水患,欧阳老庄主振臂高呼,呼吁天下武林同道协助受灾百姓迁离险地,更是散尽家财资助修坝以为表率,一时之间正义之名扬遍天下。如今当家的欧阳啸天也除恶扬善,多行义事,江湖人都说其颇有乃父之风,对他赞誉有加。欧阳明珠出自这样的家庭,自然受尽宠爱,骄傲一些,也实在正常得很。

唐漠身为主人,自然需要陪他们寒暄几句。欧阳明珠站在爹娘身边,瞪大了眼睛望着显得彬彬有礼,跟刚才的冷酷判若两人的唐漠,她咬着嘴唇,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商容弯下腰摸了摸唐悦的脑袋,“你从樱桃树上下来了?”

唐悦居然乖巧地点头,很认真地望着对她十分和气的商容。那边欧阳夫妇正拉着唐漠说个不停,除了唐漠偶尔瞥来一眼,并无人注意这里的情形。

“樱桃……不甜。”

商容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看唐悦说了这一句话,却又紧紧闭上了嘴巴,他不禁笑起来,“是啊,是不太好吃。”

唐悦的眼睛眨了眨,用力地点点头。

“唐大哥,你的剑法好生厉害,可不可以教我呢?”那边的欧阳明珠突然说话了,唐悦闻言眼睛一亮,竟然也眼巴巴地盯着唐漠看,那样子,简直连商容都看得出来,她对唐漠的那套剑法也很是垂涎。商容心里好笑,唐漠这种人,你让他去教一个小女孩学武,倒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还来得容易些。

果然,就听见唐漠直截了当道:“抱歉,家传武学,不足为外人道。”

这话本没有错,任何一个武林世家都有自己的一套绝学,不会外传,但欧阳明珠不过随便一说,未必真心要学,唐漠完全可以打个哈哈敷衍过去,就算她当真要学,也不过是小孩儿心性,教个一招半式的也无甚妨碍,哪有这样冷冰冰就直接拒绝的。这下子欧阳啸天脸上也不太好看,神色有些僵硬,倒是李虹不以为意,一张艳若桃李的脸上还带了笑容对欧阳明珠道:“傻孩子,哪有一见面就要学人家家传剑法的,你唐大哥这是宽宏大度,不跟你个小女孩计较,不然骂你几句都使得的!赶紧向人家道歉!”

这个峨眉女侠果然不是简单的角色,几句话明里似在责备欧阳明珠,实际上却是暗指唐漠不够大度。唐漠也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可惜他面上却没有出现对方期待的惭愧之色,不过淡淡一笑,“唐漠唐突,还请恕罪。”

李虹还待说什么,却被欧阳明珠暗暗一扯袖子,她一低头,看见女儿正红着脸望着唐漠,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小丫头,自己千方百计帮着她,她却帮着人家!真是叫人哭笑不得,索性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询问起唐堡主的近况来。

唐管家躬身站在一旁,不时在他家少爷言语过分冷淡的时候补充个几句,这样一来,场面也不至于过分冷清,欧阳夫妇的面子也顾及到了,欧阳明珠接下来倒是乖了很多,居然一直一声不吭依偎在她娘身边,盯着唐漠看个不停。

若是换了旁人,被这样一个美貌的女孩子盯着看,不是脸红就是流汗了,偏偏唐漠视而不见,毫无反应。但他却不时向商容他们那边投去一瞥,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唐悦的身上,欧阳明珠一直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哪能看不见?她气呼呼地瞪了唐悦一眼,在那小女孩儿的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并未看出什么独特之处。突然听她娘道:“这么说,那边的女孩莫非就是唐夫人的女儿吗?”

唐漠脸色一僵,管家赔笑道:“正是,唐悦刚来一年,还很怕生。”他的言下之意,是请欧阳夫妇就不要找她过来见礼了,她并不习惯在人前露面。欧阳啸天夫妇对视一眼,虽然都对唐悦隐秘的身世非常好奇,但这毕竟是唐四夫人年轻时候的一桩丑事,他们也确实不好打听太多,便也转开了话题。只有欧阳明珠听他们提起唐悦,心中一动,拉着她娘的袖子娇声道:“娘,我想找那个妹妹陪我玩耍,好不好?”

李虹当初生女时难产,九死一生才生下欧阳明珠,之后再无所出,是以对这个女儿百般疼爱,事事纵容。这欧阳明珠也生得如珠如宝,容貌尽得夫妻二人的长处,年纪小小已经秀丽不凡,看在李虹眼中当然更是疼爱。每当女儿犯了过错,欧阳啸天要想管教,却架不住爱妻的软语相求,只得不轻不重说上两句,久而久之,明珠成了型,这蚌壳也就只是摆着好看了。

正因如此,李虹又怎会对这样宝贝的女儿说一个“不”字,她果然笑着对唐漠道:“明珠从小没有玩伴,难得见了年纪相仿的小女孩,心里自然十分欢喜,就不知唐姑娘她意下如何——”

唐漠正对欧阳明珠不胜烦扰,这时候便吩咐道:“唐悦,你陪欧阳姑娘去玩吧,不要走得太远了。”

唐悦愣了一下,不知他们怎么会突然说到自己身上,更不知道唐漠怎么会突然让她陪着欧阳明珠玩耍。她没有同龄的玩伴,又怎知道该如何与人交谈,况且欧阳明珠是这样干净漂亮的大小姐,自己浑身脏兮兮的,怎好站在她旁边……她就这样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像个木头雕刻的小女孩。

欧阳夫妇也向她看过来,很是纳闷这孩子怎么站着动也不动,傻乎乎的样子。

商容的手轻轻在唐悦的肩膀上按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一步。只是还没有等她走到欧阳明珠身边,欧阳明珠便蝴蝶一般飞过来,像是故意避开她的手似的,挽住了唐悦的胳膊,拖着她轻飘飘地闪入了花丛之间。

唐漠分明看见唐悦被对方拖得踉跄了一下,不由皱起了眉头。

商容当然也看见了,所以当唐漠朝他看过来的时候,他微微一点头,便吩咐商六下去休息,径自跟着她们去了。

两个女孩儿虽然靠得很近,但欧阳明珠却觉得唐悦身子冷冰冰的,重重摸了一把,诧异道:“你怎么瘦得跟小鸡一样,哦,我知道啦,你肯定是不爱吃饭!我以前也很挑食的,可娘说如果不吃肉以后就没力气练剑,你也要改改啦!”

她出身富贵之家,当然不会想到唐悦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因此她决计不会明白,唐悦这样的孩子小时候有酱油拌饭可以吃便已经是过年了,怎么会像她一样有挑剔的权力,但她问出这一句话,却决不能说明她蠢,甚至还显出了她的一点关心,一点天真。

唐悦张大了嘴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然而还不待她想出什么话来解释,欧阳明珠又转了话题,“你大哥平日里是不是都不爱说话?”

唐悦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大哥”指的是唐漠,“是——”

“他的剑法好厉害呀,你会不会?”

唐悦老老实实地摇摇头,欧阳明珠一阵失望。但她并没有失望多久,眼睛已经被庭院里的景色吸引住了。刚才她还惋惜这唐家堡的建筑虽然壮丽威严,但比起欧阳山庄依山傍水而建,少了几分秀丽,现在她却被这庭院里一株奇特的树吸引了。这棵树异常高大,竟有五六丈之高,看起来像是白玉兰,但奇怪的是现在决非白玉兰开花的时节,况且这树居然只长了一朵花,外形酷似莲花,被一片盎然的绿意包裹着,委实清新可人。

唐悦的目光也被那朵花吸引住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只闻见清香阵阵,沁人心脾。这简简单单的一朵花,竟然使得整个庭院都青白片片,白光耀眼。

“好漂亮的花,这是什么树?为什么我在济南从来都没有见过?山庄里也没有啊!”在欧阳明珠眼中,美好的事物都应当能在欧阳山庄里找到,她却不知道这是唐悯特地为新婚妻子从西域千里迢迢移植过来的凤眼菩提。树似菩提,花开如眼,百里飘香。

两个女孩子站在树下都痴痴盯着那朵花看,欧阳明珠自恃淑女,决不会做出爬到树上去这样可怕的事情来。所以她就望着唐悦轻声道:“那花我好喜欢,你去帮我摘了来,好不好?”

唐悦仰头看了看,树这么高,让人看了胆寒,她纵然会爬树,却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树,更不要说去爬了,可看到欧阳明珠满眼哀求,一双眼睛温柔得要滴出水来,天下间又有几人能拒绝这样美丽的眼眸呢?她的心里莫名一软,竟然真的不顾死活就要点头,却听一人插口道:“不行!”

一双手轻轻地在唐悦的后脑勺拍了拍,商容不知何时笑嘻嘻地站在了她们身后,他的脸上虽然在笑,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

欧阳明珠见如意算盘被打破,很不高兴,转念一想,撅嘴道:“我们女孩子在一起,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商容也不生气,眼睛眨也不眨望着唐悦,慢慢启口道:“真是胆大妄为的小丫头。”

欧阳明珠正要发怒,却眼尖地望见唐悦慢慢低下了头,她心里奇怪道:“这句话莫非不是对我说的?”

“我来吧!”商容纵身而起,足尖轻点,轻飘飘上了最高的一根树枝,手一扬,那朵美丽的花就托在了他的手心,他自言自语道,“花开在树上好好的,偏生小丫头要摘下来,也罢,我且做一回这摘花的恶人。”他说着,兀自叹了口气。

随后低下头,对着那两个女孩儿笑吟吟地问道:“刚才要采的,可是这朵花吗?”

欧阳明珠立刻笑开了,一张脸如玫瑰花儿盛放,美丽逼人,她清脆地大声叫道:“是的是的!给我,快给我啊!”

商容淡淡一笑,却向唐悦掷去。

欧阳明珠在一旁急得跳脚,但那朵花还是不偏不倚落在了唐悦的手心,唐悦先是吃了一惊,而后竟呆呆望着,不知怎么眼睛里突然蓄满了泪水,感到异常的温暖。她的心里,其实也非常渴望得到这朵花,只是她决不敢说出来,更加不敢在欧阳明珠这样的人面前说出来,她甚至还要反过来帮欧阳明珠去争取,这在旁人看来或许奇怪得很,实在是她自己觉得配不起这朵花罢了,但商容却懂得了,甚至把这朵花送给了她。她若是一点也不为之动容,岂非真的成了木头雕的娃娃?

欧阳明珠眼睛都气红了,她狠狠一跺脚,劈手要夺,谁知手腕凌空被制,她失声叫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伸到半空中的手,居然被一把墨扇轻轻架住。商容不知何时已落到了她们身边,简直跟一片树叶落地一般,悄无声息,他扬眉道:“欧阳姑娘,这是何意?”

欧阳明珠用上全力,手腕却始终够不到那朵花,她气恼非常,狠狠剜了唐悦一眼,心中实在是连带她也一起怨恨上了。欧阳明珠本性不坏,最坏的却是这天下第一的脾气,现在被商容阻挡,这花今天横竖是夺不过来的,自然要迁怒子唐悦了,谁让她打不过商容呢?

唐悦莫名其妙被她瞪了一眼,居然也没害怕,还是呆呆盯着这朵花看,眼睛里光彩流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欧阳明珠不怒反笑,俏脸通红,咬牙道:“好,你们等着!”转身就走,当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商容看着她美丽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身摸摸唐悦的脑袋柔声道:“喜欢吗?”

唐悦拼命点头,商容简直要怀疑那细小的脖子能不能支撑住这个毛茸茸的脑袋了,他笑着道:“可惜摘下来过不了多久就会凋谢了,否则你还要更高兴的。”

唐悦偏头看了看自己手心里的花,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后悔之意。过了半晌,她终于小小声地道:“你跳起来……真好看。”

她所会的形容词不多,在她看来最美好的形容词就是“好看”这两个字了,她死了的爹就经常用这两个字来形容她娘亲,细想一下,也只有这朴实无华的“好看”二字,可以表达她的真实感受。越是简单的词,才越真实,越能表达人的感受。

商容愣了愣,从来没人对他说过这两个字,大家无非是说,商家公子轻功卓绝、身法飘逸、世间少有,实在仰慕云云,但从未有人用这样直白简单的词形容过,他想了想,不自觉笑得更高兴,“你想学吗?”

唐悦的眼珠子简直要掉出来了,眼睛闪闪发亮,“我……我……”她竟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想学吗?学武功,她从进唐家堡开始就每天都在想,从早到晚都在想,她总以为,等有一天她也学会了像唐漠那样的武功,娘就一定会很高兴,很满意,对她的态度也一定会改变!可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想不想学,也从来没人真的教过她,现在商容居然问了出来,她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

商容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惊讶了,就算唐悦真的想学,他只不过在这里待上短短几天,怎么可能做她的师傅?他既然问出了口,又怎能做不到呢?看着唐悦整个人像是焕发了光彩一般充满了希望,片刻之间,他已做了决定,一定要想办法满足她的愿望!商容一向对人都是好的,却难得对陌生人好到这个程度,连他自己都有些奇怪,只是现在却顾不得许多,他念头一转,计上心来。

唐悦仰头看着商容,笑成了一朵小花。

远处,正与人交谈的唐漠奇怪地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