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四章 人山人海里 我们是逆流而上的鱼

人山

人海里,

我们是逆流

而上的鱼

051

有一年高考季,我和卜先森谈到高三的话题。

“我成绩好,不是因为天赋,从来都是作努力。”

那一年他真的拼尽全力了,为了提神,咖啡当水喝,风油精往太阳穴上倒,大冬天嘴里含一块冰,甚至用手掐胳膊,以至于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

他说:“我永远不会忘记,高一那年我有次因为生病考砸了,要从重点班掉到普通班时,我父母提着大袋的特产,满脸堆笑,低声下气地求我班主任网开一面。那时我发誓,我绝不会让他们一把年纪了,再为我低三下四地到处求人。”

“那段日子很辛苦吧?”

“年轻的时候,我们没资格要求安逸。”

说这些话时,他眼睛闪耀的光辉,令我心动。那一瞬,我想我终于可以说,我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外表才喜欢他。我心疼他,不过,我更加敬佩他。

052

我和卜先森第一次一起旅行,去的是日本,在一家温泉旅馆里吃怀石料理。

“八寸”还没吃完,卜先森电话来了,他站起身走到一边去接。怀石料理,是由穿着和服的“女将”先把前一道菜的餐具撤掉,再上下一道菜。

我早就吃完了,旁边的“女将”一直跪在榻榻米上,等卜先森打完电话。

结果他打了十多分钟都没结束。于是我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催促他快点。

大概是工作上出了点问题,他皱着眉头,正烦着,朝我挥挥手。

我回到矮桌旁,“女将”对我投来同情的目光,那一刻我真的很委屈。

那一天我都和他冷战,觉得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他还一直在工作。

他觉得我很无理取闹,“我不工作哪有钱供你一顿饭花掉一两千?”

大吵了一架。

在成田机场,我们差点就应了日语里那句“成田分手”。

可是在提分手之前,我突然回忆起一个画面。

刚认识的时候,我们都很穷,租住在一个单间,没有空调,蚊帐里大半夜进了蚊子,我把他推醒,他揉着眼爬起来打蚊子,开灯前先用毛毯遮住我的眼睛。

等我习惯光线后,我拿开毛毯,看到他站在床上,仰着头寻找蚊子,表情很认真。

那时我们连餐桌都没有,把电脑桌架在床上吃饭,回忆起来,恍若隔世。

于是在成田机场,我主动向他道歉,“对不起,我太作了。”

“没关系,”他说,“和你在一起之后,我不敢犯错,每一步都走得很谨慎。而我之所以这样如履薄冰,也不过是因为,我想让你过得更自由、更任性、更作一点。”

我竟无言以对。

053

最艰苦的岁月里,大雪天我们在公交车站等车。

刚吃完火锅,胃很暖和,手却很冷。卜先森也是。

“你等我一下。”

他去旁边COSTA买了一杯咖啡,递给我。

我知道这一杯很贵,有点心疼,“刚喝了好多汤,喝不下咖啡呀。”

“暖手。”他把热纸杯塞到我手里。

那时我们真的一无所有。我每天加班,赶末班公交车回家,因为太困,在公交车上睡着,醒来已经是终点站,晚上十点,荒郊野外,必须要走很远才能打到车,我害怕得直哆嗦,给卜先森打电话,还没通,手机就没电了。

那是我最无助的时刻,忍着泪水咬着牙走在昏黄路灯下。

当卜先森骑着自行车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抱了抱我,让我坐上后座,递给我一个蔓越莓可颂面包。

我看了看标签,又想哭了,“怎么买这么贵的?”

他没有解释,只是连说了三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054

真正的吵架也是有的。那年卜先森的公司搬到南面去,他住在员工宿舍,经常加班我长途奔波去看他,难免脾气不好,而他工作压力大,也没有好情绪,于是常常吵架。

“我都这么辛苦跑过来了,你就不能体谅一下吗?”

“既然这么辛苦,以后就别来了。”

“你根本就不想见到我是吗?”

“我的意思是,你这样来回跑太辛苦。”

我气得很长时间没过去看他,而他竟然也没来看我。原本热恋的情侣,有一个月没见。

只是有时雾霾严重,他会发微信,“记得戴口罩。”

有时降温,“明天多穿点。”

我爱豆出单曲了,“听了吗?”

追的剧更新了,“有没有看呢?”

我一律不回。

那时我在律所上班,有天跟律师出庭,前头有个经济纠纷的案子还没结,门半开着,我看到被告席上一条熟悉的身影。

我怀疑自己的眼睛。

可分明是他。虽然瘦了好多。

原来他不光工作上出了问题,还官司缠身。

休息时我小跑着追上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转身立定,看到是我,说不出话来。

我深呼吸几口,“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三年。”

我觉得胸口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下,站立不稳,扑上去把脸埋入他怀里。

他怎么能这样瘦,身上的骨头硌得我生疼。

我眼泪不停地流,打湿他的衬衣。他轻拍着我的肩膀,说些安慰的话语。

可我都听不见,我只听见自己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结婚吧。”

055

我向卜先森求婚是在法院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可他拒绝了我。

他还没来得及跟我解释,就和他的合伙人去了巴黎一点也不浪漫,甚至非常狼狈。

那时他住在巴黎十一区,三天两头遭遇剽窃或抢劫。最可怕的是有一次他正和我通话,手机就被歹徒抢走了。我在电话里听到他的痛呼声,吓得浑身发抖,很快电话断了,我没办法联系他,心慌意乱,一晚上没睡着。

次日他来了电话,“我没事,只是被人从后脑勺用木棍打了下。”

我心惊肉跳,“快去医院检查啊!”

“现在法国的医生都在休假,这几个月是不能生病受伤的。”

我听着就哭了,“怎么会这样?”

“不会有事的。”他的声音很温柔,“我小时候脑子里血管出过问题,说不定这么一打,把我的血管全部打通了。”

他顿了顿,又说,“如果闯过这个难关,我们再也不分开。”

我的眼泪又落下来,“那你之前为什么要拒绝我的求婚?”

“真笨,同样的错误犯两次。”

“什么?”

“表白也好,求婚也好,都应该是我来做的。”

056

我并没有因为那晚来自于巴黎的求婚,而和卜先森走在那天不久,我回了趟老家,恰好我父母在闹离婚,我躲在房间里,听他们嘶吼争执,砸了一切能砸的东西。我忍不住出去劝,不小心一脚踩上碎玻璃屑,钻心的疼。

折回房间,我哭着给卜先森打电话,看着血一滴滴流在地板上,可他没接,打了无数个电话都没接。我突然感觉异常绝望。

后来他回电话,我记不得他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问他:“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总给我一种好遥远的感觉?”

“对不起,在你需要的时候我不在。那时我的手机被个吉普赛人偷走了。”

“你什么时候从巴黎回来?”

“我不知道。”

很长时间的沉默,然后我叹息,“我很累,挂了。”

057

回北京后,我每天都接到父母双方漫长的电话,他们相互指责、控诉,无穷无尽的负能量向我砸来。我睡不好,工作也出了问题,领导三天两头谈话。几乎要得抑郁症。

那时我真的很希望有个人能陪在我身边。

北京和巴黎夏令时相差六小时,他总是算准时间在我的上午打给我,可我晚上睡不着,上午终于入睡,又被他吵醒,怎么会有好语气?骂了他几句,后来他竟再也没打给我。

整整一个月没联系。我想,我们应该算是,分手了吧。

后来父母和好,工作顺利,一切好起来,有次同事玩我手机,发现我设定了一个“免打扰”,晚十点到早八点来的电话会自动转入未接来电,而我很少有看未接来电的习惯。

里面有37个未接来电,全部是卜先森。

次日早上八点,卜先森的电话又来了。

他的声音那么远,又那么近,“你终于接了。”

“什么?”

“那天你不是说,如果要找你,就早上八点打给你吗?”

“那天我迷迷糊糊的,不记得说了什么。”

“你说你不会接,可如果我真的在乎你,就应该一直打,打到你接为止。”

“所以你这个月,每天在我这边早上八点,都给我打了电话?”

“嗯。”

“我这边早上八点,你那边凌晨两点?”

“嗯。”

“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苦笑了,“我也问过自己,为什么呢?”

“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我上周,回北京了。现在,就在你家楼下。”

058

卜先森回北京的第二天,我去cos(角色扮演)《古剑奇谭》里的襄铃,那天我来例假了,身体有点虚。卜先森劝不住我,就跟我一起去。结果襄铃的角色要一直跪着。我腿都麻了。

一直等我拍完的卜先森背起了我。

我们坐地铁回家,西直门换乘通道无比漫长,他默默地背着我穿梭在人群里,人山人海,我们就像逆流而上的鱼。

不知为何,在他摇摇晃晃的背上,我突然落泪了。

记忆就是如此奇妙,明明是平淡无奇的小事,但那画面始终在我脑海里清晰如昨。

059

有次卷心酱教我们做舒芙蕾(一种源自法国的烹饪方法)。

“做什么口味?”她问。

卜先森回答:“香橙口味吧,喜宝总是给勖存姿做的那种。”

卷心酱叫起来,“你还看亦舒?”

他不回答,低头做吉士酱。

我帮他说:“刚认识的时候,他把我豆瓣主页里打三星以上的书都看了。”

其实我觉得男人都应该看看《喜宝》。大概每个女子都会这样想吧,“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那么就要很多很多的钱。”

在书上的这句话旁边,我看到卜先森的标注:“对女孩来说,有时候钱比爱,更能带来安全感吧。大学时我曾经穷得买切片吐司,十二片,抹上室友不要的肯德基番茄酱,硬撑着吃一周。那时的我,是不配爱人的。爱一个人,决不能允许她陪自己吃苦。”

060

北京空气污染很严重,有一年我咳嗽老不好,就去苏州住了三个月。开始时很兴奋,过了一周,很不争气地开始想念卜先森。

情绪慢慢囤积,终于爆发。在独自骑着自行车一圈又一圈绕寒山寺的时候,对着扑面而来的漫天晚霞,我蓦地感觉鼻子发酸,忍不住打电话给卜先森,“我好想你。”

他沉默了几秒,说:“你在哪里?”

我抬头看到寒鸦飞过寺院黄色的外墙,不禁念道:“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他接上来,“你不是客船,我是你永远的港湾。”

那天我看了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哭得稀里哗啦,又去拙政园,坐在河边看风吹花落,脑海里却只有唱词里的三个字“韶光贱”。终于忍不住,给卜光森打电话。

他没有接。

回旅舍后手机响了,我趴在窗口边吹风边接电话。

“怎么啦?”卜先森的声音听起来很清爽。

我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也没什么事。”

春天夜里还是有点凉,我折回房间披了件开衫,又趴在窗口。

这时他在电话那头说:“这件是你新买的?我没见过。”

我吓了一大跳,半晌才反应过来,视线投向窗下的山塘河。

卜先森站在画舫的船头,满脸风尘仆仆,眼神却是那么的清亮。

061

结婚一周年纪念日,卜先森问我:“你想怎么过?”

“吃国民料理吧。”

“什么是国民料理?”

“沙县小吃,兰州拉面,黄焖鸡米饭。”

结婚两周年纪念日,卜先森在香港出差。那时还没有奶粉限购令。

“你确定纪念日礼物要进口婴儿奶粉?”

“对啊,多买点,越多越好。"

“为什么?”

“我要转卖给我亲戚朋友,小赚一笔。”

结婚三周年,卜先森掏出一张韩国歌谣盛典门票。

结婚四周年,一张写着我名字的房产证。

62

我第二份工作,试用期还没过,就被公司开除了。

那天天气很好,可是气温很低,我觉得阳光晒在身上,是冷的。

我穿着厚重的羽绒服,背着一大袋杂物,右手还提着便当盒,哭着在路边叫车,觉得自己被世界抛弃了。

到卜先森办公室,他没问为什么被开除,只是问我:“饿吗?”

我点头。

他默默地帮我把便当拿去微波炉里热。

可那天他公司微波炉坏了。他很快给我叫了外卖披萨。

我矫情地说:“那便当怎么办?我辛辛苦苦做的。”

他依然没说话,默默地拿来筷子,一口一口,把冰冷的便当吃完了。

吃完饭他送我下楼,我把脸埋在他怀里问:“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

“是啊。”他轻轻说,“你很差劲。”

我刚刚又想哭,他发出一声叹息,大掌就按在我头发上。

“没关系,就这样差劲吧,有我呢。”

063

卜先森从小在海边长大。

像我这样长在内陆、很少看到海的,都会对大海有种特殊的情怀。那年在他家附近的那片海,我赤着脚张开双臂狂奔呐喊,他却很淡定地双手插兜,慢慢走着。我问:“你小时候是不是常常和你的青梅竹马来这边挖寄居蟹?”

他说:“你台湾青春片看多了吧?我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爷爷经常带我来这片沙滩捡塑料瓶,凑在一起卖钱。”

后来我每次看到大海,脑海里都会浮现一个画面。

瘦瘦小小的男孩,和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在海边弯着腰捡拾塑料瓶。

这个世界并不公平,弱势群体更是活得不易,是卜先森教会了我,将冷漠换成温情。

064

现在连真人秀都在鼓励大家“带着爸妈去旅行”。而我和卜先森第一次带我爸妈去的,是日本京都。他想带他们吃一次米其林三星的怀石料理。

那家料亭档次很高,不接受生客,生客必须由熟客介绍,卜先森用了很多心血,才托朋友预约成功。他一直瞒着我爸妈,不让他们知道价格。可我爸妈到了那家别致优雅的料亭,还是猜出了大概。

卜先森见他们满脸后悔,慌忙撒谎,“我们公司可以报销。”

每一道料理都精致得像艺术品,可分量很少,我爸妈都不舍得下筷。

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放到嘴里、细细地品味、舍不得咽下去的样子,我突然就很心疼。

在我眼里,爸妈一直都很省吃俭用。就算到了如今,我工作结婚,已经不需要他们养了,他们还保留着节俭的习惯,把一生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留给我用,自己却舍不得花。

父母对子女的爱,总是那么无私。子女却很少想到回报父母。

很庆幸还有一个卜先森,替我尽一份孝,即便依然微不足道。

065

那一年在巴黎,夏令时,晚上十点左右才日落。

我们在塞纳河边散步,卜先森用法语跟一个老太太打完招呼,突然变得沉默。

他像小孩似的走上窄窄的台阶,两手平举着,一上一下,维持平衡。

背影看起来,有种萧索的落寞。

过了不久他开口说:“我想起我奶奶了。我是她最疼爱的孙子,她最大的心愿是看到我结婚。可是我遇见你头一年,她先走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也跳上台阶,走了两步,平衡不了,差点摔下去。

他一手揽住我,然后抱紧我。很紧很紧,紧得我都喘不过气来。

“你为什么来得这样晚?”

他的背后,是晚上九点阳光璀璨的埃菲尔铁塔。

066

卜先森曾经说,他很羡慕我的家庭氛围,虽然父母也吵架闹离婚,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和谐恩爱的。我妈有段时间迷上练倒立,我爸在墙边扶着她的双腿,两人有说有笑。

森听了后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很多时候,你都比我勇敢。”

他的童年,经常被锁在家里做作业,父母为了钱的事无止境地争吵,然后跟他说:“你一定要努力学习,出人头地,我们之所以不离婚,都是为了你。”那时他只想快点长大,离开这个压抑的家。因为从小缺爱,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更好的人。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说:“世界上最肮脏的,莫过于自尊心。”

在遇见我之前,他身边有过很多美好的女孩,但他都选择了拒绝和疏远。之所以能和我走在一起,除了命运垂青,更多的是因为我的主动和坚持吧。

记得那年,我们在北京重逢没多久,还是朋友关系,他突然开始冷我。

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不回。

后来我无意中得知他报名参加了那年的马拉松比赛,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弄到一个全程名额,就算当天气象局发布空气重污染蓝色预警,我还是准时出现在雾霾沉沉的天安门。

长安街上,不少选手戴着夸张的“防毒面具”,再不济也戴着口罩。我找到卜先森时,正在做热身运动的他,瞪了我一眼,然后转身离开,十分钟后他折回来递给我一个医用N95防护口罩,自始至终都没有理睬我。

我戴上口罩,突然有点鼻酸。

前十公里我跟着领跑员跑得相对轻松,后来右脚的水泡开始疼,在补给站吃能量棒时,我鼓起勇气对卜先森说:“我从来没跑过马拉松,如果我跑完全程,我们继续做朋友好吗?”

他皱了下眉,依然没开口。

又跑了几公里,卜先森开始和我拉开距离。我咬着牙忍着疼继续追。最后在奥森南门追上他,我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玩命似的追上他,和他并肩跑着。他大概也没想到我会追上来,可能是被我毫无血色的脸给吓坏了,他皱着眉说:“跑不动不要硬撑。”

我没有回答,只是咬紧牙关紧跟着他。北辰西路、科荟南路、大屯北路,最后终点,奥林匹克公园。当我们一起冲向终点的瞬间,我觉得我马上就要死了。

可是那时雾霾散去,隐约可见淡蓝的天空,风景很美,我却一阵晕眩,倒进他怀里。

后来他再也没有无缘无故冷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