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办事难首先是找人难,人越重要就越难找。

根据贺东航的意见,要尽快找省里有关厅局长汇报情况,把方案所需的经费和征地计划落实下来。但最近国务院有个什么工作组来了,找人挺难,贺东航找马局长几趟扑空之后,就带着甘冲英、索明清、华岩到家里堵人,连堵了两晚不见人归。今晚贺东航下决心要堵出个分晓。

马局长还没回来,马局长的夫人陪他们。夫人姓胡,40岁左右年纪,一件柔软如丝绸的嫩黄色V字领羊绒衫,领口露出一截腻白丰腴的脖颈,一条铂金嵌钻的项链更衬得她雪肤花容。一头青丝波浪翻卷,其间挑染了几缕紫红色,很动感很年轻也很时尚的样子。甘冲英想那马局长还真他娘有福分。

索明清每年总要来几趟,认得马夫人。他介绍了贺东航、甘冲英和华岩,就单手扶墙要脱鞋。马夫人说用不着的,家里乱得很。索明清脱了皮鞋,华岩也跟着脱了,二人穿着袜子,无声地进了客厅。贺东航、甘冲英没脱鞋,鞋底踩在地板上,发出吱的声响。

对马夫人的称呼事先未统一。索明清称她“胡老师”,甘冲英称她“胡大姐”,华岩称她“胡阿姨”,贺东航则称她“马夫人”。贺东航心里说华岩,人家看上去比你还年轻呢,你倒自觉降一辈儿。索明清却觉得“胡大姐”怎么耳熟呢,就想起《刘海砍樵》: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呦罗……觉得这样叫很不严肃,又不便提醒甘冲英。

华岩不失时机地充填谈话的空间。从胡阿姨家里装修的格调,到窗帘的颜色,再到胡阿姨的形象同实际年龄差异太大,容易引起人们的错觉等等,谈得自然又恳切。“胡阿姨”听得抿嘴儿笑,直说华主任真会说话。

看得出来,华岩已经在预演司办主任的角色。贺东航给他明确了,由他暂时主持司办的工作。他自己的理解就是“代主任”。索明清则给他透风,先代着,等那个女人来了,再去掉“代”字。不要急,好饭不怕晚,酒香不怕巷子深。

索明清看着侃侃而谈的华岩,感叹官位对一个男人的巨大作用。当索明清把华岩将要接任主任的消息透露给他的时候,他看到了华岩眼中的异彩。他因华岩的感动而感动。此时一口一个“胡阿姨”的华岩,怎么看怎么像司办主任。他不禁想起自己当年竞争后勤部副部长的位置时,挂在嘴上的话:什么干不了!让我干我就干得了,不让我干怎么知道我干不了?后来让他干了,实践也证明他干得不差,但是他的黄金时光被错过了。提副师那年他48岁,转眼间52了。“年过半百”,吓人!以他的四年副师资历,他有资格朝正师迈进,但年龄又不赶趟,52岁,这是总部明确规定不能再晋正师的年龄,他只能在这个位置上等待退休……

都说官是“公仆”,权力都是人民的。可你要争当“公仆”又被说成是“私欲”,是向人民要权。索明清觉得自己很善于做调解工作。既批评了华岩争当“公仆”的“私欲”,又暗示了贺东航是在“任人唯亲”,被迫重新考虑主任的人选。索明清很欣慰,但不说。他很谨慎,心头上都撑把伞。

小保姆上了果盘。客人面前都有几颗荔枝,一小串马奶子葡萄,几片切成月牙状的蜜橙,配上精致的果叉,马夫人便招呼大家吃水果。小保姆又送上纸巾,为客人续水,取来湿毛巾把马夫人胸前溅上的一滴果渍擦掉。贺东航打量了她一眼,觉得她在这个家里有一定的自主自如感,她对客人的服务不像是流于程式,倒能看出几分发自内心的热情。

索明清感叹马局长工作的繁忙,对武警的一贯支持,待人的热情和办事的实在。马夫人说,十几年了,天天半夜三更回来,家里有他没他一个样,习惯了。他这个人死心眼,吃苦受累不说还净得罪人,那么多厅局长谁都比他潇洒。

索明清说,家里受累,社会受益。

小保姆续水时说:“俺胡姨过生日俺叔也不回来,俺姐要去发寻人启事哩!”

马夫人笑着说:“他连他自个儿的生日还记不住呢,哪还顾旁人!”

又坐了一会儿,贺东航眼见11点了,就说:“老索,马夫人该休息了。”

马夫人说:“休息还早呢,一家人都跟着他成夜猫子了。”

小保姆又端上一盘切得很规整、果肉上净是黑麻点的东西。马夫人就劝大家尝尝,听说是什么高科技。见索明清品尝了一块“高科技”,马夫人就喊了他一声“索部长”,像是不经意地问:“听说部队上战士考学很难?”索明清说:“没什么难呀,自己的战士考自己的学校,总队自己就有指挥学院。”

马夫人说:“有一个亲戚打听考学,听说孩子是特警支队的,表现很好,我说我不懂部队的政策……”

索明清忙说:“这事好办,贺参谋长、老甘都在这儿,老甘就是特警支队的支队长,交给他们好了。”

再告辞时马夫人就没有挽留。出了门,甘冲英就说你老索充什么好人,都这时候了,上哪儿去搞名额?

索明清说,这点小事在支队算什么,把你的私人关系拿下一个,换上这个小家伙,这可是公家的关系,是公关。

“好吧,你老索和华岩继续留下陪参谋长公关,我查勤去了!”

甘冲英自知搞“攻关”不行,他就喜欢军事工作,简单、明快、雷厉风行,多带劲。跟张三李四甜言蜜语地拉锯扯锯,烦!他觉得自己这样才是个真正的军人。

甘冲英走了之后,索明清劝贺东航也回去。贺东航咬咬牙说,就算今天是蹲坑吧,我也把他等回来!说罢钻进汽车,闭眼静等。心里想,论年龄跟马局长差不多,论职务也算相当。马局长是正厅他是正师,如果他不转业职务算是对等,当然转业就不行了,正师干满了四年,才能安排个副厅级的实职位子。这些就不说它了,求人嘛!这求也是总队求政府,不是我求他这个人。如果是为私事求他,那八抬大轿也抬不来我贺东航。为了总队早点拿上钱,征上地,夜等马局也算不了什么丢人掉架。等吧,谁不是被自己的职业和差事左右着,演绎着自己的生活?他掰了半块方便面,狠狠地嚼着,又打开车装VCD,看一盘看过多遍的《米老鼠和唐老鸭》,这是他托黄平在北京买的……

马局长回来差不多凌晨两点了。司机把他扶下车,他有点站不稳的样子,一把抓住贺东航,要往楼上拖,说家里有朋友送的酒头,72度,口感非常好。听索明清说贺参谋长是专门等他,就一再道歉,说老贺太实诚,到宾馆去嘛,北京来了几位客人,正好一块聚聚。贺东航说明了来意,马局长连说没问题,武警的事儿就是咱自家的事儿,特事特办,随到随办。双方立即约定了明天的日程,满怀疲惫的贺东航心里一热。马局长又说:“你,老索,太滑!”说着脚下一个踉跄,真滑了一下。索明清连忙扶住他。

“你,按兵不动……下半场,动大杯……”

蒲冬阳接过甘冲英递来的写有麦宝名字的条子,很为难。

这几年,士兵考学是部队的热门领域敏感事。允许谁考学,就意味着给谁了一次提干的机会。麦宝预考不及格,已是公诸于众的事实,若参加统考,没有名额不说还要触犯众怒,引发士兵的思想波动。这不是小事,也不是支队能办的事。

贺东航来电话,说这事不办不行。要他们马上向总队政治部报告,请求增拨考试名额。要求支队开常委会议一下,把党委的意见向各中队军人委员会通报。蒲冬阳担心只搞这么一个是否太显眼?贺东航说那就再找一个陪着,也说是省里的关系,就提了蒙荷,就是那天自称家里不是干部的女战士。为了慎重起见,贺东航又要蒲冬阳逐个征求支队常委的意见,免得会上有些内情不好说。

甘冲英推开窗户,室内亮堂起来。凭窗望去是训练场。正午的太阳把地面照得耀眼,东一撮西一撮的人影在浮动的暑气下蠕动。甘冲英双手叉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在甘冲英眼里,满场子训练着的士兵就像是一锅爆豆,一会这边爆出了响,一会那边炸出了声。离窗户最近的是个有规则散布着的方形爆豆群,爆豆们正在夏若女的口令下一个一个依次后倒,倒下后原样静躺不动,只把一条令人生威的腿导弹般指出天空。他喜欢火爆的训练场面。

这时一个参谋来报,说是省里有位同志要和支队研究一下处置群体上访的事儿。甘冲英过去接洽了。

那是个瘦脸偏配了副巨型黑边眼镜的干部,一口一个“甘队长”。下楼的时候,甘冲英说:“武警部队,连长叫中队长,可以叫队长。营长叫大队长,团一级叫支队,支队长就是团长,我挂了个‘拖斗’……再往上叫总队长。”

“那你是个副厅级?”

“就那么回事吧。”

“总队长上边呢?”

“那就叫司令了,在北京。”

巨型眼镜说,支队长、总队长还是叫司令好,有气势。甘冲英心里说,以后再议吧。

送走了客人,蒲冬阳告诉甘冲英,增加考学名额的事各大队都同意。有的战士还说,对真能给支队办事的“关系”,再照顾几个也没意见,能理解。总队干部处说,贺参谋长已经跟政治部协调好了,要咱们今天下午就报,他们连夜派人进京,找总部协调。

甘冲英说这么复杂?蒲冬阳说,试卷总部发,加人就得加卷子,不找总部找谁?饭前常委议一下。

“吃着饭说嘛,都一个桌。”

“不严肃,党委会记录咋写,午餐会?”

甘冲英刚躺下小憩,小保姆来电话,要甘副参谋长回家看看边副参谋长。甘冲英问我爸怎么了?小保姆说感冒了。岳父在那边接过话筒说,没有什么事,你忙你的。

当年的边团长已从省军区副参谋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女儿辞世之后,他的情感更加依赖女婿了。

不知道当年边团长和边爱军谁先相中了甘冲英……

献血。干部带头,连首长之后,按序列是:一排长甘越英,二排长甘冲英,三排长贺东航。甘越英抽了200cc。贺东航挤到甘冲英前头,要先抽,他急着到机关办点事儿。甘冲英知道他要进校学习,哼了一声说,你沉住气,别喜得夹不住个热屁。贺东航脸青了。甘冲英横到他前面:你的血比老百姓的金贵?来300。

戴口罩的女护士就是边爱军。她抽了200cc,要拔针。甘冲英攥住她的手腕,我说了300cc,抽。

贺东航压住胳膊上的针眼,追上甘冲英。

“我本来想多要一个名额,没想挤你。”

“你不挤别人怎么过?”甘冲英扬长而去。

头一天干部股透露,甘冲英要进军校学习。今天正式通知,进校的却是贺东航。全团只一个名额。全团一片哗然,可一想贺东航的背景,又都说正常正常……

当天晚上,甘冲英查了头班岗,迎头撞见全身披挂、寒气逼人的贺东航。甘冲英汗毛一紧,问他想干什么?贺东航说:“你想进校,我也想进校,这并没有错。至于上面为什么这么定,那是上面的事情。你抄上家伙跟我到操场,五大技术咱都比一比。你赢了,你进校,我二话不说;你输了,我进校,你少胡说八道!”他拿出张纸,手电棒子照着上面的字儿:

“我五大技术不如甘冲英,自愿放弃进校。”

“贺东航即日”

贺东航仨字上还摁着个大衣扣子大小的血手印,估计是咬破大拇指摁上的。

五大技术是:射击,投弹,刺杀,擒敌,障碍跑。甘冲英冷笑了一声,心说你贺东航跟我比五大技术不是自取灭亡吗?你哪样能占了绝对优势?于是,掏出笔,在贺东航三个字后写下了横眉立目的另三个字:甘冲英。

两个人摆开了阵势,四目交接处能点着根火柴。

“住手!立刻给我住手!”是闻讯赶来的指导员。指导员冲到俩人中间,叉腰站定,说:“无法无天了你们啊?你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战士,不是欧洲中世纪的武士,谁上学那是由组织上定的,你们可以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服从!听明白了吗?”

贺东航、甘冲英没动。

指导员又大叫:“听明白了吗?!”

两个人只好怏怏收了架势,回答:“听明白了。”

指导员放缓了语气,说:“听明白了就给我滚回去睡觉!”

也就在那几天,团政治处主任宁丛龙对甘冲英说:“你们弟兄俩表现都不错。”

这是对甘冲英、甘越英的肯定,甘越英的父亲是甘冲英的大爷,也是村支书。甘越英要参军。大爷说哥俩一遭去,有个照应。

宁主任问:“家里给你俩说了亲?”

是的。是他们当班长的时候说下的。说给甘越英的叫兰双芝,说给甘冲英的叫兰红霞,都是外村女农民。他俩跟她俩见了面,送了彩礼。农村籍的战士,要紧的是退伍前敲定终身。甘越英定亲顺利,甘冲英费了点事,因为他家穷。等到哥俩双双提了干,甘越英就有些后悔。但他的父亲讲诚信,重申婚事是铁板钉钉……

甘冲英简洁地说:“见过面。”

宁主任说:“边团长对你俩的印象都不错。”

甘冲英眼前就浮现出边爱军。全团的光棍干部都知道,边爱军已从军区护校毕业,分到团卫生队。他的心里就有一只小兔子在跳,他深怕主任听到“咚咚”的跳跃声。

宁主任不经意地问:“甘越英最近回了趟家?”

是的。甘越英归队后对甘冲英说,他决意抵制包办婚姻,并到兰双芝家申明了态度。但不知怎的,平日口齿还算伶俐的甘冲英,却说了一句“他到……兰双芝家了……”

宁主任很吃惊:“他住过兰双芝家?”

甘冲英低头回答:“住过一晚上……兰双芝盯他很紧。”

事实上,甘越英曾对他说,他去兰双芝家退亲不成,当晚下大雨,他在破庙里待了一夜。

宁主任似乎担心甘冲英说出什么只能意会的事情,连忙摆摆手,在黄皮面的本上匆匆记了几个字。甘冲英的脸很红,心里的兔子像是要脱口跳出……多年以后忆起这个情景,甘冲英总是宽慰自己没说错什么。到过兰双芝的家是甘越英自己说的,在村里住了一夜也是他自己说的。至于宁丛龙是怎么听的,怎么理解的,那是领导的事情。对一个排长能苛求什么?

后来,就有政治处干部到兰红霞家,还送去了钱粮。再后来,甘冲英就成了边爱军的丈夫。转过年,甘冲英进校了,也是贺东航上的那所陆军指挥学院。他是提了副连职走的。

连甘冲英都没想到,甘越英的婚事结局竟会那么惨,令许多干部扼腕叹息。提干以后,甘越英在一次联谊活动中遇见了一位女航运员,那是他初中的同学,他们有过初恋。于是旧情复燃,甘越英更要坚决退掉与兰双芝的婚约了。女方家里找,各级领导劝,都没有用。宁丛龙想,你住了人家的家,打了人家姑娘的“提前量”,现在要悔约,去找老情人,早干什么了?如不干预,怕要搞出一个当代“陈世美”。就亲自主持了他和兰双芝的婚礼,兼当证婚人。完婚之后,甘越英又坚决不与兰双芝同居。如此三年,团里把他由副连降为正排。又过了一年,终于取消了他的干部身份,把他作为战士复员,最后安排到沙坪监狱当职工。

甘冲英睡意全无,拽起蒲冬阳下象棋。蒲冬阳心情好,闭着眼睛也带笑。不睡就不睡,陪你臭棋篓子解解闷。甘冲英说谁有闷?蒲冬阳说谁有闷谁知道。甘冲英说有福之人不用忙,个别同志三喜临门……当头炮!蒲冬阳从容把马跳,说咱算啥呀,小喜则满而已,有的人是喜上加喜,喜喜相连。甘冲英问啥意思?啥意思你心里明白,蒲冬阳趁机吃掉一门炮。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我也不避讳了。这第三喜虽然残酷,但也是天意,你也别装牙疼,这叫无奈之喜。至于发财,你也犯不着贪污,完全可以走正道,支队嘛,且不说无大污可贪,也太累。你找个女大款,这不是梦。将!最主要的是升官,你是瞌睡了天上掉枕头,赶巧了!将!死棋。蒲冬阳嗅嗅棋盘,抽抽鼻子说“臭”!

甘冲英心里透亮。蒲冬阳指的是他有资格竞争下半年的副总之缺。嘴上却说,哎哟我的政委,你这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千禧之年你女儿高分考上工程学院,去年你媳妇从壁画上走下来,当了大公司的会计师,工资比你还高。今年你升迁,成了我老甘的搭档。总队几千干部,你比谁都美!

蒲冬阳的媳妇来自江南水乡,虽年过40,却长得跟画儿似的。随军多年找不到工作,在家赋闲。甘冲英见了就说,哎哟小嫂子,别让老蒲总把你当画贴在家,要走向社会,让人民群众见识见识武警的中年美女!她终于如愿以偿上班了。

蒲冬阳的小眼里流淌着叮咚笑意。这两年全家就跟在梦里似的。媳妇生怕满招损,在本命年里给蒲冬阳缝了一条红腰带。因是午休,蒲冬阳把腰带捋到小腹底下,由胯骨挂着腰带,腰带托着肚子,一副业余大款的派头。他真诚地希望甘冲英提升。不说人家资历、能力在那摆着,挡也挡不住,就图自己日后耳根清静、办事利索也想把他“拱”上去。虽然刚刚共事,但甘冲英强烈的表现欲、那种固执己见而不虑及他人的作风,已经让他难忍难耐了。

甘冲英陪着苏伟进了候机室。苏伟边走边接听手机,一见贺东航就说:“你们怎么搞的,正团职还弄不上个主任?为什么不直接下文?没说你,说武警哪……”

他们都来接苏娅。贺东航支开华岩才给苏伟解释。苏伟不耐烦,贺东航用眼向甘冲英求助。甘冲英说,参谋长也有难处,需要安排的干部很多。苏伟更不耐烦了,说你们非要调她来嘛,又不是她非要来!贺东航本来还想请他安排有关厅局领导吃顿饭,也不便说了。直到接了苏娅母女,苏娅自己做了解释,苏伟的脸面才好看了。他说,我这个妹妹一事当前总是先替别人打算,贺参谋长找了个好助手。吃饭的事,你找人我参加。

因为要负责组织这场重要的酒会,华岩翻箱倒柜要找身像样的衣服。刘丽凤觉出异常,就问他当主任的事定下了?华岩含糊其辞,说领导有领导的通盘考虑。贺东航告诉他,苏娅是协助他工作,他们的任职命令过几天就研究。苏娅职务高一些,情况不熟,要多支持多帮助。华岩认为这就是交底了。刘丽凤抱着华岩狠狠亲了一口,大笑三声,拍着巴掌说,怎么样?不闹白不闹,闹了不白闹。并马上端起主任夫人的架子,指使华岩要台车,她要去买一只土鸡,一条黄河鲤鱼,一斤沉的,一家三口庆祝庆祝。华岩说,出门就是菜场,要什么车!刘丽凤说,咦,该有的待遇咱就得有,你谦什么虚呀!华岩说要么我去买,她说你还不下价来。华岩就让她换身像样的衣服再出门,刘丽凤拍拍做家务穿的脏兮兮的蓝布衫说,上菜场穿好的,卖菜的就知道你有钱,杀不下价的。等到刘丽凤买了菜回来,华岩见她的情绪不好,就问怎么回事。刘丽凤说买贵了,砍不下价。华岩很不解。刘丽凤叹了一声说,人的气质在那摆着,穿再破也没用,又跟着个司机,一看就是个官太太!

“请地方领导吃饭,是求人家提供方便,尽快实现总队方案。所以首先要把酒喝好,把气氛造起来。”华岩对苏娅说。然后估算了主客双方的出场阵容和酒量底数。双方基本势均力敌。

马局长执意要把宴请放在他们系统的宾馆进行。说武警买单,实际还是武警请嘛。宾主落座,贺东航主陪,索明清副陪,苏伟、马局长在贺东航的左右首。苏伟空出身边一个座,说还有一个客人。贺东航说那我就先说几句,感谢各位对总队方案的支持。马局长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还是用实际行动证明诚意吧!他指了指酒杯。众人就笑了,纷纷说自己酒量不行,有的说血糖高,有的说血脂高,有的说是脂肪肝。苏伟说,贵军这么个身体状况,怎么履行职责?说着冲手机问:“你到哪啦?就等你了!”

贺东航说边喝边等吧,倒酒!就见一个身材魁伟,穿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过来,捧着茅台酒瓶为每人斟了酒,动作稍嫌机械,但还敏捷。甘冲英注意到他给刘副局长倒酒是用的另一个酒瓶。

酒过三巡。华岩深知自己的地位作用,率先起立单敬,先敬了苏伟。敬到马局长,马局长说,我比你大五岁,你五杯我一杯。华岩说好,马局长定了咱执行。就喝了个五比一。刘副局长说,我跟马局同岁,按一个规矩。他是西北地区来挂职的,把“我”说成“饿”。华岩就有些为难。刘副局长说,怎么他行“饿”(我)不行吗?蒲冬阳上来解围,说华主任确实不行,减半吧,大两岁加一杯。刘副局长说,哎,老蒲你咋哩嘛,你老婆在饿们(我们)系统上班,你胳膊肘子咋往外拐!蒲冬阳赔笑说,说不定过个年把我也转业过去呢,给刘局长当个助手,总该照顾一下吧?刘副局长说,饿(我)这个系统,转业军人想进的多得哼(很)。你想来,饿(我)还说了不算。甘冲英想,老蒲开这个玩笑干什么?副师职干部转业讲个自愿,你刚提了职务,谁让你转业了?掉这个价!那刘副局长却顺着话题往下说:“你们问问这位老总,进来是不是容易?”他向倒酒的魁伟汉子招招手,那汉子立即过来,向刘副局长倾斜了身子。

贺东航问他:“刚转业的?哪个部队的?”

刘副局长说:“旅长,在酒店当副总,副处级。”

魁伟汉子说:“副旅长,去年精简整编下来的。两位局长很关心,让我在局直属单位先干着。”

蒲冬阳、华岩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甘冲英拿过刘副局长的杯子,提到嘴边轻轻一抿,冷笑道:“副旅长业务真不熟练,给刘局长倒的酒度数太低。”

刘副局长一点不脸红:“怎么搞的嘛,跟你们说过多少回,跟武警同志不准玩对付鬼子那一套。”

苏伟说:“马局长,这种事你也能容忍?”

“副旅长”一脸尴尬,忙说:“我替刘局长自罚个大的。”

贺东航把他往旁边一拨拉,说:“你还不够格。”

贺东航并不馋酒,但在因公因私的酒场上却从不耍滑,人家给倒了水,他一喝不对还要换成酒。有时喝多了也恨自己,但是怎么办呢?请人家喝酒,自己不喝光让人家喝?人家请你,不喝不是驳人家的面子?首长让你陪酒,不喝让你去什么?这样一问,他场场都得喝。蒲冬阳提了个转业话题自找难堪,但老刘讲的是实情,想驳还没话驳。这回抓了他一杯水,就不会轻饶他。他把一大杯酒摁在刘副局长跟前。马局长说:“苏秘书长批评得对,老刘败坏酒风错误严重,应当自裁。”

刘副局长掏出个能照相的手机说:“饿”(我)给各位照张相吧!贺东航摁住他的肩,把杯子送到他嘴边上,刘副局长挣扎着接过酒杯,贺东航就攥住他的手腕子半劝半灌,一大杯下去了。众人鼓掌叫好。

“副旅长”亲自端一条鱼上桌,请大家慢用,想挽回倒酒的影响。苏伟说,你报个菜名!“副旅长”没思想准备,但反应还算快。他用手掌指鱼,认真报道:“鱼。”苏伟点头,说部队干部实在。

索明清想缓和气氛,自斟了大杯敬马局长,代表后勤部,感谢马局长的支持。马局长比索明清年轻,不便用年龄大小论酒,但他说能者多劳,要索明清也跟他喝五比一。索明清把马局长小杯里的酒往自己的大杯里倒了点,端起拳头大的杯子仰脖干了,马局长只在小杯口上抿了抿。索明清拉着蒲冬阳走到马局长身边,轻声说:“麦宝考学的事,落实了……”

马局长一时回不过神:“卖宝?卖什么宝!”

索明清俯身耳语……马局长笑了:“噢,小保姆说的个事儿,我告诉她不准麻烦你们,你们倒当了真。”

索明清说,局长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坐下就提不起情绪,怨自己犯贱。

贺东航同情蒲东阳和索明清,也有点同情自己。就对那条袒胸露肚的鲑鱼很不顺眼,叫道:“华岩,把这条鱼退回去,味儿不正。”众人一愣,华岩端开了鱼,“副旅长”接过去低头端走了。

传来一阵极富感染力的女人笑声。大家转头朝外看时,门口已闪进一位约摸三十五六岁的少妇。时间才是初夏,别人还穿着长袖衬衣,她已换上了酒红色金丝绒旗袍,捂了一个冬天的胳膊腿儿乍一下露出来,白得格外耀眼。她的丰腴略显夸张,在别人就算胖了,偏她长了一副玲珑的骨架,那丰腴就只显得珠圆玉润,恰到好处。少妇的旗袍上用金线和彩色珠子绣出只金碧辉煌的凤凰,随着她的腰肢轻摆,那凤凰仿佛就要飞下衣裳。少妇一边笑一边走,一边好像漫不经心似的把屋里每个人扫了一遍。被扫到的女人还罢,男人们无不在心中有了各式各样的想法。

少妇径直走到苏伟的空位,连声说不好意思,临出门接了几个电话,我自罚三杯。

苏伟介绍说:“大东房地产开发总公司董事长、总经理罗玉婵女士。”

罗玉婵同马局长、刘副局长很热情地打了招呼,苏伟又向她介绍部队的客人,每报出一个职务姓名,她都很动听地复述一遍。介绍到甘冲英她噢了一声,做出久闻大名的表情。“特警支队,太神奇了,改日我登门拜访,门卫可要放行。”介绍到苏娅时,她很优雅地颔首微笑。说:“早听说苏秘书长有个漂亮妹妹,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看岳泉市挑不出第二个了。”苏娅笑笑说:“罗总是在夸自个儿。”

甘冲英器宇轩昂地站起来,就像在作战室里。他说罗总先吃点东西,我敬苏秘书长,感谢他给我们送来一位好干部。贺东航、索明清说,这个提议好,响应一杯。甘冲英喝罢就为苏娅夹菜,贺东航说请用公筷,甘冲英说这是嫌我不敬首长了。俩人不离座席,各自斟满大杯,目视为敬,举杯为碰,咕嘟干了。

罗玉婵抓着这个空当举杯:“我借花献佛,敬武警各位首长。敝公司经营房地产,同行业当中称得上领先一筹,恳请武警首长关照,如有幸合作,当不胜荣幸之至!”

苏伟说:“老马、老刘,这杯赞助。”

贺东航终于捕捉到了苏娅的目光,示意她敬酒,苏娅笑着摆头。贺东航就说,老蒲,是不是该和局长们喝个家属就业酒?蒲冬阳连忙说参谋长点将了,这酒我该敬。特支的家属就业,二位地方领导确实帮了大忙,我老婆又在受益之首。

刘副局长人没醉舌头醉了,不服从嘴领导。蒲冬阳敬他时,他叨叨:“咱……一个系统,你老婆调过来,是……局长批的,饿……饿(我)办的……咱一个系统……”

蒲冬阳端杯:“感谢刘局长。”

刘副局长晃荡几下,腿也有点醉了:“你老婆……哪像……40岁!不像,不像……”

蒲冬阳保持着笑容。

“就是……不像!饿(我)不喝!……饿,饿……一个电话,她,她……就得过来……替饿(我)喝!”

蒲冬阳放下杯子。

“你,信……不信!”

蒲冬阳倒沉稳下来,站正了身子说:“老刘,你这话老蒲还真不信。我老婆今天要是来了,我这个蒲字让你倒着写。要是来不了,你这个刘字……”

马局长夺下刘副局长的杯子:“老刘,别说醉话!”

“你……不信?”刘副局长掏出那个能照相的手机,乱摁一气。

贺东航探起身子抓过刘副局长的手机,说,高级。他像站不稳,一失手,手机掉进了水煮鱼里,他连说喝多了喝多了。华岩赶紧拿勺子捞,那手机滑哧溜的不好摆弄,像条活鱼。当它终于同辣椒、葱姜和鱼肉片子一同出锅时,仍在红汤频滴。华岩喊小姐快拿去擦,说这是原装的,肯定进不了水。甘冲英说那就是进味了。苏伟、苏娅、罗玉婵们都捂嘴笑。

马局长招呼:“满上,我陪贺参谋长喝。”

二人四目对视,击杯有声,昂头而干。

贺东航说:“局长一直蓄势待发,果然好酒量,我再陪三杯。”

这时刘副局长已经躺在沙发上安静下来,满桌没什么大动静,只听马局长一声含混的“喝——”舌头也想脱离嘴。苏伟使眼色,罗玉婵十分婀娜地站起来:“我陪参谋长一杯。”声音里透着气质。

贺东航说罗总客气,就招呼服务员倒酒。苏娅平静地站起来,满上一大杯茅台说,罗总,我先陪你。

苏伟喝道:“苏娅,你干什么!”

苏娅举杯,向罗玉婵微笑。

罗玉婵也优雅地举杯齐眉。

甘冲英摇摇晃晃站起来,要夺苏娅的杯子,苏娅轻轻一闪,缓缓喝干杯中酒。

罗玉婵嫣然一笑,倾杯。

马局长努力站稳身子,湿漉漉的右手抓住贺东航的手紧握,左手软软地摆了摆,去拍贺东航的肩。说:“喝酒……我不行;应酬……你不行。你这哪里是……要钱?是索命!喝得最实在!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从今往后,武警的大钱,书记省长批的,我,按数划拨,若是扯皮延误了,你……告我。小钱,只要是该花的,你贺参谋长只管开条子,我……见字掏钱!”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敦,杯子的高脚就断了。众人鼓掌。

贺东航倒没话了。他抓起刚才的那一杯酒,躲过苏娅、华岩的阻拦,强笑着要喝,被马局长夺了过去。马局长也像失了手的样子,咣当一声,连杯子带酒进了水煮鱼锅。众人又一阵欢呼。

华岩把甘冲英扶进洗手间。甘冲英搞不清自己来干什么,一屁股坐在马桶上,命令华岩:“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