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赵月眼睛一瞪,怒火攻心,丝毫不留情面:“你敢出院试试?你现在给我下床,自己走到一楼,不用别人搀扶,我就让你出院,怎么样?”

邢烨二话不说,掀开被子,两脚踩在地上,掌心按上床沿,起身时支撑不住,前后摇晃两下,旁边女孩的男友看不过眼,上前把他扶住:“大哥大哥,大哥你先坐下,有话好好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我去缴费,”勾雪峰捋平衣服,拍掉身上浮灰,“你好好休息,别胡闹了。”

邢烨抬眼看他,慢慢坐回床沿。

刚才签署的协议不止一份,他心里明白,勾雪峰走出病房大门,两人十来年的缘分······就算断了。

勾雪峰眉头紧皱,忙着折腾文件,折角不够平整,按下葫芦浮起瓢,这金山压弯背脊,让他头重脚轻,如同踩在云里。

房门咔哒一声,勾雪峰离开病房,几个人的脚步声交错响起,渐渐听不见了。

赵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看邢烨满脸血痕,被子上都是星星点点的血迹,立刻就要给他抽血化验,邢烨直愣愣坐着,任由她抽出三大管血,小心放进容器。

“护士站给你配个义务护工,今天晚上到岗,”她匆匆写好便利贴,啪一声拍上床头,“人家可是一分钱不要,看了几十份病历,选择来你这的,你好好配合人家,别让人家难做。”

她知道邢烨肯定拒绝,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急匆匆踹开房门,风风火火走了,到一楼忙过一圈,正遇上刚刚在邢烨病房里的人,这人身形高挑来去如风,面容精致俊秀,乍一看像个熟悉的明星,一时间叫不出名。

赵月看着那人带几个人走出医院,坐上停在门口的保时捷,踩油门扬长而去,她转头折回缴费室,砰砰敲敲窗口,弯腰低头问人:“罗姐,三楼二零八四号床的邢烨,欠费交齐了吗?住院金补齐了吗?”

罗敏挪动鼠标,从电脑里调出表格:“交了,正好两万,不多不少。”

赵月切了一声,翻个大大白眼:“早知道多说几万。”

“你大声点说话,我这隔着玻璃,什么都听不清。”

“没什么。罗姐,你看刚才缴费那个,像不像哪个跑龙套的三十六线?”

“你还有时间追星,”罗敏瞄她一眼,“夜班排太少了吧。”

“哎哎哎,你可别犯忌讳,夜班之神会惩罚我的,”赵月心有余悸,“上次小陈兴高采烈说今天夜班没人,肯定能早点回家,我捂她的嘴都来不及······”

“听说了,你们俩晚上命快丢了,第二天请了全急诊的人吃饭,吃掉了半个月工资,”罗敏无奈耸肩,敲敲电脑屏幕,“你上去告诉那个四号床邢烨,这两万用不了几天,让他家属尽快筹钱。”

“别提这个了,一提我就头疼,”赵月愁眉苦脸,“这邢烨脾气真臭,路都走不了了,刚才我激他一句,说什么都要办出院。哦对了,分配的那位护工今晚到岗,我看看名字······ 叫温元嘉的,以后缴费的事,可能由他来办,罗姐你记住啊。”

“丫头,你相中那个四号床了?”罗敏探出脑袋,额头贴上玻璃,“下次联谊叫他参加?”

“闭嘴吧你,”赵月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被护士长听到,我这个月奖金又扣光了。”

这会夜深人静,住院缴费的人寥寥无几,两人争分夺秒,抓住仅有的空闲,罗敏看四下无人,小心打开抽屉,让赵月看里面的卡片:“说了你别告诉别人,那个温元嘉找到我了,说这卡里有十万块钱,留在这当备用金,如果邢烨钱不够了,立刻刷这张卡。”

赵月惊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之前认识么,到底是什么关系?我还在想呢,这种面向社会的义务护工,大多都是来作秀的,待满一个月的没有几个,可是这个温元嘉不一样,他指明要过来参加,说是在网上看到报名信息,辞了原本的工作来的,他不介意照顾危重病人,还主动拒绝补贴······我还以为遇到了个体验生活的富二代呢,原来这人和邢烨认识。不过罗姐你可小心,还没确定他们的关系之前,你还是别发善心,免得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你以为我是你啊,”罗敏在键盘上敲动,把单子打印出来,“喏,单子打出来了,带着血样去化验室吧。你是不知道哦,温元嘉那小孩长得太可爱了,激起了我的母性光辉,对了,你还没见过他吧?”

“没有。”

“见了你就知道了,”罗敏隔着玻璃摆手,示意赵月退朝,见赵月转身要走,她又克制不住八卦的欲望,“哎回来回来,你真不知道温元嘉是谁?”

“我为什么要知道,”赵月莫名其妙,“又是哪个十八线明星?我真不认识,忙的没时间吃饭,家里的CD都吃灰了。”

罗敏欲言又止,噘嘴瞥她一眼:“傻人有傻福,走吧走吧,快点拿去化验。”

“话怎么说一半啊······”

走廊尽头传来熟悉脚步,是护士长例行查房的声音,赵月脚底抹油,嗖一下溜得不见踪影。

三楼的走廊开了几盏应急灯,营造适于休息的环境,邢烨靠在床边,手里捧着凉透的杯子,血痂凝在鼻下,淡漠盯着墙面。

他的视线空茫茫的,眼底浸满沉灰,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看着有些瘆人。

旁边的女孩累了一天,蜷成一团缩在床上,旁边的男友小心拍她,让她沉入梦乡,那男孩时不时看看邢烨,心里悬着这事,怎么也睡不踏实:“大哥,大哥,你睡了吗?”

邢烨没有回答。

他成了个失去电量的机器人,松垮的手脚拆卸在床,眼球像凝固的水晶,半天不动弹一下。

那男生上前两步,拉来一把小凳,坐在邢烨身旁。

四周是此起彼伏的鼾声,借着这环境掩饰脆弱,他捂住脑袋,手指插|进头发:“哥,大哥,我知道你睡了,我心里难受,不知道怎么发泄,就想和你说说话。你说我怎么办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刚毕业半年,我女朋友还有一年才能毕业。她老家农村的,我老家县城的,我们两家都没什么钱,她家还有哥哥弟弟,大学打工赚的那点钱,都寄回去补贴家用了。三个月之前她说她发烧肚子疼,在我们那小地方检查,查不出什么,只能回宿舍休养,后来她吃不下饭,瘦的皮包骨头,记忆力衰退的厉害,头发一把一把的掉,看什么都记不下来,我说这样不行,硬拖着她来这里检查,检查后马上就让住院,我们不敢告诉家里,现在存的钱都花光了,我把同学都借了一遍,在十几个贷款平台都有欠款,利息越滚越高,我又没什么收入,要是再这么下去,我们实在治不了了,只能出院想办法了。我家里人找不到我,好像猜到了什么,天天给我打电话,把我手机打的开不了机,还让亲戚过来找我,我该怎么办啊,我不想放弃她,我们在一起四五年了,我早把她当老婆了,我实在想象不了,要是没有她,我这日子怎么过······大哥,大哥你干嘛,你还醒着啊,你要下床吗?”

年久失修的机器人动起来了,邢烨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上,脚底板触碰冰凉瓷砖,乌黑眼圈似张渔网,团团包裹眼球。

旁边的鼾声渐渐小了,那男生失去噪音护体,吓得不敢动弹,支支吾吾嘟囔:“大哥大哥,对不起啊,我看你一直坐着不动,以为你睡着了,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心里这些事积太久了,我太难受了,不知道能和谁说,轻松筹水滴筹我暂时还不敢用,还在想别的办法,总会好的是吧,总会有办法的,大哥你也是啊,希望总是有的,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大哥大哥你去哪?别动别动,我扶你去吧!”

这男生是个话痨,搀着邢烨在走廊上挪腾,一路嘟囔不停:“大哥,你叫邢烨是吧?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啊,拆开了是火华,家里人肯定希望你以后的日子红红火火。我叫杨兴,出生之后我爸说生了个大胖小子,太高兴了,就叫杨兴吧!这名字起得特随便,好吧我也忍了,我女朋友叫简天心,这名字好听吧?大哥大哥你别低头,又流鼻血了!”

杨兴像个张牙舞爪的鹌鹑,在空荡荡的洗漱台上蹿下跳,随手抽几张粗糙纸巾,发现不对赶紧丢掉,换几张软的帮邢烨擦脸:“擦擦鼻子擦擦鼻子,我怎么觉得你这病比天心还厉害,打几针升板的吧······”

洗漱台响起哗哗水流,邢烨弯腰低头,任水流冲刷下来,从头顶滑到下颚,浸透整片衣领。

满口血腥被冲淡了,他恍惚按住水龙头,勉强加大水流,冷泉温度寒彻入骨,皑皑白雪从天而降,将他包裹进去,深深埋进雪峰。

杨兴在旁边急得跳脚,想叫人不敢叫,想扶一把又不敢碰,好不容易等邢烨抬头,他连忙递上毛巾:“大哥,大哥来擦擦脸······”

邢烨没有接过毛巾。

他靠在洗漱台边,头顶昏黄的灯光落下,半张脸埋进阴影,高挺眉骨似石膏雕成,凿出深深裂纹。

“账号。”

邢烨口唇轻启,缓缓吐息,气音从喉管飘出,似一缕丝线,扯住游荡灵魂。

“大哥你说什么、什么号?”

“账、号。”

邢烨重复一遍,瞳仁渐渐聚焦,落在杨兴脸上。

邢烨骨架高大,站在那有浓浓的压迫感,在这夜深人静的洗漱室里,走廊灯光深浅摇晃,他只想赶紧离开,哆嗦报一串数字。

邢烨微微点头,从病号服口袋抽|出手机,触摸按亮屏幕。

他的脸映在淡绿的冷光中,恐怖如同鬼魅。

杨兴原地打转,眼珠左右乱晃,满心想劝邢烨离开,口袋里的手机叮咚一声,跳出一条信息。

杨兴慌忙摸索,看到屏幕的一瞬间,禁不住瞪大双眼。

“邢烨向您尾号8642的储蓄卡账户转账收入人民币25000.00元,活期余额25035.2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