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秋天不知不觉地来了。

那天,我们又在谷风家里聚会。我到晚了,我到的时候全体的人都到齐了。何飞飞正在人群中间,不知道为什么笑得前俯后仰。柯梦南坐在一个角落里在弹吉他,水孩儿坐在他身边和他低低地谈着什么。三剑客他们跟纫兰、美玲、紫云、祖望等正谈得高兴,到处都是闹哄哄的,充满了一片欢愉。我一走进去,彤云就对我走了过来,拉拉我的衣服说:

“蓝采,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我们走出了客厅,来到花园里的喷水池旁,彤云低垂着头,显得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半天,才说:

“蓝采,你帮我拿拿主意,祖望最近缠我缠得很紧,你说怎么办好?”

“恭喜恭喜,”我笑着说,“什么怎么办?你请我们吃糖不就好了!”

“别说笑话,人家跟你谈正经的,”彤云皱了皱眉头。“你一定知道的,我对祖望……”她有些不知从何说起才好,坐在喷水池的边缘上,她看来非常烦恼。“我想我并不爱他。”

“怎样?”

“事实上,紫云比我喜欢他。”

我心头一震,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妈妈的故事,拉着彤云的手,我说:“别把恋爱当儿戏,你们姐妹一定要把感情弄弄清楚,爱人不像衣服一样,姐妹两个可以混着穿的。”

“我知道,”彤云急急地说,“所以我很烦。”

“但是,你也不必因为紫云喜欢他,你就想避开呀,”我说,“那可能造成更大的悲剧。”

“你不懂,”彤云说,“我真的并不爱祖望,他是个老实人,是个忠厚人,但并不是我理想中的爱人。他太温文了,不够活泼,不够出众。你明白吗?”她望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感情。“我想,我很肤浅,我比较崇拜英雄。”

“你肯定你不爱祖望?”我问,“你以前不是还说过喜欢他吗?”

“那是以前,”她垂下了眼帘,低低地说,“而且,喜欢和恋爱是不同的,那完全是两种感情。”

“那么,”我说,“你还是坦白告诉祖望,绝了他的念头吧!”我忽然醒悟到什么,望着彤云,我问:“你是不是另外爱上了谁?”

她仿佛震动了一下,瞪了我一眼说:“别胡扯了!哪有那么容易就爱上人呢!”从喷水池边站了起来,我们向客厅门口走去,一边走,彤云一边问:“你说,蓝采,我要不要告诉紫云?”

“我想——”我沉思了一下,“你就告诉她你不爱祖望就行了!别让她误解你是因为她而怎么样的。假若你和祖望真的吹了,我希望紫云和祖望能够成功,其实他们也是满好的一对,紫云很温柔,又很多情。”

“我也是这样想。”彤云说。

我们回到了客厅里,在人群中坐了下来,祖望的眼光已经敏锐地扫向了我们,显然他在人群中搜寻彤云已经很久了。紫云在和三剑客开玩笑,但,她的眼光也对我们转了转,又很快地飘向祖望,这是一幕无声的哑剧,我目睹这一切,心中浮起一股说不出来的隐忧。真的,像何飞飞所说,谁知道若干年后,咱们的戏会演成怎样的局面?

三剑客之一的小张正在室内高谈阔论,谈他追求一个女孩子的经过情形,我们进去的时候,他已经叙述到最高潮:

“……我最后一次去找她,心想不能像以前那种方式了,必须出奇制胜,谁知仍然出师不利,我见了她之后,两个人总共只讲了三句话……”他咽住了,两条向下垮的眉毛皱拢在一起,刚好是个规规矩矩的“八”字。

何飞飞催着说:

“哪三句话?别卖关子,快说。然后让我们帮你检讨一下,错误出在什么地方。”

“我第一句话呀,”小张慢吞吞地说,“是用眼睛说的,我给了她一个深情的注视。我第二句话呀,是用嘴唇说的,我给了她闪电的一吻。她回复了我第三句话,是用手说的……”他拉长了声调,愁眉苦脸地说,“她给了我狠狠的一个耳光!”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了,笑得肚子痛,笑得眼泪直流。只有小张自己和何飞飞两个人不笑,小张是故意做出一副失意的样子来,何飞飞则一本正经地追问: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还有然后呀?”小张吼着说,“然后我就捂着脸跑了!难道还站在那儿等她的第四句话吗?”

大家又笑了起来,笑得个天翻地覆,笑得个不亦乐乎,小张在大家的笑声中,直着喉咙喊:

“我告诉你们这么悲惨的故事,你们怎么丝毫不同情,反而笑个不停呢?简直不是朋友!简直不是朋友!”

他越喊,大家就越笑,好不容易才笑停了。何飞飞已经在转着眼珠想新花样了:

“别笑了,别笑了,我们来玩个什么游戏好吧?”

“我们来接故事吧,”柯梦南说,仍然拨弄着吉他,伸长着腿,有股悠闲自在的味儿。

接故事是由一个人起句,然后绕着圈子轮流接下去,一人说一句,接成一个故事,这是我们常玩的一个游戏,常常会接出许多意料之外的故事来。何飞飞歪着头想了想,说:

“变点花样吧,我们这次接故事,每句话的最后一个字要和前一句最后一个字叶韵,像作诗一样,否则太简单了,也玩腻了。”

“我退出,”小俞首先反对,“什么叫‘叶韵’我都不懂,这不是游戏,简直是难人嘛!”

“我也退出,”无事忙说,“我学的是数学,不是文学。”

“这倒很别致的。”水孩儿说,“我觉得不妨接一个试试,不必太严格,只要叶口韵就行了。”

“我也赞成,说不定很有趣。”紫云说。

“不成,不成,我退出。”小俞喊。

“什么退出?”何飞飞凶巴巴地瞪着他,“不许退出,谁要退出就开除他!”

“姑且接一个试试看吧!”柯梦南打圆场,他的声音不高不低的,从从容容的,却平息了满屋子的争论。

“谁开始第一句?”彤云说,“蓝采,你起头吧,最后一个字注意一下,要选同韵的字多的才行。”

我看看窗外,有风,秋天的晚上,还有点凉意,于是,我起了第一句:

“窗外吹起了秋风。”

我下面轮到小张接,他涨红了脸,抓耳挠腮地念着:“风,风,风,什么字跟风字是叶韵的?有了!”他如获至宝地大声念:“我看到一只蜜蜂。”

“胡闹!”何飞飞叫,“秋天哪里有蜜蜂?而且和头一句完全接不到一块儿。”

“就算他可以吧,”祖望说,“下面是彤云了。”

彤云想了想,说:“嗡嗡嗡。”

“这是什么玩意儿?”小俞问。

“蜜蜂叫呀!”彤云说,“该何飞飞了。”

“震得我耳朵发聋。”何飞飞笑着说。

“什么,一只蜜蜂就把你的耳朵震得发聋了?”小魏大叫,“你这是什么耳朵?”

“特别敏感的耳朵。”何飞飞边笑边说,“别打岔,该无事忙接了。”

“我投降,”无事忙说,“我接不出来!”

“不许投降!”何飞飞叫,“非接不可!”

“那么——那么——那么——”无事忙翻着白眼,面对着天花板,突然灵感来了,大声说:“我就运起了内功。”

“噗”一声,小魏正喝了一口茶,喷了一地毯的水,大家都笑了起来,小魏被水呛着了,一边笑,一边咳,一边说:“我的天呀,被一只蜜蜂震得耳朵发聋,还要运起内功来抵抗,这个人可真有出息。”

“你别笑,就该你接了。”何飞飞说。

“涨得我满脸发红,”小魏说。

“气得我发疯。”小何接。

大家又笑了,七嘴八舌地研究这只蜜蜂怎么会如此厉害,下面该水孩儿接,不料她竟接出一句:

“于是我大喊公公。”

“什么?”何飞飞问,“喊公公干吗?”

“帮忙对付大蜜蜂呀!”水孩儿说。

大家已经笑成了一团了,笑得气都出不来,一边笑,一边接了下去:

“公公说:‘原来只是一只小虫,你真是饭桶!’”老蔡接的。

“我一听,气得全身抖动,大叫‘不通!不通!’”祖望接着说。

该柯梦南了,他慢慢地在吉他上拨了拨,说:

“‘公公,你怎么帮小虫?你居然比小虫还凶!’”

“哎唷,不行不行,我笑得出不来气了,”纫兰叫着,滚倒在水孩儿身上,水孩儿抱着她,把头埋在她衣服里,两人笑成了一堆。何飞飞笑得摔倒在地毯上了,彤云弄翻了茶杯,祖望打翻了瓜子盘,一时间,摔了的,折了腰的,叫肚子痛的,喘不过气来的,乱成了一团,叫成了一团,笑成了一团。好不容易,大家笑停了,下面该小俞接,他面红耳赤地说:

“‘我要把你一刀送终!’”

“把谁送终?”祖望问。

“公公呀!”小俞说,“他比小虫还凶嘛!”

大家又笑,何飞飞嚷着说:

“我不行了,我笑得肚子痛了,谁有散利痛,我受不了!骨稽得要死掉了!”

大概是这句话给了纫兰灵感,她接着说:

“公公说:‘慢来,慢来,让我先吃片散利痛!’”

“什么?”小俞喊,“我看这一老一小都是神经病院里逃出来的呢!居然要先吃散利痛再来挨刀子!”

大家都已经笑得话都说不清楚了,一面笑,一面胡乱地接了下去:

“我发现公公原来是个老颠东。”

“真是太没用。”

“我就向前冲。”

“只听到一片声音:‘碰碰碰!’”

“我的刀子不管用。”

“反而被公公打得浑身发痛。”

“还大骂我是不良儿童。”

“我只好跪在地当中。”

“哭得个泪眼朦胧。”

“那时候天色忽然变得烟雨濛濛。”

该何飞飞了,她边笑,边喘气,边说:

“从窗口爬进了一条大恐龙!”

“胡闹!胡闹!胡闹!”大家笑着叫,“这是什么故事,简直不像话!乱接一气,真是乱接一气,原来的蜜蜂到哪儿去了?现在怎么恐龙也出来了!”

这故事接到这儿已经完全不像话了,真冤枉我一开始起的头,“窗外吹起了秋风”会带出这么一个荒谬的故事,真是出人意表。何飞飞这只恐龙一出来,大家更接不下去了,结果,还是柯梦南不慌不忙地接了一句:

“这一惊吓醒了我的南柯一梦!”

谁都没想到他会接出这么一句来,很技巧地结束了这个故事,而把整个荒谬的情节都变成了一个梦。更技巧的是,他把自己的名字嵌了进去,大家会过意来,不禁都拍着手叫好。柯梦南笑了笑,没说什么,他开始弹起吉他,唱起一支歌来。

那是一支很细致很缠绵的抒情歌,大家本来都笑得过了火,是很需要调剂一下了,他的歌把我们带进了另外一个境界,大家都自然而然地安静了。坐在那儿,入迷地听着他的歌声,他唱得那样地生动,那样地富有情感,我们都听得出神了。

他的歌唱完了,大家爆发地响起一阵掌声。水孩儿不声不响地走到我的身边坐下,对我低低地说:

“蓝采,你觉不觉得,我们这圈圈里有一半的女孩子都对柯梦南着迷了?”

我心里一动,望着水孩儿那张姣好的脸,如果有一半女孩子倾心于柯梦南,恐怕也起码有一半男孩子倾心于水孩儿吧!

“包括你吗?”我笑着问。

“我?”水孩儿对我笑笑,反问了一句,“你看像吗?”

“有一点儿。”我说。

“算了吧!”她摇了摇头,“我不爱凑热闹!”

“什么热闹?”何飞飞抓住了一个话尾巴,大声地插进来问,“我可最爱凑热闹了,有什么热闹,告诉我,让我去凑!”

我和水孩儿都笑了,水孩儿拉过何飞飞来,拧了拧她的脸说:“你要凑吗?这热闹可是你最不爱凑的!”

“真骨稽!”何飞飞大叫,“任何热闹我都要凑,连癞蛤蟆打架我都爱看!”

“你真要凑这个热闹吗?那么我告诉你吧!”水孩儿拉下何飞飞的身子,在她的耳朵边叽咕了两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何飞飞的一声大吼:

“胡说八道!”

水孩儿笑弯了腰,大家都注意到我们了,柯梦南放下吉他,抬起头来问:

“你们在笑什么?”

“水孩儿告诉我说……”何飞飞大声地说着,水孩儿急得喊了一声:

“何飞飞!别十三点了!”

“好呀!”无事忙叫,“你们有秘密,那可不成,赶快公开来,水孩儿说些什么?”

“她说……她说……”何飞飞故意卖关子,一边笑,一边拉长了声音,“她说——她爱上了一个人!”

水孩儿跳了起来,做梦也没想到何飞飞表演了这样一手,不禁涨得满脸通红,又急又气,嘴里嚷着:

“何飞飞,你少鬼扯!”

但是,男孩子们开始起哄了,翻天了,又叫又嚷,要逼何飞飞说出是谁来。何飞飞则笑得翻天覆地,捧着肚子叫:

“哎唷!真骨稽,骨稽得要死掉了!”

“你别死掉,”无事忙说,“先告诉我们她爱上的是谁?”

“是——是——”何飞飞边笑边说。

“何飞飞,”水孩儿越急越显得好看,脸红得像谷风花园中的玫瑰。“你再要胡说八道,我可真要生气了。”

男孩子们起哄得更厉害,逼着何飞飞说,何飞飞笑得上气接不了下气,终于说了出来:

“是——是——是她爸爸!”

水孩儿吐出了一口长气,一脸的啼笑皆非。男孩子们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指着何飞飞又笑又骂,整个客厅里乱成一团,何飞飞又滚倒在地毯上了,抱着个靠垫直叫哎唷,一迭连声地喊:

“哎唷,真骨稽!哎唷,真骨稽!哎唷,真骨稽!”

“什么中国鸡,外国鸡,乌骨鸡的!”无事忙骂着说,“何飞飞,你这样捉弄人可不行,非罚你一下不可!”他回头望着大家说:“大家的意见怎么样?”

“对!对!对!”大家吼着。

“罚我什么?”何飞飞平躺在地下,满脸的不在乎。

“随你,”无事忙说,“爬三圈,接个吻,都可以!”

“接个吻,和谁?”何飞飞从地上一跃而起,大感兴趣地问。

“和我!”无事忙存心要占便宜。

“好呀!”何飞飞真的跑过去,一把揽住他的脖子,却歪着头先打量了一下他说,“奇怪,你怎么长得不像个人呀,我从来不和动物接吻的!”

“去你的!”无事忙气得大骂着推开她。

何飞飞笑着一个旋转转了开去,她刚好转到柯梦南身边,停了下来,她弯下腰,毫不考虑地在柯梦南的面颊上吻了一下,抬起头来说:

“还是你长得像个人样!”

大家鼓起掌来,柯梦南有些发窘,他仍然不习惯于过分地开玩笑。望着何飞飞,他摇摇头说:“何飞飞,什么时候你才能有点稳重样子呢!”

“等你向我求婚的时候!”何飞飞嘻皮笑脸地说。

大家都笑了,柯梦南也笑了,一面笑一面不以为然地摇着头。何飞飞早已一个旋转又转开了,跑去和紫云、彤云抢牛肉干吃。

就是这样,我们在一块儿,有数不清的欢笑和快乐,但是,谁又能知道,在欢笑的背后藏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