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后湖瘦了。

张公堤从黄陂滠口那边袅袅娜娜蜿蜒过来,如老长一条腰带,把后湖那么拦腰一束,后湖就结束了天真烂漫的少年时代,转眼间出落得清癯而精悍了。

“唉,还真是老了咧,狗日的!”

刘瘌痢慢慢地移出屋来,踽踽地朝堤上蹭。七十三岁的刘瘌痢,三年前才真正认识到自己老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这话真不错咧。个狗日的,活个六十就保本,老子这多年都算是赚的!”

刘瘌痢站在圮颓得不成样子的老堤上,顺着长堤当大老板的儿子刘宗祥沟通了:就仿佛同儿子见了一面,就仿佛与儿子作了一次短暂而有效率的晤谈。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个杂种,莫不是我那个死鬼婆婆在阴间喊我过去做伴啵!”

刘瘌痢左手不得空,右手食指在肚脐眼窝子里缓缓地蠕动,细细地体味麻酥酥痒酥酥的感觉,眼神空矇地顺着汉水流。他把抠了肚脐眼的食指放在鼻子底下闻了又闻。

“咿?怎么随么味都冇得了哇?看来是真的完了。连人味都冇得了。是真的完了啊!”

一阵原始的恐惧,如同杨树上的毛毛虫,在脊背上缓缓地爬,全身汗毛根根竖起。

近来,衰老像一条冰凉的蛇,虽无声无息却十分执著地缠着刘瘌痢,尤其是半夜,他总是被一种无法摆脱的又胀又麻的感觉折磨得要死要活。

“么样搞的,身上么样这燥哇!”每天半夜,刘瘌痢都要在床上像炕饼子样地翻不晓得多久。鸡笼里头的鸡叫了几遍,他全然不知,直到两只野猫在墙根叫得凶了,把缠着的那一点睡意和一身的胀麻难受的滋味赶跑,他才恹恹地用手撑着坐起来。

人这东西,也真怪啊,几十年扳命,名哪利呀,扳得死去活来,在这个世界上也够累的了。不是房子地,就是婆娘伢,不晓得要操几多心!么事顶轻松,死了顶轻松,眼一闭,脚一伸,百事不管,百事不愁。可要真的死到头上来了吧,又不晓得有几难──莫说咧,这世界不好归不好的话去说,真的临到要走了,又不晓得有几舍不得!

“除死无难事,老话还是不错的呀!”

夜来南风起,小麦伏垅黄。靠老堤堤坡一带,一片大麦已经黄了梢。太阳还没有醒过来,可能和刘瘌痢半夜一样,还在床上扳吧,扳出满天的霞。从后湖吹过来的晨风,经湖荡苇林一过滤,滤出一股子淡淡的水腥气。刘瘌痢吸了吸鼻子,长长地叹一口气——“哎呀,水腥气都快冇得了,难怪哟,后湖也病了。”

踽踽地下得堤来,刘瘌痢不知不觉朝圣母堂走。他现在还挂着圣母堂管事的名,真正管事跑事的,是吴二苕的侄儿子吴安。吴安是个长得蛮体面的年轻人,手勤脚快,精眼毛贼的。刘瘌痢刚要进门,吴安正朝外走。

“哦,刘爹爹,蛮好,正要去请您家咧。皮埃·让神父叫我请您家来……”

“嗯?神父不是到汉口去了么?”

“是的唦,不晓得为么事,他老人家气喘吁吁的,像是有蛮急的事赶回来的。一进门,屁股还冇落板凳,就要我来请您家过去。”吴安别转脚往圣母堂里头走,手做出搀扶刘瘌痢的动作,口里叨叨地说。

骤然,刘瘌痢感到自己踩在棉花堆上,一股绵软无力的感觉从脚跟沿着小腿肚子朝上爬。本来是虚搀着老人的吴安,陡然感到臂膀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