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北方的夏日,天特别长,虽然已是傍晚,天空依然残留着夕阳的余晖。起伏不平的草原上,散落着几处白色的,鹅黄色的蒙古包,像几粒饱满的珍珠镶嵌墨绿色的丝绒上。宝石蓝一般的天空,静谧得像一张半透明的大幕,一群群、一队队晚归的牛羊和骆驼走在天地之间的起伏线上,小羊咩咩叫声隐约飘来,一幅美丽草原晚景。

远处的蒙古包内,透出淡淡的灯光,画面的两边各自出现两组汽车的灯光,虽然来自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似乎又是在朝着同一个目标运行……

巴雅尔家的蒙古包外,风力发电机的风叶在转动着,包里灯光明亮,包外的牛粪灶前,有几个人在的烧火做饭,冒出团团蒸气的白烟……

红军方面的两台越野车和蓝军、基地的两台越野车相对开来,在巴雅尔蒙古包前同时停下。这边魏嵩平、庞承功、梁明辉和陆雅池下车,那边陆元衡、康凯、肖书悦、梅雨晴也下了车。双方一见面,都有些发愣,没有那种常见的客套和寒喧,一时有些尴尬……

柳成林听到外面狗叫和车声,从蒙古包里跑了出来,哟,全到了,快进来吧。

魏嵩平首先打破尴尬,大步走到陆元衡面前,老陆啊,请吧。康团长,田参谋长,哦,雨晴,我们的舞蹈家,请请请……

梅雨晴热情地打招呼,魏师长,你好。

几个人陆续向蒙古包里走去。陆雅池正好走到康凯面前,康凯看了陆雅池一眼,陆雅池怔怔地望着康凯,似乎想说出点什么,却只是淡淡一笑。康凯也含蓄地笑了笑。二人最后走向蒙古包,快到门口时,康凯赶上一步,掀起门帘,把陆雅池让了进去。

蒙古包内铺满地毯,三排小桌上放着银盘,盘内盛着热气腾腾的羊肉。康凯,肖书悦和庞承功、梁明辉等分坐两侧,面对面而坐;对门口的中央处并排坐着魏嵩平和陆元衡。陆雅池坐在靠魏嵩平一侧,梅雨晴坐在陆元衡的一侧。每人面前的小桌上摆放着银制餐具、酒杯,盘里是奶酪,碗里是奶茶。小桌上面是冒着热气的羊肉和奶茶,桌旁是正襟危坐而且显得冷静甚至冷漠的庞承功、康凯等人,形成比照反差,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陆元衡看了看在坐的几位,又看了一眼魏嵩平。魏嵩平发现有些冷场,招了一下手。柳成林立即捧着一瓶酒站到魏嵩平身后。

魏嵩平看了看康凯和庞承功,打破沉闷,各路豪杰,今天,我是借草原拥军模范巴雅尔大叔家的宝地,把大家请来,想和大家聚一聚。对抗演习预先号令下达了,大家都在忙着准备,演习真开始了,双方又都见不着面,就是见面也带着一种对立情绪,不如利用战前的一点空闲在一起坐坐,这也是我由来已久的心愿。从我们进入陆司令的地盘驻训至今已有三个多月了,庞团长和康团长各为其主,整日磨拳擦掌。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我今天把双方几位主将拉到一起,吃个团聚饭,喝个亲情酒,这也算是我的一个创意吧。柳股长,先把酒给大家满上。

柳成林走上来,给每个人一一倒酒。

魏嵩平借着倒酒的时间又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有人理解为人生短暂,要及时行乐。我以为,这种理解有些片面。其实,我觉得这是一种豪气。今天在坐的,不论男女,都是军人,能坐在这里相聚,就是一种缘分。演习场上是对手,演习结束是战友,我们的目标是敌人。今天,咱们丢开胜败输赢,彻底放松一下,好好喝上一杯,来,让我们为缘分、为友谊干杯。

魏嵩平举杯一口喝尽,陆司令,请。

陆元衡笑笑,也端起杯子。庞承功看了康凯一眼,与梁明辉一起端起杯子。康凯、肖书悦也端起杯子。陆雅池没有拿酒杯,举了举手中的饮料。梅雨晴给杯子里加了点矿泉水。几个人一起喝了起来,但并不爽快。

巴雅尔、乌兰走进来,从盘子里拿起羊肉,用刀割下来,分给每一个人。

魏嵩平对陆元衡说,场白我讲了,酒我也带头喝了,从资历到年龄,你都比我深比我长,是老大哥,你说两句吧。

陆元衡放下筷子,在基地参与了近百次的大小演习,战前红蓝军双方坐到一起喝酒,这还是头一回。我很感谢魏师长的一番苦心。我借魏师长的话题发挥一下。刚才魏师长借用曹操的话发感慨,这倒让我想起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的故事。曹操说,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古人尚且有如此大丈夫气魄,作为当代军人,我们不仅要有大志和良谋,还应具备宏韬大略的智慧,有面对强敌、敢于胜利的气概。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这次楚副司令沙场点兵,你们二位团长再次披挂上阵,英雄没有高低,胜败兵家常事,我预祝二位打出气慨,打出战术,打出你们的大志良谋来。我敬二位。陆元衡一饮而尽,顿时气氛活跃了起来。

庞承功和康凯都略有激动,对视一眼,双双举杯一饮而尽。

魏嵩平活跃起来,咱们就是为了放松放松啊,开场之后,咱们就不再谈演习了,好不好,陆司令?

陆元衡说,是酒司令,当然听你的。

好,我刚才说今天能坐在一起是一种缘分,绝对是缘分。面上的关系大家都清楚,你们看,陆司令是我的老领导老大哥,又是承功的准岳父;康凯和明辉搭档在先,书悦和康凯、明辉和承功各自搭档在今,雨晴和康凯是夫唱妇随,雅池和承功即将歩入红地毯……

梅雨晴插了一句,魏师长还是我们的月下老人。

魏嵩平喜不自禁,能为你们这样两对佳人牵线是我的福份。还有一对关系大家未必知道。我提议,先让一对久别重逢的兄妹喝一个酒。

梁明辉不明白,兄妹?

魏嵩平解释,对呀,康凯,雅池,来,你们俩先喝一个。

梁明辉奇怪,他们俩是兄妹?

魏嵩平说,梁政委,你这就孤陋寡闻了吧。

肖书悦也很惊讶,这……不可能吧?

魏嵩平找到了话题,你们的康团长跟你保密就是了。雅池和康凯从小青梅竹马,不是兄妹胜似兄妹,失去联系二十多年,这次意外地在基地相逢,这不是缘分吗?这么一来,我们在坐的就更是亲上加亲了。话不用多说,情全在酒中,咱们今天就要喝个亲情酒、友情酒、缘分酒、团聚酒。雅池,你先跟你哥哥喝一个!

陆雅池迟疑着,不知如何是好。

梅雨晴鼓励,雅池,跟你哥喝一个吧。

陆雅池端起杯子站起走上前来,康凯也忙站起来,二人相视一笑。陆雅池先喝下去,康凯也喝下去。又是一片笑声。

魏嵩平紧接着,下一个节目,妹婿跟大舅哥喝一个。

庞承功一愣,不知是举杯还是不举杯,坐在他身边的梁明辉推了他一把。庞承功端杯起身。康凯无奈地摇头苦笑,也拿起杯子。

柳成林马上走过来给康凯倒满酒,二位团长,我真为你们高兴啊,看来,你们的握手比交手更有意义啊。再给庞承功倒酒。

魏嵩平助兴,对对对,小柳这话有水平。

陆雅池静静地看着他们。庞承功走到康凯跟前,二人碰杯,笑着把酒喝了下去。肖书悦有些看糊涂了。陆雅池注意着康凯。梅雨晴却在注意陆雅池。

柳成林,好事成双,来,二位团长再来一杯。原来是不打不相识,现在是亲上又加亲……

门外,乌兰探头朝里看着。巴雅尔拿着哈达要进去,被乌兰拦住,爸,你急什么,让人家先喝几杯……

康凯和庞承功又各自喝完一杯。庞承功喝完酒,转身回位。

魏嵩平又说,哎,庞承功,妹婿敬大舅哥怎么就这两杯呢?

柳成林又给庞承功倒满酒。柳成林转身再给康凯倒酒。庞承功拦住柳成林,等等。康团长,这么说来我算你未来的妹夫了,雅池不大喝酒,我替她,连喝两杯,代表我俩敬你和嫂子,我先干为敬。说完,庞承功连喝两杯,而后又让柳成林把酒倒满。

魏嵩平笑着点点头,他为自己的导演成功而感到满意。

康凯也倒上酒,看到庞承功如此豪爽,不免有些敬佩,没想到庞团长如此海量,我……甘拜下风。

陆雅池看了康凯一眼。

庞承功主动出击,这好像不是你康团长的风格吧?

你嫂子也不会喝酒,我代她敬你,祝你和雅池幸福美满。庞承功与康凯把酒喝下。

魏嵩平非常高兴,好啊,这酒喝得好,喝出了水平,喝出情感来了。

陆元衡沉默不语。

魏嵩平又出题目,你们不能搞大男子主义,代来代去的怎么行?下面,请庞团长携未婚妻和兄嫂喝一个,来,大家欢迎!

掌声中,庞承功和陆雅池举杯走到康凯和梅雨晴面前。

梅雨晴突然一摆手,等一下。

场上顿时安静下来。

梅雨晴说,我办完手续很快就要回N国,很可能赶不上喝你们俩的喜酒,今天就借魏师长的酒来个提前量,我和康凯以兄嫂的名义敬你们这对新人,你们俩呢也当着我们的面喝上一杯交杯酒,雅池,请你换上真酒。

陆雅池为难地说,嫂子,我不会喝酒。

梅雨晴为陆雅池换上真酒,这杯酒可是你的诚意,不能掺假。

陆雅池一脸痛苦状。

庞承功急忙站起来,我代行不行?

梅雨晴说,喝交杯酒,你一人怎么交?

庞承功被堵了回来。

康凯也站了起来,那我来代她喝。

梅雨晴说,你没醉吧?雅池是嫁给承功呢还是嫁给你呀?

康凯被噎了回来。

陆雅池恳求,嫂子,你饶了我吧。

梅雨晴突然转对陆元衡,话中有话地说,这得让你爸来作主了。陆司令,你看是让你女儿来真的还是来假的?

陆元衡对梅雨晴的弦外之音自然心知肚明,笑了笑说,雅池,这样的场合,你能不喝吗?

父女俩用目光交流着。

陆雅池突然一反常态,喝就喝,来真的!

天一点黑下来,蒙古包的灯光显得更加明亮。

魏嵩平又出了新节目,下面,我要跟庞团长和康团长一起喝一个,来,康凯,承功,你们俩都满上……

肖书悦悄悄地走出蒙古包,出门就急匆匆地走向蒙古包外的草地上,他憋急了。魏嵩平的声音传出包外,康凯、承功,你们俩一起敬陆司令,敬长辈……

陆元衡说,魏师长,应该先敬你……

魏嵩平说,肖书悦呢?哎,肖参谋长哪去了!人呢……

肖书悦尿完,没有回去,掏出烟抽起来。蒙古包内的气氛已经被酒精燃烧了起来。柳成林来回倒着酒,酒杯来回的碰撞。

魏嵩平已搂着康凯的肩,康凯,你比承功大几岁,经历也比他多一些,千万不要计较他年轻气盛,你可要多帮他才是。他跟雅池的结婚报告都打了,演习一完,俩人就准备办喜事,今后,承功的进步可就靠你了。你说,我说的对不?

康凯没说话,只是点头。陆元衡看了看康凯。魏嵩平又一手拉着康凯一手扯着庞承功,把二人拉到一起,承功啊,你虽然学历比康凯高点,可论带兵的经验你远远不如你大舅哥,这点你承认不承认?

庞承功点头。梁明辉看着他们。

魏嵩平有些醉意,那你就要多向大舅哥请教,虚心向人家学习,我看,你们以后多交流,互相取长补短,对抗不是目的,共同提高我军的战术水平才是最高目标,你们说对不对?

康凯和庞承功只有点头。

魏嵩平拉着他们的手,来,握握手,好朋友,都一家人了嘛。

庞承功伸出手,康凯也伸手。二人手握在一起。陆元衡皱了皱眉头。陆雅池掏出两粒药片,交给陆元衡,陆雅池拿过一个杯子,我去给你倒水。陆雅池走出帐篷。牛粪灶旁,陆雅池一边倒水一边悄悄地跟乌兰、巴雅尔低声说了什么。

乌兰点点头,陆姐,你就放心吧。

肖书悦走过来,沉着脸,陆军医,你们红军这算是唱的那一出啊?

陆雅池笑脸相对,你就耐心往下看,好戏还在后头呢。

陆雅池和肖书悦走进帐篷。陆雅池把水杯递给陆元衡。

魏嵩平发现了肖书悦,你小子躲哪去了?罚酒,罚酒……

正在这时,巴雅尔和乌兰拿着酒壶,手捧哈达走了进来。

巴雅尔开始了他的节目上,解放军是我们蒙族最尊贵的客人,今天我巴雅尔特别高兴,女儿乌兰代表我们全家,也代表我们草原上的乡亲们向各位首长送上我们蒙族的祝福。

在座的人都鼓起掌来。

巴雅尔拿着哈达一一向陆元衡、魏嵩平、庞承功、梁明辉等献上。乌兰端着一只银碗走到陆元衡面前,乌兰看了陆雅池一眼。

陆雅池示意乌兰向魏嵩平敬酒,今天的主人是魏师长。

乌兰端着酒来到魏嵩平面前,魏师长,今天是你把这么多客人请到我们这小小的蒙古包里,给我们带来了朋友和欢乐,我们心里特别感激,我给你献上一支草原上的歌,表达我们对你的祝愿。

魏嵩平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脸红红的,端着乌兰献上的酒,笑着,哎呀,我已经喝多了,我能不能不喝了……

乌兰笑着摇摇头,接着唱起歌来……乌兰的歌声在蒙古包内回荡着。柳成林笑着,痴痴地望着乌兰,没人给他敬酒,他自己倒酒自己喝着。乌兰一边唱一边伸手请魏嵩平喝酒,魏嵩平只得喝下去。一曲终了,众人热烈鼓掌。

魏嵩平已经有些醉了,舌头有点发硬,光有歌没有舞不行,欢迎我们的舞蹈家来一个,和这位姑娘……载歌载舞……

乌兰说,可以,不过,魏师长,我们来一段你得喝一碗。

魏嵩平一拍大腿,没问题!

乌兰邀梅雨晴起身,巴雅尔大叔把两只盛满酒的银碗放在梅雨晴手掌上。梅雨晴随着乌兰的演唱跳起舞蹈来。两只银碗在梅雨晴的手中慢慢翻转着,却始终碗口朝上,没有洒出一滴酒来……

乌兰也把酒碗搁上头顶,边唱边舞,在场的人们合着节奏拍着手。众人为她们优美的舞姿的独特的绝技拍手叫好。乌兰唱着来到魏嵩平面前,双手递过酒碗,魏嵩平只好接过喝下。康凯得意地看着。肖书悦嘴角挂着一丝冷笑随着歌声停止,梅雨晴停在到陆元衡跟前,双手托着两只盛满酒的银碗,笑着望着陆元衡,陆司令,请。

陆元衡不觉一愣。陆雅池给乌兰使了个眼色。

乌兰从梅雨晴手里接过酒碗,魏师长答应喝的酒,怎么能让陆司令喝呢。说着把两碗酒送到了魏嵩平面前。

魏嵩平有些打晃起来,哎,我不能再喝了,真不能再喝了……

肖书悦端酒欲起身,被康凯拉住。

陆雅池突然站起来,魏师长,按照蒙族的规矩,这酒不喝可是不行的。

魏嵩平,不行不行……再喝真不行了。

陆雅池从乌兰手中拿过一碗酒,魏师长,我看得出来,今天你特别高兴,也特别成功。

魏嵩平笑着,大家开心就好,开心就好嘛。

陆雅池说,那好,师长,你是我和承功的月老,我想陪你喝几杯。

魏嵩平一怔,你,你不是……不会喝吗?

陆雅池一反常态,我嫂子说了,今天不喝不行。

魏嵩平并不把陆雅池放在眼里,好啊,你,你说……怎么喝?

我喝多少,你喝多少,这两碗我先喝了。陆雅池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又拿起另一碗。

庞承功一愣,雅池你!……

梁明辉拍拍庞承功,示意他有好戏看。

陆雅池已经把第二碗酒喝下去。

全场静下来。两只酒碗再次倒满。魏嵩平看看陆雅池,又看看在场的人们,慢慢端起碗,艰难地喝着……乌兰又托着一个盘子端到陆雅池和魏嵩平面前。上面盛着三大碗酒。

陆雅池不答话,又拿起一大碗酒,一下喝进去。

庞承功立即站起来阻止,雅池,你怎么啦?

魏嵩平瞪大眼睛,……雅,雅池,你,你还……魏嵩平两眼发直,慢慢伸手去端酒,但已经站立不稳,摇晃起来。

柳成林忙扶住魏嵩平,师长,你……

魏嵩平醉了,我,我今天……特高兴……雅池跟我喝,我不能不……话没说完,就瘫倒了下去。

一辆越野车开过来朝野狼团指挥所开来。哨兵拦住车,陆雅池开门下车。

陆雅池对哨兵说,我找康团长。

肖书悦正好走过来,看见陆雅池,陆军医,早上好。

陆雅池问,我哥在吗?

肖书悦仰仰头,在那边山坡上呢。

陆雅池朝山坡那边看去,坡后面传来砰砰的枪声。

肖书悦说,他一早就上那去了。

陆雅池有些不明白,你们在打靶?

你去就是了。哦,正好,给他捎上些子弹。肖书悦把一盒手枪子弹交给陆雅池。

山坡背后是一望无边的牧场,缓坡上是一片小树林。康凯站在距离几棵小树二十多米的地方,在用手枪射击。小树上挂着几块木板,木板上画了圈,有的已经打得布满了弹孔。几枪打完后,康凯换了弹夹,微微看了看靶子,而后背过身去,默数几下,然后突然转身,几乎不用瞄准地连续快速击发……砰砰砰砰……随着枪响,几棵树上的木靶一个个被击中。康凯一直打到没了子弹,才慢慢退下空弹夹,仰面朝天地躺到地上。他看着天上的蓝天,白云……微微闭上了双眼。

康凯拿着空弹夹的手,下意识地动了动。陆雅池默默地抽走空弹夹。康凯惊醒,腾地坐起来,惊愕地望着蹲在面前的陆雅池,雅池,你怎么来了?

陆雅池不答话,在他身边坐下,把子弹盒拿出来,一粒粒地往弹夹里压子弹。康凯挪了挪屁股凑近了些,雅池,你也打几枪?

陆雅池摇摇头,枪是你们男人玩的。

康凯笑笑,庞承功没事吧?

陆雅池把压完子弹的弹夹递给康凯,回去就吐了。

康凯把弹夹推进枪里,关上保险,昨晚好在杀出你这匹黑马,放倒了酒司令,不然的话,我和承功都得成为一堆烂泥。

陆雅池话含讥讽,那岂不更好,人家就是来和稀泥的嘛。楚副司令点你俩的兵,你们让几杯温酒就变成了泥……说着伸过手来。

康凯会意,从口袋里掏出四个空弹夹递给陆雅池。

陆雅池一边装着子弹一边说,狼哥,我想问你几句话好吗?

康凯看了陆雅池一眼,你说吧。

这场演习你准备怎么打?

康凯笑笑,是魏师长叫你来的?

陆雅池摇摇头。

那就是庞承功。

没人叫我来,是我随便问问。

康凯叹了口气,掏出块布慢慢擦起枪来。

哥,你要是觉得是机密就别说了。

康凯苦笑道,打场演习有什么机密不机密的,该怎么打就怎打呗。

陆雅池压着子弹,再帮人家插红旗?

康凯笑了,那倒不会,我会跟庞承功好好配合的。

陆雅池压子弹的手停了停,又压起来,看来昨天晚上的酒没白喝,是吧?

康凯一怔,没说话。

酒能沟通感情,也能增进友谊,还能麻痹神经,模糊意识,甚至还会乱性……

康凯笑了起来,看来你没有喝多。

陆雅池反诘,我就是醉死了也无关紧要,关键是看你有没有喝多?

康凯长叹一声,雅池,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不是不想打好演习,我们的作战方案已经上报,对红军一点不手软……

不错,昨天喝酒前你是这么说的,可这一通酒喝下来,你还是原来的打算吗?

康凯知道陆雅池是在挖苦他,有些无奈地,雅池,说心里话,就是没有你这层关系,我都很想帮庞承功,蓝军本身就是为磨练红军而设置的。可是,人活着,不只是要做事,还要做人哪!

陆雅池定定地看着康凯一语不发。

康凯与陆雅池对视了一会,把目光移向天边的浮云,昨晚我并没有喝多,但我一宿没合眼。我在想,按我们既定的方案打这次演习,也许能让庞承功受点磨练,但弄不好也会把他搞沉下去,有可能从此想浮起来都难,那你说我们是帮他还是害他呢?我也明白,魏师长煞费苦心,不是真的在研究心理战,打心理战,而是怕红军团出麻烦,影响321师,影响他个人。但他同时也在帮庞承功,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帮得比我们还要实际,考虑得还要周全……

陆雅池冷冷地说,这么说,我应该去好好谢谢他。

雅池,谁愿意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谁愿眼睁睁看着让人恶心的事发生在眼前?可现状就是这样,只能这样。康凯把手枪和擦枪布往草地上一搁,仰身躺了下去。

陆雅池咀嚼着康凯的话语,顺手抓过枪和布漫不经心地擦着……康凯闭着双眼像睡着一般,唯有胸脯大幅度的起伏显示着他内心的翻腾。

陆雅池咬了咬下嘴唇,突然一拉枪机朝木靶“砰”地开了一枪。康凯一惊,腾地坐起。陆雅池调皮地笑望着康凯。

陆雅池调皮地笑望着康凯,紧张什么?又没有狼来。

康凯从陆雅池手里接过手枪,关上保险,怎么,想跟我讲“狼”的故事?

我哪能有故事?

别跟我打哈哈,你开这一枪的意思我听得懂。不光是我,我看谁都能听得懂。

陆雅池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哥,你别以为我在忧国忧民,我没有那么高的觉悟。我是学医的,从人道的角度来讲和你的职业是相悖的,通常情况也不会去关心什么演习呀对抗呀这些事,可是……哥,你说我为什么要多管这些闲事?

康凯开了句玩笑,穿军装的军事发烧友?

陆雅池却笑不起来,陷入了沉默,她看了康凯一眼,她站了起来。陆雅池在康凯身边绕起了圈子,哥,你千万别误会,别以为我在给你上什么课。按说我不该也不想管你们的事,可是,我很不幸,不幸遇到了三个男人,三个可能要伴我终生的男人。一个是我的父亲,一个是我的伴侣,还有一个是我从小就敬重的兄长。

康凯抬头斜了陆雅池一眼。

陆雅池挨着康凯蹲下,而这三个人又都是带兵的,现在恰恰又处在一个对立的三角点上。我内心希望他们个个都开心,个个都成功,个个都是最棒的,其中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当然是庞承功,而他现在却最不成熟。这就给我出了个天大的难题,一个我必须去解但也许是一辈子都无解的题……

康凯苦笑,不,此题不会无解。

陆雅池坐了下来,怎么解?望不吝赐教。

我脱军装走人。

陆雅池把遗憾露到脸上,你真的要随嫂子到N国去发展?

总不能让你嫂子一个人在彼岸永远过孤独的日子吧?

这是你的心里话?

康凯沉默片刻,……雅池,我真的觉得挺累。有时我想,我能跟父亲那样在疆场战死多好,真是不愿意像现在这样活活地熬死,累死,憋死。

陆雅池不说话了,低着头拨弄着手中压满子弹的弹夹。

康凯看了看她。陆雅池把弹夹里的子弹一粒粒地慢慢退了出来,子弹一粒粒地落在草地上。

康凯愕然,你这是……

陆雅池笑笑,好玩呗。哥,我真想回到小时候去,那个时候无忧无虑的,有多好啊!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照片。那张小时候康凯抱着陆雅池骑在马上的那张合影。

康凯拿着这张照片,陷入了回忆。一晃二十多年了……康凯端详着照片感慨不己。

哥,小时候的印象我已经很模糊了,但拍这张照片前后的情景却记得很清晰,你还记得是哪天拍的吗?

康凯笑了笑,那时候你就像个跟屁虫,每天粘着我,哪还记得清是哪天拍的?

就是你把我从狼嘴里救出来的那一天。

康凯淡淡地,哦,我都就忘了。

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天你把我扶上马,扛着套马杆赶着羊群到一个偏远的牧场去放牧,就在回家的路上,突然遇到了一群狼的攻击……羊群被冲散,慌乱中四处奔跑。你骑着马去圈羊,几只狼盯着我,我紧紧地搂着小羊,一步步向后退着,我哭了,惊恐地放声大哭。你听到我的哭声,骑马回过头来。我一个劲地哭着喊着狼崽哥。你举着着套马杆,把羊群赶了过来。你骑在马上奔来,一个漂亮的俯马动作,把我拉上了马。然后掉转马头,一手护着我,一手挥动马杆逃出狼群……从那以后,儿时的记忆只留下两种,一种是恐惧,一种是深深的崇敬。我渐渐长大了,狼崽哥的模样也渐渐模糊了,但那一种崇敬却与日俱增,那个马背上的矫键的身影,那股与狼格斗的勇猛气概就像铬铁一样铬在我的心里……

康凯从内心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哥,你也许不知道,我心里有了那种崇敬感以后,其他的男人就很难再走近了,虽然这个印像很模糊,很遥远,但却很丰满,很厚重。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我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了心里障碍,但我清楚,这不是……

康凯沉重地说,肯定不是!庞承功不是走进了你的世界?

陆雅池坦然地说,可我的这种崇敬感依然挥之不去。

康凯也坦诚地说,那你真的陷入某种盲目。庞承功比我优秀多了。

陆雅池淡淡一笑,哥,那次当我看到你把草原狼的图腾绣到战旗上、佩带在臂膀上、涂画在战车上的时候,我心里有过一种强烈的冲动,我感觉到一种杀气和血性在回归,一种军人本能的东西在复苏,好像听到了久违的冲锋号吹响,一种崇敬的激情油然而升……可是,昨天晚上,我突然感到了迷茫,我心目中的狼崽哥让我不认识了,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说不上是酸还是苦。我喝了好多的酒,但我一点也没觉得醉。你跟庞承功喝酒,你说你甘拜下风,这也许是逢场作戏随口一说,可这话像把刀子一样往我心里戳。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

康凯茫然若失地望向远方。

就是在这个时候,在蒙古包里,巴雅尔摘下了那把古战刀,他端起酒瓶又往嘴里含了一口,喷在古战刀上,然后用布擦拭着。

乌兰手持套马杆急匆匆地进来,阿爸,我走了。

巴雅尔停下手,你上哪去?

咦,你忘啦?陆姐不是要我赶一群马过去嘛?

巴雅尔醒悟过来,哦,去吧,去吧。

乌兰欲走,又被巴雅尔叫住了,告诉你哥,太阳坐在敖包山的时候,我在狼石那儿等他。

乌兰应声而去。

陆雅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平静下来,低下头,又把子弹一颗一颗地压入弹夹,嘴里喃喃地,哥,我没别的,只希望你帮帮承功,让他活得更真实一些,更军人一些,在他身上也能找到我说的那种崇敬的激情。你这样做了,要是真出现你所担心的那种结果,真的影响了他的进步或者受了罚,我都不会后悔,就是把他开除,让他脱军装回老家山沟种地,让他去要饭,我也一定陪着他……

康凯神情呆滞,但眼眶开始有了湿润,一种羞愧和豪情在胸中涌动起来。

陆雅池递过弹夹,轻声地,哥,给。

康凯回头看了一眼,接过压满子弹的弹夹,紧紧地握在手里。

这时,牧场上传来大地的震荡声,像擂动着千面大鼓,声音由远而近。康凯和陆雅池都寻声望去——草原上扬起一片烟尘,几百匹马奔腾而来。康凯惊骇地看着马群,陆雅池看着康凯。

奔腾的马群像排山倒海的洪流,牧马人挥动着套马杆在马群中冲出冲入。乌兰骑着马冲出马群,朝山坡奔来。康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陆雅池也站了起来。

乌兰挥动着套马杆,拍马而来,哥——

康凯把手中的弹夹交给陆雅池,跑下山坡。乌兰翻身下马。

康凯一跃便骑到马背上,马在康凯的驾驭中嘶鸣着。

乌兰又把马杆扔过去,康凯接过,双腿一夹马肚,像离弦的箭朝马群奔去……

陆雅池静静地望着。康凯驾驭着坐骑冲入洪流般滚动的马群,像矫勇的战将冲入敌阵左杀右冲,康凯打马,向一匹烈性白马冲去。

陆雅池眼中沁出热泪。

康凯娴熟的骑术,勇猛地冲锋,回转,就像一只凶猛的蒙古狼在扑杀野马。马群在奔腾,大地发出沉重的隆隆声。康凯英姿焕发,彪悍威武,他紧紧追赶着那匹烈马。陆雅池看得如痴如醉。驰骋在马群中,康凯感到热血沸腾,越战越勇。

他摔杆一下就套住了烈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