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921年——刘宗祥 穆勉之

听说有个叫牟兴国的什么将军团的人来访,穆勉之的眼睛眨了好久,问:

“么事牟兴国,是不是把谢子东搞垮了的那个么参议呀?”

穆勉之不认识牟兴国,但是晓得他的名声,晓得将军团,晓得将军团是省城那边一些冇得到革命好处的老革命党分子。穆勉之晓得,这些人跟叫花子差不多,到处打秋风,只要哪里有点么风吹草动的事情,他们觉得可能有好处可得,就像猫闻到了鱼腥气一样,逐味而去。

“噫!他狗日的找老子搞么事?想心思想到老子身上来了?”

“不晓得。”绰号孙猴子的孙厚志飞快地眨动着眼睛,像是极力要帮他的大哥想出一点名堂来。这样一来,他就更像一只猴子了。

“嘿,也是怪得很,我们这个老五,吃得也不少,还算得上是个吃家子,怎么这多年了,硬是一丁点肉都冇长起来,越长越像个猴子!”穆勉之又看了孙猴子一眼。这一眼是下意识的,没有任何意义。他还在想,牟兴国大老远跑过江来,找自己有什么要事。

这是紧挨着天声戏院后门的一栋二层楼的楼房,与法国租界毗邻。这是穆勉之接近租界很得意的一步棋。这步棋是由他所做的生意决定的。穆勉之仍然在做茶叶猪毛牛皮一类土特产生意。从外表看,穆勉之的土特产生意还是做得红红火火,很有规模,他俨然还是汉口土特产生意的大户,是这一行生意中的代表人物。实际上,这些传统的生意,在穆勉之所有的生意里,真正所占的比例已经不大了。

穆勉之真正来钱的生意是鸦片。

“鸦片不也是一种土特产么?是外国进来的?那不晓得是哪一百年的事了!稍微扳着指甲数唦,我们中国,晓得有几多地方出产这种东西!稍微睁眼睛看唦,晓得有几多人喜欢吃这种东西!”

穆勉之恰恰忘记了,他自己就是个不吸鸦片的。就连香烟,他也是从来都不沾的。穆勉之这种少有的优点,被汉口商界叹为观止。

选择这块地段做这种黑生意,的确是煞费苦心的。戏院每天咚咚锵锵咿咿呀呀地,又是敲又是唱,不晓得有几热闹。再说,这天声戏院,绝大多数股份是他穆勉之的,而且,这戏院的后门,恰合了闹中取静的便利。人们的注意力都被热热闹闹吸引去了,就为做这种明面上不准做的生意提供了最佳的掩护。因了这闹中取静的条件,穆勉之采纳了毛玉堂毛芋头的建议,在这栋楼的隔壁,开了一家茶社。取名茶社而不叫茶馆,完全是为了适应这种与租界毗邻的地理关系。顾名思义,茶社,这名字有几优雅!为了和这种优雅相吻合,茶社内堂被隔成了许多小间,一个个像火车的硬座样的长条椅子,中间一个茶几。这种格局,就不可能有茶馆那种嘈杂和喧闹。没有嘈杂和喧闹,也就少了被人家盯上的机会。这是一种很适合瘾君子过瘾的去处。当时,毛芋头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穆勉之朝他看了好一阵。穆勉之实在没有想到,这个一向很粗疏的瘌痢脑壳兄弟,怎么会想出这么雅这么高明的主意。这只能用“钱是智慧和一切能力的最大驱动器”来解释。穆勉之很崇尚这种观点。为了表示嘉奖的意思,穆勉之就把这爿“茶社”交由毛芋头管理。只不过,穆勉之一再嘱咐,“茶社”不能扩大规模,茶客尽可能有一定的地位或身份。对于第一条,毛芋头认为好办,不扩大规模就是了。对于第二条,毛芋头很不理解——“您家不想多赚几个?大哥,您家是怕钱多了咬手?算了,听您家的。那茶客,么样才能够叫他有身份咧?未必进来的每个人我还要一个个地去问他们的‘年成’?未必冇得身份的人就赶出去?”

“嗨!兄弟,您家想得出开茶社这样高的点子,么样在简单的事情上头哽住了咧?不扩大规模,是不想招风。您家未必还不清白,我们在这里,主要是做批发的么!开个‘茶社’,算是做个招牌。但招牌不能做大,做大了会砸了我们的窝子!不能搞些杂八什的人到这靠近租界的地方来。这会把租界巡捕房的眼睛引到这里来。外国人也一样不是好东西,一样像苍蝇,巴不得找个地方生出蛆来。茶客的身份高了,就不会有这样的麻烦了。要提高茶客的身份还不好办么,把茶价提高些就是了唦!提几高?提得高高的,越高,茶社就越能把那些身份高的人引进来,越高,那些杂八什的人吓都吓跑了,还敢进来?”

“嗯,嗯,嗯!”

“多在别的地点开一些烟铺子,多开!莫用我们这个帮口的名义,找些不在帮的人去开,多让些利,肯定有人愿意做。老六哇,兄弟,您家就只管供货,死死地卡住货源,赚的大头在我们这里。要做得隐蔽一些,兄弟,这不是当年在牛皮巷了。那是小打小闹,撮一下是一下,撮露了底子就跑。现在不行了。莫光只想到吃,还要多想想屙,切莫让我们的屁股上沾屎。要想法子让那些卖洋货的,卖日用百货的铺子,都代卖这种东西。”

经过和刘宗祥的多次较量,穆勉之想事做生意,开始朝大处下“叉子”了。这么多年来,他很少再惹是生非,把原来动不动就抖狠的精神,拿来卧薪尝胆惨淡经营,终于从和法国租界做生意,发展到挨着租界置产业。穆勉之没有把自己的“据点”完全安在法国租界里头,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在法国租界内,法国人虽然可以出面保护这种被当局明面上禁止的生意,但法国人也是不好缠的。哪个不喜欢钱咧!法国人要分一杯羹,这是肯定了的。挨着法国租界就不同了。“形势平和,没有什么话可说;风声一紧,把货往租界里一转移,鬼都把老子冇得办法!老子原来吃的亏太多了。再要老子吃眼前亏,老子不会那么苕了!”

牟兴国把谢子东的恒昌公司搞垮,变成“将军团”楚兴公司的事,武昌汉口商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穆勉之现在的事业,已经有相当的规模了。听说牟兴国来访,他很自然地就把自己放到鱼的位置上了。

“伙计,姓牟的,老子这条鱼就不是那么好下口的咧!把我姓穆的当成谢子东么?老子这条鱼,浑身都是刺,莫要腥气都冇沾到,倒把你的喉咙卡住了哦!”穆勉之又朝孙猴子看了一眼,这一眼已经有意义了。当然,也只有孙猴子才能意会。

“是在这里见咧,还是……”

“就在这里见他。要尽量客气一些。跟外头的弟兄们打个招呼,莫穿出穿进的,让姓牟的看着这里乱糟糟的,冇得一点规矩。”

孙猴子把那颗瘦削的脑壳连着点了几点,出去安排去了。

“您家就是穆先生?哎呀,嘿嘿哈哈,真是久仰了哇,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过闻名哪!”

“个把妈的,果然是个体面的叫花子,就是手上冇拖根棍子,冇拎个篮子而已!

“穆勉之一边口里也跟着哼哼着打哈哈,却一肚子的瞧不起。

牟兴国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在穆勉之眼里,竟然是个叫花子。

今天,牟兴国特地换了一件长袍。长袍的质地很轻软,很适合这个季节,是很时髦的香云纱。牟兴国很少有这种打扮。他一向是喜欢穿革命装的,就是那种没有翻领的制服,也叫学生装。牟兴国很喜欢人们总是记着他曾经是个革命党,曾经是个投笔从戎的革命战士,是为推翻满清皇朝建立民国立下了汗马功劳的有功之臣。今天他的衣着有些破例。来见穆勉之之前,牟兴国作了一点调查研究。他搞清楚了,本质上,穆勉之是个吃黑道饭的人,但又脚踏两只船,不仅有自己的系列商铺,还有自己的洪门山寨,多年来,练就了很深的城府。这是个亦商亦匪亦盗亦氓的人物,还有几分可以说得上的国学底子。跟这种人打交道,就不宜用什么革命党人的身份了。

“革命党,革命,算个鸡巴!还不是都想拆滥污,把水搅浑,趁水浑各人多摸几条鱼!老子做老子的生意,老子也是喜欢浑水的唦!”牟兴国听人说过,穆勉之对革命和革命党的这种评价。

“穆先生哪,我听说,您家是个蛮爽快的人,算了,我们今日说话咧,就窄巷子里头赶猪,抄近赶直。虚套子,假把戏就都免了,您家看,如何?”牟兴国何许人也,难道看不出穆勉之对他的不屑?毕竟是曾经沧海的人了咧,你穆勉之,也无非是一碗水而已,了不得,就算是一桶水吧,我还看不穿你?

“是这样的,不晓得您家听说了没有,省城的督军齐满元,鼓动老兵抢劫三镇商家,死人不少……”不等穆勉之有所表示,牟兴国又接着往下说。说到这里,他发现穆勉之有些动容了,就停下,朝这所建筑周围扫描。

牟兴国猜得果然不错。他的话题,引起了穆勉之的注意。

前不久波及三镇的兵乱,给汉口商家留下的烙印太深了。据汉口新闻传媒的统计,不算武昌,仅汉口就有两百多家商铺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抢劫。有三十多名妇女被强奸。有十六个人被打死或杀死。这些数字,当然是很不准确的。不说别的,那被强奸妇女的数字,就绝对很不准。试想一想,该还有几多被兵哥哥占了便宜却羞于对人言的呢!对于这类事,汉口人可能和其他地方的国人没有几大的区别,宁可吃哑巴亏,也要顾面子。穆勉之也属于兵乱的受害者,只是所受的害不怎么惨重。这当然与他所经营的项目有关。牛皮茶叶猪鬃,这些东西,不是乱兵感兴趣的。穆勉之只是损失了一点当天的营业款而已。但是,这毕竟是损失。而且,这场兵乱所造成的心理上的伤害,很是深刻。穆勉之不在乎社会上的政治上的动荡,不在乎早上醒来,汉口的上空今天飘什么颜色的旗子,或明天又是哪个来收税。甚至,穆勉之打心眼里还很喜欢城头不停地变幻大王旗的快节奏:有么事不好的咧,老子的鸦片生意,就是乱中取利的事!但像这种明目张胆的,今天你来抢一把,明天他来抢一盘,任何生意人都受不了。

“牟先生,您家是不是把您家的来意说明白些咧?您家刚才说得蛮好,抄近赶直,都莫兜圈子旋磨磨。”

“好,好,穆先生果然是个痛快人!”牟兴国绽开一脸内容很复杂的笑。这有点像垂钓者,看到自己钓丝上的浮子在一眨一眨地扯动,产生的快感也一扯一扯的。

“齐满元督鄂这么多年,没做一件好事,这,您家穆先生是晓得的。省城哪边,早就开始动起来了。动么事?就是把姓齐的督军赶走唦!我今日做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不为别的,就是想让您家在汉口这边出个头,也就是代表汉口这边的商家……”牟兴国准备滔滔不绝大讲一通的。好久没有这种机会了。和他打交道的,不是肚子里的货太多,就是肚子里的货太少。对手肚子里的货太多,他失去了滔滔不绝的资格;对手肚子里的货太少,他又失去了滔滔不绝的兴致。他觉得,穆勉之是个恰到好处的对手。

“莫慌,莫慌您家,牟先生,我们刚才有言在先,抄直赶近。别的话您家先放着,您家先告诉我,我如果承了这个头,把么好处给我?”

牟兴国觉得很痛苦。这是一种他人无法理解的纯精神纯个体的痛苦,仿佛正沉浸在某种排泄的快感之中,被人强行终止了!

“嗯?哦噢噢?”牟兴国一时还不能从刚才的兴奋中解脱出来,他望着穆勉之,眼光有些呆傻。

“么样呵,牟先生?您家冇听清白?”此刻,穆勉之没有多思索。他只是一门心思想听一听,牟兴国刚才的建议,如果他接受了,到底自己能得到几大几多的好处。应该承认,牟兴国的建议是有诱惑力的。

看牟兴国一脸茫然的样子,穆勉之有点不耐烦。他不清楚,他的歪打正着,恰恰击中了牟兴国的痛处。在牟兴国的骨头缝里,还藏着已很干瘪的读书人的迂阔。

这迂阔一旦遇到某种发胀发酵的机会,就不识时务地膨胀起来,成为一种可笑的痛处。

“穆先生,您家是不是认得谢子东?”像一条被人踩了一脚的蛇,猛地疼了一下之后,作出了下意识的反应。刚才还写在脸上的茫然,眨眼的工夫,就从牟兴国脸上消失了。

“嘿嘿!牟先生哪,您家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让我姓穆的想一想,要是我姓穆的不听您家刚才的建议,您家就要像盘谢子东那样,把我盘熄火呢?”

看来,牟兴国真的还不是很了解穆勉之。穆勉之属于茅厕里的马卵石,又臭又硬,软硬都不吃的。在社交圈子里,他穆勉之除了认钱之外,只认他洪门中朋友的义气。牟兴国一时的恼羞,讲出了过激的话头,把局面搞得很僵。

“牟先生,您家喝茶,喝茶!”看空气有些紧张,一直在旁边观阵的孙猴子,不失时机地出来圆场子。“大哥,您家看,天色不早了,也是吃饭的时辰了,是不是……”

“哦噢,是的,是的,是吃饭的时辰了!牟先生,话归话说,饭归饭吃,您家看咧?”毕竟,牟兴国的建议太有诱惑力了,不能在微不足道的小面子上缠夹不清。顺着孙猴子的话,穆勉之主动给牟兴国送过来一架下楼的梯子。

“哦噢,也好,也好,吃饭吃饭,悠悠万事,唯此为大么!”

“个把妈,大哥叻,这个沙发,坐得人的屁股发烧!摸唦,就坐了这一下,硬是捂出了一满屁股的火觜子!”看气氛轻松了,孙猴子也完全放松了。他揉着尖削的屁股,朝被他屁股戳出的一个小而深的凹坑瞄了一眼,对羊皮沙发一通抱怨。

“哈哈哈!”穆勉之大笑。

“嗬嗬嗬!”牟兴国大笑。

牟兴国发现,他和穆勉之之间的这笔生意,大致上已经做成了。他们之间的这场戏,大体上演得旗鼓相当,算是打了个平手。

穆勉之每次到一江春茶楼,吴秀秀都晓得。

当然,秀秀不晓得穆勉之具体想搞点么名堂,但她明白,苍蝇飞进屋,除了想找点么东西吃之外,不外乎还要找个适当的位置下蛆。对于穆勉之经常从法租界大老远到这里来“喝茶”,吴秀秀充满了警惕和不安。

“宗祥哥,你要注点意咧,姓穆的不是个正经果子咧!市面上一天的安宁都冇得!这些日子,又是学生游行,又是工人罢工,还听说湖南的兵要到汉口来!哎,尽是乱事!”

看刘宗祥的脸色不蛮好,秀秀赶忙向朝江的窗子看了一眼。窗子是开着的,一阵一阵的江风,除了有些潮意之外,并没有多少解暑的意味。她随手拧开电扇的开关,电扇呼呼地在头上转动起来。

“随么样都是热,随么扇子都不行。”看刘宗祥仍然一脸的汗,秀秀只有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

“不是的,秀秀,你莫忙。是胸口有点闷。”刘宗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倒了几粒在手掌心里,看了一眼,拍进嘴里。

“是不是我刚才的话说急了?”

“看你说的,你说的都是好话,都是为我们好。”刘宗祥盯着秀秀的脸,眼光满是柔和。

有好几次,刘宗祥提出要去和钟毓英办离婚手续。民国了,离婚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秀秀总是阻止。随着岁月的流逝,秀秀对于和刘宗祥之间的名分,看得更淡了。不就是一张红纸,一次什么仪式,请一大堆相干或不相干的人来恶赊地吃喝一顿,让这些人都晓得,这两个人要在一起睡瞌睡了,要在一起做那个事了——想想吧,这有多无聊!这不是跟做广告一样么!这种事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唦,最有嚼头的,就是只有两个人才能分享的那一份情感。像那样一闹腾,还有么意思咧!只要两个人真心实意地好,只要两个人都好好地活着,哪怕只有一口清水喝,也是甜的。

秀秀住的这栋房子,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只不过房子已不是原来的房子。原来的房子连同原来的一江春茶楼,都遭了回禄之劫,没有逃脱十年前那场大火的灾难。与十年前那栋房子不同的是,现在是平房。本来,秀秀还是要张先生张太太两口子与她一起住的。但是,这次张太太两口子死活不同意,只愿意在秀秀房址旁边另建一处平房。这样一来,秀秀也不肯建楼房了。一来,她不愿意有压故人一头的样子,哪怕不是故意的。二来咧,平房好像也安全些。十年前的那场大火,把人都给烧怕了。

从外表看,秀秀的这栋房子,与周围的民居没什么区别。青砖的墙,青瓦铺的顶,也是雕花的木格窗户。屋里的摆设看起来也很平常,一色国漆的家具。如果说从外表看有什么不同,就是这栋房子的地基比别的房子地基要垫得高一些。这一区别,从进门要上好几级台阶可以看出来。“汉口哇,不是失火,就是淹水,把人都搞怕了,把地脚垫高一点,可以挡挡潮气。”这不是汉口民居的建筑风格,开始,见有疑惑的眼光,秀秀就经常解释。其实,这明面上为防淹水而高筑的地基,楼板底下,是一个很讲究的地下室。除了没有炉灶锅瓢碗盏,地下室的生活用具可以说是一应俱全。外人还不知道的是,这栋房子的墙,比人家房子的墙厚了一倍。特别是隔开自己卧室与儿子房间的那面墙,有两尺多厚。砌这么厚的墙,自然不是因为砖太多了,这一堵墙,差不多整个的是一间暗室,当然,理解成保险柜也可以。

“秀哇,有这个必要么?有么贵重东西,往外国银行一放,要有几保险就有几保险。你这,像乡下土财主的样子呀。”当时,修这个暗室的时候,刘宗祥还笑话秀秀。

秀秀不理他,也回以一笑:“你莫管,土财主就土财主。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兔子还晓得多打几个洞咧!外国银行,外国银行又么样咧!外国人总是外国人,外国人未必就能够老在中国待下去?总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的……”

秀秀是想说,总有那么一天,外国人总是要从中国离开的。但转念一想,这话头对于刘宗祥,很不吉利。刘宗祥是不喜欢听这种话的。刘宗祥能够有今天,还真是得亏了外国人咧。

“秀秀哇,看来,还真被你想到前头去了咧。穆勉之这样不怕费力劳神,是想抽我在法租界的跳板咧。现如今,市面上不稳定,一天三变,对我不利,对穆勉之倒是有利得很哪。”

刘宗祥下意识地用手指头敲敲那堵厚实的墙,转身踱到窗前。

沿河靠江的这条路,总是这么热闹,总是有这么多人在这里走来走去。

这些来来去去的人,穿着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五花八门。下午的太阳正毒。不管穿着如何,也不管美丑妍媸,眼前来来去去的人,都步履匆匆。步履腾起了浑黄色的尘烟,犹如草枯水涸无尽的秋原上,时时升腾起一股股焖焖的狼烟,随时都有可能燃烧起来,随时都有可能形成一片燎原的火海。这样,看上去,就有点分不清:到底是这些匆匆来去的人们随时都有可能点燃一场大火呢,还是人们在向某一处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赶,以逃避随时都可能燃烧起来的灾难呢?

秀秀这面江的窗前,真是一框不断变幻的风景框。刘宗祥站这里,好像是在看一场很长很长的电影。这电影里,有刘宗祥所熟悉的浓浓的市井味和商贾气。

“么样了哇,跟那个么弗朗克又别扭起来了?”

好半天的沉默,酝酿出了许多相通的情绪。弗朗克同刘宗祥之间的隔阂,秀秀是晓得的。

“已不是么别扭不别扭的事咯。这一回,弗朗克倒没有出面,像是牟兴国在后头扇风,穆勉之在后头点火。”刘宗祥从窗前转过身来,走到电扇底下,抖一抖绸衬衫。他仍然感到燥热难挡。

今天早晨同弗朗克的那场对话,对刘宗祥是刻骨铭心的。

“刘先生,你们汉口的天气,简直是太可怕了!冬天,屋子里和屋子外面,一样冷,冷得人直打哆嗦。你看这夏天,屋子里,比外面更热。真是叫人受不了。刘先生,你说呢?”

弗朗克可不是个惯于客套的人。见面谈天气,逢人打哈哈,不是法国人的风格,更不是弗朗克的做派。法国人的礼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弗朗克到汉口来的年头并不是很长,怎么染上中国人的一些假模假式馊客气的毛病了?刘宗祥只是看着弗朗克,脸上的表情,可以看作冷淡,也可以看作平淡。

“刘先生,是这样,经过董事会研究,觉得洋行的业务,绝大部分是经营中国的土特产。在经营中国的土特产方面,汉口的华商穆勉之先生,有更多的经验,有更多的业务。因此,洋行决定改聘穆先生做买办。考虑到刘先生对洋行的贡献,洋行决定继续聘请刘先生您做翻译。刘先生,你看?”

刘宗祥的平静,似乎出乎弗朗克的意料之外。在他和刘宗祥之间,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这个决定,对于洋行,的确是最佳的选择。刘宗祥本人基本不做土特产生意,做这些业务,刘宗祥往往还要委托他人代办。这就人为地增添了中间环节,对生意的利润自然是有损的。虽然弗朗克说的很有道理,但是,这次立兴洋行在买办人选上走马换将,决定的因素却是穆勉之。或者说,是穆勉之和牟兴国合作努力的结果。

对弗朗克宣布的决定,刘宗祥没有表示异议。当然,如果是个国学出身的读书人,他会推辞掉翻译的职务,拂袖而去以示清高。刘宗祥骨子里是个生意人。生意总是有赚有折的。谁能保证自己所做的生意总是只赚不赔呢?这和人生是一样的。不是常听到这样的说法么,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见,遗憾是人生的主旋律。人生尚且如此,何况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呢!

“很好,弗朗克先生,我非常高兴听到这个决定。我相信,我们一定像过去一样,合作得非常默契。”

刘宗祥一口标准的巴黎腔,连弗朗克都听得十分悦耳。

穆勉之没有预料到,他的发言,商界同仁的反应是这样冷淡。

平心而论,穆勉之的发言,还是说得很“在点”的。

“各位同仁,各位朋友!”

穆勉之记得,他的发言是这样开的头。

这开头很正规。在穆勉之尤其很不容易。他虽然读过几天书,与已经死了的陆疤子相比,与张腊狗这样的人相比,他穆勉之虽然还算是个知识分子,但他属于汉口那些鸡肠子小巷,一开口,不是鸡巴,就是卵子。至于“个把妈”、“婊子养的”之类,是当做朋友之间打招呼,表示亲热的见面语,是作为“喂”、“您好”一类礼貌语言的替代。

怎么回事呢?老子一开口,说得又这么斯文,底下像烧开了的水一样,不停地鼓泡泡,这样子闹哄哄!穆勉之愣了一下,一层怒色爬上方正的国字脸。

当然,这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穆勉之今天不能发脾气。这不是个发脾气的场合。汉口华商联合会,已是今非昔比,不仅有很正规的组织形式,而且有很气派的会址。这幢建在汉口英租界和华界交界处的大楼,庄重而堂皇,在全汉口还没有几处建筑能够超过。这主要是汉口会昌钱庄老板周伯年和刘宗祥的功劳。会昌钱庄是汉口最大的一家华商独资钱庄。建汉口华商联合会大楼,款子由会昌出大头,其余华商大帮小助。地皮由刘宗祥出,充赞助款。自从有了这处汉口华商自己的大楼,这联合会就有了经常性的聚会,再也无须到处打游击了。建这座大楼,穆勉之也是掏了腰包的。他晓得,这是个讲面子的公众场合,到会的,都是汉口做生意的头面人物。再说,穆勉之刚刚接手法国汉口立兴洋行买办的位置。买办哪,听起来都是蛮斯文蛮洋气的,怎么能动不动就发脾气,一点涵养都冇得呢!

牟兴国那个杂种,在这上头,还是蛮有先见之明的啊。到底是在这种假模假式场合混出来的,晓得里头的板眼。他教老子,一定要在这个会上发一个言,这是个绝好的亮相机会,是个只赚不折的好机会:你穆勉之不是要在汉口商界出人头地么,不是要彻底地取代刘宗祥么,那就要重新塑造自己的形象!形象就是资本,形象就是钱!牟兴国的话,穆勉之听得进,但还是有所腹诽:什么塑造形象哟,新花花词。其实,就是装面子。这装面子的事情么,无非就是把脸皮弄厚点,让耳朵聋一点,把眼睛装瞎点。这样,别个就会说你个杂种有心胸,到底比过去不同了,像是个做大事的架势了。就是这么回事。老子不在乎老子说的话,你们这些王八蛋是不是听进去了,关键是老子在这里作故正经的发言,老子是代表一家洋行,以买办的身份发言!狗日的们听不听,老子不管,反正说的也都是假把戏!

想通了,穆勉之的气就顺畅了。竟然洋洋洒洒讲了半个多钟头。

时间是刘宗祥记下来的。别人听了没有,刘宗祥心里有数,但是,他是认真听了的。穆勉之发言的内容,其实是大家都很关心的题目:汉口的商家如何扎成一团,形成一股合力,把督鄂祸鄂的齐满元赶走。当然,穆勉之提出的办法,一点新意也没有,无非是有力出力,有钱出钱,无钱无力的出智。这个会,到会的都是有钱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钱财之间也。刘宗祥很明白穆勉之发言的要害。

当然,他也听出了穆勉之讲话的弦外之音:你们都得听我穆勉之的这一劝,否则,以后出了么麻烦,可能要哭到我穆勉之跟前来!

刘宗祥还注意到,牟兴国坐在会场上,穆勉之发言的时候,这位前革命党人,不断现出微笑。这是一种鼓励性质的微笑。发出这种微笑的人,对微笑对象的观点和人格并不表示赞同或佩服,只是他做出的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据主持这次聚会的汉口华商联合会会长周伯年介绍,牟兴国是作为武昌省城那边楚兴公司的代表与会旁听的。联系到牟兴国曾经在刘园碰壁,联系到牟兴国整垮谢子东的恒昌公司,联系到穆勉之取代自己做了立兴洋行的买办,刘宗祥把穆勉之与牟兴国用一条线串拢来了。

“搞个半天,原来是他们串通起来了哇!看来,是想把我整熄火咧!”

一旦明白敌手是谁,藏在哪里,用的是什么套路,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刘宗祥忽然有了一种特殊的轻松感。他晓得,穆勉之要在汉口商界像个人物,真正出人头地,还有一段艰难的路要走。是么雀子吃么虫。穆勉之自己可能一时还不清楚,别人为么事不想听他发言,而刘宗祥是很清楚的。穆勉之根基太浅,穆勉之的口碑不怎么好。虽然生意场如战场,十八般武艺都可以上,只要您家赚得到钱。

但是,生意人毕竟有生意人的道德规范。你可以不遵守这种规范,但是,绝大多数遵守规范的人也可以瞧不起你。鸦片买卖,当然也是一种生意,而且,对这种有伤阴骘的勾当,当局也是眼开眼闭,但汉口绝大多数华商,都不做这种“折寿”的生意,当然也绝对瞧不起做这种生意的人。这就是穆勉之一开口说“各位同仁”、“各位朋友”,下面就炸场子的原因。正经商人,谁愿意承认和一个鸦片贩子是同仁是朋友呢?只不过,生意场还讲究个不串行、不坏人买卖的行规,所以,也不会有人当面说他,挤兑他。

“我们不听你的,也不坏你的财路,这就是蛮对得起你了。嘿,你还不自觉,一盘狗肉,还硬要当作头道菜往桌子上端;一只阴沟里头的老鼠,硬要往秤盘子上爬。”刘宗祥听到,周伯年兀自嘀咕。

“嗨嗨,真是的,自己的屁眼一直在流血咧,还跑来给别个诊痔疮!也不把心摸着想想,自己做了点积德的事冇!”

汉口田瑞泰酱园的老板,绰号“添一把”的田易发,把嘴凑到刘宗祥耳边,瞿瞿哝哝地说。这番话,虽然带着一股子腌大蒜的味道,听起来还是很舒服。

对于李长江,刘园已经是一个颇为遥远的梦了。

李长江自己都很怀疑,关于刘园的回忆,怎么会这样缠绵:那片桃林还在么?那可是秀秀种的咧!这不是收桃子的季节了,更不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了。“桃之夭夭,烁烁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读书对于李长江,本来就是半路出家。

古文底子很浅的李长江,脑子里忽然闪出这么一首很古老的情诗来。哦,这是秀秀那天吟哦的。那真的是桃花烁烁其华的时节。今日的李长江,当年的李家大花子正在给桃树除草松土,秀秀在往桃树上刷石灰杀虫。锄草松土和刷石灰,都免不了触动树干,大花子和秀秀,也就免不了沾惹上一头一身的桃花。可能是触景生情罢,秀秀吟诵起这首诗。她也是不久前由冯子高教会背诵的。李长江还记得,他当时一脸的汗。可是,当秀秀朝他递过一条手巾的时候,他却像一头受惊的壮牛犊,朝一边跳了过去,惹出秀秀一串银铃样的笑:“嗨,真是逃之夭夭咧!”

李长江是到刘园来会刘宗祥的。吴二苕的妻子芦花告诉他,她的男人陪先生出去了,晓得李先生要来,他们马上就转来的。有了这点空隙,李长江就自己到刘园随意走一走,面对这熟悉的环境,也有一点物是人非,韶华不再的感慨。特别是有些当年的细节,似乎硬是挥之不去。

也是,当年的大花子,到哪里去了呢?李长江伸伸胳臂,踢一踢腿,仿佛要用这个动作,找回当年的李家大花子,又似乎在用这个动作,摆脱掉回忆的影子,回到今天的李长江。

“大花子哥,是你么?”

声音分明在身后,但李长江却没有立即转过身来。他觉得,他似乎突然又回到了十六七岁的豆蔻时节,他又变成了那个一见到秀秀就脸红、秀秀随说什么他都点头的大花子。噢,秀秀,这分明是秀秀么!秀秀,还是那个秀秀么?好像是为了让这种久违了的恍惚多留一瞬,也许是担心今日的秀秀与昨天的秀秀太不一样。

他心中的秀秀,毕竟是昨天的少女呀!

只有李长江自己晓得,为了保持这一分独有的回忆,自从有了组织,离开了码头,就一直没有和秀秀见过面。他有和秀秀见面的机会,也有和秀秀见面的由头。

但是,李长江就是这样一个外表粗豪而内心极细腻的男人: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罢,就像江河的水,流走了就流走了。只要有一份很舒服的记忆,有一份很甜的回忆,就很好了。

“大花子哥,是您家么?”

身后的声音,由于增添了“您家”,就增添了生硬的成分。李长江不禁心头一震。不能由于自己的任性和自私,破坏了这一次难得邂逅的平和心境。

“哦,秀秀,噢,是秀秀哇。”

眼前的确是秀秀。还是鹅蛋形的脸,削挺的鼻子,小而丰润的嘴,不大但却长长的朝眉梢飞过去的眼稍。在秀秀的脸上扫了一遍,李长江的眼光就躲闪开了。秀秀比过去丰满了。李长江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一片绿荫的桃林里。梅树成荫子满枝。这好像是那个文人雅客的诗句呢,噢,这和“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有异曲同蕴之妙咧。李长江朝桃林狠狠地眨了眨眼睛。他有些瞧不起自己了:么时候了哦,你是来做么事的哟,么样尽想些不相干的东西呢!

“噢,秀秀,刘先生回来冇?”终于,李家大花子远去了,李家大花子回到了李长江。“我们约好了的,有蛮重要的事情要谈咧。”李长江知道,秀秀参与刘宗祥所有的大事,他也就不对秀秀隐瞒自己今天的来意了。

“回来了,我就是来喊你……来请您家的唦。”

“秀秀姑娘,李先生,刘先生催您家们快点咧!”芦花把地踩得一阵咚咚响。

芦花为吴二苕一口气生了五个伢,可也怪,这个牛高马大的女人,至今仍然高大得身材匀称,人也没有显出摘了葫芦藤就枯的衰相。

李长江是来动员刘宗祥参加驱逐军阀齐满元活动的,或者说,李长江是来动员刘宗祥向铁路工人的驱齐活动提供资助的。从生意的角度看,李长江和前几天穆勉之在汉口华商联合会上发言的内容没有什么差别。都是要刘宗祥出钱。都是说为了驱逐祸鄂殃民的齐满元。但是,在刘宗祥听来,这完全是两回事。

“您家是说,前些时,华商联合会也动员您家们参加这个活动?别的我不清楚。

我是想咧,都是为把齐满元这个王八蛋赶走。这个事是个大事,也不是哪一个人,哪一个方面就能做得到的。是要蛮多方面的人一起办。既然是这样,刘先生就参加那边活动,也是一样的。”李长江发现,刘宗祥已显出几分老态了。也还不到五十岁罢,应该是男人的巅峰期呀。透过刘宗祥依然衣冠楚楚整整齐齐的穿着,透过他依然白皙的肤色,李长江似乎看到了刘宗祥身心交瘁的疲惫和病容。

都说他有钱,是汉口生意做得最大最有气派的,看来,也不容易咧。有钱也有有钱的苦,无钱也有无钱的乐。这话说得有道理咧!想到这一层,李长江的话里,谦和中多了一些怜悯的成分。当然,李长江的任务就是动员刘宗祥出钱。汉口这边的铁路工人,已经为增加工资、反对虐待工人,罢工好多天了。工人一直和当局僵持着。

慑于半年前铁路工人罢工的威力,齐满元这次不敢动用武力。齐满元发现,最近的形势对他很不利。反对他的,真正的力量不是这些出臭汗的工人。工人算什么,妈妈日的,老子的枪刚举起来,他们就吓得屁滚尿流了!工人罢工,妈妈日的是做别人的枪筒子,是盯着老子这只碗的政客们的工具!这些不甘心外地人督鄂的湖北政客,真正的可恶之极!老子看得清清楚楚的。老子这次再也不做妈妈日的傻事了。那些政客就想引老子又朝这些傻出汗的开枪,把镇压工人的罪名再加到老子头上。算了,也捞得差不多了,三十六计,老子溜之乎也为上。你们要罢工,就罢去吧,看你们能把肚子罢饱?反正老子也不想在这里待了,你们要罢多久就罢多久吧!罢工吧,想打过来抢老子地盘的湖南蛮子,也没法开过来,好让老子不慌不忙地走啊。存了逃之夭夭的心思,齐满元对这次铁路上的罢工活动,反应冷淡,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这倒有点像朝一匹老母猪身上打了一拳,老母猪开始还受了点惊吓,但立即就理解成是在给它抠痒,而拳头咧,却兀自在那里疼好半天。

这就是李长江不得不求助于刘宗祥的原因。什么叫骑虎难下?这大概就是了。

秀秀的眼光一直在刘宗祥和李长江之间转来转去。平心而论,秀秀没有接触过几个男人。少女时节就跟了刘宗祥,那时,李长江李汉江,当年的李家大花子小花子,都只能算是少年玩伴,根本谈不上有什么男女之思。秀秀记得大花子一看她就脸红,她至今仍新鲜地保存着这一份回味绵甜的记忆。真是变化大呀,他都成了铁路上做工的头脑了。这个一天都难得说两句话的男伢,现在几会说话哦,真是个人物了。只是,为么事还不成个家呢?这么出风头的人,晓得有几多姑娘伢喜欢他哟。一想到这上头,秀秀盯住李长江脸的眼光,就有些发呆。

刘宗祥没有多注意秀秀的神色。他内心生出一种少有的兴奋。虽然是要往外拿钱,而且,还是无偿的资助,但是,刘宗祥以一个生意人的机敏,很快就意识到,这也是一次很好的投资机会!

刘宗祥的脑袋瓜子,从商业和政治不同的角度,在高速运转——同牟兴国不愉快的周旋,要不是冯子高,我刘宗祥早就成第二个谢子东了。牟兴国为么事没有直接向我刘宗祥下手?主要是因为我刘宗祥有像冯子高这样地位很高,但又很清廉的革命党朋友!政治资本这东西,跟妓女好有一比。年轻水灵,加上几分姿色,就是卖笑女的资本。这段青春资本很短暂,很有限,必须抓紧。

一旦人老珠黄,这个所谓的资本就没有任何价值了。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人生的残酷处。好在政治这玩意和青春还有些不同。青春对于一个人,只有一次,去而不返。政治可以朝云暮雨,反复无常。长可以长到几百年,短也可以短到几十天。你看那个袁世凯,不是像个陀螺屁股,在那把什么洪宪皇帝的椅子上,只坐了不到一百天么!

同冯子高的交往,刘宗祥认识了过去的革命党,在李长江身上,他看到了如今的革命党。

“革命,这两个字倒是一样的,看样子,里头还不晓得有几多不同。这可能有点像包子,外头看,都是差不多的包子,里头包的东西,往往不一样。到底有何差别,就只有包的人自己晓得了。这就与我刘宗祥冇得么蛮大的关系了。我只要晓得,像冯子高噢,李长江哦,有这样的人参加的革命党,不会坏事,这就行了。

我是做生意的,跟不会坏事的革命党打交道,向他们的‘业务’里头投资,我就不会折本。”

无论如何,刘宗祥总是个生意人。

一层铅灰色的云,很均匀地铺在东边天上,把刚刚有点麻缝亮的天色,又蒙上一道深色的帷幔。何时才能天亮呢?太阳在出来之前,又多给了人一份神秘和期待。

这恰恰是炎夏汉口一天中最凉爽的一段光阴。疲惫的汉口,酣梦沉沉。

汉口人热天睡觉,对于床具,不甚讲究,也不可能很讲究。关键在于占一处轩敞的位置,最好是小巷口,或是小街小巷的十字路口处。但这样的位置,对于住得挤密挨密的街巷人家,总是显得太少太少。这就使得占一处恰当的睡觉位置,成为没有或不能出门挣钱养家的老人和半大孩子的一项季节性劳动。每当太阳还刚刚滑到西边一点点呢,小巷子虽然摆脱了太阳直接的烘烤,但还在蒸腾着暑气,这些以老人和半大孩子为主的劳动力,就开始了睡觉的准备工作。有脚的竹床,无脚的竹片子床,有脚的木板床,没有脚的木板子、门扇,填街塞巷摆成了奇特的床具大汇展。尽管准备工作做得很早,但真正睡觉,真正睡着,却要到午夜之后。不管占的位置多么好,在汉口炎夏的高温中,发挥的作用并不大。这就有了可能是全中国最早最朴素最自发最经济最卫生的夜生活。住在江边、汉水边的人家就好多了。无论多么热,江上河上,总时不时有潮润润的风吹过来。风,而且是潮潮润润的风,真是老天爷对炎夏汉口人最大的恩赐咧!像牛马样地奔忙了一天,像猪狗样地混了一肚半肚子的食,流出来的汗,比喝进去的水多,装进肚子里的气,比吃进肚子里的食多。有什么东西能够抚慰疲惫的肉身和疲惫的心灵呢?一碟花生米,或一把枯黄豆,二两汉汾酒,固然也是不错的东西。但偌大一个汉口,有几多人享得起这份福呢?江上的凉风,天上的明月,自然是最好的了。

好就好在它们不要钱。

汉口人实在太累了,汉口人实在活得不容易,所以,此时此刻,粘贴在西边天隅的那一弯残月,虽然自己也很憔悴,但还是用很有怜悯意味的眼神瞄着酣睡的汉口。

炎夏汉口人酣睡的这一段好光阴,也是某些人做某些事情的好时机。

汉口的玉带门,本是旧汉口城的第一个城门。芦汉铁路修通后,这里建了一个车站。这是个不怎么使用的车站,主要供调车用。一行人匆匆忙忙进了车站。没有办任何手续。他们无需办任何手续:比这时辰还早一些的午夜时分,人数不多的一伙军人,悄悄接管了这平日根本不上客的车站。昨天傍晚,正当汉口人热火朝天搬他们每天必搬的各色床具时,一辆机车开进了车站,挂上了早就停在这里的五节车厢。这五节车厢,外表都显得很陈旧,油漆斑驳,很多地方生着很难看的黄褐色的锈斑,像是拖到这里来修理的样子。这一行匆匆的特殊乘客,默默地站在火车边,盯着十来个搬运工模样的人,从一辆汽车上往火车里转卸行李。从搬运工沉重的脚步可以看出,这些行李都很沉重。从行李主人盯住搬运工的专注神情,可以想象到这些行李的重要。

“你们乘今天下午的那趟车走,把这些出臭汗的也带上,让他们到孝感再下车。

“齐满元再一次嘱咐他最贴心的侍卫官,他的幺儿子。再没有比这个侍卫更贴心的了。齐满元朝空荡荡的火车站扫了一眼,又朝空荡荡的汽车扫了一眼,长吁了一口粗气。

齐满元这声叹息的内容很复杂,有些眷念的伤感。妈妈日的,老子在这里干了八年呢!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么!他的确有些遗憾。他又朝兼贴身侍卫的儿子看了一眼。儿子正站在车窗前,准备最后跟老子告别。儿子神情冷漠。一阵从心区钻出来的疼痛,迅速向齐满元全身辐射开来。他恨极陆小山。他也恨极自己。他恨陆小山把他策划很久的计划给毁了。他恨自己,居然看不出陆小山羊羔的外表,豺狼的心肠。“老子一辈子算计别人,却让一个小娃娃秧子给算计了。妈妈日的,姓陆的小子,卷去的那一票,不少呢!相当于武昌汉口好几家商铺呢!当初,真该让几个儿子去办这件事的。一念之间哪,一来怕他们沾祸,二来也是个有性命之忧的差事。怪不得,儿子们都不高兴呢!”齐满元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强压下心疼的感觉,抹一抹脸上的油汗:“走罢!”

他自己一直没有意识到,由于对那些行李太专注,他早已是汗透衣衫了。

“妈妈日的,这汉口真他妈热,不是人待的地方!”他补充。

“咿,伙计,吭吭!开门了?等你开门,等得脑壳都大了咧!”一个对王发记包子铺牛骨头汤情有独钟的老食客,对正在下门板的王利发打招呼。这老顾客,趿一双木头拖鞋,也不待王利发答应,呱嗒呱嗒径自往店堂里头走。

“吭吭!伙计,老板叻,兄弟哟,么样搞的唦,这些时都不开门,我的舌头闲得一点味都冇得了!伙计,跑到哪里去了哇!么样一家人一个都冇看到哇?”

老顾客呱嗒呱嗒走到靠窗户的一张桌子跟前坐下。这里是应该有一点穿堂风的。

这是他热天坐的老地方。王利发记得,冬天,这个老客是坐靠灶间那张桌子跟前的。冬天,那里比别处暖和。

“么样,伙计,老板叻,水还冇烧开?吭吭吭!”今天没有穿堂风。或许,天太热了,有一点风也被热得吓跑了。老顾客把手上的那把大蒲扇拍得啪啪响,像是在扇风,又像是在赶苍蝇。这把扇子用得很苦。缝包扇子边的布,黢黑稀烂。看得出,这扇子和它的主人很般配,都很有些年头了。

“哎呀,哎呀,是您家哪大哥!水就开,就开!您家只稍微等一下子!您家今日真是赶得巧了咧,鸡叫头遍买回的牛筒子骨,扇板骨,熬到这早晚,您家好好喝一碗,头道汤,二道茶唦您家!”对于老顾客打听他们全家这段时间去向的问题,王利发用一连串热情的招呼,轻轻带了过去。

陆小山再三嘱咐过,这段时间家里人的行踪,一点也不要对外人谈及。

要说呢,这个老顾客也不能算是外人。他就是当年绰号“痨病壳子”的老叫花子。说起来,老叫花子和陆小山的爹陆疤子,是生死弟兄的交情。十多年过去,老叫花子依然还是那样一副痨病壳子的身板,一阵风就能吹走的样子。这是大热天,他不怎么咳,一到冬天,不开口咳得要少一些,一开口,就咳多话少,有限的话往往被淹没在激烈的咳嗽里。现在,老叫花子已经“退休”了。他就在这王发记包子铺对面,赁了一间房子,也不开伙,一日三餐都在王利发这里混。当然,吃多少,付多少钱,却是极规矩的。这一点,是当初就说好了的。如果王利发不接钱,他老叫花子就不进这家包子铺的门。江湖规矩,感情归感情,生意归生意。这样就达成了一致。好在王利发心里也有数。虽然是个叫花子,总是道中的一方“诸侯”,也是一处庙里头受香火的首座菩萨,手头总是有几个的。不把残年余生安排妥当,老叫花子也不会“金盆洗手”。

“咿?也是呀,么样忘记跟老叫花子大哥说一声咧?哦噢,走慌了,走慌了!个把妈,走慌了,老叫花子大哥,算个么外人咧!装马虎吧,哪个晓得小山是么样想的咧?那小杂种一肚子的心窟眼!让他自己跟老叫花子说。”

脑壳里头打了个转,王利发决定,还是不把真相告诉老叫花子的好。

“王老板,您家的铺子这些时到底为么事不开门哪,吭吭!害得我口里硬是吭吭吭……”

“哦噢哦,汤来了,汤来了!大哥,莫烫到了,莫烫到了!哎呀,我还不是想到天气热,这牛骨头汤又辣……”

“老兄弟叻,您家这是说的个么话哪!亏您家还熬牛骨头汤吭吭!这多年,媳妇都熬成了婆咧,吭吭!剃头匠都熬成老板了咧,今日倒说起外行话了!越热越出汗,越冷越打颤。吭吭!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唦!”

老叫花子对他们一家的行迹有这么执著的兴趣,让王利发实在是又尴尬又高兴。

他为不能满足这位老哥的好奇心而尴尬。

王利发并不知道,陆小山把齐满元准备独吞的金银财宝席卷一空,但看陆小山狼狈而兴奋的样子,不但一直不过江到督军府上班,还小心翼翼东躲西藏,心里明白,这小杂种惹了大祸。陆小山是在王利发身边长大的,这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异姓父子,一向处得不错。看着陆小山一天天像个人样了,知书识字,聪明写在脸上了,王利发很高兴,很自觉地把自己放到这个家庭的次要位置上。王利发本来就不是个有竞争心的人。活了四十多年了,他很少对生活拿什么主意。先是听自己老爹的,爹死后,就接着听王玉霞的。现在呢,这家庭中的另外一个男人,又成长起来了。有时候,王利发搂着王玉霞暖烘烘的身子,心里常常充盈着满足和幸福。王玉霞的身子,皮肉虽然有些松弛了,特别是腰颈两处,最能显现女人年纪的地方,已经有多余的赘肉了。但王利发仍很满足。王利发什么时候有过自己的女人呢!自己的!

至今,对于女人,王利发有刻骨铭心伤心伤肝的感受。

他始终不能忘怀,在紫竹苑陶苏面前,面对一览无余香喷喷的女人,他变成了一只鼻涕虫,在汉白玉铺就的通往人道圣地的道路上,艰难地跋涉。这只孤独的鼻涕虫,多么希望能够完成天生的责任,修成大道哦!但是,没有,他始终没有做到他本应该做到也有能力做到的事。王利发曾不止一次地回忆和陶苏在一起的所有细节。他发现,他之所以在关键时刻变成一只鼻涕虫,完全是因为他的努力太孤独,他所行进的路,虽然是一条美得让他炫目的路,但却是一条毫无生气冰凉的路。他没有得到任何路标的提示,他没有得到哪怕是一丁点热情的鼓励和帮助。他仿佛听到土地说,不能责怪土地,只能怪犁铧不行,再说,那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土地!

在王玉霞身上,王利发才真正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一个完整的男人。一个可以扬起男人风帆的昂扬的男人。

和王利发的结合,对于王玉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已经没有初恋的激动,没有新婚的紧张。曾经沧海难为水。王玉霞把一切都给了陆疤子。感情肉体和灵魂。这些,可能王玉霞自己说不明白,但是,她早就用自己的爱和恨,用自己恶狠狠的骂和长久而深刻的思念,在燃烧自己很平凡的人生。王玉霞知道,她没有也不可能像爱陆疤子那样去爱王利发。用王玉霞藏在心里的话来说,那就是,再也不会疯了。和陆疤子在一起,王玉霞随时都可以疯起来。她心里很清楚,谁都说陆疤子不是个好男人。可她就是喜欢他。豆腐白菜,各人所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些自然是王利发所无从知晓的。在男女之事上,王利发从来就是个流浪汉。现在,就像一只最不引人注意的小船,一只疲惫不堪浑身伤痕的小船,在充满物欲的茫茫大海上漂泊了好久好久,看到了一处可以停泊可以喘息的港湾。

“伢的姆妈,噢,小山的妈,哦,玉霞……”第一次同床共枕,王利发就像长久在沙漠上跋涉的旅人,陡然见到一处绿洲,当他使出最后一丁点力气奔到这一汪碧水跟前,却失去了痛饮一番的力气。疲惫的旅人,一任绝望向全身弥漫。朦胧中,他似乎看到那只遥远的鼻涕虫,在潮湿的沙滩上苦苦挣扎!噢,这可以闻到甘泉芬芳的沙滩哟!历史常常重演,人生也屡屡重蹈覆辙。王利发对自己很失望,对自己这不中用的皮囊,深感遗憾。

就在被绝望攫住的当口,王利发感到,一只柔柔的手,轻轻地抚了上来。这哪里是手哦,这分明是鼓励和证明生命存在的神杖。这哪里是对肉体的抚摸哟,这分明是对另一个遥远疲惫灵魂的激励和呼唤。于是,奇迹产生了。王利发看到,在他苦苦挣扎的沙滩上,浸出了一窝生命之水。这多像汉江边柔软的沙滩咯,轻轻地揉搓几下,潮湿柔软的沙地,就有了反应,有了深情默默的回报。他不需要再苦苦挣扎了,他不需要再自怨自艾了,他只需把头埋下去就行了。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王利发不是佛门弟子,不懂得即心即佛的道理。但人都是有佛根的。此刻,他就在心里无数遍地念叨他信仰的“阿弥陀佛”——“哦噢喔玉霞玉霞,玉霞!”

我佛慈悲,我佛恕我,王利发真的是这样念叨的。

“王老板,您家听说了冇哇,省城那边掌作的,换了人咧!”汉口人把主持某一项事情的负责人称为“掌作的”,主持某一项事情,就叫掌作。推而广之,他们把掌管一方的官员,也叫掌作的。一个和王利发很熟,就住在隔壁不远几家的顾客,自己喝了一碗牛骨头汤,一边用手背擦着油乎乎的嘴,一边朝王利发喊。

“哎,伙计,再来一碗哪,您家哦嚯嚯嚯,狗日的,辣死了,狗日的辣死了!”

可能是把揩嘴的手揩到眼睛上了,天又热,一阵火烧火燎,辣得他不停地直吁吁。

“我晓得,您家是喝一碗,还要往家里带一碗的。”

王利发有思想准备,好多时没有开门,这一开门,生意肯定会挤破门。人的口味也真是怪,这热的天,还非要吃辣的,还要越辣越好。辣得一头一脸的汗,辣得鼻涕眼泪直流,口里还要一个劲地说好。正如其他的熟食业老板一样,王利发也不吃自己铺子做的东西。不是别的原因,闻多了,厌了。再说,王利发本来也不怎么爱吃辣东西。他觉得,吃辣东西最受罪的是舌头。辣得舌头直弹,恨不得把舌头割了甩得远远的,恨不得这舌头是别人的!又揩鼻涕又揩汗,又要不停地唆舌头,忙都把人忙死了!不晓得一些人为么事吃得这样有味!不过咧也得亏这些怪口味的人,冇得他们,我王利发哪来的钱赚咧?冇得钱,么样能够把小山那个小狗日的盘成人咧!不是老子尽心尽力地盘这个小杂种,玉霞么样肯一心一意地跟着我咧!王利发看着他的顾客,一脸的慈爱和感激。

真正能把顾客当上帝的,在汉口,就是王利发这样一些小生意人。

“王老板,兄弟叻,您家真是吭吭越活越显得年轻了咧,真的呀,吭吭!您家看唦,脸上光溜了咧,真的吭吭,我哄您家做么事唦,呵您家的热屁?求您家把点么事给我?我喝汤还不是该把几多钱,吭吭,就把几多钱,这吭吭是早就说好了的咧。”

应该说,凭老叫花子得的这个病,他就不该沾酒嗜辣。他原来也的确是滴酒不沾的。可是,自从陆疤子死后,老叫花一改往日的习惯,变成一个对杯中之物极爱爱极的人——“兄弟,我对不住你呀,我冇把你救出来呀!我活着做么事哦,还有一班弟兄丢不开呀醒着不如醉了好哇!”

也怪,酒一进喉咙,老叫花子随怎么说话,都不咳嗽了。开始,老叫花子自己还没有注意到个怪现象,后来意识到了,于是,就更离不开酒了,于是,话也更多了。

汉口人对这类人有一个专门的称呼,叫他们“酒麻木”,后来干脆简称“麻木”。当然,七十多年后,这个简称,在汉口有了新的含义,那是后话了。

好一阵忙过去了,王利发发现,这个老顾客还坐在那里。一个扁扁的小瓶子,大约可装二两罢,怎么喝了这么半天还冇喝完咧?真是有功夫,修炼出来了哇!王利发暗自赞叹。他也喜欢来几口,也能这样慢慢地“润”。但像这样捏着个塞屁眼都嫌小了的瓶子,从一清早就开始,用过早的一点东西,有滋有味地润半天,还真是叫王利发佩服。

“那是,那是,脸上光溜了,脑壳上也光溜了咧——我说,大哥叻,您家真是有板眼哪,一碗萝卜牛骨头汤,一个扁瓶子,硬是就可以润一早晨哪!”

不知什么时候,王玉霞从灶间出来了。她想今天早点把门关了。今天儿子要回来。儿子出去避风,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喝这一点还算板眼?怕您家不相信咯,您家就是把一颗枯蚕豆给我,我舔一下蚕豆,抿一口这酒,说三斤多了,喝个么斤把两斤,只当好玩!”

这就是典型“麻木”的话了。凡“麻木”,对酒,最大的特点是“好”。这个“好”字要这样理解才恰如其分:酒,对于他们,少不得,也多不得。

“真是咧,就这几滴,就胡说八道起来了,还斤把两斤咧!大哥呀,您家莫像个麻木样的哦!”王玉霞脸上笑盈盈的,骂老叫花子。她晓得,老叫花子口里臭,其实,心里一点花花肠子都没有。

“么事叫像咧?本来么,哪个不晓得我是个麻木!”

“我就不晓得您家是麻木!我只晓得,您家是个喜欢喝两口的老叫花子!”

“哎呀,哎呀,公子少爷回来了,老奴这厢有礼了!”

口里没大没小,高一句低一句的,从陆小山记事起,这个风尘异人就是这个样子了。但陆小山不知道,老叫花子一看到他陆小山,总是百感交集——“个把妈,疤子哦,有这么灵醒的个儿子,你也闭得上眼睛了哇!”

“噫呃?你们说,老子么样总是驼子打伞——背湿(时)呀!听了那个么兴国的,把刘宗祥那杂种从洋行挤出去,又出钱又出力,把齐满元赶走了,指望在汉口商会会长的椅子坐一盘的。这下好,麻雀掉到粗糠里,白欢喜了一场!”

穆勉之气鼓鼓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像一头受了伤的狼。

“大哥,您家莫怄气,那个么商会的个狗屁会长,有个么做头唦!就是多在台子上坐一下子的个事!”毛玉堂小心翼翼地劝。

“是的唦,是的唦,大哥,是不值得怄!您家就是做这个么买办,也冇看到么好处!生意总不是靠我们自己去做!那些当官的,还有那些长一张嘴巴子到处说的,不都是想在大哥这里得点好处?都是抽了鸡巴就不认人的,是么好东西!”孙猴子也劝。

在穆勉之的兄弟们中,孙猴子是最关心他大哥的。可以说,他是真正忧大哥之忧,喜大哥之喜的。看到穆勉之心里不舒服,孙猴子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

“嗯,老五哇,你说得在点。老六噢,您家那是劝我的话,要是真的照您家那样去做,中华民国的总统,都冇得人去做了。硬邦邦的一把椅子,还抢过去抢过来,打得天下都不安生,为么事?真的就是为坐一坐?兄弟叻,都是生意呀!”

尽管两个兄弟的话都没有解决什么问题,但是,自己倾诉了,人家也抚慰了,还能指望在自己弟兄们中得到太多的东西吗?

“大哥叻,您家像这样一说咧,我们这些做兄弟的,就放心了。我是怕您家怄气,就说些折本倒算、赚钱顺算的话。要是真把个么商会会长的帽子您家戴,怎么冇得好处咧?把戏总是靠人去变的唦。茅厕里头的臭屎都能变出钱来,一个商会的会长,还变不出钱来!”

这才是毛芋头的真心话。看来,毛芋头是越来越有心计了。

毛芋头的心智,也是在这多年黑道白道生意场中斗出来的。很多人并不了解这个形象猥琐、言语生厌的人物。尤其是他那一头的瘌痢壳和一口的脏话,常常让人唯恐避之而无不及,谁还去注意他是不是有心计呢!其实,他和孙猴子都还算是有心计的人,只不过,两人的心计表现形式不大相同。毛芋头是用成天口里骂骂咧咧的一派粗俗,把他的心计掩盖起来,让你觉得,在这方面,他是个一点危险都没有的人。孙猴子不同,平时话就不多,说话带出的“渣滓”也不多。除了长得像猴子,看上去精眼毛贼的,其实,在穆勉之的弟兄中,除非逼急了,他最不爱动害人的心思。

穆勉之又朝毛芋头和孙猴子看了一眼。

嘿嘿,真是看不出咧,我的这两个兄弟,都学贼了咧!都晓得动心思了!穆勉之仍然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不过,这时候,他已经不是怀着激愤的心情在走了。他是在犹豫,装在心里好几天的一件事,要不要拿出来,和这两个兄弟商量一下。

山东籍的湖北督军齐满元卷款逃离省城的第三天,又召开了一次商会会议。不过,这次会议的召集人,不是汉口华商商会会长周伯年,或者说,会议的实际召集人不是周伯年,而是新上任的湖北督军栾耀祖。

会议是怎么开始的,又是怎么结束的,穆勉之印象都模糊了。就两个字记得牢:

要钱——除了要钱,还是要钱。反正是走了一匹饱狗子,又来了一匹饿狗子。

穆勉之倒还记得,栾督军作了摊派要钱的演说,磕碰着马靴上的马刺,很有节奏、很有气派地走了之后,会场上突然一阵寂静。对这一阵寂静,他印象太深刻了。因为太像深夜的荒冢坟场了。甚至比深夜的荒冢坟场显得更冷寂。深夜的荒冢坟场,虽然没有人声,总还有蛐蛐之类虫子的声音哦!这太可怕了。好在,这一阵寂静的时间不长,很快就被一阵嘤嘤嗡嗡的嘈杂声所代替。

“周会长,您家这是唱的哪出戏呀,么样,捉放曹?”

汉正街槽坊业的代表彭大年,最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连他都觉得这太让人受不了。

“呃,周会长,人家栾督军是投笔从戎,您家咧,几时弃商从戎了呀?”

绰号“添一把”的田易发,把矮胖墩墩的身子从周伯年身边移开去,临移开之前,细声细气地发了一句牢骚。

“穆先生,您家是不是说一说咧?前些时,您家一鼓噪,不就把个山东督军赶走了么!今日这场面,不是您家盼的么!”周伯年朝穆勉之丢过一句带刺的话。

周伯年心里有气。但是,他不能对着像彭大年、田易发这样的同仁发脾气。这都是些厚道的生意人。他们做的,都是老实生意。像他们这些做老实生意或小本生意的商人,对这种今天收钱、明天派捐的事,自然是深恶痛绝且胆战心惊的。他们说两句不中听的话,也不为过。哪个叫自己是会长咧。你穆勉之就不同了咧。

平时,用正经生意装门面,拼命做黑道生意赚钱,还搞些“吃黑”的勾当。这也就罢了,前些时,你要出风头露脸,拿出一副要把我这会长扒到旁边去的架势,承头筹款赶什么齐满元,说他是吸血鬼,又是外省人。真是,一匹狗子吃饱了,再怎么吃,也有限么!这下好了,来一匹眼睛都绿了的狗饿子!你姓穆的今日总要有个说法吧!

“周会长,您家这像是在下我的卡子啊?也真是太抬举我穆勉之了咧!”穆勉之没想到周伯年会突然发难。

在汉口商界,周伯年有忠厚长者的口碑。周伯年常说,经商要紧的是有道。盗尚且有道,何况经商咧!将本求利,本大大做,本小小做,这是为商之道。守着这个道,再去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搞出一点真板眼来,那才是真本事,才是我们商人中的大手笔。经商不守经商之道,冇得一点规矩,撮白日哄,歪门邪道,不是正经生意人。还有一桩,周伯年最见不得外国人在汉口横行霸道。做生意的洋行,就凭脸上的高鼻子凹眼睛,瞅准中国当官的冇得胆气,不敢管这些外国人,也是欺行霸市,玩刁耍蛮。在这一点上,周伯年甚至对刘宗祥都有微词。

周伯年刚刚把眼光从刘宗祥脸上扫过,就听见穆勉之敞开喉咙的反击。

穆勉之的脸色也实在难看。周正的国字脸,整个一片猪肝色。他把长袍的下摆从膝盖上一抖,虎地一下就站了起来。那样子,像是马上要冲到周伯年跟前去,跟周伯年拼个你死我活。

“穆先生,这是在开会咧!您家么样忘记了,这个会是栾督军主持的呀,您家有意见,有想不通的,想发脾气,刚才栾督军在这里的时候,您家发出来,我们都跟着扬眉吐气咧!”坐在离周伯年很近的刘宗祥,实在看不过去了。这周伯年偌大把年纪,一个须发苍苍的老人,你穆勉之抖的哪门子狠呢?

“你,你……与你何干?你莫要站在黄鹤楼上看翻船!”

黄鹤楼是建在省城武昌蛇山黄鹄矶头的一处古建筑。这黄鹤楼不仅此地有名,在全中国,也是声名远播。

穆勉之说的“黄鹤楼上看翻船”,其实和集家嘴应为接驾嘴一样,属于以讹传讹的口误。应该是“黄鹤楼上看帆船”。一字之差,真是谬以千里。一个揭示一种极阴暗的心理,幸灾乐祸,就只差落井下石了。一个表现了一种很高雅的审美情调:既可以想象出“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期盼与伤感,亦可生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开朗与旷达。

不过,在汉口,凡像穆勉之这样说的,都是幸灾乐祸的意思。

穆勉之停下踱来踱去的脚,从汉口商会会场的回忆中拉会思绪:“我说叻,两位兄弟,有这样一件事,您家们两个拿个主意。”穆勉之小心翼翼地把屁股放在真羊皮沙发上。在穆勉之,这是表示他所说的事情很重要,是一个表示慎重的习惯动作。

“大哥,您家说,您家说!”孙猴子声音不大,口气也很平淡,但心里却很激动。凡这种情况,他的大哥一定有非常要紧的事情。

“大哥,还有么事不放心的唦?老六我冇得别的,只有颈子上的这颗瘌痢脑壳。

这烂脑壳,钱是不值几个的,兄弟倒还看得蛮重,只要您家大哥一句话,承刀受枪籽子,都敢用这癞痢脑壳接!”

“我的好兄弟们哪,好兄弟们哪,哎!”屁股刚落沙发的穆勉之,又腾地弹了起来。好像沙发上有蛮大一条蜈蚣,在他的屁股上咬了一口,又好像沙发上有蛮长蛮尖的一根钉子,把他的屁股戳了一家伙。其实,这也是穆勉之感情激动的习惯动作之一。“冇得那样吓人,冇得那吓人!是这样的,前天商会的会散了之后,武昌那边的那个么牟兴国,跟我说,要保荐我做汉口这边禁烟局的局长。您家们看看,这事做不做得?”

看到钟毓英,芦花真是很吃惊。

她见这位女主人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芦花在刘园服务这么多年,总共是否见过钟毓英三、四次,都拿不准。对于刘宗祥这方面的家务事,芦花绝对听丈夫二苕的:不该晓得的莫去晓得,不该听的莫听,不该说的莫说。

更让芦花吃惊的是,钟毓英不是一个人来的。跟着这位女主人一起到刘园来的,还有小梅,另外,还有十五六岁的一对少男少女。

“哦哟!这两个伢,好灵醒咯!真是水汪汪的咧!么样长得这样像咧?硬像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龙凤胎咧!”

芦花一时间很有些不知所措。

她的身后是一片柿子林。柿子已是橙红色。柿叶差不多都红了。柿叶是从中间开始红起的,就像那红是国画中的酡红,兑了少许的水,往宣纸上那么一抹,就酣畅有致浸润开来,只留下淡绿色的一圈边。这一圈淡绿的边很窄,却极其醒目。

仿佛昭示这一年一度生命的燃烧,已快到尽头,留下那么一抹绿色的留恋和伤感。

芦花是个不识字的女人。她没有文人骚客见一叶落而悲秋的感动。只是,当一片红叶恋恋不舍地从她头上飘落下来,在她眼前划过,她才连着眨巴了几下有些呆滞的眼睛。有好一阵子,芦花就这么呆呆地盯着随毓英和小梅一起来的一对少年。到目前为止,芦花虽然为二苕生了三男两女五个伢,但只要她一看到伢,特别是很灵醒好看干干净净的伢,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欣羡来。

芦花和二苕的几个伢,也都是很灵醒的。老大是个儿子,十六岁了,在祥记商行跟着赵吉夫学手艺。老二老三都是姑娘,一个十四,一个十二。按吴二苕的意思,是让这两个女孩子就在园子里,跟着她们的母亲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混混手,过几年再大一些就嫁出去算了。可刘宗祥不同意:“我说二苕哇,如今,民国了,早就提倡男女平等了,为么事不送她们去读书咧?冇得钱,好办唦,我刘宗祥,出这几个伢的学费,未必还有么难处!您家们不好意思?那也好办,把您家夫妻两个的工钱再长一点,不发把您家们了,就只当拿出来缴伢们的学费。”

就这样,吴二苕的大儿子吴诚,十岁开始读书,读了几年,自己觉得发蒙晚了,又是长子,要给爹娘分担忧愁,想学做生意,刘宗祥也依了,安排在祥记商行。

二女儿小月、三女儿秋桂,和刘宗祥的儿子汉柏,都在教会学校读书,汉柏在男校,小月和秋桂在女校。只是这两个学校挨得很近,有一段就一墙之隔,所以,上学放学,都可以同路,就比别的学生多了一些接触,多了一些友谊。

“你叫芦花唦?就是这里管事的?”见芦花一脸的木然,钟毓英又好气又好笑:

哼哼,你刘宗祥也就这样的眼光!养个小的,也就是个穷得要死的乡里丫头!用的个管家,是个苕样的女将!真是,赚那么多的钱,真是糟蹋了哦!

二十多年了,对刘宗祥,钟毓英的感情,仍然十分复杂。这种复杂,用爱用恨,用爱恨交织,用忘却,用淡漠……好像用什么都难以表达清楚。她和刘宗祥,也就是一夕之欢。说得更准确些,那还不能叫作一夕之“欢”,好像是欢的开始,实际是欢的死亡,是两个正常男女正常青春的非正常死亡。在这个世界上,男人和女人的结合,也许是一种命运的结合吧。可命运的偶然性太大了,两种命运,契合与分离的几率,分离大约占九成。那剩下的一成,像夏日天上飘浮的游丝,谁又会晓得它将挂到一棵大树上,抑或被一棵荆棘绊住呢?在这个世界上,男人不能没有女人,也可以忘记或暂时忘记女人。可女人就不同了,她总是记着她第一个男人。哪怕她恨这个男人恨到了极处,对这个男人的恨像山那么沉重,但在恨的极处,在恨的沉重的底层,仍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爱,或者说是惦记。这是无法说清楚的。这是我们这个民族女人的可爱处抑或可悲可怜处?

“我在问你咧,你是这里的管家?”钟毓英的这一句话,就问得有点漫不经心了。她在浏览刘园的环境。这本来是我的刘园。我本来是这里的主人。这里的一切,都有我的一份。

一阵爽爽的秋风袅袅娜娜荡过来。它在每个人身上都周到地抚揉一遍。它似在告诉进到园子里来的这一行人,秋天是干燥的,是容易上火的季节,但秋风却是最爽人因而也是最有人情味的。当一个人心火上炽的时候,想一想我这秋风的情味吧,这可是过滤了春的浮艳、夏的冲动而成熟了的冲淡平和呢。钟毓英是个读过几本子曰诗云的女子,那一片从芦花眼前划过的柿叶,撩动了她内心的酸楚。她鼻子一酸,口气和缓了许多:“去,看刘先生在不在,就说我找他。”

赵吉夫用一脸的笑,接待了他的老板娘子。现在挂在赵吉夫脸上的笑,有着无可挑剔的真诚。

“唉,也是遭孽哪,也亏她过来了的哟!”赵吉夫展现给钟毓英的笑里,掺夹了过来人的怜悯。

钟毓英出身书香之家,眼下,大家闺秀的风采,还残存着几许影子。如同陈年银器,多年不用了,一经擦拭,依然还能现出雍容华贵来。

“刘太太,您家……”赵吉夫从用人手上接过一杯茶,亲自双手捧给钟毓英。

他还搞不清楚老板娘不期而至闯进刘园的意图。不知道刘宗祥清楚不清楚。本来,刘宗祥和赵吉夫正在刘园议事,商量刘老板不做买办后,祥记商行的发展投资方向。这当然是很重要的问题,当然也不是今天一次就可以商量定下来的。但是,一听到钟毓英到了刘园,开始,刘宗祥的脸就拉得老长——“老赵,我还有点蛮要紧的事,要先走一步。芦花,都莫说我到过这里!”

丢下这一句,刘宗祥就匆匆从后门走了。

赵吉夫自然是责无旁贷。这么多年来,法租界刘公馆的一应开销,都是从祥记商行走账的。刘宗祥给了赵吉夫一个原则数字,并嘱咐,这一项开销,如果突破了概算,就要打入赵吉夫的经营成本。赵吉夫真是很不理解,老板这么多钱,何必在养家抚伢的事情上,这样锱铢计较呢?您家当老板的说打进我赵吉夫的经营成本,不如明说,你老赵超支了,该你老赵赔!老板哪老板,您家这是何苦咧!手指缝浠一点出来,也不止这个数唦!

“赵老板,刘先生咧?”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钟毓英今天来,也不是来扯皮,而是来解决实际问题的。

“哎呀,刘太太,您家切莫这样喊我!我是么老板唦?这不是折我的阳寿么?刘老板有点事,过武昌那边去了。您家有么吩咐,尽管跟我说。您家是老板娘,您家的吩咐,还不是跟老板的吩咐一个样!”

“噢,噢,不在这里呀。也好,跟您家说也是一样的。”钟毓英露出的神态很怪异。

男女之情这个题目,实在是世界上最说不清楚的。纠纠缠缠,恩恩怨怨;或顿足捶胸味同嚼蜡,或欲仙欲死回味无穷。这个题目的核心,可能像脚同鞋子的关系罢——远比脚和鞋子之间的关系复杂得多。世界上,或许可以找到一双完全相同的脚,却绝对找不到一对感受完全相同的婚姻。

“哦,赵经理,我晓得,公馆那边的开支,一向是从您家商行账上过的。”钟毓英措辞很谨慎。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是祥记商行的经理,说起来是自己人。但她这个“自己”在祥记的地位何在呢?他是个外人,却比自己这个“内人”还要“内”得多。这个素有笑面虎之称的赵吉夫,这么多年执掌祥记经营大权,自己这个空有其名的老板娘,还真得罪不起。

“是这样,这两个伢咧,都应该上中学了咧,开销上头咧,还是原来的数,这,您家看……”

“哦噢,是这个事呀,唔,唔,是这个事呀……”赵吉夫脸上的笑,粗一看依然如故,过细看,这笑很牵强,透出一股子僵硬的味道。“芦花哪,有冇得空?老板娘子和伢们,平时咧,也忙,难得到这里来走动。你是不是带他您家们到园子里去转一转,哦,摘点把柿子呀,掐点把桂花哪,呃,芦花叻,我还差点忘记了,来了这几个贵客,你是不是准备弄几个好一点的菜,你看,看你,冇准备?哎呀,您家就只晓得忙呀忙!”

赵吉夫今天变得很是饶舌,而且,话题的跳跃很大。把个芦花说到了五里雾中。

她本来就不是个蛮爱动脑筋的女人,加上平常和赵吉夫在刘府的事务上没有多少交道可打,赵吉夫也算不上是她的“上司”,所以,对赵吉夫的这一番话,她也就只有拿一双大眼睛瞪着而已。

可钟毓英不是芦花。她一眼就看透了赵吉夫的心思。这是个傀儡,是皮影子。操纵傀儡、皮偶的是刘宗祥。“这样咧,赵老板,您家也莫要栀子花茉莉花了!我晓得您家是为难。算了,您家有空,就快点把个信给我。”

汉口人还是很有幽默感的。他们把有意地节外生枝、有意地拖延磨蹭,并为此而说一些废话或客气话,统统称之为“栀子花茉莉花”。之所以选用这两种植物,一是“吱唔、磨蹭”对栀子、茉莉,花对话,取其谐音;二是揭露了你,还让你受听,免得你尴尬。

“哎呀,您家这样说,是要走的样子哦?哎哟,您家真是体恤我们这些跑腿的,您家真是菩萨心肠!哎呀,您家,真是,真是……”

赵吉夫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老板娘子叻,您家看唦,我是个几老实的人咯!您家看唦,我的胆子有几小,小得像芝麻哪,么样能答应您家那大的事情咧?

其实,如果仅仅只是两个伢的学费,对赵吉夫,也只算是个针尖样的细事吧。这种数额的款项,他是可以作得了主的。但是,他不能仓促表态。

“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咧,我算个么事?算个狗鸟!狗鸟都不算!这不是钱的问题呀!唉,鸭棚的老板睡懒觉——不拣(简)蛋(单)哪!”

赵吉夫实在不明白,吴二苕的几个伢上学读书,刘宗祥都蛮热心的出钱出力出主意,为何他自己公馆伢的事,反倒这般冷漠?

一个在穆宅门口值日的男人,碎步匆匆地进来,在穆勉之耳边说了几句,就佝着腰,站在一边听候穆勉之有什么吩咐。这是个精瘦的男人。基本上没有什么特点。用穆勉之的话就是:这大的个汉口,像这样的男将,可以用锹撮!一种东西可以用锹撮,可见其多且贱了。

自从建起鸦片购销一条龙的严密网络,穆勉之急需人手。穆勉之不需要人才,他只需要人手。青帮一条线,洪门一大片。洪门山寨这杆大旗,为穆勉之网络人手提供了方便。在选择人手上,穆勉之也是动了心思的。如果是现在,他是不会选择像毛芋头和孙猴子这样人手的。虽然,在穆勉之看来,毛芋头孙猴子这样的,已经不是人手,而是地地道道的人才了。但这样的人才不宜多。再说,做鸦片生意,担风险有危险是自不待言的。做这种生意的人,越不被别人记住,就越安全。像毛芋头,像孙猴子,太有特点,人家只瞄一眼,就记得了。

“人哪,打锣卖糖,各做一行。有些事,就为的是让别个把你记住,记得越牢,记得越快,对你的好处就越大。像唱戏的哦,婊子行卖屄的哦,还有那些写写画画的骚酸文人咯,就是巴不得快点被别个记住。记得他的人越多,他就越来菜!”

穆勉之瞟一眼刚才在他耳边瞿哝了几句的小弟兄,眉头一皱。“真讨嫌!这个鬼女人,十几年了,还牵枝连枝,不断纤,烦死人!”

孙猴子把脑壳朝他的大哥这边车过来,眼里放出的是探询的光。毛芋头脑壳低着,左手食指探进左边的鼻孔,使劲地抠。

“刘宗祥的堂客来了,不晓得为么事。”

穆勉之一直没把他与钟毓英的关系告诉这两个最好的兄弟。有几次,话都到口边上来了,还是没有说出来。

“这样,我和老六先到楼下去歪一下,您家先办您家的事。”

孙猴子是个很灵光的人。他心里有个七八分明白,他的大哥和刘宗祥的这个女人之间,有点不尴不尬的事情。

他孙猴子绝对不晓得,他的大哥为报复刘宗祥,曾做了个“笼子”,让钟毓英和她的丫鬟小梅,与他有了露水之欢。为遮掩给刘宗祥戴上的这顶绿帽子,已怀孕的钟毓英和小梅回老家年余,钟毓英生下一男、小梅产下一女。十几年过去,物是人非,孩子都已是少男少女了。

在孙猴子们看来,和女人有染,在穆勉之是不多见的。孙猴子和几个体己的弟兄都晓得,他们的大哥比较喜欢和“相公”玩。

在穆勉之的山寨里,孙猴子辈分高资格老,但至今仍不近女色。都四十好几了,还没有任何娶妻成家的打算和迹象。他也不关心别人这方面的事情。豆腐白菜,各有所爱。孙猴子就是喜欢吃点喝点。哪里有个什么馆子卖什么新样“进口”的东西,最先总是被他晓得了,他也总是会放下手上的事,随怎么远,也要跑去吃一回。孙猴子原来还经常吃汉口的面窝,自从他听说武昌户部巷的面窝好,特地赶过江去吃了一次。从此,他就再也不吃汉口的面窝了。别个问他为么事嘴巴这样刁,而且,这样好吃,怎么还是不长肉。他的回答很平淡——“吃呀穿哪玩哪,您家们说,哪一样是为自己?只有吃到自己嘴巴里头才是为自己。别的都是为别个!就说穿啵,不就是暖和么,穿得好看,您家自己看不看得到唦?总不能叫人随时在您家前头举块镜子跟着吧?都是为别个穿的!玩?玩么事咧?玩婊子?那就更吃亏了——那是世界上顶顶吃亏划不来的事情!出一身臭汗,您家累死,她舒服得不得了,您家还要把钱给她!娶个堂客成个家?有了堂客就有伢,有了一个就不愁两个,这一大串的不是个大累赘?像我们这样刀口上舔血过日子的男将,不晓得哪一天胯子一伸就走了,多半是沟死沟埋路死路埋的结果。有这大一串累赘,到阎王那里去,还有牵枝连枝的牵挂——死都难得闭眼!我这晓得有几好。尽好的吃,拣好的喝,吃一点,喝一点,死了棺材睡薄点!”

当然,这些话,平时也没听孙猴子说过。他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这种很动感情且很有些伤感的长篇大论,是在他吃了一顿很有特色的东西,比如,清蒸鳊鱼呀,枸杞脚鱼汤呀之类,而且是就着这类东西喝到八成醉意时,偶尔抒发的感慨。

微醺中的孙猴子,绝对的放松,让他变得有几分像幼童,脸上少了痞子气,多了几分可爱。看到这种状态中的孙猴子,你会相信,任何一个人,不管他长得如何猥琐,平时的作为如何平庸,他都可能是一位语惊四座的哲人,即或是暂时的也罢。

“也好,也好。反正咧,大事已经定下来了。这样吧,老六咧,您家还是管卖这一块。您家刚才出的主意蛮好,把那些‘吸售所’的牌子都摘下来,换成‘戒烟所’的牌子。把戏么样变,老六噢,您家比我傲多了。老五咧,请您家把住进货这一关。么样搞,名堂还蛮多,我们再商量。”

穆勉之在接待钟毓英之前,终于决定接受这么一个官衔:汉口禁烟局局长。

穆勉之和他的弟兄们通过认真权衡,终于认准了,这是个天大的肥缺!

“就是这个事唦?冇得问题,得几多钱咧?”对孩子需要学费这件事,穆勉之答应得很干脆。瞟一眼钟毓英,穆勉之暗自叹息:冇想到要种庄稼,无意间漏撒的种子,倒让老子有收成了!个把妈,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哪!看看面前这个女人吧,唉!

钟毓英的鬓角,能见到明显的白丝了。这个脸型依然周正、皮肤依然白嫩的女人,额上,颈子上,都现出了细细的皱纹。神色平静时,这些皱纹还不明显,一开口说话,一起眼动眉,岁月就被读出来了。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流逝的,是岁月,流逝的,是青春,流逝的,是生命。岁月就这般附着在青春和生命上,让你看得见,摸得着——岁月的表现欲,实在是太顽强了。

商量事情的弟兄们走了,穆勉之多日烦躁的心情,有了难得的平静。他下意识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仿佛在与钟毓英进行一次比较。脸有些糙,也有些松弛。个把妈,这年月,倒还蛮公平咧!他抹出一把没有多少伤感的叹息。

“我出钱倒冇得么事。钱,算得么事呢!又冇用到别个身上去,自己的伢,把他们抚成人,是应该的么!只是,这样一来,不就穿了帮?刘宗祥精得很咧,他不会想,你是哪里来的这多钱哪?依我看哪,你还是缠着他,找他要钱,供这两个伢上学。还要嘱咐这两个伢,要争气,要学好。个把妈,莫学我。我这是生就了的,冇得法子了。争取让儿子出洋留学。我咧,在暗地里帮,你要几多,只管开口。这样吧,干脆,我立个户头,专门拨一笔款子。”

钟毓英只是说了两个孩子上学的事,就一直没有再开口。穆勉之说了这半天,她也没有插一句嘴。她和刘宗祥之间,没有夫妻之实,这已是无法扭转的。她和穆勉之之间,也早就没有肌肤之亲。该过去的都过去了。她和刘宗祥之间,只因有当初拜堂的那个仪式,才维系着法定的关系。她和穆勉之,却由一个现实的活生生的生命联系着。这后一种联系比前一种联系,多了一些质感。盯着穆勉之翕动的嘴,她想,这么狠心的男人,对自己的骨肉,总还是割舍不下。要不是这个伢,我这个已是黄脸婆的女人,他哪里会看一眼咯!

“那,就照你说的办咧,只是莫让伢遭孽!他们太委屈了,真的……”

钟毓英终于忍不住,眼泪像决了堤的水,滚滚而下,把描画在脸上的淡妆,冲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