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日晕月晕

男孩活到十六岁时觉得自己已经不是男孩了,可那时社会上开始把男孩女孩的标准往上提,二十五岁以下的都算,于是他又留在了男孩的行列里,等待二十五岁的来临,到那个时候不知道行情会不会又变。

男孩仍住在戴城,几十年来,这座城市始终没有广场,直到九十年代末,崭新的市政府大楼落成,那是一片空旷的花岗岩地带,四周拦起围墙,正面是一个把守森严的滚轮栅栏门,遥远的大楼在空旷地带的尽头,一座方正无误的建筑,看不清什么细节,只有分布均匀的窗口,黑洞洞的,远看像碉堡的射击孔。那片禁止入内的空旷地带永远冷清清,既不长草,也没有半只鸽子。

在他的整个青少年时代,即使是这样的广场也不曾目睹过,成天在逼仄的街巷里走来走去,人们太热衷于植树造林,假如有一大片空地,人们一定会按照某种几何图形,种上冬青,围出一块草地,留下笔直或弧形的小路供人们行走。于是,很大的一块空地最终也变成了小巷,而草坪是不允许践踏的。

小时候,姐姐带男孩去人民公园玩,那地方阴森森的,有几个草坪和一个四周堆满假山的池塘,后面还带一个简陋的儿童乐园,沿着公园的围墙种满高大的乔木,积年的落叶全在脚底下,踩着觉得软绵绵的像地毯。这是个奇怪的地方,有人爬树,有人爬到凉亭顶上,都没人管,只有在草坪中心竖一块木牌:禁止入内。其实那也不是什么草皮,根本就是些长得比较顺眼的杂草,到了星期天有很多人跨过冬青树,在草地上坐着,谈恋爱,看书,写生,什么都有。公园管理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谓法不责众。过了星期天,禁令起效了。男孩的姐姐曾经被抓到过,由于她口袋里没半毛钱,也不打算喊摄影师来解释问题,于是接受了一种极为特殊的惩罚:他们让她举着那块木牌在草地上站着,站了一个下午。

这种惩罚在男孩看来根本不算什么,从出生那天起,他就顶着歪头的名声,比木牌更可怕的东西。然而姐姐和他不一样,这是她少女时代最痛心的一次示众,她活得很成功,不能忍受这种羞辱。到十六岁时,男孩发现姐姐成了一个愤世嫉俗的女人,那年她二十一岁。

那年春天男孩知道自己的姐姐失恋了。得与失都发生在她学校里,看她那样子,爱情必然轰轰烈烈,然后像一根烧红的铁棍戳进凉水,发出呲的一声惨叫,事情就结束了。那个谁也没见过的家伙据说出国去了,他飞机后面的尾气大概就是铁棍最后冒出的一缕青烟。

后面几天姐姐回到了戴城,躺在里屋一言不发。她上大学的日子,男孩睡里屋,她回来了男孩和摄影师都得睡到吃饭间。家里就这么大地方。如此睡了三天,她出来的时候人胖了一圈,其实是肿的。

等到精神稍微好点了,她说:“他去了纽约。”

男孩说蔷薇街上的朱常勇,他去了日本,在什么地方刷盘子,他的老婆蒯红英正在和瘸子老炳轧姘头。

他的意思是,只要出国的,就会有感情问题产生。不过姐姐没听懂。“那不是一回事。”她说,“朱常勇是去日本做苦力,那个人是去美国留学。”

“反正能出国都是好的。”男孩说,“你想出国吗?”

“能有机会出去当然好,想有什么好想的?”

摄影师坐在一边忧心忡忡,偶尔扔过来一声叹息。姐姐不爱听这声音,问他:“你呢?什么时候和关文梨结婚?”摄影师觉得那根凉了的铁棍伸到自己眼前,还有点焦糊味,虽不足以烫人但也可以把人搅得一脸脏兮兮。摄影师只能说:“我暂时不会结婚。”姐姐说:“结吧,你都快五十了。我就算不出国也不想回戴城了,大学毕业我要去深圳。”

男孩说:“那我怎么办?爸爸怎么办?”

“我才不管你们咧,你们喜欢这儿。”

她回到上海以后彻底玩疯了,跟着同学长途旅行,然后打电话到老鬼子的杂货店,让去喊摄影师来接听,再汇点儿钱给她。不久她到达伟大首都,在那儿拍了一张乱糟糟的照片寄回了蔷薇街。她的脸仍然肿着,咧嘴大笑,张牙舞爪,整个人都像是被抢劫过了。摄影师忽然想起,当年她的小姨李红霞也有过一张照片,北京大北照相馆的杰作。不过,相比之下红霞小姨本人与背景的比例十分恰当,其人也赳赳英姿,不可一世,而顾小妍容貌晦暗,稍嫌模糊,那种傻瓜照相机很容易就把焦点对准到背景的一堆垃圾上去。

一个没有广场的城市是可悲的,人都像是在管道里流来流去,稍不注意,就违反了交通规则。男孩活到十六岁时觉得凄惶焦灼,仿佛摇摇欲坠,仿佛走在薄冰上听到吱吱嘎嘎的碎裂声。罗佳已经离他而去,方小兵沉默而哀伤,摄影师日日担心着关文梨的前夫跑过来一拳打瞎他的眼睛,只有顾小妍振翅高飞,但她这次并不打算带上歪头弟弟。初三的毕业会考近在眼前,男孩的选择,要么考一所马马虎虎的高中,要么干脆念个中专技校,总不能让自己十六岁就去上班啊。无论是不是歪头,十六岁都像个门槛,他得跨进去,万一不幸绊倒了,爬也得爬进去。事情就是这样。

他一个人在城里游荡,后来发现自己错怪了戴城,这里有广场,在城北的火车站。他很少涉足此地以至于竟忽略了它的存在,当然,它似是而非,基本上只能称为一个大集市,这样的广场并不惬意,甚至可以说是卑微。在这块占地十亩的水泥地上,用细麻绳拦起的行走通道,破碎的地面,形形色色的人们拎着旅行袋匆忙赶路。盲流们聚集在走廊下面,铺开他们的编织袋,坐着,躺着,散发着酸腐的气味。有四根高达十米的路灯竖在广场中央,顶部做成飞碟的形状,三十二个高能射灯在夜里照得地面一片惨白,底下的人都像是鬼片里出来的。这里还有花坛和雕塑,花坛仍旧是冬青树,围着阶梯状隆起的盆栽植物,一串红,菊花,猫脸花,视季节而定,国庆节它们还会拼成五角星或者是红旗的图案;雕塑则是一座布满灰尘终年不变的不锈钢赤裸人体,在一个禁止进入的花坛深处,足有三米高的健硕男性,夹紧双腿抬起双臂,阴部挡着一片不锈钢树叶,不知道是盘古呢还是亚当。

终年绑着红臂章的老太婆逡巡在广场的每个角落,她们面容近似,衣着近似,每一张罚款单上都印着“五元”,无论吐痰还是扔垃圾都这个价格,骂人打架不归她们管。她们意志坚定,绝不放走一个违章分子,同时也坦然面对一切辱骂。这微小的执法权简直是她们的要塞,攻不破,也休想让她们投降。男孩曾经看见老太婆追着一个中年妇女,纠缠了半个小时,要到了五块钱的罚款,然后被这个中年妇女追着骂了半个小时的“老逼”,她毅然决然充耳不闻地走向了下一个吐痰的人。

姐姐说,所有城市的火车站广场都是这个样子,有些更糟糕,连不锈钢男人都没有,你必须穿过肮脏的广场,坐上肮脏的火车,才能去另一个城市,迎接你的仍然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老太婆,几乎没什么差别。那根本不是什么广场。真正的广场,尽管人满为患,仍让她感到惬意,阳光直直地照在硬地上,没有任何阴影,你可以往四面八方走,甚至走出很远很远时,发现自己仍在广场之内。

但他忽然爱上了这个地方,在最无聊的夜里,他骑车来到火车站广场,四个飞碟正腾空而起,逆光望去,星辰失色。他为什么会在十六岁那年迷恋于此?大概是因为它的宽阔无度,与城里景色截然不同的风貌。但那种乱糟糟的场面,混迹在旅客、小贩、司机和旅馆拉客女之间,并不是很愉快的事情。他很快又会厌倦,看着四个飞碟,吹一会儿风,回家去睡觉。

有一天他在广场上看到个乞丐,腿烂了,斜倚在飞碟路灯下,伤口流脓,紫胀发黑。照男孩的理解,这条腿是肯定要锯掉了,但他安然地躺着,面前一个搪瓷碗里放着几张钞票。以前的乞丐都不是这样的,他们只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绝无一条可怕的烂腿。男孩心想,这到底是烂腿还是道具呢?抱着这样的怀疑,没有人敢走过去摸一下。

男孩坐着,他像是广场的神经,努力为它感知着变化中的一切。世界像一锅水,煮啊煮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忽然之间就沸腾了。所有的事情都像是突发事件,那四个飞碟上的灯,有一天忽然掉了一个下来。十米高空坠下一个脸盆大的灯正砸在乞丐的烂腿上,他一点也不疼,但简直害怕死了,警察把他抬上担架的时候,他一直在大喊:“这是我吃饭的腿!”

无数个盲流越过男孩的身子,走向他们要去的地方。那年春天他站在火车站的宣传栏前面,看到很多照片,全都是关于火灾的,有人把汽油带上了火车,有人带油漆,有人居然带雷管。它们燃烧或爆炸成为了宣传栏上的照片,烧得焦黑的人体,半焦黑的,或者火功恰到好处的。总之都是烧烤人体。这个宣传栏告诉他,没事别坐火车,盲流太多,出了事情想跑掉没那么容易,到处都堵着呢。

某一天黄昏,几个戴城大学的学生来到了广场上,他们看上去很热,坐在飞碟路灯下面说话。男孩提醒他们,不久前这里刚出过事,最好去安全一点的地方待着。一个女大学生很有礼貌地对他表示了谢意,但另外几个则毫不理会,他们对着他的歪头发笑。男孩冷眼看着他们,是的,同一个地方两次掉下灯,把人砸中的几率很小,让他们发笑吧。一个大学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粉笔,在粗壮的灯杆上写了一首诗,然后他们钻进了检票口,女大学生还回过头来对男孩说了声再见。她很像姐姐。男孩觉得那列火车是再也不会回来了,这感觉像是一个做串了的梦,真是太奇怪了。

后来临近中考,他中止了火车站的徘徊,回到蔷薇街。街上很热闹,电线杆子上贴了很多红红绿绿的纸,上面用毛笔字写了诗,那字颜筋柳骨,断不是常人所为。著名的天才画家方小兵路过,一时兴起,在空白处添了几笔,有些是荷花,有些是杨柳,有些是葡萄。空白处很小,但小兵在彩蛋的方寸之地已经练出了真功夫,众人一起品鉴,说他完全可以和唐伯虎媲美。后来街道主任鲍翠芬来查,带着人撕画,方小兵痛惜不已,跑出去揪着鲍主任,拼命指自己的胸口,意思是此乃方某人大作,撕不得。鲍主任给了他一个耳光,说:“你想死也找个好地方去。”

十六岁那年,男孩在蔷薇街上看见过日晕,五月略显单调的天幕上有一个黄色的太阳,太阳之外有一圈紫色的光环。他看得头晕眼花。摄影师说,这是一种自然现象,风景照里面常有的,照片拍得好的话可以刊登在摄影杂志上。方屠户叹息说:“这东西不吉利,大概猪肉又要涨价了。”

摄影师去了一趟上海,姐姐被拎了回来。男孩发现她把长发剪掉了,变成一个游泳头。这是当时很流行的发型,也便宜了理发师,基本就是个男式头。男孩已经到了懂得欣赏女性美的年龄,他看了半天说:“头发真难看。”姐姐拿出一盒磁带,指着上面一个女歌星说:“看,这个女人叫西尼德·奥康纳,她剃了个光头,而且,她一直是光头。”男孩问她为什么要剃光头,姐姐说:“因为那种叛逆的勇气。”男孩心想,成绩不好的孩子才叛逆,这个词跟你浑身没有关系嘛。

那时男孩在复习功课,迎接升学考试。男孩看见这个最头疼,不但要比成绩,还要体检。他去体检的时候,正好二十二中的毕业生也在那儿,一伙女孩对着他狂笑。但他没有在人群中找到那个叫罗佳的。

在他十六岁时至少有一个好消息——他的歪头病没法治,但似乎也不会恶化,它指向十一点整的方向,在所有的斜颈症之中,这算不上什么。男孩有一次出门被一个同样的歪头打了一顿,那家伙歪得太厉害(几乎九点整),他以为男孩在学他。打完了以后才发现是同类,他不但不道歉,还有点妒忌,说男孩这种样子应该可以伪装成正常人嘛。

姐姐回到家里发现他的功课很差,尤其数学,只要涉及解析几何他一概不会做。为了让歪头能有个好前途,她不得不待在家里帮他补课。这耽误了她的时间,日日嘲笑他是个笨蛋:平时都干吗去了,也像爸爸一样不务正业吧?男孩说:“平时叛逆去了。”姐姐说这个词你倒学得挺快的,但你没什么资本叛逆,好好搞懂你的解析几何吧。男孩就说:“像你们这种正常人,非要把自己的头发剃了,把好好的东西弄残了,才能像个叛逆。我什么都不做,站大街上就是人类叛逆。”姐姐听了有点伤感,说:“听说有个女同学陪你和方小兵玩?”男孩沮丧地说:“她二十二中的,已经不跟我玩了。”姐姐说:“看来还挺善变的嘛。”男孩说那个叫罗佳的女孩曾经见过姐姐,她来照相馆拍过照,那会儿罗佳还是个小学生,然而记性糟糕的姐姐已经完全忘记这件事了。

到了六月末,中考已经结束了,男孩哪儿都去不了,姐姐也是,两个人只能守在照相馆里,帮摄影师打杂。照例七月里都会有洪涝,这一年却很干燥,太阳一直照着,街道新铺了一层柏油,原先凹凸不平的铺路石全都撬掉,两边的栀子花也都拔了,街道显得宽而平整,自行车经过不再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这下安静了很多。

五年来摄影师一直靠着这个小店维持生计,他干得不错,至少混成了街区的名人。不过这一年来求他教跳舞的人越来越少,因为该学舞的都学会了,不想学舞的都在家里叉麻将。摄影师的固定舞伴仍是关文梨,他们出双入对,非常醒目。对于这个已经过时的历史大破鞋,人们根本懒得猜测她何时与摄影师结婚。很少有人知道给摄影师开了瓢的正是她的前夫,那个人目前就住在蔷薇街附近,每隔一段时间,他会打电话给摄影师,让他送点钱过去。

姐姐回到戴城以后,偶尔会去找那个追求她的威特儿,那会儿人们不再喊他勉子,他从外宾招待所辞职出来,去了波顿大酒店做门童。他有一个新的绰号叫“拉门先生”,这份职业比端咖啡辛苦,也更有前途。波顿大酒店有二十多层高,戴城最新的涉外宾馆,他在这里挣很多外快,每天从人手里抢过各色箱包,然后微笑着对这些人说,威尔康姆,阿里阿多,雷猴,踢不死(分别对应英语“欢迎”、日语“谢谢”、粤语“你好”和英语“小费”。)。他去火车站接摄影师和姐姐,拎着行李回到家,放下行李不由自主朝他们伸出了手,结果被嘲笑了一个礼拜。

他曾经答应过姐姐,要开一家舞厅,这个诺言对记性糟糕的姐姐来说如同罡风吹散了白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但他仍牢牢地记着。他一生的理想就是能做个老板,然后把那个大洋马顾小妍娶回家。有一度他听说她谈恋爱了,觉得很沮丧,但她的爱情竟比他的低潮期还短暂,于是他又恢复了以往的信念。

无聊而平淡的六月过去了,这条街更安静,狂风与惊涛离这儿非常遥远,没有人听到遥远的地方火车的汽笛声,没有人企图离开,没有人多说一句话。

七月的最后一天,那个叫牛蒡的诗人出现在街口,阳光炙烤着柏油路面,那儿嗞嗞冒油,散发出沥青的焦糊味。牛蒡佝偻着身体,右手反扣旅行袋的拎把,将其甩在肩膀后面,衣服被汗水浸透了,乌七八糟的长发被汗水裹着犹如一团泥浆,他的脸上还有两块明显的淤伤。街道主任鲍翠芬迎面撞上了他,她警觉地用普通话问:“找谁的?”牛蒡十分疲惫,低着头用普通话回答:“苏华照相馆。”鲍主任说:“往里走就是。”牛蒡指着墙上的美术字:苏华照相馆,向内20米,冲印彩扩艺术照。字好久没刷过,有点褪色了。他点头说:“我已经看见了。”

他很快走进来,对柜台上的摄影师说:“找顾小妍。”摄影师问:“你是谁?”牛蒡拽过一支圆珠笔,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摄影师没看明白,这种野生植物他倒是知道的,但很难和某一个人联系起来。牛蒡面露诡异的微笑,说:“我的笔名叫牛蒡。顾小妍答应来火车站接我的,可是她没来。”摄影师明白牛蒡是笔名之后,感到很生气,他心想,好端端的干吗要取这种名字,爱文学也不能这样天马行空,他为什么不叫牛粪!另外,这个戆卵脸上有一种隐蔽的傲慢,他的微笑并非礼貌,仅仅是在告诉他自己:眼前这个中年人,他什么都搞不明白。摄影师阅人无数,他不一定理解人们的古怪念头,却看得懂最细微的表情。他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牛蒡说:“我到处流浪,我是个诗人。”

笔名牛蒡的家伙,坐了十二个小时的火车,从遥远的北方来找姐姐。她从里面出来,看到他。牛蒡说:“你好,娜佳。”她说:“坏了,我竟然忘记你要来。”然后她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手:“你好,瓦西里。”

坐在一边的男孩想了起来,他就是多年前和姐姐互通信件的笔友,那个北方人凌云,很可能还是她初恋的对象,相隔四个寒暑,他们第一次见面了。

姐姐念大学以后交过一些笔友,她有写信的癖好,又染上了那个年代呼朋喝友的坏习惯。寒暑假时,他们来到戴城,她带着他们去城里的名胜古迹游览一番,还会下馆子。男孩在旁边蹭吃,顺便长长见识。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学生,并兼有其他的身份,比如青年作家、青年画家、青年歌手之类,他们通常讲普通话(这在八十年代的戴城非常罕见),迷人的风尘仆仆,令人过目难忘。偶尔也有不像话的,曾经有个相貌古怪的诗人,二十五岁已经开始掉头发了,非常狂妄地说自己要成为中国的金斯堡,然后就开始调戏姐姐。金斯堡调戏女人吗?那顿饭吃完了他就去了另一个城市。

男孩见识过这些,觉得它们与自己所处的世界完全不同,在一个固定的、封闭的地方,这些流动的人们,奇奇怪怪的,带着他们各种各样的想法,出现并消失,他们最后都去了哪里?

男孩看着牛蒡,心想这下好了,原配来了。这个比喻会让姐姐杀了他。

后来姐姐带牛蒡下馆子,把男孩和摄影师留在了照相馆里。男孩对摄影师说:“你别得罪那个人,他就是瓦西里。”摄影师记得,那年为了瓦西里的信,姐姐差点掀了桌子。摄影师说:“她的笔友都是这么邋遢吗?”男孩说:“也有不邋遢的,但这个真的特别邋遢,比金斯堡还可怕。”他们都有点担心,平时有点洁癖的姐姐,跟这个浑身酸臭的家伙在一起吃饭,吃着吃着会不会打起来。

夜里,他们在家里,听到外面一阵车铃。开门一看,姐姐坐着三轮车回来了,车上还有一个醉醺醺的牛蒡,像一块融化了的酒心巧克力。姐姐对男孩说:“出来,帮我把他扛进去。”男孩不乐意了,说:“居然把他带回来了,难道让他睡在家里?”姐姐板着脸说:“正是。”

十二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加上一顿带酒的晚饭以及三十多度的高温,没洗澡的诗人闻起来已经不太像是个人类,家里洋溢着动物园的气味。姐姐很恶心地说:“这家伙以前吹牛说自己能喝半斤白酒的,结果四瓶啤酒就这样了。”牛蒡进屋子以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肚子,脑袋低垂着夹在膝盖之间,嘟嘟哝哝,天南海北地骂,不知道骂谁,都是些没听说过的名字,后来骂的都是听说过的,摄影师吓得赶紧关门。

他太沉了,喝过酒以后更沉,他们抬不起他。家里本来就很小,没有更多的铺位给他睡,牛蒡的第一宿是躺在地坪上度过的,给他铺了一张草席,姐姐睡在里屋,三个男的挤在外间。又给了牛蒡一个枕头,他不喜欢,伸手把旅行袋拽了过来,垫在脑袋下面。摄影师看着他做完一串缓慢而僵硬的动作,说,这种习惯确实是流浪诗人,或者应该叫跑单帮的。

睡下去没多久,他起来吐了一次,还算清醒,从墙根拉过来一个铅桶,都盛在里面了。屋子里全是酸臭味,他接着睡。摄影师踢了男孩一脚,说:“给他去倒掉。”男孩说:“凭什么我去啊?”姐姐在里屋说:“让你去就去!”男孩说:“他妈的!”

后半夜牛蒡又起来喝水,他拉开电灯,摄影师和男孩又给弄醒了。他满屋子找水,后来去了厨房里,找到大水缸,用勺子捞起来喝了大概有两公升,胸口湿淋淋地又回来睡了。摄影师说:“这样会拉肚子的。”牛蒡不理会,继续躺下睡,第二天也没事,看来已经锻炼出了一个跑单帮的肠胃。

第二天白天,牛蒡保持了长久的呆头呆脑。这时男孩看清了他的模样,他的长发全部向后梳,露出一个凸起的额头,作为一个男人来说,睫毛可能超长了,显得有点多情,有点迷离。不过他的身形很壮,看胳膊上的肌肉很像是个体力劳动者,这又抵消了他眼中的迷离。男孩知道,姐姐的笔友都饱读诗书,他们出来时手里不是捧着小说就是捧着哲学(更拉风的背着吉他),好像是那个年代最基本的装饰品。然而牛蒡什么都没有,他也不爱看书,只是坐在窗口发呆,呆够了就看电视,对着电视机两只眼睛又直了。

现在这个家伙有三个名字,牛蒡,凌云,瓦西里。姐姐解释说,他的真名叫凌云,笔名牛蒡,花名瓦西里。男孩扳指头算了算,问她:“你的真名和花名我都知道,有没有笔名和他配对呢?苍耳还是猪笼草?”姐姐用北方话骂道:“滚你丫的蛋。”

摄影师问:“他为什么会有牛蒡这样的笔名?”姐姐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更古怪的都有呢。”摄影师问:“那么他发表过什么作品呢?”姐姐说:“他们自己印点诗刊随便发发,发表作品这种事情多俗气啊。”

男孩说:“我记得他比你高一届,应该还在念大学嘛。”

姐姐瞄了他一样,说:“你怎么什么事情都记得住?”

男孩对牛蒡没什么兴趣,诗人他见识过,在姐姐的笔友之中。初中时的体育老师也热爱诗歌,她是女的,有两条雪白的大长腿,用来打排球是再合适不过了,可她偏偏还写点诗,比语文老师更文艺。已故母亲厂里有个诗人,他的笔名叫杨马,在城里赫赫有名,日报副刊上经常可以看到他的名字,然而他本人是一个宣传科的干事。总而言之,诗人可以是各种各样的,牛蒡这样的实属正常。男孩自己也有一本《朦胧诗选》,姐姐送给他的,那上边有他画的各种线条和杠杠,宛如当年姐姐的手抄歌词本。

对摄影师而言就是另一回事了,摄影师活到快五十岁没见过一个活的诗人,以为都应该是徐志摩这样的,或者比较激进些,一九七六年清明节的那种。摄影师特地留在家里,和呆头呆脑的诗人聊了几句,他觉得自己在日报副刊上发表过摄影作品,至少也该有点共同语言。他把自己的作品拿给牛蒡看,几张放大了的彩照(风景,肖像,夏天的荷花冬天的雪景,一些搔首弄姿的女性,其中居然有关文梨),诗人呆滞的脸上又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摄影师很生气,不再搭理他,收拾收拾回店里干活去了。

诗很危险,流浪也很危险。男孩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座城市很小,街道像管道一样闭塞,这里的人们从来不谈什么流浪诗人,如果说到诗人肯定认为是文联办公室里某个喝茶看报的——即便是这样的货色,他们觉得怪透了。只有男孩,因为看过那本《朦胧诗选》,觉得和诗人的距离很近,但并不亲,仿佛他们是一些枪手,已经走到眼前,随时都可能打爆他的头。

下午时,姐姐告诉他们:牛蒡要住在家里。

摄影师十分反感,家里太小,容不下第四个人。假如能容得下,他也许早就结婚了。摄影师对姐姐提出抗议,她建议他睡到照相馆去。摄影师不答应,问:“到底什么时候让他走?照相馆到了晚上全是蚊子。”

“你可以点蚊香。”姐姐说。

“我没问你怎么对付蚊子,我问你他什么时候走。”

“还得多住几天。”

“岂有此理。”

那年头人们出来玩,都是住在亲友家里,只有公费出差的才睡旅馆。但是像牛蒡这样,搭住在异性家里的,并且超过了两个晚上的,仍属罕见。摄影师怀着不满和猜疑,去杂货店借了一张钢丝床,搭在照相馆里。这时牛蒡终于表现了一点点教养,他说:“要不我睡到照相馆去吧。”摄影师吓死了,赶紧表示照相馆蚊子太多,不宜招待客人。那地方是他挣钱的唯一阵地,绝不能给牛蒡占领了。牛蒡又说他不想睡地铺了,能不能和男孩一起睡,男孩强烈地表示拒绝,因为他身上的味道太难闻。摄影师不得不去了方屠户家,又借了一张折叠钢丝床,专门给牛蒡睡。

摄影师招呼牛蒡一起掰开折叠床,牛蒡使劲扩胸,他成功了,摄影师的手指还在接缝处,结果那张床像一把巨型的剪刀在摄影师的右手食指上切开一道伤口,又粗又深,血流如注。他惨叫一声,把手指抱在胸口,哀怨地看着牛蒡。牛蒡说:“对不起啊叔叔。”

这算是运气,要是摄影师的手指再往里挪两公分,那就会变成一个九指。姐姐一边骂牛蒡是个笨蛋,一边给摄影师包扎。牛蒡手足无措地站一边看着,有点像内疚,也有点像看热闹的。男孩说:“食指要是切下来,就没法做摄影师了。”牛蒡讪讪地说:“用中指应该也能按快门吧?”摄影师听到这里忍无可忍,说:“中指?去你丫的中指。”

男孩白天还去照相馆,把姐姐留在家里陪诗人,两处离得不远,不必担心他们孤男寡女出什么事。即便如此,摄影师还是会让男孩时不时地回一趟家。自从有了钢丝床,牛蒡就一直坐在床上,把双脚搁在床沿,背靠着墙壁。姐姐总是坐在饭桌前面和他说话。他们低声嘀咕,好像有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有时也看到牛蒡洗衣服,洗好了,晾在小天井里,那里到了夏天有点背阴,但他似乎并不打算把衣裤挂到大街上去。

后来是姐姐告诉他,牛蒡不会待太久,他要去云南,路费没有了才搭住在这里。男孩问姐姐:“你想去云南吗?”

姐姐说:“要是攒够了路费,我为什么不去呢?”

男孩胸有成竹地说:“你要是去了云南,拉门先生怎么办?”

“每回说我要去什么地方,你都会说,谁谁谁怎么办。你说你有没有出息?”姐姐说,“你居然想做厨子。”

男孩初中毕业时填的志愿,一是高中,二是烹饪职校。男孩觉得做厨子也不错,那会儿发榜了,七门功课加起来四百多分,看样子不是去普通高中混一张没前途的文凭,就是去烹饪职校学习抡菜刀和勺子。相比之下还是菜刀和勺子比较实际些,然而姐姐不喜欢身边都是些第三产业的傻瓜,她觉得诗人比较不错。

男孩心想,如果你跑了,那不是流浪,有一个现成的词等着你:私奔。他吃不准姐姐是不是已经爱上牛蒡,她看起来很需要爱情。

雨一直没下,街上仅剩的几棵泡桐树,每到黄昏都晒蔫了,低垂着叶子仿佛那是一些纸片。夏季的街道即使烦闷也不至于死气沉沉,太阳横扫一切,总有意外的事情发生。有一天来了几个警察,把杂货店的老板老鬼子给逮捕了,因为他喝醉了用啤酒瓶砸了一辆无辜的汽车,他当时跑了,可是被旁观者记下了脸。押走的时候老鬼子的脑袋也像泡桐树叶一样低垂着,他老婆吓死了,把店也关了。蔷薇街唯一的公用电话就在柜台上,以前有电话打过来,找街上的谁谁,老鬼子都会冲过去喊人出来接电话,自此之后,人们总是隔着铁门听到里面有电话铃声,谁也没法接电话。老鬼子要是知道自己无意中把摄影师给坑了,他或许就不会扔出那个啤酒瓶。那以后发生的事情全都像是见了鬼。

两个男人是下午一点钟来到蔷薇街的,这是夏季最安静的时候,该上班的都上班去了,不该上班的都在睡午觉。没有人知道他们来。两个男人,一个鼻子是歪的,剃着小平头,长得孔武有力,另一个比较瘦,左眼睛大,右眼睛小,如果你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右眼珠是假的。

壮的那个绰号叫强盗,他吃了很多年官司,去年刚出狱。他的前妻就是关文梨,由于她常常出没在这条街上,附近的人都知道强盗的名声,但没见过他,现在终于可以见识见识了。那个独眼的绰号就叫独眼,他原先是一所工厂里的仓管员,十年前他和同厂的关文梨过了过,不料被人告发出来,双双开除,然后强盗一拳打爆了他的右眼。后来他去做生意,赔光了本钱。如果让脑子正常的人猜,这两个家伙是怎么组合在一起的,估计永远也猜不出来,故曰世事难料,现在他们搭伙来找摄影师的麻烦了。

摄影师正躺在柜台后面睡觉,钢丝床上铺了一张破烂草席,他的双手安详地放在胸口,面朝天,很像一个死去的基督徒。不过当他被强盗拽起来的时候,头发蓬乱,双眼发直,这副样子已经和安详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打了很多电话,没有人接。”独眼说。

“因为老鬼子被公安局逮捕了。”摄影师整了整衣服说。

独眼说:“你该给店里装门电话,这样我们好直接找到你,你也可以挣点电话费。”

“太贵装不起。”摄影师眼珠转了转,看看门外,没一个人,这下有点放心了。他说:“你怎么找到店里来了?说好了不到店里来找麻烦的嘛。你把那东西放下——”

强盗正在参观照相馆,他像个好奇的孩子,东摸一下西摸一下。独眼趴在柜台上看照片,因为独了差不多十年的眼,他现在看东西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真要给他一个新的眼珠,他反而不习惯了。

这两个人现在都穷困潦倒,前面说过,每隔两三个月他们就来找摄影师,摄影师没奈何,送点钱过去。起初只有强盗敲诈他,后来又多出来一个独眼。独眼对此的解释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现在你在关文梨那儿最吃香,又是个很有钱的个体户,不敲你敲谁啊?

照相馆里的东西是不给随便碰的,独眼说:“碰碰又不要紧,不会发霉的。你还碰了关文梨呢。”摄影师和这两个人没什么道理可说,更不想耍嘴皮,摄影师说:“你们以后别再来了,我不会再给你们钱了。”独眼说:“又不经常来,隔好几个月才找你一次,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摄影师说:“你们这根本就是敲诈勒索。”独眼说:“因为你有把柄落在我们手里,如果没把柄,我们凭什么敲诈你呢?”摄影师说:“我不跟你废话了。”

这时强盗走进了摄影室,摄影师急了,那里面有器材。他从柜台里走出来,打算制止他,不料强盗从门帘后面伸出一条粗壮的胳膊,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拽了进去。摄影师夏天只穿了一件衬衫,为了不让衬衫撕坏,他只能跟着衣服一起进去了。

强盗一直没说话,他搬了一把凳子过来,坐下了。他说:“里面真热。”说完把汗衫脱了,露出一身肌肉和身上的刺青,左胳膊上有一只蝙蝠,右胳膊上比较滑稽,一只大鸭梨。只有知情人才明白大鸭梨是指他的前妻关文梨,可他为什么不刺一朵梨花呢?摄影师心想,真没文化。

强盗说:“一次一次地借钱,很烦。”他的声音雄浑低沉,每说一个字,周围的空气都会感觉到振动。沉默了片刻,他又说:“所以一笔钱买断吧。”摄影师不说话。强盗点了根烟,眼睛都没抬,抽了一口,说:“一万。”

摄影师柔声说:“我拿不出这么多钱。”

强盗又抽了一口烟,说:“这店值一万,拿不出一万就把店给我。”

摄影师说:“店不能给你。”

强盗抽了最后一口烟,他把这根只抽了三口的香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说:“一个星期之后来拿钱。现在你写欠条。”

摄影师终于感到,有废话总比没废话好些,至少可以拖延时间。这个简洁有力的强盗,他根本不在听摄影师说话,每一秒钟他都若有所思,然后,随时都能打过来一拳。

那天摄影师的肋骨上挨了五拳,全是强盗打的,独眼负责数数字。第一拳下去,摄影师就瘫了,第二拳之后他忍不住发出惨叫。过路的方大聪看见了,迅速跑到男孩家门口,大喊了一声:“你爸挨揍了。”姐姐和牛蒡率先跑了过去,强盗还在里面,独眼堵着门不让他们进去。牛蒡抡了一拳,打在独眼的脸上,他的假眼珠子飞了出去。接着强盗回过身来,从门里打出一拳,牛蒡闪开了,打回去一拳,两个人在店门口打了五六个回合,后来牛蒡急了,从寿衣店里抄了一根尖利的铜烛台要拼命,强盗和独眼就走了。

摄影师躺在地上,用虚弱的声音对姐姐说:“没什么事,就是没什么事,什么都跟你没关系。”

摄影师挨揍的事情本来会成为蔷薇街的头号新闻,然而那一天人们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甚至连牛蒡都被众人忽略。因为,远在日本的朱常勇回来了。

朱常勇并非像街上人胡说的那样在日本刷盘子背死人,他是作为劳务输出东渡去做起重机械安装的,三年期满,他攒了一堆日币回到蔷薇街。他成为街上第一个出国的、第一个回国的、最有钱的,目前唯一戴着绿帽子而不自知的,诸多名头冠之于顶。当他坐着一辆小汽车出现在家门口,从车上卸下来好多日本电器,两边全是街坊邻居,众人不但向他行注目礼,还幸灾乐祸地看着他那神色慌张的老婆蒯红英。朱常勇意气风发,他伸手招呼大家:“同志们好。”大家都明白,整条街上只有他一个人认为自己是衣锦还乡。

瘸子老炳就住在白柳巷。屠户那时经常拿他开玩笑,他对摄影师说:“蒯红英怎么说也应该喜欢你嘛,你是单身汉,老炳也是,为什么你竟然输给了一个瘸子?”摄影师让他不要胡说八道,所谓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人家瘸子也没有来勾引你屠户的老婆嘛。

这条街上轧姘头的还有好几个,有时候摄影师也能算进去(虽然丧偶但不肯结婚,还跟历史破鞋勾勾搭搭),见怪不怪,但兔子专啃窝边草的,就只有老炳和蒯红英这一对。那时男孩已经在青春期,男女之事也知道了个大概,他在地摊上买到过专门介绍性知识的杂志,不是单纯的解剖知识,而是连性心理和做爱步骤都解释得非常清楚的,足以茶余饭后消遣。他知道没有性生活的夫妻是很痛苦的,知道女性也有高潮,知道老年人也得一个月有一次什么的。这类杂志告诉他,身怀欲望并不可耻,只要你不去害人家,自己摸摸自己也是可以的。在看完杂志以后,男孩比较同情那些没有性生活的人,老炳除外,他活该。他当时唯一没想到的就是:自己爸爸也是个男人,也有这方面的需求。

朱常勇回来的那几天,老炳消失了,开着他的残疾人三轮车避风头去了。那辆车子是天蓝色的,后面能坐两个人,车子的漆水很差,好多地方都生锈了。天气好的日子,他会把它开到长途汽车站,天气不好的日子,长途汽车站没什么人,他就在车上插一个雨篷,开到火车站去。他用这车子接人送人,偶尔也宰客。这是他作为瘸子的权利,如果不是瘸子,开着这种车子上街会立刻被警察拦下来。

所以他开着这车子逃走,并不是因为想逃得快点,而是因为这辆车子是他唯一的家当,吃饭的本钱。他家里没一样值钱的东西。

朱常勇完全蒙在鼓里,没人敢告诉他。这已经是八十年代末,人们稍微懂了点道理,知道什么叫“隐私”——其实也不是隐私啦,只是不想那么快地闹出人命。那几天朱常勇向街坊四邻出示了他从日本带回来的电器,其中有一台东芝录像机深受群众喜爱,于是又回到了差不多十年前的场面,街上的人都举着凳子到他们家去看录像,并有人自带录像片,录像片随时都能放,下午直到深夜他们家都挤满了人。朱常勇很好客,派烟,安排座位,和众人聊日本风情,顺便说说在日本看到的中国新闻。配上他们家的索尼大彩电,每个人都津津有味。

屠户特地问朱常勇,接下来打算干什么。朱常勇说他马上就要辞职,他认识一个人倒卖旧服装的,从外国用集装箱运进来,再贩给中国人。这门生意很发财,他再也不想和机械打交道了。他在日本很苦,每年让蒯红英给他寄两条牡丹牌香烟,他一天抽一根烟,也捡烟屁股给国家抹黑,这么熬了下来,现在回国了要好好享受一下,每天连抽带发消耗两包万宝路!后来他又告诉屠户,现在有钱了,打算和蒯红英生个小孩,再不生就真的晚了。屠户心想,你要是再晚点回来,说不定已经有小孩了。

有一天不知道哪个缺德的带了几本录像过来,《寡妇村》、《偷情宝贝》、《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悲喜剧皆有,一伙男人把女人和小孩都赶了出去,看半天没有什么黄色镜头,于是就讨论起了轧姘头的事情。朱常勇说,像日本这种国家,女人都不上班的,白天独自歇在家里,有的是轧姘头的时间。于是大家就很同情地看着朱常勇本人,恰好蒯红英在厨房里打翻了一个热水瓶,发出一声惨叫,大家只能告辞散场,出来以后约定好了,谁要是把这件事告诉朱常勇,谁就一辈子做乌龟戴绿帽子。然后又说,他妈的,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住呢?

姐姐是从关文梨那儿知道了事情的大概,非常惊讶。关文梨终于在他们面前流下了眼泪,她说她根本不知道强盗每隔几个月就来敲诈摄影师,要不是挨了打,可能永远不知道。姐姐问,为什么不去报警?关文梨说:“强盗是个脾气很古怪的人,报警他会杀了你爸爸。”于是一伙人坐在家里发呆,中间还夹着个不吭声的牛蒡。

男孩发现关文梨也老了,她四十岁了,过早地长出了一绺白发,就在她左侧太阳穴后面。如果你从那个角度看过去,她真的就像个半衰的妇人。人怎么会一下子变老呢,甚至是摄影师的探戈也没能拯救她。

摄影师坐着,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们都别管了。”

“打算写欠条?”

“我不会写欠条的。”摄影师说,“我不会再给他半毛钱。”

姐姐说:“你还有什么办法?溜之大吉?你跑不掉,你的店在这条街上。你搞不清楚,他们找你借钱,并不是为了从你这儿搞到钱,根本就是为了羞辱你。你居然也接受了,太可笑了。现在你又出名了。”她喘了口气,看看摄影师,又看看关文梨,说:“我来作主,你们结婚吧。”

男孩看着那两张哭丧着的脸,心想,哪有这样结婚的?简直就是做丧事。这一切仿佛是有人在捣蛋,夏天果然是很疯狂的,哪怕你待在家里不出门呢。

诗人牛蒡还留在家里没走。男孩听到他对姐姐说:“你家里现在这么乱,我留下来或许还能帮帮你。”姐姐说:“你少添乱吧。”牛蒡说:“我已经够乱了,如果你想杀什么人就跟我说,我替你去杀。”她听了这话,露出一脸惨笑,然后用手按了按诗人乱蓬蓬的脑袋。姐姐说:“我不杀什么人。”

于是他们等待着强盗和独眼再次出现。

在男孩的记忆中,夏季就是一道阴影,必须穿着汗衫露出他的歪脖子,曾经有那么多无所事事的孩子把他当作怪物来玩弄。夏季就像诗人和流浪一样都是危险的词,这年他十六岁,他决定为摄影师做点什么。

拉门先生在波顿大酒店门口,那个夏天戴城的旅游生意很差,他穿着红色的制服,戴着水果罐头一样的帽子,还有一副白手套,像个仪仗队的士兵,或者是马戏团的小丑。宾馆里有冷气,但他不得不站在门口,接受着外面的热辐射,汗流浃背,面带微笑。对此他无怨无悔,因为想攒更多的钱。

那一带是城市新区,道路宽阔明亮,环卫工人一丝不苟地将其扫得像外国。路旁的树是新栽的,城市最初的一批高楼在这里逐渐竖起,里面全是外贸公司。拉门先生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两年之内攒够钱,开一家气派的舞厅,如果钱不够他可以去借,然后一边拉门一边经营他的舞厅。他想着这件事就像夏天昏了头的午后,被高温胁迫着发梦。也有人劝他实际点,他说这种事情本来就很实际,时代不同了,人人都想发财,但发财的机会越来越少,市区里的店面租金都涨到令人咋舌,市场正在淘汰你们这些不敢下海的人,听说很快就会有股票,你们知道股票吗?那些外国人都买股票发财。

他站在酒店门口。当时很多人为了开开眼界,都去波顿大酒店门口转一圈,都看见了他,对着他咧开嘴巴大笑。人们都觉得滑稽,那些走进宾馆的人又不缺胳膊少腿,凭什么要拉门先生给他们开门,给他们提箱子?这在劳动人民看来简直完全资产阶级。拉门先生就对他们笑笑,说:“进来呀,里面有冷气。”这些人冲着他摇头,里面太豪华了,进去喝杯水都得十块钱。拉门先生说:“Shit,乡巴佬。”

他挣钱的方式是别人学不会的,瞄准那些拎着箱包的外国人或是港澳人,纸袋子也在他的目标之列,在别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箱包已经在他手里了。酒店也有中国人,他不理,因为中国人你就是给他表演拿大顶,都不会有踢不死,中国人没这习惯。拉门先生说,这不是因为他们穷,而是没开化,他们刚刚离开一个打砸抢烧的世界,他们来酒店简直像他娘的避难的。

那顶该死的罐头帽子,夏天焐得他脑袋发晕,他索性把头发都剃光了。光头拉门先生也是很帅的,每到吃饭的时候,他躲在休息室里,摘下帽子,从里面掏出各种各样的零钱,一边笑,一边把钱转移到自己的更衣箱里。有时他会觉得很疲倦,坐在凳子上,把光头靠在更衣箱上,抱着他的帽子,想一会儿那个叫顾小妍的女孩。每一张零钱都是他走向她的一步,更近了,又仿佛更远了。如果他此时不慎睡着,她就会飘到空中,让他跑到一个前面空无一人的位置上。

姐姐曾经去找过他,她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里,穿着他送给她的蓝色连衣裙,无聊地晃动着膝盖。拉门先生说他进去换件衣服,过了一会儿他跑出来,露出一个青茬光头。姐姐心想这也太过分了,比谁头发更短吗?不过总比戴着罐头帽子好看些,她根本不知道那顶帽子的功用。

她来找他借两千块钱。拉门先生给自己点了根烟,费劲地抽了一口,问:“是不是给你新男朋友啊?”

“你怎么知道的呢?”

“你弟弟都告诉我了。”

姐姐说:“是啊,是给他的。我找不到人借钱,只能来找你。不过他不是我男朋友。”

拉门先生又高兴了,他说:“我只有一千,给你,不用你还了。”

姐姐说:“给一千我还得再找人去借,不高兴费事了,两千块你拿得出来的,都给我。我会还你的。”

这时拉门先生把香烟搁在烟缸上,站了起来,他盯住一个走进大堂的人,此人怀里抱着一个袋子。拉门先生友好而敏捷地试图抢过袋子,此人操着一口粤式普通话气急败坏地说:“别抢啦,这是我刚买来的古董,瓷器啦——”拉门先生说:“林先生,我帮你拎上去。”林先生说:“求求你不要帮我拎啦,你都已经下班了啦,我给你小费啦。”就这样,拉门先生又得到了一张零钱,这次他真的走向了她,得意忘形地伸手摘帽子,发现脑袋上是空的,他就把钱塞进了裤兜。

姐姐说:“就这样挣钱?”

拉门先生有点不好意思了,说:“我们这儿都这样挣钱。还有更过分的呢,我有个同事被外国人直接带走了,做人家男朋友去了。”

姐姐说:“外国女人到中国来找男人?”

拉门先生摇头说:“那个外国人也是男人。”

姐姐看着他,想起从前,他还在外宾招待所端咖啡的日子,那时他还年轻,当然现在的他依然年轻,但他不会再给她端咖啡了,也不会再吹着口哨穿着花色的夹克衫跟在她身后。他那身制服实在是太像马戏团,仿佛是心花怒放地甘愿承受一种羞辱,再将其转嫁到一切其他人的头上。他不自知,他只是一个门童,你给他说什么诗啊、流浪啊,他都不懂。他只懂钱。钱就是他的梦想。

当初拉门先生还真跟着她去过大学,未经邀请,在里面晃了几圈,很快就有一种挫败感。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拉门先生甚至还跟着她在教室里上课,他穿得比大学生时髦多了,眼神轻佻,有点犯贱,一看就是来混事的。他在食堂跟着她排队打饭,后面的女生嘲笑他:“哪儿来的社会青年啊。”人家可能是开玩笑,却触到了他的痛脚。后来他自感羞愧,再也不来了,时不时写个信给她,也是言辞乏味,夹杂着一些错别字,信纸信封都是宾馆里的。她拒绝回信,于是他只能在寒暑假的时候出现在照相馆里,即便如此,她还是躲着他。

拉门先生不知道她的想法,以前他觉得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后来又推翻了这个想法,觉得世界大同,不应该自卑。其实那会儿姐姐真的觉得,人与人的世界是不同的,大学生和门童是有差距的,这种差距随着经验与时间,会不断地拉开。拉门先生身上有一种奇怪的自信心,觉得自己超前,大学生也好,有钱人也好,其实都不算什么。如果姐姐说他的梦想只是钱,他一定会眨着眼睛说,我梦想的钱比你所估计的还要多,另外,并不是每个有钱人都会愿意给你造一个舞厅的。可是她并不说,他只能认为她就是爱上别人了嘛,这件事很伤脑筋。他现在一文不名,等他做了舞厅老板就不一样了。

拉门先生看着她的蓝色连衣裙,心里又欢喜又凄凉。衣服有点旧了,这两年他没机会给她买新衣服。他当然不会想到,姐姐这么打扮纯粹是为了顺利借到两千块。他说:“明天我把钱给你送过去。”

“不用,我来拿钱。”姐姐终于有点露怯,生怕他冒冒失失来到蔷薇街上,可能会引发一场恶战。那地方现在已经是硝烟滚滚了。

男孩找到拉门先生是说另一件事。

“我爸爸被强盗打了。”

拉门先生坐在休息室的凳子上,哼着他的歌:“我的好妈妈,下班回到家,劳动了一天多么辛苦了,妈妈妈妈快坐下,让我亲亲你呀,让我亲亲你呀……”他从更衣箱里掏出钱,数了一遍,对其中的大额钞票凌空一吻。男孩心想这个人真是堕落得不像话,以前还会唱唱“莫妮卡”。男孩说:“强盗打我爸爸了。”

拉门先生这才听见他的话,说:“报警啊,抢走了多少钱?”

“那个强盗不是强盗,他绰号叫强盗。”男孩说,“他是关文梨的前夫。”

“啊,就是那个一拳打瞎姘夫眼睛的人。我早就跟你爸爸说过,别惹那个女人,他长得那么帅,什么有钱女人找不到啊?前年碧波饭店的女老板还说要嫁给他呢,现在好了,人家自己养小白脸了。”

“那个打瞎了眼睛的独眼也来揍了我爸爸。”男孩说,“还让他写一万块的欠条。”

“够乱的,这都什么事啊。你让他报警,敲诈勒索罪。”

“关文梨说如果报警,强盗会杀了我爸爸。”

“也是啊,社会上这种不要命的、破罐破摔的人最讨厌。”拉门先生说,“我以前也遇到过这种事。那么欠条到底写了没有?”

“没写,我爸爸挺住了。”

“那一定挨了不少打吧。”拉门先生叹了口气,“过两天我去看看他,打成什么样子了?”

“肚子上挨了好几拳。”

“那算个屁啊。”拉门先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那一年,我被康乐他们一伙人把鼻梁骨都差点打断了。不过考虑到咱师傅快五十了,我还是应该去看看他。”

男孩说:“我可不是来找你去安慰他的,我要去和强盗谈判,你陪不陪我去?”

拉门先生这才把钱都揣进了口袋,想了想,又掏出一张十元,塞进男孩的裤兜。他坐在凳子上,稍稍仰视着男孩。男孩很瘦弱,虽然也十六岁了,个头比同龄人矮了半截,他身上的残疾更不用再多说。拉门先生拍了拍男孩的胳膊说:“你去会吃亏的,我去也是。这种事情不是你该管的。”

男孩说:“你要是不去,我自己去。”

他甩开拉门先生往外走,听到后面跟上来的脚步声,心头暗喜。拉门先生说:“恭喜你,顾小山,你发育了。”

于是那个晚上他们走到强盗家门口,男孩事先打听好了,敲开门,里面点着一盏灯泡,强盗和独眼都在灯下,收音机里播放着评弹,咿咿呀呀地唱着。男孩只说了一句话,独眼就跳了起来,照着男孩脖子上拍了一巴掌。拉门先生打算劝开独眼,双方抵在一起,力量不相上下。强盗走过来照着男孩的脸上打了不轻不重的一拳,他倒在地上。强盗又照着拉门先生的脸上打了很重的三拳,拉门先生被独眼揪住了,躲不开,挨了三拳之后满脸是血地逃到了街上。过了一会儿男孩也被扔了出来。里面的评弹还没唱完。

拉门先生脱下衣服捂住脸上的伤处,很镇定地说:“其实就算不打你,你也谈不出个什么名堂,现在知道厉害了吧?我白陪你挨打了。”两个人一起往回走。男孩忽然觉得心里透明透明的,挨打显然是意料中的事,他上门就是来找打,而不是什么谈判。的确如拉门先生所说,谈得出什么名堂?他仅仅是想体验一下挨打的滋味,摄影师当时所遭受到的羞辱。如果身体条件允许,他也会一拳抡回去,体验一下什么叫斗殴,但他活到十六岁并没有获得这种机会,哪怕一次。

拉门先生看了看衣服上的血迹,说:“刚拿走两千,又打破了相,我最起码半个月不能上班,再加医药费,三千块钱白挣了。”

男孩后来回想起来,自己这一生中很少有冲出去找碴的激情,体内有一股属于十六岁的怒火,虽然他残疾而瘦弱,火仍然存在。不过他确实找错了对象,他应该找个十二岁的小孩子,而不是强盗。

拉门先生挨打的事情,男孩偷偷告诉了姐姐,姐姐想了想说:“以后别去招惹那个戆卵。”男孩说:“不去了。”姐姐说:“我说的是陈勉,不是强盗。强盗你爱找多少次就找多少次。”男孩说:“你对勉子也太残酷了。”姐姐说:“你懂个屁,要是不这样,他哪能死心?”男孩想到了罗佳,说:“你们女的对自己不喜欢的男人都很残酷,可是这些男人呢,往往都很仗义。你那两千块钱还是他借给你的呢。”姐姐说:“我会还给他的。”

牛蒡拿到了那两千块,这是一笔巨款,顶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资,足够他从戴城玩到云南,再从云南折返回去玩到黑龙江。流浪就是玩。男孩心想他这下可以走了,然而没有。他拿到钱时对姐姐说:“这笔钱我恐怕很难还给你了。”姐姐说不要紧。诗人把钱揣进口袋的时候,连数都没数,也没有写任何欠条。

下午姐姐出去了,下起一阵大雨,她可能耽误在什么地方。男孩睡了个午觉,起来看见牛蒡坐在钢丝床上,仍保持着那个姿势。床就像一块舢板,他是舢板上的漂流者,而大海又在何处?男孩心中有点恶毒地想,这丫最好是坐着钢丝床直接漂出去,拉倒。

雨还在下,屋子里凉爽了,男孩正眼打量牛蒡,他换了个姿势,有点像打坐。男孩很突兀地问他:“你写诗吗?”

“有时候写诗。”牛蒡说。

“你写什么诗呢?朦胧诗吗?”男孩继续问。

“我不写朦胧诗。”牛蒡说。

谈不下去了,男孩心里想,他很傲慢,根本不屑于和我说话。在拉门先生身上是绝无此种气质的,即使是他最看不起的乡巴佬,也会凑上去和他们聊几句,向电影里的首长学习。俗气归俗气,到底还是亲切的。过了一会儿牛蒡问他:“你去找过那个叫强盗的人了?”男孩点头。牛蒡说:“你应该带我去。”男孩学着他的傲慢,说:“你去也打不过。”于是牛蒡也觉得谈不下去了,低头用手摩挲着脚背。

男孩说:“你什么时候走?”

牛蒡说:“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

男孩说:“我们这儿的事情你不用多操心。”

牛蒡摇摇头,不是否定男孩,而是像眼睛里迷了砂子,快速地摇一下,又摇一下。男孩始终搞不清这个人,这个人到底在动什么念头,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这些问题都很费解。牛蒡说:“我差不多是该走了,你们这儿太热,我很不习惯。不过我要去的地方,比这儿更热。”他说完这些就不再说话了,转头看看外面的雨景,街上的积水正在一毫米一毫米地爬上台阶。

后来过了一些年,男孩才明白,自己那天在牛蒡的身上看到了什么。他始终坐在钢丝床上,背靠着墙壁,这副样子太像是坐牢了,他的脸上凝集着一个人青年时代所有的愤怒、沮丧、悲伤和迷惘,还有因此而蒙受的羞辱,它们像多种建筑材料涂抹在一起,最后成为一块呆板的灰色水泥墙面。男孩看着那张脸,有时候你在水泥墙上也能看出人脸的轮廓,近似抽象画,越看越真,转瞬之间又恢复了水泥本色的那种幻觉。

朱常勇家还在放着录像片,无聊之极的牛蒡也去看录像,诗人气质总是与众不同的,长发飘洒,沉默不语,当他看录像看到沉思的时候会显出一种忧郁的表情。别人问他:“你是谁啊?”他就用普通话回答:“顾大宏家的外地亲戚。”别人说:“大热天的来探亲啊?”牛蒡说:“正好放暑假嘛。”于是人们知道这是个大学生。

这引起了街上一些姑娘的注意,比如在轴承厂上班的丁梅,她一直声称要嫁给一个有文凭的,但是轴承厂有文凭的青年都不爱搭理她,她本人除了轴承厂又不知道该去哪儿物色一个有文凭的,看完了录像片,她就决定爱上牛蒡。过了两天丁梅的姨妈来打探情况,先去了照相馆,找摄影师问讯,后者心情恶劣,不想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丁梅的姨妈更好奇了,直接闯到他家里,看到牛蒡呆呆地坐在钢丝床上,上身是一件红色的汗衫,有星星点点的破洞,下身是一条田径短裤,露出毛茸茸的腿。他静静地抽着烟,把烟灰弹在床底下,顺手挠了挠大腿内侧。丁梅的姨妈走进来,先问牛蒡:

“你是哪儿的人啊?”

“东北人。”

这算是歪打正着,丁梅的姨妈想起摄影师是二毛子,又问:“家里户口是城里还是农村啊?哪个大学念书啊?以后去哪儿工作想好了吗?”

牛蒡又露出那种诡异的笑容,不过丁梅的姨妈没看到,她继续追问:“有女朋友了吗?”牛蒡横了她一眼,没有作答,把右手指缝里的香烟再次塞到嘴里,吐出一个灯泡大的烟圈,注视着它向上扩散飘荡。丁梅的姨妈也跟着一起看,好像两个人在看焰火晚会,忽然牛蒡大力吹气,把那烟圈吹散了。丁梅的姨妈猛地回过神来,觉得冷飕飕的。她很识趣地退了出来,到街上遇见屠户,低声抱怨说:“顾大宏家里那个亲戚,长头发的,简直像根木头,不对,像冰块。我们家丁梅要是跟他谈朋友,肯定没有共同语言。北方人都那么呆头呆脑吗?”

屠户也低声说:“什么他妈的亲戚,那明明是小妍的男朋友嘛。你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不过呢,你刚才有一点说错了,我要纠正你——你居然说一个大学生和你们家丁梅没有共同语言,简直是混淆是非,颠倒黑白。”

于是,第二天下午街道主任鲍翠芬来到照相馆,告诫摄影师:“未婚同居是非法的。”摄影师想半天不记得自己和关文梨同居过,脸涨得通红说:“我哪有?”鲍主任说:“你误会了,我指的是你们家那个长头发的,小妍的男朋友吧?”摄影师说:“谁说的?”鲍主任索性把屠户供了出来。

摄影师告诉鲍主任,那个家伙是乡下亲戚,不是姐姐的男朋友。鲍主任不信,让登记名字。摄影师说他叫牛蒡,鲍主任就信了,不是乡下亲戚不会叫这种名字。鲍主任又让摄影师带着,去看了看牛蒡,那位正好在睡觉,懵懵懂懂地竖起来,看见摄影师对他狂眨眼睛。鲍主任说:“你这个乡下孩子,该去剃个头,太邋遢了。”对于这种构陷,牛蒡非常愤怒,等到鲍主任走了以后他索性扎了个小辫子,在蔷薇街上逛了一圈,那天姐姐不在,人们都觉得这傻瓜有点神经不正常,从清朝以来他们就没见过男人扎辫子的。

男孩家里洗澡都是盆浴,用一个非常重的大木盆,放在里屋。里屋充当洗澡间,没有下水道,洗好了必须用一个白铁勺子把水舀进铅桶,倒掉。蔷薇街上的各家各户都是如此,但别的男人夏天至少可以穿条短裤站街上冲凉,这家的男人,一个太丑,一个太美,都不想去招惹是非。洗澡犹如苦力,毫无享受可言。每逢夏天,家里有个规矩,三个人轮流洗澡,每天有一个人专门负责倒水。因为倒水很辛苦,洗好了以后不免又搞得一身臭汗,所以由专人负责比较划算些,出汗也就出一个人(这个人当然是最后一个洗澡)。姐姐不想干这个,就给男孩两块钱,替她服徭役。自从牛蒡来了,徭役的事情责无旁贷地交给了他。他跟着一起洗盆浴,洗完之后还必须按照姐姐的要求,用消毒水把木盆里外擦干净,饶是如此,还是觉得不太卫生。牛蒡自己也受不了,忍了几天,他终于拒绝盆浴,黄昏时拎了一桶水到街上去洗淋浴。这家也出了一个敢于在街上洗澡的男人。薄暮之下,路灯照耀,各家的男人穿着三角裤稀里哗啦,交情好的还互相搓背,挠个痒痒什么的。忽然听见方屠户尖叫起来:“啊!有个女人也在洗澡!”

一群穿短裤的男人跑过来看热闹,后来发现不是女人,是牛蒡,他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背上,他细长的身体和三角裤,难怪猎艳高手方屠户看走了眼。众人一起嘲笑老方,然后抱着胳膊欣赏牛蒡,忽然发现方大聪幼小的男根起了某种变化,有好事者从后面一把捋下了大聪的短裤。大聪刚刚进入发育期,尚不懂得保护自己,很无知地说:“为什么我看见男人也会翘鸡鸡?”被羞愧的方屠户一脚踢进了屋子。

牛蒡弯腰,做了一个正面大甩发的动作,只有京剧里才看得到的那种。一头湿发啪的抽在自己后背,露出他的青面獠牙,大骂道:“操你妈逼,看什么看?”众人齐声呵斥:“这乡下小子,太没规矩了。”牛蒡骂道:“我他妈的是省会城市来的,你们这群三级城市的大傻逼!一群神经病!”

这下所有人都感到羞愧了,蔷薇街民风淳朴,从来没见过这么骂人的,蔷薇街骂人都是拐弯抹角的,从来没有像牛蒡这样,把热气腾腾新鲜出笼的大傻逼端到众人面前。众人讪讪地继续回去洗澡,顺便嘀咕牛蒡这家伙到底什么路数,居然这么嚣张。

牛蒡洗好了,很舒服地坐在门槛上,一边抽烟一边晾干他的头发。男孩很费劲地搬出浴盆,听到里屋的姐姐在笑,黄花大闺女不好意思出来看男人洗澡,听是都听见了。姐姐对男孩说:“你也出去洗吧,你连强盗都不怕,还怕这个吗?”男孩咬牙横心,也拎了一桶水出去,再回家脱剩一条短裤,冲到街上,鬼头鬼脑看了一圈,然后蹲下来用毛巾蘸着水把自己弄湿。屠户大笑:“这他娘的才是女人洗澡呢。”男孩嗷的喊了一嗓子,站起来拎了水桶把自己从头浇到脚,这时听见身后的牛蒡在鼓掌。

摄影师并没有结婚,摄影师很讲究尊严,即使他想结婚也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被人赶着上架。话说回来,娶了关文梨,强盗就不来了吗?摄影师心想,这真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垃圾的货色。

挨揍以后,关文梨每天下班都会来一趟,文具用品商店五点半打烊,关文梨从那儿走过来花二十分钟,五点五十分左右她出现在苏华照相馆门口。看见他好好的,她就很放心,每天她都会花十五分钟劝摄影师到乡下去避避,摄影师一言不发。关文梨说,强盗一定会再来的。

有一天他们又去跳舞了,这很危险,强盗和独眼有可能在路上等着。但摄影师觉得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过够了,他必须出去放松放松。

他们去了一家新开的舞厅,在角落里跳了一会儿。挨揍以后摄影师拒绝谈论这件事,现在他身心放松,关文梨说:“我去找过强盗一次,独眼也在。”

摄影师说:“你也去谈判吗?”

关文梨说:“我现在想到这两个人就觉得恶心,想到从前也恶心,我二十多岁的日子现在想起来就是一场噩梦,当时还不知道的噩梦。一看见这两个人,我连谈的力气都没有了,赶紧逃走了。”

摄影师说:“这两个人为什么会搞在一起呢?太奇怪了。”

关文梨说:“强盗出狱以后找不到工作,去一家舞厅给人看场子,独眼恰好在舞厅里卖门票,他除了收账不会干别的。两个人遇到了,就合起伙来。强盗也想盘一个舞厅下来,转让金很高,他钱不够,到处敲诈,据我所知不止你一个。以前是零敲碎打,这次大概要一笔整钱,就来找你要一万块。”

摄影师说:“开舞厅有什么好玩的,这么多人都想开舞厅。”

关文梨说:“我们老板说,歌舞厅这种娱乐场所现在很挣钱的,不过都是黑门,不是流氓开不成。”

他们跳了几支舞,忽然冲进来一群人,手里拿着棍子,把音乐按掉了,对舞客们说:“没事的都滚出去。”然后乒乒乓乓砸东西。摄影师带着关文梨走到外面,说:这真是一个巨大的麻烦,怎么才能甩掉那些沾在鞋底上的垃圾呢?总不能把鞋子一起扔了吧?关文梨听懂了他的话,说:“你把我比成鞋子?不知道我最讨厌这个比喻吗,但是我原谅你,我要是早点和你结婚就好了。”摄影师说:“我没有把你比成鞋子,我才是那只鞋子。”

第二天早上摄影师接到了一个电话,打到解放路口的一家杂货店,杂货店的老板本来不想来喊摄影师,但对方一报自己的名头,杂货店老板就认倒霉了。他走到照相馆门口,对摄影师说:“强盗找你。”摄影师想了想,换了身干净的衬衫,把照相馆的门锁了,不紧不慢地跟着老板走过去,接了电话。

他对强盗说:“约个地方,我现在就过来……没错,我一个人过来。”

然后他挂了电话,在杂货店买了一包烟,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这件事发生的前一晚,也就是摄影师约关文梨跳舞的时候,朱常勇终于知道了蒯红英和瘸子老炳的奸情。

事情是方大聪说出来的,大聪已经到了什么都明白又什么都不明白的年纪,他知道搞姘头的意思,也知道事情闹出来会出人命(他爸爸就差点被人卸了),唯独不知道出人命意味着什么。他就盼着出人命。大聪用十三岁少年特有的成熟口吻告诉朱常勇:“你老婆被瘸子老炳操了。”

朱常勇在一阵五雷轰顶之后问大聪:“什么时候的事?”

大聪说:“他们天天操。”

于是人们看到朱常勇冲到白柳巷,一脚踢开瘸子老炳家的门,里面空空如也。于是他又冲回家,一脚踢飞了自己家的门,先给了蒯红英两个大嘴巴,然后抄起了菜刀。蒯红英撒腿就跑,朱常勇穿着拖鞋在后面追。那会儿正好是晚上八点,很多人在乘凉,还有冲澡的,眼睁睁看着他们穿过蔷薇街,跑上了解放路。众人叹息,这下要出人命了,但愿蒯红英知道往派出所跑。不料她在解放路绕了个圈子又跑回了蔷薇街,拿刀的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骂:“我在日本卖血,你在中国偷男人。”蒯红英狂叫不休,当他们跑过屠户家的时候,方大聪兴灾乐祸地对朱常勇说:“老炳操她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叫的,我都听见的。”屠户转身给了大聪一个耳光。

一群男人架住朱常勇,他脱力了,对屠户哭诉:“为什么她要搞一个瘸子?为什么?”屠户心想,原来你只是因为他瘸才觉得伤自尊啊,如果非要解释,那是因为瘸子有车,跑得快,换了我还真跑不过你。为了表示同情,他回过身又给了方大聪一个耳光。

蒯红英最后还是去了解放路派出所,在那里她交待了自己过去不检点的行为,然后她告诉警察,这个朱常勇是变态流氓危险分子,他从日本带回黄色录像片,晚上关起门来他偷偷看录像,有一次瞄见他抽屉里藏着一把手枪,都不知道怎么过海关的。做笔录的警察立刻把这件事上报上去,领导觉得问题很严重,当晚把蒯红英留在了派出所。第二天中午调集了四十多个警察,一脚踢开了朱家的大门,那门已经让朱常勇踢坏了,但警察不管,踢门表示他是个相当危险的犯罪分子,踢开了,冲进去按住朱常勇,随即缴获了黄色录像带和一把地摊上的玩具枪,世界又恢复了和平。

于是蒯红英终于可以和老炳生活在一起了。

牛蒡直睡到中午,起来发现家里没人。那会儿男孩和他姐姐发现照相馆锁了门,回家拿钥匙开门进去一看,摄影师不在,就去找关文梨,关文梨带着他们四处打听,谁都不知道摄影师去了哪里。他们回到照相馆商量事情,后来警察占领了整条街。

牛蒡听见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是鲍翠芬主任,带着一个小伙子,牛蒡不认识他,他叫季国华,绰号猫脸,联防队的。鲍主任说:“跟我走一趟。”牛蒡伸出头去一看,一群警察正匆匆赶来,他慌了一下。猫脸很敏锐地觉察到了,猫脸在做联防队员的时候练就了一身功夫,任何微小的彷徨、焦虑、恐惧、躲闪,都可以在他的眼睛里放大。其实那天鲍主任只是想带牛蒡去居委会登记身份,路上遇到猫脸,顺便喊了过来。那群警察是来抓捕朱常勇的。

猫脸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别去居委会了,先跟我走一趟派出所。”他伸手来拽牛蒡,牛蒡飞起一脚踢在猫脸的肚子上,后者被踢闷了,倒在地上没喊出声来。鲍主任回过神来的时候牛蒡已经跑出去五十多米。

街道的两头都堵着警察,鲍主任大喊,警察看到了牛蒡。牛蒡又跑了回来,跳上一块水泥洗衣台,接着他就蹿上了屋顶,沿着屋脊像踩平衡木一样碎步快跑。他打错了算盘,上了屋顶太醒目,而且没那么容易下来。警察听说联防队员被踢倒了,也很生气,指着屋顶上的牛蒡说:“别费事了,你往那边跑,到头里转个弯就是派出所,跑个屁啊。自己乖乖的下来把事情说清楚。”

牛蒡站在屋顶上才发现周围有那么多警察,全是橄榄绿,圆形大盖帽,远处还有警车。往哪儿跑都过不去,最多跳到谁家院子里,不小心的话可能直接落到井里去。他站在屋顶上不肯下来,警察更生气了,搭了竹梯想爬上去,被牛蒡踹翻了梯子。这就算拒捕了。警察说:“好,有种,这小子以前肯定是犯了事的。”

男孩和他姐姐本来是在照相馆里,听说抓朱常勇,很好奇地围观了一下,忽然听见自己家那边传来动静,有人告知:快去看看吧,你们家那长头发的被警察撵上房了,今天真热闹。姐姐跑了过去,男孩跑得慢了点,到那儿两个人都被警察拦住了。远远的,男孩看见牛蒡坐在高处,有几个警察从他的正面爬上屋顶,牛蒡没吭声,也没动,警察踩着瓦片歪歪斜斜地走到他眼前,抡起手铐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反手铐住了,像沙袋一样运了下来。当他落入一堆橄榄绿之中时,猫脸发出尖叫:“把顾小妍也抓起来,把顾大宏他们全家都抓起来!”

男孩惊恐地往后退去,忽然觉得肩膀被人按住。他回头一看,摄影师站在那儿,不,那已经不再是摄影师,那只是穿着摄影师的衣服,并且连衣服也是血迹斑斑的一个人,他原先那张英俊的脸现在变得像猪头一样,两眼肿成了一条线,半个耳朵撕裂了,额前的头发少了一片。男孩吃惊地看着他,他无力地张开嘴,吐出了一坨血块。

男孩伸手拽了拽姐姐,姐姐回过头,从牛蒡转向摄影师,一瞬间她的眼睛从绝望变成死灰。她想杀人。

然后他听见牛蒡喊道:“我是一个逃犯,跟他们家没关系,他们谁都不知道!”

男孩觉得世界是倾斜的,一头喧嚣,一头沉默。当他坐在派出所,有个态度比较和气的老警察向他征询情况,他糊里糊涂地说:“是强盗干的。”警察说:“什么强盗?那个凌云是强盗?”

男孩说:谁是凌云?哦,你说的是牛蒡。他是一个诗人,笔名叫牛蒡,不过我没见他写过诗。你说他是逃犯,我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我全不知道。我现在跟你说的是我爸爸,他是被强盗打成这样的,你们为什么还不去把强盗抓起来?强盗,他不是强盗,绰号叫强盗,他是关文梨的前夫,我可以带你们去他家。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警察说:“你爸爸说他自己摔的。”

男孩说一个人怎么可能摔得连耳朵都撕裂了,摔到绞肉机里去了?警察说:“当事人不报警,我们没有办法。还是说说凌云的事情吧。他是你姐姐的朋友?”

“我什么都不知道。”男孩厌烦地说。

这是他第一次踏进派出所,心里不由奇怪,住在这条街上很多年,竟然从没来过这儿。普通人若经常出入于派出所,绝非吉祥之兆,第一次踏进派出所既做了被告也做了原告,这仿佛更滑稽。他近似拒绝地扭过头,从窗口望出去的视界很狭小,一堵墙,细长的蓝天,大片的青苔。坐牢能看到的不会比这个更多了,你必须长久地看着它,把每一天变成每一分钟,把每一只蚂蚁看成是每一个人。男孩那时还年少,对监狱的理解还停留在白公馆、渣滓洞的境界,不知道那里的生活也是丰富多彩的。

他问警察:“牛蒡到底犯了什么罪?”警察没回答他,收拾起东西走了,于是他一个人坐着,面对一张空空的办公桌,出奇的安静,好像核武器爆炸以后的末日,只有头上的吊扇还在缓慢地运转。

快到黄昏的时候,有一个女警察走了进来,对他说:顾小山,在这份笔录上签个字,你可以先回家了。

他挪出屋子,沿着走廊缓慢地向前,眼睛瞄向每一扇窗户,试图从中找到牛蒡。然而没有,只看见之前那个老警察无聊地靠在椅子上,敲打着他的圆珠笔。正一下,反一下,很像庙里敲木鱼的和尚。下午的太阳正在变身为夕阳,男孩走到派出所门口终于明白,牛蒡是被押到公安局去了。相比之下,歪头顾小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脚色,年方十六,委琐困顿,世界末日之后遗留下的生物品种。

经过照相馆时看见门锁着,他独自走回家,用钥匙捅开门,发现摄影师在里面坐着,关文梨的两个眼睛肿得不比摄影师逊色多少。男孩说:“怎么不去医院?”

关文梨说:“去过了,没有内伤,就回来了。”

男孩问:“为什么不报警?”

关文梨看看摄影师,摄影师含混不清地说:“不用了。”

男孩走过去看了看,摄影师除了耳朵缝了几针之外,其他地方未作任何包扎。看上去像一只白天打瞌睡的猫头鹰。男孩心想,他能带着这么个大脑袋回到蔷薇街已经不容易了,不知道怎么撑下来的,他比姐姐还爱面子,好看了一世终于被人打成这样,在他回家的路上想必是不知道自己的模样,进家门照了镜子是彻底明白了。一瞬间,男孩心里既同情又怨恨他,跑到厨房拿了菜刀往外走。摄影师呆呆地看着他,已经丧失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是关文梨跑过来拦住男孩。

男孩说:“你让开。”关文梨说:“你也冷静点。”男孩大吼道:“你他妈的快给我滚开你这个臭婊子——”关文梨不理,只一下就夺过他手里的菜刀。他很软弱,几乎是自动缴械,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他心想自己终于成了一个凶狠的怪物,街上孩子最害怕也最乐于嘲笑的那种。

他抹了一把眼泪,对他们说:“我去等我姐姐。”然后他走到街上,夕阳已经成形,落在远处的屋顶上。下班时的自行车铃声很密集,很清晰,有个女人对自己家的男人在喊,告诉你,今天好多新闻啊。他撩起汗衫擦了擦眼泪,索性把汗衫脱了,赤膊往巷口走去。

后来男孩知道,那天早晨摄影师去了强盗所在的舞厅,独眼把摄影师领到地下室。那里只有一张凳子和一堆垃圾。强盗就坐在凳子上,对摄影师说,欠条要是没带,现在写也来得及,独眼已经替你写好了,你签个字就行。

摄影师说我不打算写欠条,我这辈子没找任何人借过钱(开照相馆那会儿不算,故此可以看作是嘴硬)。强盗说,我和你正好相反,我这辈子没还过钱。独眼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看我就是眼睛没了。摄影师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毛病,一个男人要有点气节,被人打瞎了眼睛还给人跑腿,吃点残羹剩饭,这值得吗?独眼笑了,说你嘴硬啊,反正打瞎你一只眼睛你还能继续拍照是不是,看来得把你舌头一起割了才行。摄影师说,我随便了,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然后他们开始打他。摄影师一开始比较清醒,记得强盗是用鞋底在抽他的脸,强盗一边打一边悠然地说,我不会弄死你的,那样我还得去坐牢,我要把你打得永世难忘,你不是好看吗,关文梨就喜欢你的脸,那我让她喜欢喜欢。然而独眼一直在撺掇,打死他。打过一轮之后,强盗说,写不写欠条?

摄影师说老子不写,操你妈的逼,不是说你随随便便就敢杀人的吗?

于是这么打了三轮,从早晨打到上午,摄影师的脸已经没处再下手了。后来强盗真的打累了,天气很热,摄影师跪在地上,脑袋像一个剥了皮的番茄。摄影师神志不清,完全靠意志力支撑着,好像一个打到了十二回合的职业拳击手,就等着铃声响起,然后按点数判输赢。如果能坚持到最后,他还真未必输掉。独眼走过来摸了摸,说,有水平,打得真够好看的。强盗说,世界上有两种打法,一种是看不出外伤就把人打死了,还有一种是打成了猪头但其实一点事都没有,今天他选择第二种打法。独眼说还是你高明。强盗给自己点了根烟,说,我打不动了,你打。这时摄影师崩溃了,大概没人能受得了拳击比赛还有加时赛的,他说,别打了,我写欠条。

摄影师签字,强盗把摄影师的手指按在他自己脸上,然后搬到欠条上按了个血手印。强盗把欠条收了起来,这时独眼忽然对强盗说:哈,你完蛋了,我最多拘留几天,你就等着判刑吧。说完拔腿就跑。强盗愣了一会儿,对摄影师说:操,我要去宰了那个独眼。说完也走了。

摄影师一个人走出地下室,晃到街上。中午街上没人,舞厅还没开张,他从裤兜里摸出香烟,给自己点了一根,坐在马路牙子上。很奇怪,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样子,脸完全麻木,耳朵也塞住了,只知道衬衫上全是血和灰尘,混在一起成了暗红色的。街上连一辆三轮都没有,摄影师把烟从嘴唇上撕下来,带着一块血痂。他心想自己真是够混账的,既然写了欠条,又何必送上门挨打呢。想来想去,只有方屠户才是这种戆卵,但方屠户也不曾被人揍成这样。他又安慰自己,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先挨打再写欠条——不挨打谁会写欠条?挨了打谁会不写欠条?这很像历史使命。

然后他就像喝醉了一样晃回了家,看到很多人在逮捕朱常勇以及牛蒡,很多很多人,他想退回去但是没有了力气,于是他这张脸就此定格。

姐姐的问题比较严重,她是从公安局回来的,走到巷口看见男孩。他打着赤膊,把汗衫搭在肩膀上,正在路灯下喝汽水。天已经黑了,她非常疲惫,伸手拿过男孩的汽水喝光,说:“爸爸怎么样了?”

“脸肿了。”男孩说,“没有内伤。”

姐姐说:“肿的定义不是这样的,他都快被打成镇关西了。”

男孩说:“派出所的警察对我说,你要是不老实交待,就把你送去劳教。你会去劳教吗?”

姐姐悲伤地说:“我没有不老实交待,可是也交待不出什么东西。”

男孩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牛蒡是逃犯吧?”

姐姐没回答,一抬手把汽水瓶子抛向了远处,男孩期待着它发出爆裂声,但是没有,它直接飞进了草丛。两个人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觉得很无趣,难道那汽水瓶子还会从草丛里跑出来要求他们再扔一次吗?

男孩说:“你不如老鬼子,他一个啤酒瓶砸烂了小汽车的挡风玻璃,旁边有人在拍照他还起哄。”

姐姐说:“是啊,这戆卵还把店里的啤酒瓶全都发给人家,你说这不是找死吗?”

男孩说:“你真的不害怕吗?”

姐姐说:“你那时候还小,不记得了,我可都经历过来了——别忘了我们家是一下子死过三口人的。嗯,是的,我还是有点害怕的。”

往前走了一段,看见瘸子老炳的残疾人三轮车停在朱常勇家门口,门歪着,里面黑漆漆的。男孩说:“老炳来了。”

姐姐说:“不至于吧,太可笑了。这条街都疯了。”

他们回到家,看到关文梨和衣侧卧在钢丝床上,守着摄影师,两个人都睡着了。男孩说:“我睡到照相馆去。”

姐姐说:“我也去,我们说会话吧,我很累但是睡不着。”

于是又往回走,走到朱常勇家门口听见里面传来蒯红英快乐的呻吟。门关不上,那声音时而婉转时而低回,断断续续又高亢一下。男孩抬头望天,只见一轮圆月挂在夜空中。他走到门口说:“朱常勇回来啦。”里面惊叫一声,就此安静下来。这个夜晚结结实实地沉入了一片精神病的月光之中。

男孩得到的唯一的好消息是:强盗不见了。出事的当天他就跑了,当然他并没有把那张带血的欠条还给摄影师。假如摄影师不肯去报警,这张欠条也许某一天就出现了,谁知道呢?摄影师就是不去。后来屠户带着一帮人,提着杀猪刀去找独眼,发现独眼也跑了。

姐姐比较机灵些,问摄影师:“你看清那张欠条上写了多少钱?”

摄影师想了想说:“记不清了。”

姐姐说:“要是写的是十万块,你就完蛋了。”

屠户说:“怕什么,让他们来,我卸了他们卖五块钱一斤。”

姐姐说:“方叔,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记得上回的事情吗?”

屠户说:“我和你爸爸不一样。我要是出了事,基本上就是孤军奋战,能不给人全歼了都算运气。你爸爸出了事,全城会跳舞的女人都要为他报仇,可以反包围。昨天碧波饭店的女老板也知道了。”他拍拍摄影师的肩膀,说:“她说要来看你,我让她晚几天再来,要是看见你这张脸说不定她就不爱你了,太恐怖了,比一九六七年你嘴里塞满了回丝还可怕。那次是李苏华救了你,后来你娶了她。可是老顾,这次你打算娶谁呢?”

摄影师呆呆地坐着,忽然问:“找到关文梨了吗?”

众人忧心忡忡,一起摇头叹气。头一晚上她在,后来没来过。男孩去找过她,家里没人,文具店柜台上换了个老太太,告诉他关文梨辞职不做了,去哪儿不知道。后来屠户偷偷地说:“你们都不知道,碧波饭店的女老板可勇猛呢,冲到柜台上给了关文梨两个大嘴巴,关文梨捂着脸什么都没说,这件事你们千万别告诉老顾。碧波饭店的女老板呐,那他妈的是真的爱你们的爸爸,她要悬赏砍下强盗一只手呢。”

摄影师也去过了派出所,交待了牛蒡的问题,挨打的那天他完全说不清事情,就算能说清他也假装自己不会说话,警察看见他这副样子也很害怕,请他回去休养。过了几天他清醒了就主动去派出所,这回想通了,告诉警察:牛蒡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强盗敲诈我,还打我,请你们去抓他,另外关文梨失踪了,我也要报警。警察很客气地回敬他:对不起,你挨打的地界不在这一带,要报警去别的派出所,我们管不了,我们就管你们家窝藏逃犯的事情。于是摄影师又糊涂了,说自己脑袋被打成了失忆症,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摄影师是这一带的名流,警察都认识他,看着他那张陌生的脸,警察叹息说:“老顾,你要向蒯红英学习,有事立即找警察,记得防患于未然。”摄影师这时又清醒了,说,不对,关文梨住在这片的,还归你们管,你们得帮我找到她。然后又说,蒯红英出卖了朱常勇,对此我并不是很赞赏,他娘的,换了我也得拿菜刀剁了她。警察很生气,说这家伙被打得变了性,怎么跟方屠户一个德性了?

摄影师的脑袋已经不能搁在枕头上了,他知道疼了。姐姐说这是个好现象,证明他在康复,知道疼就好,记住了以后就不会送上门去挨揍。摄影师借了一把躺椅,把南瓜一样大的脑袋搁在靠背上,脸正对着大门,长时间坐着。门是关着的,为了防人看到他的惨状。然而那几天来的人真不少,手里都提着慰问品,香蕉苹果,西瓜葡萄,还有一种叫做太阳神口服液的东西,据说吃下去最补元气。摄影师试了一勺,立马饿得想啃桌子,但他的嘴巴肿着只能吃半流质,十分不方便。

关文梨并没有出现。

摄影师失望极了,露出忧伤的表情。很可惜,这张脸上的东西太多了,忧伤已经挤不进去。现在他是钟楼怪人卡西莫多。卡西莫多怎么可能伤心呢?男孩想,唉,卡西莫多的伤心真的是你们不能了解的。

有一天派出所的副所长带着几个穿便装的人来了,副所长说:“是这样的,那个叫凌云的人,电视台要拍一条罪犯落网的新闻。你们配合一下,把屋子里收拾收拾。”摄影师说:“你们找到关文梨了吗?”副所长摇摇头,觉得他不可理喻。几个穿便装的人走进屋子,自我介绍说:“我们是电视台新闻栏目的记者,你好。请问你的脸怎么回事?是被犯罪分子打的吗?”摄影师说:“你管不着。”

记者不和他一般见识,谁的脸被揍成这样都不太会有好脾气。他们转了一圈,看了看周围,说:“明天中午我们来拍,家里留个人就可以了。”

姐姐说:“你们拍什么啊?”

“拍犯罪分子被捕,押出去的镜头。”记者说,“有这样的镜头,对群众更有教育意义。”

“你们这不是弄虚作假吗?”摄影师说,“人早就被带走了。”

“搞宣传嘛,怎么能说弄虚作假呢?”记者不高兴了。

“朱常勇,老鬼子,他们全都被抓走了。为什么不拍他们?我家里特别好玩吗?”摄影师斜着眼睛问副所长。

副所长说他也不知道,文艺战线的事情。于是记者解释道:“我们觉得拍一个流窜到本市来的逃犯更有教育意义。还有,我们是新闻战线。”

“明天我们都在家,你们来。”姐姐在一边说。

摄影师艰难地转过头看看她,心里明白,这意味着她又可以见到牛蒡,至少能看一眼吧。

第二天早上摄影师去了照相馆,把自己锁在里面。第一是不想让牛蒡看到自己的惨状,第二是不想捎带着上了电视新闻。上午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先是电视台的,再是警察,四面八方的群众都赶过来看热闹。男孩和姐姐忐忑不安地坐在家里,看着这些人捣鼓电线,布置场面。过了很久,警察从一辆面包车里押出了面容憔悴的牛蒡。

姐姐被警察告知,绝对不允许和牛蒡说话,到里屋去。男孩趁不注意溜到了外面,混杂在人群中看着牛蒡。他的头发被剃干净了,脸上也很干净,换了一件不知道是谁的衬衫,看着有点小。他显得很镇定,按照电视台编导要求的,往哪儿走,站在哪儿,悉数从命。有时他也回头看一看,可能是在找她,不过他很快就被警察按住了脖子。

气氛在热闹中有点悲壮,电视台的导演编了一个很戏剧化的情节,让牛蒡躺在床上,警察进来抓他。钢丝床已经还给方屠户了,老方自告奋勇地把床搬了过来,铺上席子,牛蒡按照导演的要求躺下,警察们很敷衍地扑向他,按住了,铐上,押出去。一点也不好玩,逃犯牛蒡看上去就像是配合着做了个抢新娘的游戏。实际上他踢伤了猫脸,爬上了房顶,他是个悍匪,但在电视节目中,他显得懒惰而无知,疏于防备又不堪一击,确实是法制教育的反面典型。

押出去的时候,导演很不满意,因为牛蒡在笑,还是那种诡异的类似嘲讽的样子。导演说这个得重拍,于是押了第二次,牛蒡倒是屏住了,后面的警察笑了。cut!再来一次。导演说,这小子太趾高气扬了,得把他脑袋押下去一点。警察用力按下牛蒡的脑袋,导演又说这也按得太低了,人物都不在画面中心了,按了好几次,按出了一个比较合适的角度,这下成功了。

男孩心想,用不了多久,人们就可以在电视里看到一个傻瓜,他不会冷笑,没有长头发,也不是诗人,他干过什么事估计人们也不会感兴趣,只有这个低头押走的形象,既沮丧又委琐。他甚至不如朱常勇和老鬼子,那二位享受着好汉的待遇,他们是本地人,一旦上了电视就会引起恐慌,引起人们评头论足,久久不能忘记。只有牛蒡是恰如其分的,完美的,类似寓言,绝不会活生生地硌在人们心里,只是按照某种战术即时地教育一下大家,然后就可以被遗忘了——介于信和不信之间的古怪状态。天哪,你必须做出这副样子,像标本一样扁平而僵硬,曾经存在,已经消灭。

拍完这组镜头,电视台收拾东西,警察押了牛蒡往面包车走去。男孩看见姐姐从里面走出来,站在门边喊着那个诗人,既非凌云也非牛蒡。

瓦西里。

瓦西里大声说:“娜佳,我会给你写信的。写情书。”脑袋上挨了一拳,塞进汽车,一路狂按着喇叭推开围观的人群,仿佛根本就是一辆推土机。它还没消失在巷口,就已经被人群合拢、淹没。

男孩再也没见到过这个家伙,也不曾收到过他的一张纸片。

翌日男孩接到了一封通知书,他被录取了,收留他的学校既不是什么高中也不是烹饪职校,而是非常古怪的化工技校。男孩都傻了,心想自己这副样子难道可以去做工人?当初填志愿的时候,不小心选了个“服从分配”。他觉得自己和牛蒡也差不多,无形之中被某种力量押送到一个地方。有明白人告诉他,化工技校,你惨了,那儿是一群无所事事的小流氓,你到了那地方要么被人欺负,要么去欺负别人,绝对没有第三种选择。男孩的专业是化工工艺,听上去挺文静的,说白了就是当操作工。别人告诉他,这就是适合你的专业,搞维修搞化验都不能让歪头参与进去,操作工没问题,那些化工厂的阀门和吊车并不在乎你的脖子是什么样的。

揣着这张录取通知书,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回家一看电视里正在放新闻。摄影师和姐姐两个,一个坐在躺椅里,一个坐在饭桌上,直勾勾地看着电视机,荧屏上高低闪动的光映在他们脸上。男孩问:“有牛蒡吗?”姐姐摇摇头。男孩说:“这么多天都没有,估计不会有他了。”姐姐说:“可惜啊,拍了好几次呢。”

最后一条新闻播完,天气预报宣布第四号台风即将登陆。姐姐忽然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去死吧。”

后来几天姐姐很低落,找不到人玩,幸好台风来了,刮倒了一些树木,蔷薇街像是中了魔法,瓦片在天空飞扬,自行车颤抖,用毛竹和油毡布搭起来的违章建筑塌了很多。人们躲在屋子里张口结舌,看大自然发威。这样的天气像是一种报复,然而台风过去之后,八月的炎热又死死地钳住了一切,这时你也搞不清楚,到底哪一种才算是报复。秋天还很远呢。

拉门先生来了一次,看到摄影师的大脑袋倒吸了一口冷气,庆幸自己跑得快,没有被强盗打成南瓜。拉门先生安慰了几句,转身走了,不多久拿来了一管药膏,说是香港人送给他的,涂在伤处最是消炎祛肿。姐姐用尖尖的手指挖了一点,细细地涂在摄影师脸上,冷飕飕的很舒服,把个大脑袋涂得亮晶晶的黏糊糊的,有点恶心。拉门先生对姐姐说:“带你去个地方。”

“不想出门。”

“去吧,我的舞厅。”

姐姐瞪视着他,觉得不可思议。拉门先生居然提前完成了他的五年计划,这改变了她对他的看法:一个浮夸无度、志大才疏的青年。然而她有点懒,并不想出去,拉门先生说:“只要你觉得好,我就把舞厅盘下来。”姐姐说:“说了半天原来还没过手啊。”拉门先生说:“转让费我都备齐了,随时过手。”姐姐心想,你还管我喜不喜欢,万一到时候亏本了,你全怪我头上,于是摇头说:“不去。”拉门先生很伤心。摄影师说:“帮他去看看吧,他也找不到人给他出主意。别给人骗了。”拉门先生说:“是的是的,师傅,本来想请你去帮我看看的,你最在行,可是你这脸——”摄影师说:“闭嘴。”

于是他和姐姐顶着毒日,骑着自行车,沿护城河边的公路一直往北。一路上她都在犯嘀咕,护城河边你说还能有什么像样的地段,居然开舞厅。她虽然念大学,但家里是最早做个体户的一批人,知道做生意顶顶要紧的就是地段,地段好的店面什么都能卖掉,否则就只能等喝西北风。到城北一带,前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屋顶,烂糟糟地趴在一堆低矮的屋顶之上。走近了一看发现是一座古建筑,灰沉沉的透着阴气,前面还有一块空地,竖着一个牌坊,牌坊旁边有个招牌:百乐宫。

“什么百乐宫啊,明明是城隍庙嘛。”姐姐说。

拉门先生说:“怎么能说是城隍庙呢,鬼才在城隍庙里跳舞。这里以前是个道观,后来变成毛巾厂的车间,就剩个空壳子大殿,毛巾厂搬了,就成了舞厅。”

姐姐说:“我们走吧,我觉得这里不合适。”

拉门先生说:“看都没看呢,他们老板还在里面等我,一起进去吧。”

穿过牌坊,来到道观门口,里面黑漆漆的,拉门先生率先跨过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她觉得身边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扭头望去是一只猫,趴在门口的美人蕉旁边,很警惕地弓起背。她觉得有点怪,再走进去看见拉门先生已经跑到一堆男人中间去了,那些人坐在大殿的一角,她的瞳孔没适应里面的黑,一时看不清,只听见里面的人在说:“陈勉,钱带来了吗?”拉门先生说:“我再看看,明天做决定。”里面的人说:“随便你,你不想要,有的是人要。”另一个人说:“我们也是看你熟人才给你这个机会的。”拉门先生虚与委蛇地说:“我并没有说不要,我也得筹钱嘛。”

姐姐没说话,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她看到那些人都是赤膊,脖子上挂着金项链,个别人似乎还文身了。开舞厅的都是这种人。她没在意,也没刻意去听拉门先生说什么,他那种虚伪的客套话太熟悉了,根本不需要辨别就能听出来。她在大殿里走了一圈,青砖地面,勉强可以跳跳慢四,廉价的灯管,一排破旧的折叠椅,还有一些音响设备。都不值钱,唯一可取的是这儿显得十分开阔,屋顶极高,梁柱错综,电线纵横,两扇大门之间的穿堂风吹得人有点凉意。然后她又想,夏天还不错,到了冬天岂不是要把人冻死?这时有个人从她身边走过去,她太敏感了,立刻注意到他有一个带着胎记的下巴,她像猫一样弓起了背。

拉门先生后来带着她离开了舞厅,拉门先生说:“地方不错吧?”

姐姐说:“你好像被那帮人揍过哎,自己忘了吗?”

拉门先生说:“过去的事情了,我现在和这几个人混得还不错。当然,只是为了生意,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她并不爱听他说这种乱七八糟的格言,问:“多少钱的转让金?”

“五千块。”拉门先生说,“所有的设备都归我,不过我还得拿钱出来装潢,这地方现在太破了。”

“你是个戆卵。”

这个词她好几年不骂了,念大学以后她文明了很多,现在忽然又骂出来,拉门先生还觉得挺受用的,以为她只是骂他傻,不知道在她的心里从少女时代就积郁的怒火正在熊熊燃烧。在回去的路上,她听他唠叨着自己的计划:这家舞厅以前叫百乐宫,太庸俗了,他们还真以为自己是百乐门,我要把它重新装潢,改头换面,它的名字叫“妍妍舞厅”你觉得怎么样?姐姐听了快要气得晕厥过去,顾小妍陡然变成了一个舞女的名字。她说:“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道观,你白费心机了。”然而拉门先生陷于他的虚妄之中,他觉得她带了一种偏见,当然,她也是为他好,但生意上的事情她并不是很明白——如果他不把这家舞厅盘下来,明年转让费一涨,他的存款速度跟不上行情。再说,就算做亏本了,他把这家舞厅再转让出去,按照涨价的趋势还是能小赚一笔。有很多人都在做这种转进转出的生意,比做小买卖更发财。

姐姐说:“你有没有问问他们,为什么不做了呢?是不是没有生意?这很重要。”

拉门先生说:“他们有更好的生意,开酒吧去了。以后我也要开个酒吧。”

姐姐说:“你要是被人打过,敲诈过,还觉得和他们做生意很自豪,那你就是个戆卵。”

拉门先生说:“我一点没自豪,我可记仇了。但是假如我很清高,不结交他们,又怎么可能去接这个舞厅?这种生意都是在熟人之间过手的。我略施小计骗取他们的信任。你以为我甘心一辈子端咖啡拉门吗?我知道你在背后都喊我‘拉门先生’的,这是一个很侮辱人的绰号。”她不说话,拉门先生又说:“我以前答应过你,要开个舞厅给你跳舞,虽然你现在可以在大学的体育馆里跳,但那地方够挤的,根本不能跳狐步嘛。我就想着这件事,这是我给你的承诺,也是给我自己的。”

姐姐听了有点感动,赶紧说:“别讲了,有点恶心了。”于是拉门先生就闭嘴了。

过了几天拉门先生把事情都办妥了,跑到蔷薇街把姐姐叫走,男孩也要去凑热闹,但他们不让。又来到这道观前面,拉门先生掏出钥匙打开锁,大门发出吱呀呀的呻吟,午后的阳光落在门槛上,里面有一股深沉的凉意。拉门先生说:“这里现在是我的了。”姐姐走进去,里面还是老样子,但因为它真的属于了他,不免也会有一种心理上的亲近感。拉门先生显得有点兴奋,说:“它也是你的。”然后跑到后面,推上电闸,打开灯。梁上的艺术灯都卸走了,只剩几个白炽灯泡,黯淡无光,仅仅照亮了它们自身。他在后面捣鼓了一通,一台四喇叭录音机里传来了音乐。

“跳个舞吧。”他说。

“不是说设备都给你的吗?”

“他们拆走了,不讲信用。算了,我要重新装潢的,原来那些设备太差。”拉门先生说,“顾小姐,赏脸跳个舞吧。”

那个空壳子的三清殿真的很宽敞,地上虽然积了一层灰,但并不妨碍什么。拉门先生伸出手,姐姐心想这家伙春风得意,扫了他的兴毕竟不太仗义,后来发现他眼里蒙了一层泪水,随着两个人在舞池里转动,感到风吹在身上,也吹干了他的眼泪。她想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呢?

拉门先生说:“这么多年了,我看着光鲜,其实和瘪三也差不多,我攒钱攒得都想自杀了。我妈是环卫站扫垃圾的,我爸生病连份工作都没有,现在我终于可以出人头地。这种理想你明白吗?”姐姐只好歪着脸说:“我明白。”拉门先生说:“我知道你有喜欢的男人,我肯定不是你喜欢的那种,我追了你好几年,你越跑越远了,我估计我也追不上你了。我就在这庙里守着等你回来。”姐姐心想,这倒不错,我要是不回来了你干脆在这里出家算了,嘴上敷衍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呢。”拉门先生说:“这个舞厅,不管到什么时候,都向你敞开大门。”姐姐说:“我无所谓,我就拜托你一件事,别叫什么‘妍妍舞厅’。你爱叫什么叫什么,别把我的名字刻上去。”拉门先生说:“其实这代表了我的一种思念,你的名字刻在我心里了。”姐姐说:“你能不能别说话,认真跳舞?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你已经踩了我两脚了。”

于是他们跳舞。她心想,这家伙闭嘴不说话的时候还是很英俊的,她念高中那会儿差一点就被他打动了,他是个不错的人,只是有点蠢,但这种蠢并非发自内心,仅仅是他舞步拙劣。她又想到牛蒡,牛蒡难道不拙劣吗?也很拙劣。这一瞬间她忽然原谅了所有的拙劣,包括摄影师那张被打烂的脸。

这时有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走进大殿,对他们说:“怎么还在跳舞?这儿封门了。”

拉门先生放下姐姐,走过去说:“我是这儿的老板,你们有什么事?”

那两个人说:“我们没什么事,来贴封条。这地方消防一直通不过,属于易着火的建筑,以后都不给跳舞了。”

拉门先生说:“这我才刚转让到手,他们没跟我说过消防的事情。”

那两个人说:“我们管不着,我们只管贴封条。”

拉门先生后来说,转让费是要不回来的。姐姐表示同意,她不想再看见他被按在酒桌上挨打的场面。她说:“你只能再攒钱了。”拉门先生说:“是啊,还好我没把工作辞掉。”于是他又站在波顿酒店的大门口,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糟糕。

这件事并不算很大的挫折,他只损失了五千块。

整个八月快要过完了,天气依旧很热,拉门先生觉得自己精神涣散,不再像过去那样敏感了,什么人提着包进出他都会慢一拍,少了很多踢不死。这令他很烦恼,预感到这份工作快要干不下去了。那段日子他再也没去过蔷薇街。

有一天他在休息室里坐着,帽子里一分钱也没有,觉得有人戳他后脖子,回头一看是姐姐。她说:“我来看看你。”

那天她有点狼狈,浑身是汗,脸上沾着灰尘,像一只从脏水里捞出来的玩具。她从包里掏出两千元,交给拉门先生,说:“另外把钱还给你。”

那笔钱本来给牛蒡的,放在他包里,后来警察抓走他的时候作为证物把包一起带走了,钱没回来,是摄影师给了姐姐两千元,让她还给拉门先生,免得他过于伤心。

拉门先生拖长了声音说:“不急的。”

她说:“急不急都得给你,我明天就回学校了。”

拉门先生没说话,只是站起来,把自己屁股下面的凳子让给她,然后给自己点了根烟,站在她面前抽完了,又点了一根。他一直没说话,姐姐很奇怪地看着他,不说话的拉门先生显得严肃而破碎,她看了很久,觉得快要失焦了。拉门先生说:“这个酒店很不错的,四星级,你住过星级酒店吗?”她摇摇头。拉门先生说:“在上海也没住过?”她说:“我没事住酒店干吗?住不起。”拉门先生就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对她说:“带你去参观参观。”

她也有点好奇,跟着他进电梯,出电梯,打开了某个房间的门,里面也谈不上豪华,只是比较干净整洁。地毯柔软,床单雪白。窗帘有两层,拉开厚的那层,里面还有一层薄的,像纱一样,隐隐看到城市在眼皮底下。这是全城最高的建筑。拉门先生开了冷气,坐在沙发上说:“这里面可以洗澡的。”

姐姐说:“我为什么要洗澡?”

拉门先生说:“我订了这间房,你在这里睡一夜都可以,里面的洗澡间很不错的,龙头带红色的是热水,带蓝色的是冷水。开了冷气,你可以睡一觉。”他又指指柜子里的饮料,说:“这些都可以喝,另算钱的,我付得起。”

姐姐从窗口回来,坐在他对面的床沿上,说:“你想什么呢?”

拉门先生说:“其实我很想,但是现在不想。我快要干不下去了,就算我请客,请你住一次酒店吧,以后我也不知道会去哪儿。”

她说:“你以为我稀罕在这种地方和你在一起?”

拉门先生说:“我没有那个意思,其实我最幸福的是那天在道观里,但是我很倒霉,最不幸福的也是那天。我希望你忘记我的倒霉相,以后能记得,我请你很风光地住过酒店。”

姐姐说:“我觉得你做的这些,从头到尾都像个梦,都很虚无啊。”

拉门先生眼瞅着她站起来走掉,觉得自己失败透了。他在房间里待了十分钟,外面毫无动静,她不会回来了。她是肯定不会回来的。于是他脱了衣服,给自己洗了个澡,出来以后就直奔大街,去找那几个人。他不知道她在回蔷薇街的路上心里一动,差不多明白了这是要出事,后悔不迭地往酒店赶,回到房间敲了很久的门,他已经走了。

那天拉门先生走到康家三兄弟的舞厅里,下午没有生意,该在的人都在。这是他第一次来讲理,康家三兄弟都在笑,拍拍他肩膀,说他运气不好,只能再接再厉、从零做起了。拉门先生很诧异地看见强盗也在其中,就问他:“你回来给他们看场子了?”强盗说:“滚。”

拉门先生走到街上,对面有个西瓜摊。他穿过街道,走到摊主面前,问西瓜多少钱一斤。摊主说一毛二。拉门先生又问:“西瓜刀呢?”摊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拉门先生问:“西瓜刀多少钱一把?”摊主说十块。拉门先生就花十块钱买了刀,又花五毛钱买了个西瓜,放在花坛上,一刀劈开瓜,说:“不错,不用磨刀了。”

按说应该再买张报纸,把刀卷起来,他懒得这么干了,就反手拿着,藏在身后,回到舞厅。那伙人都还在,拉门先生亮出刀,聚在一起的几个人轰地散开了,全都退到后面去抄家伙。拉门先生心想这下完蛋,除了自己以外谁都别想砍得到了,这时看见强盗从旁边的厕所里走出来,毫无防备。拉门先生觉得这个目标也不错,甚至更合适,抡刀劈过去。强盗伸手一挡,西瓜刀并没有把手臂劈断,只是嵌进去一半,拉门先生把刀子勒出来,又照着强盗迅速矮下去的头颅上胡乱砍了三刀。在其余人抄家伙涌上来之前,他扔下西瓜刀,发足狂奔向着派出所投案自首去了。

摄影师活到这一年曾经有过不想活的念头,他走了一生中最大的霉运,挨揍不说,莫名其妙牵连了拉门先生坐牢去了。事情就像一串鞭炮接二连三地炸响,摄影师是个脆弱的人,他不能接受自己成为满街男女老少嘲笑的对象,也不能接受一个二十三岁的优秀青年因为他的缘故从此身陷囹圄。他丧失了生活的勇气。

至于这件事的另一个关键人物,他深爱的女人关文梨,一度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认识十年了,这十年本来可以结婚的,但是阴差阳错,她成了他的情人。考虑到他多年鳏夫,关文梨也离了婚,情人这个词其实很不适用于他们。他们爱跳舞,另一种称谓是“舞搭子”,也未免太宽泛了。终于有一天,在她消失了整整一个月后,他再次跑到派出所去询问,有个年轻的警察很不耐烦地问他:“你是关文梨的什么人啊?”摄影师犹豫了一会儿。情人?太书面化了,会引起警察的警惕。舞搭子?太口语了,警察又不会当回事。于是他郑重地说:“她是我女朋友。”

当时社会风气虽然很开放,但对“女朋友”这种称呼,仅限于青年人使用,而且得是有正当工作的未婚青年。顾大宏和关文梨的年龄,加起来九十岁,年轻的警察像是被谁咬了一口,抬头看着摄影师。摄影师很是得意,觉得自己终于冲破了某种桎梏,说:“对的,关文梨是我的女朋友。”旁边有个老警察乐了,忍不住说:“老顾,早点结婚多好呢。”

到了九月里,姐姐去上海继续读她的大学,男孩去了化工技校,一所著名的流氓学校。剩下摄影师一个人守在照相馆里,脸上的伤还没完全好,但至少是恢复原形了,他很颓废地坐在玻璃橱窗后面,那儿贴了他的作品,各种各样的肖像,穿过这些肖像的缝隙可以看到他的脸。偶尔会有人路过,对他喊一声:“老顾,还在想关文梨呢?”

那个女人应该不会走远,这座城市并不提倡背井离乡,所有人从出生到老死都得在这里,它富庶、温婉,只有在很偶然的情况下才会给你点厉害尝尝。

她家离蔷薇街不远,男孩的学校很远,每天骑车上下学都会经过她家门口,那是一个大杂院,里面住着乌七八糟的人,到了晴天所有的被褥和内衣内裤都挂在半空中。从街道上望过去可以看到她的窗口,位于大杂院的二楼,挂着碎花窗帘,始终静悄悄的。他注意到窗台上有一盆植物在渐渐枯萎,到秋天时它已经死成了几根秃枝。男孩心想,这下我爸爸大概是失恋了。

摄影师恢复原形以后迅速变成了一个老人,不只是白头发和皱纹,他的脸上居然出现了老人斑一样的瘢痕,额前被揪脱的头发再也没有长出来,而且有点耳聋,听到什么话反应都会慢半拍,一旦听明白了又会变得很容易激动。姐姐说这也不纯粹是挨打造成的,可能他的更年期提前到来了,过几年就好了。他有时候还去靳家花园,坐一个小时,喝杯茶,然后离开。他在舞厅通常都穿布鞋,别人一看这打扮就不会再来骚扰他。那时候的舞厅也变得更为大众化,跳华尔兹的人都少了,通常都是些很简单的四步,并且,永远也不会再有探戈舞曲了。他成了一个在舞厅里默默沉思的人,看起来,他一生中余下的时光都该是这样了。

有一天,关文梨回来了,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当她走进苏华照相馆时,用丝巾裹住头,戴着一副口罩,连摄影师都没认出她来。

她果然没走远,住在城外小镇上的一个亲戚家里。摄影师问她:“去那么久干吗呢?”她说本来是想去借钱的,那张欠条上的一万块,不过她真的借不到那么多钱。摄影师说:“借不到就早点回来嘛。”关文梨愣了一会儿,对他说:“没脸再回来了。”

正如姐姐所倡议的,他们应该结婚,这件事并不难,然而两个曾经在舞厅里如此风光的人,全城唯一在公开场所跳探戈的老帅哥和老美女,无法接受以这种方式落幕。结婚倒像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这种羞辱太折磨人。关文梨说,只要她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摄影师的大脑袋,打得七零八落。这一切缘于她,她看见顾大宏害怕,看见顾小山和顾小妍也害怕,看见强盗和独眼以及这条街上的每个人都会感到害怕。

摄影师也跟着愣了一会儿,问她:“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关文梨说:“我想去挣点钱。”

挣钱是个好主意。她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在小镇上开了一家杂货店,生意很小,但这件事至少看起来比摄影师更重要,她虽然爱他可是并不打算和他结婚。一切复杂的恩怨情仇就此简单了。

摄影师没说什么就放她走了。

姐姐是一九九一年回到戴城的,她学的专业是通讯工程,这一批毕业生有些运气很不好,找到的工作简直比劳教还不如,也有一些运气好的,后来平步青云,她属于后者,不过时来运转得再等上十年。

那时她找到的工作是在邮电局上班,第一年相当于下车间,必须做个邮递员。她负责投递的那个片区离蔷薇街很远,没有熟人,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人们看见她穿着绿色的制服,骑着绿色的自行车,在清晨与傍晚出现在街道上。那种自行车都是二十八英寸的女式车,正常女孩子根本不敢骑的,她不怕。车后面挎着两个邮件袋,装着各种信件和报刊,有时男孩觉得这是一种报应,十年前她从汪仙居家的奶箱里偷出牛奶,现在必须挨门挨户送信,仿佛是把曾经偷到手的那些东西再偿还给一个空虚的中心。

她变得老实了,说话不那么嚣张,行事低调,偶尔只在家里发发脾气。她最烦有人提起那两个坐牢的男人,简直不能说,像她这么一个人,自认为接近完美,结果她的爱情在号子里蹲着呢,一个判了八年,另一个连影子都找不到了,根本不知道关在哪儿。在她脱下这身邮递员制服之前是休想见到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她很努力,工作优秀,上过电视。当然不是标兵,她才干了这么几天配不上标兵的称号,而是给标兵做陪衬,发表一下自己的感想。实际上她比标兵也不差,绝无迟到旷工,不怕苦不怕累,想方设法为那些无主的信件找到归属,有时候连人带车栽倒在雨雪纷飞的街道上。男孩在电视上看到她穿着邮递员的制服,非常正派,有一张美丽姣好的脸,简直可以做人民邮政的广告代言人了。男孩心想,嘿,那两个关在牢里的,是不是会有可能在新闻里看到她的模样呢?

有一次他去邮局找她,看见她疲惫地坐在门口台阶上,几个同样疲惫的邮递员一溜排开,他们的自行车也筋疲力尽地歪着车头。那些邮递员在抽烟,她不抽,只是低着头,在下午的阳光中等待着这一天的晚报和余下的信件,像个罪人在等待他的判决书。

定期地,她会收到拉门先生的信,特别简单的一张明信片,从城东那所监狱里寄出来的,上面写着他需要的东西。她很快乐,给他送东西是她最高兴的事情。不过她更惦记的是那个从来也没写过一首诗的诗人,如果这两个男人都站在她眼前,她到底会嫁给谁,只有天知道了。

姐姐工作以后有很多男人追求她,这是必然的,可她最终都没有答应别人。男孩问她是不是在等待着拉门先生出狱,那位还在高墙里糊火柴盒呢,以他的刑期大概还有满满一仓库的火柴盒等待着去完成。她说倒也不是为了他,后来又说:“戆卵为什么非要砍人呢?搞得我一生负疚,真他妈的没来由。”她做邮递员以后在家说脏话已经毫无顾忌了。

“那么诗人呢?”

“别提了。”

“还有那个去了美国的,好像是你的初恋男友。”

“凑一桌打麻将吗?”她看着天说。男孩就不再问下去了。

男孩想,这真的像命运的安排,但命运只是在关键时刻伸出手来扭转一下局面吗?把一切变得更简单或是更复杂?也不是这样吧,每当她看到姐姐的样子就会觉得所有人都在时间中,时间就是命运,除此别无他途。

有一天姐姐对男孩说:“我看见强盗了。”

男孩说:“他在哪儿?”

她说:“跟我去看。”

男孩骑着她的自行车,带着她,走了很远的路,来到她的辖区。在一条很破旧的商业街上,她跳下车子,指着马路边的一个报摊说:“他在卖报纸。”

那个人,被拉门先生砍成了半傻,手上的筋也断了,如果不是医生妙手回春的话,他就得死掉,拉门先生也得死。他剃着光头,戴着一顶卖报人常见的遮阳帽,如果摘下帽子你会看到清晰的三条刀痕。他的报摊很寒酸,用几把凳子拼起来,上面搁着很少的几份报纸,报纸上压着几枚硬币。他自己就坐在一把折叠帆布小马扎上,看着眼前的硬币发呆。

男孩说:“爸爸的欠条还在他手里呢。”

姐姐说:“看这样子是不会来要钱了,都两年过去了。”

男孩说:“欠条在,总之不是件好事,万一哪天他又想起来了呢?”

姐姐打趣说:“他要是真想起来了倒也不错,跑到蔷薇街来,和老顾叙叙旧。”

男孩说:“老顾也跟傻子差不多了,他要是看见强盗或许会清醒过来呢。”

她点点头。两个人感到一阵轻松,没错,那张欠条是不会再出现了,它已经变成了强盗身上的刀疤,阴差阳错地,把这个最难搞的家伙、他们全家的阴影,就此定格在了八十年代。某一瞬间男孩甚至觉得,强盗是无辜的。

男孩想,我们都解脱了,包括姐姐,不过也未必。有那么一天,她去送信,遇到几个十七八岁的小流氓调戏她,对她说:“女邮递员,打炮吗?”

她不太明白打炮的意思,不过看他们的表情就明白了。她跳下自行车,瞪着这几个人,他们哈哈大笑。后来又跑过来一个年纪比较大的流氓,对那几个人说:“你们找死,你们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顾小妍。”那几个小流氓摇头,没听说过。年纪大的那个就说:“她的男朋友,当年一个人提着西瓜刀冲到康家三兄弟的舞厅,三刀砍残了一个叫强盗的老逼样;警察来抓他,他一脚踢飞了一个联防队的,爬到屋顶上,几十个警察堵着他,后来电视台都去拍新闻了。这人现在还关在牢里呢,等他放出来能把你们一个一个都剁了。”那几个小流氓听了感到非常佩服,臊眉搭眼咋舌而去。

姐姐推着自行车往前走,走了一段,她觉得孤独了,她从来没有感觉到孤独但那次孤独找到了她。她撂下车子,站在街上大哭起来。

步入九十年代后,摄影师再也没去跳过舞,他隐退了。如果戴城有个跳舞名人堂什么的,他的照片应该会挂在那里,供后人瞻仰。可惜没有,只能草草落幕,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段传奇故事——那个会跳探戈的顾大宏,真的很厉害,又儒雅又傲慢,后来被人打成了傻子,所以做人不要太清高啦。这就是故事的全部意义。

很多人都以为他颓了,其实不然,他很滋润,每隔两个星期去一趟小镇上,找关文梨叙叙。她在镇上先是开了个杂货店,后来又开了个饭馆,里面还有摄影师的股份。那镇子过去很冷清,没想到一夜之间就成了旅游旺地,到一九九二年的时候,饭馆可谓顾客盈门、生意兴隆。她还卖一种很肥很糇的蹄髈,据说是当地特产。每次摄影师去镇上,第二天都会带一个回来,放家里吃一个礼拜。他在镇上过夜。

可他们就是不结婚。

摄影师还是守着他的照相馆,店面破旧,生意越来越差,曾经有人来和他谈转让的事情,他不干,觉得它既然以亡妻的名字命名,那就不能随便倒了,更不能把这名字交给别人。九二年解放路改建,沿街一溜平房全部拆除,造起了楼,贴着马赛克瓷砖,玻璃窗全都是茶色的,照相馆恰好就在一幢大楼后面。那地方叫做康城歌舞厅,是康家三兄弟的买卖,里面全是三陪小姐,到了晚上热闹极了,唱歌跳舞,喝酒划拳,轰轰的音乐声从里面传来,卡拉OK的嚎叫回荡在夜空中。等到这些声音都消失,筋疲力尽浓妆艳抹的三陪小姐就跑出来吃夜宵。

有时候他们能看见一辆黑色的桑塔纳,里面坐着康家三兄弟,他们已经成了戴城很有名望的生意人,他们开影视公司,有两家歌舞厅,后来还做起了房地产生意,不过这一切都与摄影师无关了。

这条街称之为花街,原先只是因为它名为“蔷薇街”,街上又有很多栀子花,至此它就真的成为花街了,附近的白柳巷顺便也叫柳巷。人们都很快乐地说自己住在花街柳巷。

九十年代,陆续又有人搬离蔷薇街,其中就有方屠户。屠户那时也不再卖肉了,因为没有国营肉店了,他不想做个体户继续抡刀子,根据林雪凤的推测,中国很快就会流行各种冰货——冷冻的鸡鸭鱼肉,冷冻的丸子饺子,甚至冷冻的面条。这在过去是无法想象的,屠户一直记得,人们为了买一块没有冰冻过的“热气肉”,拼杀在菜市场,给他这个剁肉的递香烟抛媚眼,没有人爱吃“冷气肉”。然而冷气时代确实来临了。林雪凤是个商业奇才,她总能准确地预测到行情的变化,屠户在西边的新村里摆起了一个冰货柜台,很快步入正轨。他顺便租了一套三居室,全家迁往新村,蔷薇街的日子就算是永久性地结束了。

摄影师仍然坐在他的照相馆里,旁边的烟杂店和寿衣店都变成了小饭馆,一个卖炒面,一个卖盒饭,到了吃饭的时间油烟弥漫,泡沫塑料盒子四散飞扬。座位不够,食客们就蹲在照相馆门口吃,很煞风景。这且不说,关键是这种小吃店引老鼠,大的在地上跑,小的在梁上蹿,首先把姐姐吓了个半死,其次那些女的再也不肯来光顾他的生意了。

男孩那时已经被化工技校开除,在外面帮人跑婚纱生意,十九岁就挣到了自己那份钱。姐姐比较倒霉,没调进科室里,还在外面做邮递员,不过看上去好日子也不远了。他们都不再管摄影师的私生活,他孤守着照相馆,有一天,他的好运气来了。

他被强盗揍过以后,干了一件非常无聊的事,每天到照相馆里给自己拍一张派司照,一共拍了五十张,全都冲出来。在这些照片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那张脸的变化过程,从一个狰狞恐怖的大脑袋,逐渐缩小,逐渐恢复原形,后半部分可以看出他很帅,脸上的伤让他更酷。他表情平静,或者说像个无所谓的劳改犯,到了倒数第三张,他似乎是疯了,跑到理发店给自己剃了个板寸,扮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倒数第二张是哈哈大笑,最后一张是伸舌头扮了个鬼脸。他把这些照片贴在一张黑色的卡纸上,全是两寸头像,密密麻麻地排列上面,观者无不动容。这套照片他要是心情好了就会拿出来,放在柜台上吓吓人,也展露一下自己的摄影功底。他还挺得意,说那次关文梨来找他,本来是可以把她挽留下来的,后来他搬出这套照片,她就吓得跑回镇上去了。

那次有几个外地的摄影家经过解放路,顺便拐进苏华照相馆,他们是来买胶卷和电池的。摄影师正在吃午饭,他的五十张派司照就搁在柜台上,有一个摄影家看见了,吓了一跳,抬头端详摄影师,又招了那几个人一起来看,大伙啧啧赞叹,问他:“这是您自拍的吧?”摄影师点头。外地摄影家说:“这很厉害啊,非常有力量,可惜尺寸小了点。”摄影师咽下了米饭,跑到里面拿出四个档案袋,里面是五十张扩成十寸的大片。

外地摄影家们看了半天,除了这套以外,还有他当年给姐姐拍的“早晨”,给男孩和关文梨拍的“雨季”,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荷花梅花樱花玉兰花。外地摄影家很有眼光,说:“花就别看了,您的人像拍得不错。而这套照片是世界级的,效果太好了。”摄影师说:“是啊,前年不小心摔的。”外地摄影家说:“您也别不好意思了,这分明是给人揍的,傻子都能看出来。”摄影师无所谓地说:“哦,那就揍的呗。”

那几个摄影家告诉他,南京正在做一个现代艺术展,问他有没有兴趣参加。虽然他籍籍无名,只是一个街边照相馆里衰老无用的小老板,但这套作品从各个方面来讲都不逊色于摄影大师。最关键的是,没有哪个摄影大师能把自己揍成这样再拍一组照片,那种伤痛、悲愤、狂乱,都是独一无二的。摄影师想了想,民间艺术家对这么高深的理论不是很明白,但他觉得去参加展览也不错,这是他一生中从未敢想的梦想。

这件事花了他不少钱,主要是冲印和装裱,还有运输费。他独自去了南京,反正也没人管他。后来男孩才知道,他的作品挂了整整一个墙壁,刊登在两份艺术杂志上。这组照片被他命名为“疼痛”,疼痛1号,疼痛2号,一直到疼痛50号。够吓人的。等他回到戴城时,又上了一次晚报,文化宫给他开了一次摄影作品回顾展,把荷花梅花什么的也拿出来现眼。这下他第二次出名了。

那时人们又想起他了,原来曾经的摄影师顾大宏已经成了知名艺术家,生意又来了。他穿着高帮皮鞋和摄影马甲,坐在一把罕见的导演椅中,跷着二郎腿抽烟。有一天人们惊讶地发现他的头发很长很长了,并且他也不打算把它们剃掉,花白的头发像当年的诗人牛蒡一样,逐渐齐耳,逐渐披肩。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和他谈柴米油盐了。

在苏华照相馆的最后一段时光中,他显得满足而自负,作品还在外面展览着,他享受了一个戴城的小老板不可能得到的荣誉。有一天他昏了头,竟然答应给碧波饭店的女老板拍一套裸照,那也不是全裸,而是半裸,但足够让他再挨一顿打了。

那个女老板也是深爱着他的,她很漂亮,就是长得有点肥,不太会跳舞。过去她认为自己有钱,胜过关文梨十倍,现在关文梨也他娘是饭馆女老板了,生意不比她差,她估计这辈子也追不上摄影师了,只有一个要求,在青春逝去之前请他给自己拍一套比较暴露的照片。当然这事得关起门来干,摄影师没二话就答应了。

于是,那天下午,姐姐恰好提前下班回家,街道静悄悄的,隔壁饭馆里的人都在打瞌睡,她看到苏华照相馆的卷帘门关着,觉得奇怪,就掏钥匙开门走进去看个究竟。她以为最惨的事情无过于摄影师又被揍了一顿,结果看见碧波饭店的女老板衣衫凌乱地坐在里面,摄影师脱剩一件汗衫,扎了个小辫,正在狂按快门。姐姐几乎要晕过去,总算她也见过一点世面,没声张,退出去替他们把门,直到他们完工。碧波饭店的女老板出门时还很亲热地拍了拍姐姐的肩膀。

那是家里最后一次爆发大战,男孩亲眼目睹。他觉得好玩极了,摄影师和姐姐都嘟着嘴,互相不服气,互相觉得对方是傻瓜的样子。姐姐说他这么干很可能会被抓进去,如果他一直这么干,肯定抓进去。摄影师说:“拍人体艺术的我见过,我去南京都见过了。”

姐姐说:“真以为自己是艺术家了?”

摄影师说:“反正比你那牛蒡更艺术家,我很有名气的,上过艺术杂志了,你不知道吗?”

姐姐狂怒:“我知道,不就是被人狂揍一顿吗?你要是再被人揍一顿,你还能上艺术杂志。”

摄影师狂怒:“你一个邮递员竟然嘲笑我?”

姐姐说:“你下次要是再拿牛蒡说事,我饶不了你,我天天跟你说强盗。”

摄影师说:“你还有个拉门先生呢。”

姐姐说:“你还有个独眼呢。”

摄影师说:“再啰嗦我就一把火烧了这照相馆。”

姐姐有点害怕,嘟哝说:“嘴硬吧,你就是因为嘴硬才挨揍,揍完了可以去展览。”摄影师抄起凳子,女邮递员撒腿就跑,跑出去二十米,回过头来对他说:“你到底想娶哪个女人?”

摄影师喘了口气,穿好衣服,抓了点钱塞进口袋。那时天色还不太晚,走得紧的话,可以赶上去小镇的最后一班中巴车。他把苏华照相馆的卷帘门拉下来,锁好,往巷口走去。

姐姐大喝道:“去哪儿?”

摄影师用他三十多岁时一贯平静的语调,头也不回地说:“老子去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