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册 第十章

这个年同样过得很热闹,家里孩子们一日日长大,都渐渐懂事,宋荣官场亦是如鱼得水,再没有不顺遂的了。

老太太咬着自福闽送回的咸鱼,说:“老二他们那边不知有没有猪肉吃,还是都吃这玩意儿?”

宋嘉言笑道:“祖母,二叔他们那边有很多新鲜的鱼吃的,因为新鲜的鱼不易保存,这才制成咸鱼送回来的。”

老太太道:“你二叔喜欢吃猪肉。”

“小二什么都喜欢吃。”宋荣道,完全不担心弟弟的生存能力。

为了令祖母安心,宋嘉让笑道:“二叔到了福闽还变胖了呢,二婶怕二叔长出小肚腩,天天早上叫二叔习武健身。”

老太太慈母心肠,听了十分不顺耳,当即对大儿子道:“赶明儿再给小二写信,把我的话添上,不准方氏再折磨小二。胖些怎么了,那才叫福态呢。”娶了这么个泼妇进门,真是苦了她的小儿子了。

用过团圆饭,孩子们都聚在老太太的屋里玩儿,顺便守岁。

宋嘉诺忽然说:“大姐姐,以前我觉着大姐姐的生辰在上元节,是很大的生辰了。如今,竟然还有比大姐姐的生辰更大的人,李大哥是大年初一的生辰呢。”

宋嘉言倒不知道这个,道:“哎哟,也没给李大哥准备生辰礼物。”就是明天了。

宋嘉让不当回事儿,道:“忘了就忘了,阿睿不会计较这个的。”

“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怎么能当不知道呢。”宋嘉言道。

小纪氏听到了,笑说:“这有什么难的,我命人收拾出一份寿礼来,以你们的名义给李家哥儿送去就成了。他明天过生辰,正好明天送,也不会迟了。”

宋嘉言还没说话,宋荣先道:“让孩子们自己料理吧。”

小纪氏笑道:“我是想着李家哥儿不是给咱们大姑娘打理生意嘛,怠慢了不好。”

“无妨,我跟李清并无交情,孩子们愿意交往是孩子们的事。”宋荣摆着架子,倒了盏酒润喉,道,“李家,你不必理会。”

宋嘉言笑道:“太太,我随便送些什么过去就好,若是有不衬手的地方,我会跟太太要东西的。”

小纪氏慈爱一笑道:“好。”

闲聊无趣,大家又摆开牌桌,玩儿起牌来。

及至第二日,宋嘉诺拿出了一匣子的湖笔,宋嘉言命人搬出两盆水仙花来,宋嘉让添一把匕首,然后命管事带着两个伶俐的奴才送了过去。

李睿并未在家,一家子都去了尚书府拜年,李家的管家很客气地代小主子收了礼物。待李睿回家,见到这些礼物,笑道:“不过随口一句,他们就记得了。”不是厚礼,却是主人家亲自准备的,李睿瞧着也欢喜。

李思看了一遭,笑道:“我猜这两盆水仙肯定是言妹妹的礼,湖笔应该是宋二弟的,匕首是宋大哥送的。”

李睿笑道:“这并不难猜。”

李思笑道:“我屋里的水仙,也是言妹妹送的。”

李睿微挑长眉:“她很喜欢这种花?”

“言妹妹每年冬天都会去花市,买几十个水仙根回家,放在水盆里养,养得好了,各家都会送。”李思瞧着送来的两盆水仙花,说,“这两盆可比送我的那个大多了,是言妹妹自己养了来熏屋子的,你看养得多好啊。”

李睿瞧着两盆洁白水灵的水仙,随口问:“那送了我,她用什么熏屋子?”

“无妨,一开春儿,她院子里的迎春花就开了,夏天是满围廊的蔷薇,秋天有菊花,冬天就是水仙。”李思与宋嘉言是好友,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所以说,她屋子里从来不用熏香。”

李睿道:“言妹妹是正月十五的生辰。”人家送了寿礼来,他也要回礼才好。

李思叹口气:“她从来不过生辰的,言妹妹的母亲是生她时难产过世的。”

李睿倒不知还有此节,问:“我想过完上元节就起程南下,不知能不能上元节跟她见一面?”

李思道:“言妹妹他们还记挂着大哥的生辰,大哥写封信道谢,再随信问一问就好了。若是上元节不方便,提前去瞧瞧言妹妹,跟她说一声,她也不会介意的。”

李睿一笑道:“妹妹说得是。”命人将花搬到他屋里,转身去写信了。

李思自言自语:“以前从没这么老实地叫人家妹妹的,今天这是怎么了?”自己也回屋去了。

宋家收到了两张帖子。

确切地说,是一封信与一封帖子。

信是李睿给宋嘉言的,帖子是秦嵘写给宋嘉诺的。

李睿信中大意就是过了十五准备南下,想着上元节请宋嘉言出来,一并说说这一次远行的事。秦嵘的帖子简单,他本就与宋嘉诺是同窗,是请宋嘉诺上元节一道看花灯的。

一大早上,宋荣已经带着妻儿给亡妻上过香了。接着,宋荣去宫中领宴,宋老太太与小纪氏一并去宫中给太后请安兼领宴。

宋嘉让问宋嘉诺:“怎么阿嵘请你看花灯啊?往年他可没请过你。”

“往日里天天见,还要一起看哪门子花灯?大哥,咱们跟姐姐们一道去。”

“那是!”宋嘉让道,“她们女孩子,一年里也就这一天能光明正大地出去逛逛,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当然得保护好女孩儿们了。不过,阿嵘既然邀请你,干脆我们两家一起看灯好了。”又对宋嘉言道:“也叫上李睿他们兄妹,人多热闹。”

宋荣并不禁止孩子们在上元节出去,自宫中回来,宋荣还好,小纪氏与老太太已是满身疲累,草草地与孩子们说了两句话就各自歇着去了。

宋荣笑道:“笙哥儿、筝姐儿已经出了第一年的重孝,也一并出去散散心吧。无妨的。”

辛竹笙、辛竹筝都应了。

及至傍晚时分,姑娘公子们都是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宋嘉言直接换了男装骑马,宋嘉诺跟着宋嘉让骑马,瞧着宋嘉言说:“大姐姐,你这样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家的公子呢。”

宋嘉言闻言一笑道:“二弟,等你再大些,求爹爹给你弄匹小马,可以先骑着。小马骑熟了,待它长成大马,你骑大马也就没问题了。这匹马,就是你的马,平日里不要给别人骑。”

宋嘉诺欢喜不已,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我会记得跟父亲说的。”

辛竹笙指着前面的一行车马道:“那是阿峥他们吧?”

宋嘉让眼神极佳:“阿睿他们也来了。”

秦峥一行与李睿一行是在差不多的时间到的集合地点,没说几句话就见宋家人到了。及至车马渐近,秦峥、李睿都看到了马上的宋嘉言,不约而同道:“言妹妹今日可是英姿飒爽啊!”

宋嘉言一手挽缰绳,一手持马鞭,微微一笑道:“你们这是提前商量好的,还是心有灵犀了?”

宋嘉言一句打趣,秦峥与李睿都是心胸豁达之人,相视一笑,一个带着自己的妹妹,一个带着自己的弟弟和妹妹,与宋家一行人会合后,一并往东大街灯市而去。

诸人打过招呼,宋嘉言驱马到李睿身畔,问:“都准备好了?”

李睿点头:“明天就起程,铺子里的事,你多照应。”

“应该的。”

李睿与宋嘉言说着南下的事,另一边宋嘉让与秦峥也是相谈甚欢。两人早便是好友,宋嘉让一去福闽大半年,虽然回来后去找过秦峥,不过,此时见面仍有许多话好说。

秦峥往宋嘉言处看一眼,笑道:“我委实羡慕阿睿,待过两年,真希望如同阿睿一般四下走走,长些见识。”

宋嘉让道:“是啊,总窝在帝都,有什么乐趣!”

秦峥一笑道:“怎么,明年还想出去?”

“我爹叫我考武进士,哪里出得去。”宋嘉让抱怨一句。

及至街口,已可看到灯市的繁华景象,辛竹笙令下人去买几个面具来,姑娘丫鬟们纷纷下车,一人一个木制面具戴在脸上。

宋嘉让极有做兄长的气派,道:“都跟紧了,别丢了。别只顾着看灯,丫鬟跟紧你们姑娘,小厮们跟紧你们的主子。阿诺阿嵘,你们也小心着,别叫拐子给拐了。”灯市每年都丢小孩儿。

宋嘉诺秦嵘大声地:“知道啦。”又不是头一遭逛灯会。

灯会年年差不多,无非就是各样花灯、元宵、小吃,尤其今夜无宵禁,许多寻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们也会出门走走。

要知道,异性相吸。哪怕姑娘们大都会以各式面具遮面,仍会惹得许多青年男子前来,种种别样小心思,不言自喻。于是,这灯会格外熙攘热闹。

当然,更少不了什么猜谜赢元宵、套圈儿赢元宵、射箭赢元宵、对对子赢元宵等各种以元宵为奖励的游戏。诸人各自施展本事才干,宋嘉言就坐在摊子上等着吃了。

秦峥原是每年的游戏主力,今年不知怎的,这些活儿一样没干,就与宋嘉言坐在一旁吃元宵了。宋嘉言问他:“你不去试试?”

秦峥笑道:“不了。”

伙计端来两碗元宵,一碗黑芝麻,一碗花生碎。秦峥从自己碗里舀了几个给宋嘉言:“尝尝这个。”

宋嘉言端正着脸:“以后可不能这样肉麻了。”决心与秦峥划清界限。

“什么是肉麻?”

“就是腻腻歪歪的,咱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得注意男女大防。”宋嘉言向来爽快,看秦峥这样子,她立刻决定快刀斩乱麻。

秦峥脸色不变,低低道:“我有一个心仪之人,只是不敢开口。世间女子的名节重于性命,我不怕世人看轻我,独怕世人看轻了她。”

宋嘉言不知道说什么,低头咬了元宵吃,一时又气闷得很,飞快地凑到秦峥耳际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对你半点儿意思都没有。”

秦峥笑了,点点头,道:“哦,我知道了。”

宋嘉言桌下踢他一下子,秦峥又舀了两个元宵给宋嘉言,还一脸善解人意地说:“知道你喜欢吃芝麻馅儿,多吃两个。”说完秦峥笑得更欢,宋嘉言直翻白眼。

与宋嘉言说了几句话,秦峥整个人都变得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眼角眉梢透出一股子喜气。

真个傻小子,她又不喜欢他,说几句话就能美成这副傻样儿。

宋嘉言翻个白眼,就见宋嘉诺与秦嵘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回来了。宋嘉言大惊,问:“这是谁家小孩儿啊?”

宋嘉诺把抽抽噎噎的小娃娃放在椅子上坐着,抹一把额角的汗,道:“不知道,在路上哭呢,险些被人踩到,估计是跟家人失散了。”

秦峥见这娃娃穿戴皆是上乘,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又问这孩子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儿,小娃娃眨着一双红肿的大眼睛,抽噎道:“娘亲叫我阿谨。”余下的一概不知。

秦嵘道:“哥,言姐姐,你们看着小娃娃吧,我跟阿诺去看灯了。”两人手拉手跑了。

秦峥素来细心,将小娃娃抱在膝上,给他擦擦眼泪,舀个元宵喂给小娃娃吃。小娃娃被他一哄,也不哭了,乖乖地小口吃起元宵来。

宋嘉言松了一口气,她可不会哄小孩子,尤其是这么小的孩子,哭起来能要人命。

秦峥笑,如孔雀开屏般展示着自己:“这些事,我都会。”

宋嘉言直接把秦峥头上敲个大包出来,说他:“你再这样,我可就恼了。”

喂小娃娃吃了两三个元宵,秦峥脱下身上的厚料披风裹在小娃娃身上,将小娃娃打横一抱,手臂轻轻晃悠着,不一时,小娃娃便睡眼蒙眬,张开小嘴儿打两个哈欠,睡着了。

宋嘉言万分不自在地看向他处。

一时,宋嘉让一行人听说了宋嘉诺与秦嵘捡了个孩子的事儿,过来一瞧,秦峥正一脸慈父相地抱着睡熟的宝宝与宋嘉言说话。宋嘉言一见到宋嘉让顿觉解脱,问:“小娃娃怎么办?”

宋嘉让哈哈直笑道:“叫阿峥抱着吧,看他这模样,不知道的还得以为他是孩子的爹呢。”

秦峥笑斥:“阿让,你这张嘴,什么时候能有个把门儿的?”

李睿揭开裹在孩子身上披风的一角,只看了一眼便道:“这孩子身上的衣裳是宫廷御用的锦丝缎,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宋嘉让向来洒脱,笑道:“阿峥,你就带着吧。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人来找,这是你的善缘。”

秦峥道:“那我们再等等,说不定过会儿就有人来找了呢。”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哪个不是千金之躯,丢孩子可不是小事。再者说了,两家弟弟一道捡来的孩子,秦峥也不愿独吞此功。

结果,诸人一直等了许久,犹不见有人来寻。宋嘉让道:“天也晚了,咱们回吧。”

若真是了不得的出身,怎么这半天不见家人来找。秦峥抱着熟睡的小孩儿,道:“我回去让家人在城中打听着,有了信儿,我着人跟你们说一声。”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秦峥还是决定将小孩儿带回去。

及至大家分别之时,李思将一个用锦缎包着的匣子递给宋嘉言,笑道:“是我和哥哥贺你的生辰礼。”

秦斐笑道:“真是巧了。”说着令丫鬟捧出一个小小的包裹,“我、大哥、二弟送你的。”

宋嘉言一一道谢。

大家热热闹闹地回家,到家时老太太、太太都已经歇下了,打听父亲,得知宋荣出门,还未回来。于是,各自休息去了。

第二日,秦家就送来了消息,那孩子已经找着人家了。果然如同李睿所言,出身非同寻常,竟是承恩公方家的孩子。

方太后的哥哥——承恩公方远阳亲自带着儿子方承业到秦家道谢。

秦峥十分谦逊,未曾忘了提一句宋家,道:“是舍弟与宋家弟弟偶然遇到了令孙,搭一把手而已,实不敢当公爷的一个谢字。”

承恩公可不作此想,若非遇着秦家人,说不定这孩子就没了,笑对秦老尚书道:“帝都皆知老尚书教子有方、教孙有道,如今看令孙谈吐有致,举止有度,令我好生羡慕。”

方家真没什么可圈可点之处,唯因这是方太后的娘家、昭文帝的亲舅舅,大家也便敬着抬着些。秦老尚书客套几句,方家留下重礼,满腹感激地离去。

然后,方承业又亲去了宋家道谢。

因为捡的是承恩公家的孙子,这事儿帝都上下知道的不少,就是太后也在宫里赞了一回秦妃贤惠。宋荣与秦老尚书皆是与有荣焉。

只是,宋荣尚未高兴两日,便发现大事不妙,人家丢的孩子找着了,他家孩子却跟着丢了。

宋嘉让当然不是无故失踪的,他已经十四岁,生得人高马大,又会些拳脚功夫,就是拐子也拐不了他!这突然间不见,自是有缘故的。

缘故还得从秦家说起。

秦峥因在准备秀才试,嫌家里吵闹,不能安心习书。于是,秦峥就搬去了庄子上复习功课。

宋嘉让与秦峥自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得了,俩人又一道在秦家家学念了好几年的书,是绝对的好友。秦峥去庄子上念书,宋嘉让禀告了父亲,准备跟秦峥一并去庄子上住两日。

如今,宋嘉让不再去学里,又是浑身精力使不完的年纪,宋荣打算给儿子找的武进士还未找好,看宋嘉让一副坐不住的样子,也就准了。

结果,宋嘉让这一去就不见了。

当然,宋嘉让不是一个人失踪的,他带着自己的贴身小厮——方子成,骑着自己的马,带着自己的刀,还带足了衣裳,才不见的。这怎么看怎么像离家出走。

根本不必费心思量,宋荣一想便知,宋嘉让这是跟着李睿他们走了。

宋荣也没令家人大找,找来秦峥一问,秦峥规规矩矩道:“让兄在庄子上住了一日,就说不放心家里要回去,小侄还以为让兄是回家了。”

宋荣冷笑道:“你们倒是关系很不错。”考个小秀才,还值当大张旗鼓地去庄子上念书?如今想来,怎么都觉着不对劲。他指点秦峥功课这一年,秦峥的文章,假以时日,明年考个举人都是十拿九稳。凭秦峥这种稳重的性子,秀才试真犯不着这样大费周章。

一时不慎,竟给几个小辈涮了。宋荣心里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秦峥一副老实相,道:“小侄虽与阿让交好,也不会不顾叔父心情任意妄为的。倒是年前听阿让念叨过西蛮北凉什么的,其他的,小侄实在不清楚了。”

宋荣道:“好了,既然你不知道,那就回去吧。”

秦峥恭敬地退下,心中暗叹:帮了大舅子,就得罪岳父,真是两头受气的差事啊。

秦峥回家歇了一夜,去祖母那里请安时,正见母亲秦三太太眉飞色舞地说:“承恩公家的女孩儿我见了,哎哟,再没有见过那样乖巧招人疼的女孩儿了,不仅模样出挑,更识规矩,谈吐举止都好,真正难得。”因家里儿子捡了承恩公府的小孩儿,承恩公夫人特意设宴招待秦宋两家人。秦三太太去了,回家就是眉飞色舞地一通念叨。

婆媳二人见着秦峥,都笑了:“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在庄子上念书吗?”

秦峥给祖母、母亲请了安,道:“孙儿有些课业文章忘带了,小厮们不知道,我怕他们拿错,就回来一趟。”

秦峥问:“母亲去承恩公府了?”

秦三太太笑道:“可不是嘛,承恩公夫人和气得很,还见了他家的女孩儿,乖巧又伶俐。”比宋家的丫头强了百倍。

秦峥不露声色地笑了笑道:“那就好。祖母、母亲,若无事,我就去念书了。”

婆媳二人万分欣慰地说:“好,去吧。”

秦峥没去念书,反是去了妹妹的院子,找妹妹说话。

秦斐见到兄长也格外高兴,请兄长进屋喝茶,关切地说:“庄子上一冬天也不动烟火,肯定冷的。哥哥何必非要去庄子上念书?在你院里,叫丫鬟们做事时轻着些,照样没人打扰哥哥念书的,不是一样清静?”

不去庄子如何助宋嘉让脱身呢?秦峥笑道:“庄子上不一样。”又问妹妹,“跟着母亲去承恩公府了?”

秦斐点点头,道:“哥哥那天捡到的小公子,是承恩公世子的三公子。”

“三公子是怎么走失的?就是上元节出门也不至于没有丫鬟婆子小厮仆从跟随,怎么会好端端地把个孩子给丢了呢?”

人家内宅之事,秦斐如何思量得透,只得一笑,道:“哥哥这样一说,的确可疑。”

秦峥问:“都谁去了?”

“承恩公府就请了咱们两家人,母亲带了我,宋婶婶带了语妹妹。到承恩公府时,他家国公夫人、世子夫人,还有姐妹们,都见到了。”

秦峥问:“言妹妹没去?”

“听语妹妹说,言妹妹身子不舒坦。”

秦峥眼中闪过一抹笑意,什么不舒坦,那丫头一年到头都鲜有生病,怕是猜到了此节,方未去承恩公府。秦峥叮嘱道:“以后,你也少跟着母亲去承恩公府。”大户人家,就是偶有阴私,也没有这样莫名其妙丢孩子的。

听哥哥这样一说,秦斐也有几分不悦,道:“不用哥哥说,以后我也不会去的。承恩公世子的二公子好生失礼,我们原在承恩公夫人的屋里说话,我和语妹妹头一回去他家,那位二公子瞧着身量跟哥哥似的,十三四岁肯定有的,竟然不令人通报就直接进去,我和语妹妹想避一避都来不及。就算他家是太后的母族,子弟这样不知规矩,也很令人恼怒。偏偏承恩公夫人还不以为然呢。我看他家姐妹的神色,竟早是习惯了的。”

秦峥眸色一沉,道:“咱家是清流出身,方家为外戚,本就不是一个路子的。”

“听母亲说,他家女孩子也极为出挑?”依礼法,秦峥这样的年纪,自然不该去打听人家闺阁女孩儿。只是,秦峥并非那种迂腐之人。何况,他素知母亲糊涂,便问一问妹妹,也好知己知彼。

秦斐道:“瞧着是不错,都挺和气的。只是一样不好,都是庶出。”

秦峥立刻气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宋家。

宋荣正在问宋嘉言知不知道宋嘉让出门的事,宋嘉言微惊:“大哥偷着跑啦?”

“你知道?”

“看也看得出来啊,他憋着心气儿去西蛮、北凉呢。不过,干吗偷跑出去啊?跟爹爹说一声再出门还不一样吗?”宋嘉言还有些担心,“也不知带够银子没有。爹爹,你管大哥管得太严厉了,又不能与他沟通,不然,大哥应该不会偷跑的。”宋嘉言问,“没送信回来吗?可不要出什么事啊?”

这种混账孩子!宋荣恶狠狠地说:“回来非打断他的狗腿不可。”又叮嘱女儿,“先不要跟老太太说,省得老太太着急。”

宋嘉言点头:“知道了。”

第二日就有人送信到家。

信是宋嘉让写的,大意是他出门游历了,家人不必担心,年下就回来了。

得了宋嘉让的信,宋荣方放下心来,这事瞒不住,晚上便将事与老太太说了。不待老太太哭天抹泪地要孙子,宋荣先是大怒,喝道:“待把那混账擒拿回来,我非扒了他的皮!”

见儿子恼了,老太太顿时没了脾气,反是抓着儿子的胳膊抱怨:“你这又是发什么狠?小孩子家,爱玩儿爱闹的是天性,出去就出去呗,只要人好好儿的就成。都是你这做老子的,天天黑着一张脸,孩子们见你就吓得跟什么似的,就是想出去玩儿也不敢好好儿说,要这样偷偷摸摸的。”

宋嘉言忙作势劝道:“爹爹,好歹有大哥的去向了,莫恼了。您这一恼,叫祖母跟着担心呢。”又劝老太太,“祖母放心吧,去年大哥都跟着大船出过海,这次也不会有什么事的。而且,大哥信上不是说了嘛,会定期写信回来。他这么想出门游历,就让他出去好了。等走烦了,就知道家里的好处了。”

老太太一声长叹:“还是我的诺哥儿好。”

宋嘉诺笑得乖巧:“我每天都来陪祖母说话,祖母也不要生大哥的气,人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以前听祖母说,父亲十二岁就自己去县城、州府考秀才了。”

诸人纷纷劝着,老太太渐渐地安下心来。

宋荣私下又问宋嘉言:“李睿有没有信送回来?”

宋嘉言道:“我估计大哥肯定是去找李睿他们了,不然,他何必这时候走呢?父亲放心吧,不会有什么事的。”又劝宋荣,“要我说,父亲也不必急于叫大哥考武举,父亲自己是少年成名,大哥暂缓一缓无妨的。”

“你以为武举一考就中的?”自来科举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宋荣心中早有盘算,道,“你大哥武艺我倒不担心,文章上却要狠狠地补一补。武进士也是三年一考,若三次不中,就是十年光阴,哪里耽搁得起?”

宋嘉言笑道:“要是考十年都考不中,爹爹干脆给大哥捐个官儿好了,也不用浪费这许多光阴。”

“这官儿,能不捐,还是不捐的好。”宋荣倒不是舍不得银子,他是为儿子的前途考虑。

宋嘉言道:“大哥以后是走不了文官路线的,若是以武官晋身,非有战功无以升迁。立战功最快的地方就是边境,现在叫大哥去一去西蛮、北凉,也没什么不好。”

宋荣摇头:“不行,你如何知晓边境战况的凶险。”一不小心就没命,那他情愿儿子老老实实地做个小官儿了。当然,若是安排得当,也没人敢叫他儿子丧命,到时弄些战功并非难事。宋荣脑筋向来灵光,先时不过未想到此处罢了。经宋嘉言一提醒,宋荣立刻走了几分心思。

宋嘉言一笑道:“我只是这样一说,以后大哥的路还是要他自己走的。大哥若无此志向,叫他去他也不会去。若他有这个意思,现在去见识见识也没什么不好。如今天下太平,许多商人往来于西蛮、北凉之地。父亲不必太过担心,大哥是出去游历,总比许多人家的子弟吃喝嫖赌的好啊。”

宋荣长眉微挑,他宋荣的儿子敢吃喝嫖赌,不打烂了他们!打发宋嘉言道:“好了,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休息,若李睿有信来,与我说一声。”

宋嘉言笑眯眯地走了。

宋荣望着女儿离开时笑眯眯的狐狸相,非常怀疑宋嘉让能成功偷跑出去,与宋嘉言有莫大的关系。

又过两日,李睿的信终于到了。

信中一副不知所措的语气,以表示自己对于宋嘉让离家出走之事惶恐不安,借此洗清自己的嫌疑。

宋荣如今已经勉强接受宋嘉让游历的事,只要儿子平安,也就不追究了。

倒是秦峥,秀才试后,一举夺得案首之位。

秦家素来矜持,并未摆酒庆贺,不过,家中老少也美得够呛。秦老尚书赏了报喜的奴才,对秦峥道:“你这一年来,长进颇多。若无子熙尽心尽力地指点于你,你如何能有今日呢?叫你祖母给你备份礼,现在就过去。”

秦老太太笑道:“我早备好了。”孙子比老头子当年可出息多啦,越看越出息。秦老太太道:“咱们两家通家之好,去了别忘了给宋家老太太请安。”她早猜到孙子能中秀才,就提前备下了礼。

“是。”

秦峥赶去宋家送礼,秦老尚书欣慰地拈着胡子道:“阿峥比我那时有出息多了,我二十二岁才中秀才。”

三子秦凤初笑道:“明年正是秋闱,若能一鼓作气才好。”望子成龙,古今皆是。

“先进国子监。”秦老尚书道,“咱们这样的家境,阿峥侥幸中了案首,少不得许多人赞他。家里人断不能再去捧他,万不要把好好的孩子捧杀了。”

秦凤初心下一凛:“父亲说得是。”

“就是阿峥的婚事,别人瞧他有个星点儿出息,难免打听,莫叫孩子在这上面分心。”

听父亲这样讲,秦凤初面上微热,道:“父亲放心,儿子晓得的。”对那糊涂老婆,秦凤初唯有叹息。

秦峥去的时候,宋荣未在家。

秦宋两家交情摆着,他要给老太太、太太请安,下人禀于小纪氏。小纪氏便命婆子引秦峥进了内宅。秦峥奉上礼单,道:“小侄得叔父指点,侥幸考中案首。叔父之恩,不敢相忘,特意前来给老太太、太太、叔父请安。”

小纪氏笑道:“我们老爷早就说你是个出息的孩子,今日一看,果然如此。好孩子,你叔父指点你是应该的,你考得好,我们也为你高兴。去见见老太太吧,她最喜欢跟你们这些出息的孩子说话儿。”

宋老太太的确是喜欢考科举的孩子,无他,她两个儿子都是科举出身,老太太对科举怀有一种崇高的感情。见秦峥小小年纪就中了案首,老太太笑道:“考得好,考得好。我就喜欢科举的人,这是凭自己的真本事来做官。自己有本事,才能做得好官。”

秦峥笑道:“老太太说得是。亏得叔父肯指点于我,不然,我哪里能这样顺利地考中秀才。”秀才其实并不难,如秦峥这般,资源都是上好,若连个秀才都考不中,这就有问题了。不过,秦峥年纪尚小,而且秀才不难,但,考中案首就需要一点本事了。

老太太见秦峥谦虚,摇一摇头道:“是你自己争气。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是你自己用功,学得好,聪明。”说着说着,老太太又说到自己儿子,“你大叔也是,他们兄弟小时候啊,哪儿有名师,就是跟村东头儿的秀才念书……”

因未见到宋嘉言,秦峥就听老太太说起了宋大叔的当年。秦峥这人,有耐心,还时不时地接两句话,老太太说得更是来劲儿。就是辛老太太,瞧着秦峥模样俊秀,斯文有礼,也喜欢得不得了。

秦峥就陪这两位老太太说话,这一说,就说到了晌午。

这都是吃午饭的时候了,真不好意思不留客,何况是秦峥这样讨人喜欢的少年。

秦峥笑着推辞:“老太太与舅老太太赐饭,是小子的荣幸。只是老太太、舅老太太这里,姐妹们常来常往,小子年纪渐长,怕唐突了姑娘们。若老太太爱惜,小子去前院儿用就行了,待叔父回来,小子给叔父请过安,便回家了。”

老太太笑道:“看我,都老糊涂了。好,你这就去前头用饭吧。我叫人从我小厨房给你送好吃的去。”

秦峥一笑谢过。

宋嘉言在秦峥走后方到老太太屋里来,老太太说:“丫头,秦家峥小子中了案首,你知道不?”

宋嘉言笑道:“在外头听人说了。”

辛竹筝微惊,道:“不是秀才中第一才能被称为案首的吗?”可真是厉害。

别看老太太对别的不大清楚,科举的品阶她一清二楚,听辛竹筝一说,老太太喜滋滋地笑起来:“是啊,秀才中成绩最好、做的文章最漂亮的人才能叫案首,别的可是不行的。当年,你表哥中了案首,哎哟,村东头儿的财主还送了咱家一口猪。我高兴的哟,都用来摆酒席了,从一出太阳热闹到伸手不见五指,乡亲们才走。”

宋嘉言也知道这件可乐的事,问:“祖母,人家财主不是想把家里的女儿嫁给爹爹吗?”

宋老太太将下巴一扬,将嘴一撇,做出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哼一声:“是啊,原本我以为他家是白送的猪呢。还是媒婆子登门儿,我才知晓是要跟咱家结亲。哎哟,简直能把人愁死,你爹爹那会儿才十二,哪儿是说亲的年纪?再说了,他家那丫头我早就瞧过,就没一样能配得上你爹爹的。后来,这些不开眼的家伙,又要把猪要回去,哼!”害她到处借钱才补足了猪钱还给了财主家,现在想起这事儿,老太太都是满心气愤。

大家念叨了一会儿,就摆开桌碟吃午饭了。

秦峥是在前头用的饭,奴才小心侍奉,格外殷勤。

及至傍晚,宋荣还未回家,倒是杜君来了。

秦峥早知晓杜君与宋家的关系,笑道:“阿君,还没向你道喜。”杜君一直在秦家家学念书,这次也参加了秀才试,虽然他排名不若秦峥高,不过,也是榜上有名。

杜君笑着拱手,打趣:“秦案首,同喜同喜。”能一举中得秀才,对于秦峥是意料之中,对于杜君就是意外之喜了。

不过,既然中了,杜君还是来了宋家。不为别的,姐姐已然如此,他有出息,姐姐在宋家就更有脸面。

俩人一直等到宋荣回府,说过话后,秦峥就告辞回家了,杜君则被允许去见姐姐一面。

杜月娘听弟弟说中了秀才,喜极而泣,摸着弟弟的头脸道:“回去后买个猪头供奉爹娘,再给爹娘的牌位上炷香,叫爹娘在九泉之下也高兴高兴。”

杜君点点头,其实他半点儿不记得爹娘的样子,但每次听姐姐这样说,心下总是酸楚难耐。

姐弟两个说了几句话,杜月娘又从柜子里找出前些天为弟弟做的衣裳,用包袱皮包好,将自己攒的几两碎银子给弟弟,说:“天也黑了,这是内宅,你不好多待的,这就出去吧。”

杜君不舍地与姐姐告辞。

秦峥回家时,天色稍晚。

秦峥中了案首,家里不对外摆酒,不过,对内,自己人也摆了两桌酒,小贺一下。

自五岁启蒙至今,念了近十年的书,如今能考中案首,秦峥自己也高兴得紧。兄弟姐妹们都贺了秦峥一回,及至饭后,秦峥与父亲去了书房。秦凤初好生教导了儿子一番,大意是,如今不过是个小案首,虽可以直接进国子监继续念书,到底只是个秀才,切不可骄傲自满,甚至别人那些赞他的话,委实不可当真。

秦峥性情沉稳,即使父亲不说,他也不可能被人捧得不知天高地厚。

自书房出来,秦峥回房休息。

秦峥身为案首,可以免试进入国子监继续学习,他带着小厮,亲自去办理了进国子监的有关手续。国子监是可以住宿的,秦峥当天就把被褥行李搬进去了。

倒是杜君,考中了秀才,却在国子监的入学考试中失利,一时茫然起来。

秦峥也在关注杜君的考试,见他没考中,秦峥道:“我帮你去问问祖父,看看可有别的法子。”杜君比他还小一岁,今年不过十三,能过秀才试,天分已不容置疑。秦峥虽然与杜君交情不深,也愿意帮他一把。毕竟,过了秀才试的杜君,若再在秦家家学与那一群小家伙们念书,就委实有些可惜了。

杜君说:“多谢秦兄,我想先去问问姐姐,看姐姐的意思。”与其欠秦家的人情,不如继续欠宋家的。反正,他早欠宋家那丫头一千两银子呢。

秦峥道:“应该的。若有什么难处,你只管开口,切莫客气。”

杜君笑应了。

杜君并没有去见姐姐。

这种事,要厚颜求人,还是不要姐姐为难。

待宋荣回来,杜君把考国子监入学考试失利的事与宋荣说了。宋荣听杜君说完,想都未想,直接道:“国子监既然失利,有两条路:第一,我把你放进国子监去;第二,另择名师,在家念书。不论你选哪条,凭我的面子,都可以帮你完成。你自己选。”

杜君脸上微热,依旧道:“我想进国子监。”

宋荣没有二话:“好,回去把行李收拾好,明天我命人把国子监的身份牌给你送去。”看杜君窘得厉害,宋荣温声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以往在国子监求学时也求过人。人这一辈子,求人的时候多了。还是你觉着,求我是很羞辱的事?”

“小子不敢这样想。”外头那么多人排着队来送礼,都不一定送得进来,在门房里干坐着的到访者,不是一个两个。杜君并不是个蠢人,他每次来都能顺利地见到宋荣,这并不是侥幸,实是宋荣愿意见他。而且,但凡他有所求,宋荣都会帮他。杜君认真道,“小子只是觉着,凭才学没有考上国子监,要大人为小子的事儿去欠人情,小子实在羞愧得很。”

宋荣淡淡一笑道:“我不会这样想。我自少时便一直希望,将来能为家人遮风挡雨。我希望当我的家人有为难之事时,我能为他们解决,而不必他们发愁,或是去低头求别人。我一直以此为荣。”望杜君一眼,宋荣含笑道,“觉着羞愧,就在国子监好生念书。国子监一年一考,明年你若过不了国子监的考试,我可不会再为你去跟人打招呼了。”

杜君立刻道:“小子定会努力念书,绝不辜负大人的期望。”国子监正经是念三年,不过,每年都有考试,成绩差的,就会被国子监开除。若是在国子监念一年书依旧过不了升学考试,杜君也没脸再来找宋荣了。

宋荣笑笑,看天色将晚,便打发他回家去了。

杜君去念国子监的事儿,还是宋荣告诉杜月娘的。

宋荣道:“阿君有些才气,就是性子执拗了些,心思也重,你多开导开导他。他若总是如此,日后为官也不会有太大出息。”

自己弟弟的脾气,杜月娘怎会不清楚,见宋荣肯关照弟弟,更是对宋荣满腹感激,道:“唉,阿君这脾气……不怕老爷笑话,以往若不是有这股子牛脾气,他也念不了书。”寄人篱下,堂伯怎会愿意花银子给弟弟念书?

杜月娘叹:“现在我又很担心他这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凡事皆是如此,有利则有弊,宋荣安慰杜月娘:“慢慢来吧,男孩子嘛,碰几次壁就会学乖了。”有些事,实不是人教的。有些道理,人都明白,只是做起来就难了。

杜月娘柔声相求:“我倒不怕阿君吃苦,人这一辈子,哪有不吃苦头的。只是,若他实在是一条道走到黑地犯犟,倘若老爷知道,还求老爷给他提个醒,叫他明白些人情世故才好。”

“这不必你说,我也没拿他当外人。”宋荣喜欢有自尊的人,这么小的年纪,经历这些波折,若不是因为有这种强烈的自尊心,或许杜君根本坚持不到此处。

小纪氏是过了几日方知晓杜姨娘弟弟中秀才的事,因这几天宋荣都留宿常青院,小纪氏心下正酸得厉害,冷不丁知道这个消息,小纪氏心中那个滋味儿,就不必提了。

小纪氏正百般不是滋味儿呢,久不来往的章家又上门儿了。

原本,小纪氏见宋荣不喜,不见章家人久矣。如今,她心下不痛快,又无处可诉,正好章明上门,小纪氏便见了。

章明满面喜色,神色间没有丝毫芥蒂,亲如一家人似的与小纪氏报喜:“表妹,大喜啊,庶妃娘娘被封侧妃了。”

小纪氏当晚便将章庶妃荣升侧妃的消息告诉了宋荣,小纪氏觑着宋荣的神色,道:“说来也是娘娘的福气,我也不知道,娘娘在年后又产下一子。虽说出身低些,到底给二皇子生了两个儿子。听说,二皇子的生母,宫里婉贵妃娘娘也喜欢侧妃娘娘,娘娘才升的位分。”

宋荣只唔了一声,并未说别的。

小纪氏道:“封侧妃毕竟不是小事,我听说娘娘在皇子府也很有体面,二皇子府定要摆酒庆贺的。”

宋荣眉毛都未动一下,直接问:“你想去?”

如今,小纪氏也学聪明了,笑道:“老爷要我去,我就去。老爷不要我去,我就不去。”

“在家吧。”就是章侧妃升为正经的皇子妃,宋荣也不需要去向章家人低头。他为人活络不假,不过,这点儿原则骨气还是有的。他会看着嘉语嘉诺的面子,包容小纪氏一些。同样的,嘉让嘉言也是他的儿女,他是绝不会令武安侯夫人难堪的。

小纪氏脸色微滞,勉强一笑,还是顺从地道:“好,我听老爷的。”

宋荣拍拍小纪氏的手,道:“你的诰命,由我来给你挣。儿女们的前程,都有我安排。别人敬你,是因为你是我的妻子。就是儿女们的前程,别人也是看着我的地位,而不是哪家侧妃的面子。”

小纪氏眼神微黯,委屈道:“老爷把我看成什么样人了。”

宋荣一笑,没再说什么。

宋荣不令小纪氏去见章侧妃,二皇子府为侧妃摆酒的帖子还是送到了宋府上。宋荣虽是朝中中流邸柱,不过,正三品的官位于帝都实在算不得什么,差人送份礼罢了,小纪氏托病未去。

原本,若有眼力的,此事也就到此为止。不承想,这位章侧妃三番五次地想见小纪氏这位表姐,实不是与小纪氏有什么深厚得了不得的感情,所为者,娘家实在没拿得出手的人物,二章姨娘被送到庄子上,表弟纪武在外为官,表兄纪文一样被送到了庄子上,只有这位表姐嫁得最好,前程无量。

章侧妃几次未能见到小纪氏,先时做个侍妾庶妃还有些顾忌,如今生了两个儿子,被封为侧妃,底下婆子丫鬟拼了小命儿地捧她,又有二皇子心肝儿肉似的宠在掌心,章侧妃便有几分找不着北,欢好过后,吹着枕头风想要回娘家看看。

二皇子刚在章侧妃身上使过劲儿,搂着爱妾一身玉脂般的皮肉,爱意正盛,自然无有不允。

韩妃也懒得理会这些,章侧妃便打着二皇子的旗号出府,先是回了趟娘家,说了几句话,就坐车去了宋府。

宋荣在衙门当差,自然不在家。也是赶得巧了,小纪氏受承恩公府相邀,到承恩公府赴宴去了,这回小纪氏学了个乖,未带着宋嘉语一道。门房一见,皇子府的侧妃娘娘到了,顿时没了主意,好在规矩还是有的,飞速地跑进去通报。

宋嘉言一听是章侧妃,她还不知道章庶妃何时升了位分呢,正在琢磨着,宋老太太先慌了,拉着孙女的手,问孙女:“怎么皇子府的侧妃娘娘到咱家来了啊?这是来干什么啊?”

宋嘉言安抚着祖母,笑道:“祖母放心,咱家也并不认得什么姓章的人家,我去打发了她就是。”

平日在家耍横,对着皇家人,天性中有对皇室的敬仰,老太太又有几分胆小,不安又犹豫地问:“人家是皇家的人,能打发得了吗?言丫头,咱们要不要迎一迎?别失了礼数什么的。”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烦恼自天来。

“侧妃不过是四品诰命,比祖母的诰命还低一品呢。再说,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过来咱们就得招待。”宋嘉言心下已有了主意,道,“祖母且坐着,我出去瞧瞧。”

老太太不放心:“丫头,你可小心些。若是不成,就着人回来叫我。”听孙女说她诰命比那什么侧妃还高些,若是侧妃欺负她家丫头,她也不能坐视不理的!

“祖母放心。”

章侧妃正安安稳稳地坐在车里等着宋家人出来迎接,时间倒并不久,宋嘉言就带着一群穿红着绿的丫鬟婆子们出来了。浅身福一礼,宋嘉言道:“臣女宋嘉言给侧妃娘娘请安。因家里并未接到贵府帖子,尚未做好迎接贵人的准备,请娘娘勿怪。不知侧妃娘娘突然驾到,有何训示教导?”

章侧妃倒是听说过宋嘉言的大名,隔窗瞅着不远处这红衫小丫头一眼,扶着丫鬟的手下去了,笑道:“不必多礼,我来看看表姐。”知道这丫头不是善茬,她又是来示好的,故而,章侧妃相当和气。

宋嘉言却是不肯给她这个面子,一派惊奇地问:“表姐?宋家从未与章家有亲,娘娘的表姐,不知是指何人?”宋嘉言没有半点客气!

此话,正中章侧妃的心事。她因出身不佳,这些年受了多少嘲笑讽刺。如今,身为侧妃之位,不想竟遇到宋嘉言直接扒她面皮!偏偏宋嘉言还扒得这样正大光明!章侧妃娇艳的脸上闪过一丝怒色,质问:“怎么,你觉着我不配做你家亲戚?”

“娘娘此话何意,臣女不解。”宋嘉言温声道,“亲戚,是说有血缘或是姻亲的人,方能称之为亲戚。臣女实在不知与娘娘是何亲戚,方有此一问。臣女并不敢小瞧娘娘,臣女实是担心宋家寒门陋户,一时不慎为娘娘所误认,高攀了娘娘,就是宋家的不是了。”

章侧妃被宋嘉言顶得肺叶子疼,她自恃四品侧妃之位,又为二皇子所宠爱,哪里将宋嘉言放在眼里?不要说宋嘉言,就是宋家,章侧妃也不过是因为娘家拿不出手,方有此次亲自登门罢了。章侧妃直接问:“你们太太呢?”

“回侧妃娘娘,太太去承恩公府赴宴去了。”

想到表姐交际的这些有头有脸的人家,章侧妃又软了口气,道,“既然你们太太不在,我去瞧瞧你家老太太。”为了将来低头,不算什么。至于这小丫头,日后有的是处置的时候。

宋嘉言道:“回侧妃娘娘的话,家祖母如今正卧病在床,怕唐突了贵人,不敢相见。就是臣女府上,因未曾提前接到侧妃娘娘要驾临的帖子,如今路未净、屋未扫,恐怕也没有妥当的屋子招待娘娘。”

章侧妃此时方明白,她是被拒之门外了。

宋嘉言再次一福身,高声道:“臣女恭送侧妃娘娘。”底下丫鬟婆子早得了宋嘉言的叮嘱,此时一并高呼:“奴婢们恭送侧妃娘娘。”

恭送侧妃娘娘!

在五月和风之中,章侧妃与一众二皇子府的丫鬟、婆子、随从、侍卫,开天辟地头一遭,他们竟然……被恭送了。

帝都小道消息流传之快,是宋嘉言始料未及的。

小纪氏回府之后就知道了章侧妃到访,被宋嘉言堵在大门外,根本没叫进门儿的事。小纪氏简直头昏脑涨。虽然宋荣不喜她去见章侧妃,但章侧妃都到家门口了,这可是皇子侧妃,怎么能对侧妃这样无礼呢?

小纪氏喘了好几口气,先唤来女儿一问。宋嘉语道:“我也不大清楚,是大姐姐到门外跟侧妃娘娘说的话,我还以为会请娘娘进来坐一坐呢。”谁晓得大姐姐直接在门口把人撵走了……这种结局,完全在宋嘉语的认知之外。

小纪氏又唤来管家媳妇问具体的事,管家媳妇倒是记性不赖,口齿也伶俐,很快将宋嘉言与章侧妃的对话学了一遍。小纪氏脸色十分难看,管家媳妇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直待小纪氏令她退下,她方忙不迭地退下了。

小纪氏是庶女出身,这在宋家并不算秘密。但是,宋嘉言直接打章家人的脸,小纪氏当然心里也很不痛快。管家媳妇深知此情,唉,只是,他们下人也难过。太太是当家太太,大姑娘素有主意,又深得老爷、老太太的宠爱,他们做下人的,也只有去做那墙头草才能保得平安了。

小纪氏实在忍耐不住,着人唤了宋嘉言一问。这些年,小纪氏与宋嘉言不止交锋了一次两次,小纪氏深知宋嘉言的脾气,口气并不太过严厉,反是一脸慈爱地拉着宋嘉言的手道:“我的大姑娘,你这个脾气哟,真是要急死我了。那是正四品的侧妃娘娘,你怎么能对侧妃娘娘无礼呢?这事儿要传出去,可是要给你父亲惹麻烦的。”

宋嘉言笑道:“太太,这你就错了。我这样做,就是爹爹也不会怪我。太太若不信,只管等爹爹回来问爹爹就是。”

小纪氏脸上一僵,宋嘉言再次道:“爹爹是不会怪我的。”

想与宋嘉言好好地说几句话,实在比登天还难。小纪氏只得道:“唉,你到底是女孩子,以后行事,还是要多思量,女孩子,温柔和顺才是正理。”

宋嘉言应了,两人再无话可说,宋嘉言便告辞了。

想一想小纪氏的花容月貌,再想一想小纪氏说的话,宋嘉言不知该是笑是叹:宋荣这样聪明的男人,可惜,小纪氏对宋荣满心爱慕,她却一点不明白这个男人的心思。

果然,宋荣回家后知晓此事,就说了宋嘉言一句:“应该更委婉柔和些,到底伤了侧妃娘娘的脸面。”

宋荣其实在衙门就听说了,只要是清流出身,或是些许讲究的人家,没人说宋家有错的。你一个皇子府的侧妃,四品诰命而已,就是皇子妃娘娘去大臣府上也得提前通知一声下个帖子吧!

宋荣心里也很恼火章侧妃不请自到,拿他宋家当什么!私下奖赏宋嘉言一匣小金锞子。

宋嘉言自己的钱,大头给李睿拿去做生意,一点压箱底的私房在宋嘉让走的时候都给了宋嘉让做盘缠。如今,宋荣着人送来这匣子小金锞子,少说也有五十两,换成银子也有五百两了。宋嘉言欢喜得很,拿出一锭五两的小金锞子,命婆子出去换成散碎银子和铜钱,以备平日用着方便。

他们兄弟姐妹是一样的,一月有二两银子的月钱。这二两银子,寻常四口之家过一个月也是够的,只是,放在府里,打赏奴才们都勉强,也没人真就指望着这二两银子过日子。宋嘉言宋嘉让有武安侯夫人补贴,宋荣也会时不时地给他们一些零用使。宋嘉语宋嘉诺有小纪氏照看,当然,现在辛竹筝也由小纪氏来负责了。至于辛竹笙,宋荣也不会委屈他。

宋嘉言数着小金锞子,就明白章侧妃的事她并没有做错。

只是,此事乃内帷之事,章侧妃无礼,宋家也没让她进门儿。这种事,即使最碎嘴的御史,也不好拿来说嘴。拿来说嘴的,无非是帝都里的夫人太太们。这次,章侧妃也算出了个大名儿。

章侧妃深觉受到莫大羞辱,气个半死不说,回去后狠狠地哭了一场。二皇子心疼爱妾,去找韩妃念叨。韩妃唇角噙着笑,一双眼睛冷若冰雪:“这事儿要怎么说呢。不要说是去素不相识的大臣家里,就是回自己娘家,也得很着人去问一声,娘家可有没有人?我去别人家做客,也得先递帖子,看人家可有空闲,不要枉做了恶客。章侧妃就这么没头没脑地直接到人家门上去,要人家怎么招待?父母都没在家,祖母还病着,一府的奴才,没个掌事的人,要怎么招待她?殿下跟我说这些,我就是想帮章侧妃,也没理可帮。难道还要去人宋家问罪不成?”

二皇子怒道:“什么叫没头没脑?宋家的大太太是章妃的表姐!”

韩妃笑悠悠地说:“宋大人的太太姓纪,出身武安侯府,若我没记错,宋太太的母亲是武安侯夫人,武安侯夫人姓冯,出身殿下的外家兴国侯府。我却不知宋家大太太怎么跟章侧妃成了表姐妹。殿下可别往外说,倒叫别人听不明白。殿下与其生这没影儿的气,还是想想怎么跟宋家赔礼吧。这事儿,瞒不住。帝都有个风吹草动,传得比什么都快。母妃在宫里这些年,多么不容易。她又十分喜爱章妃,结果,章妃做出这般没脸的事来,叫母妃的脸面往哪儿搁呢?”

二皇子瞪眼:“我还没去跟宋家问罪呢!”宋家这般无礼,简直岂有此理。

韩妃明眸流转,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果然不出韩妃所料,甭看宫里一群女人们成年累月地出不得宫,不过,她们的消息半点儿不慢。二皇子生母婉贵妃原是昭文帝潜邸中的老人儿,后来昭文帝登基,因婉贵妃育有两子之功,便封其贵妃之位。只是,这贵妃一做多年,即使皇后死了,婉贵妃也未能再升一级。

论位分,贵妃不低了。只是,论宠爱,婉贵妃早已人老珠黄、年老色衰;论权柄,皇后死了,昭文帝的亲娘方太后老当益壮,何况太后有自己心爱的侄女丽妃,也轮不到婉贵妃伸手。

不过,丈夫靠不上,婉贵妃却有两个儿子,二皇子、三皇子均为她所出。何况,如今的兴国侯正是婉贵妃嫡亲的兄长。

婉贵妃有儿子有背景,在后宫里还是颇有些体面的。

只是,后宫从来不缺少迎高踩低的人。

章侧妃做出这般丢脸的事,第二日连方太后都知道了。方太后虽不喜宋家,不过大好机会,她怎会错过?方太后借事说了婉贵妃两句:“你也是做祖母的人了,老二也是做父亲的人了,怎么还这样没个稳重的时候?就是侧妃,那也是正四品的诰命,岂能随便许人?这样不懂事的婢妾,少叫她出去见人,省得丢人现眼。”

方太后这话何其不客气,婉贵妃半句话不敢说,只得低低应了。

昭文帝的办法简单直接,命宗人府选了几个出挑儿的美人儿,转赐给二皇子享用。身为皇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平日里瞧着这个儿子虽没有大本事,倒不知道他糊涂成这个样子。

婉贵妃在自己宫里拧坏了十条锦帕,终于拧到了韩妃袅袅娜娜、风情无限地进宫来请安。

待韩妃行过礼,斥退宫人,婉贵妃便是一顿劈头盖脸地数落:“你身为老二的正室,是怎么管教妾室的?倒叫她们做出这般丢人现眼的事!平日里看你是个稳重周全的,如今看来,不过了了!”

韩妃倒没急着请罪,听婉贵妃说完,韩妃一脸迷惑地问:“不知母妃所指何事?儿媳实不知家中妃妾有何不妥之处。”

婉贵妃受了一肚子的气,正没处撒火呢,见韩妃还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心下更是火大,一掌重击在宝座扶手上,浑身直哆嗦:“章氏的事,你敢说你不知道?”

韩妃此方恍然大悟,脆生生道:“这事儿啊,说来也是章妃委屈,殿下还赏了她两斛珍珠压惊呢。我们殿下早说了,赶明儿就去宋家问罪,定要替章妃讨回公道!就是父皇也知晓殿下委屈,赏了殿下好几个美人儿呢。母亲放心,媳妇已尽数将她们安排好了,包管妥妥当当的,不让这些妹妹们受到半分委屈。”说着,韩妃露出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

看韩妃巧笑倩兮的娇美脸庞,婉贵妃怒火中烧,劈手就赏了韩妃一记耳光。

婉贵妃怒火中烧,力道颇大,她指上又带着尖尖的指套,指套划在韩妃脸上,竟带出几缕血痕。韩妃挨了一巴掌,二话没说,拧身一头撞在婉贵妃宝座的雕花扶手之上,顿时血流满面,昏死过去。

室内传来一声尖叫,外面候着的宫人还以为是婉贵妃怎么着了,急忙跑进去一看,韩妃一头一脸的血,躺在地上人事不知。尖叫,是婉贵妃发出来的。

此事,震惊朝廷内外。

自太祖皇帝开国,还是头一遭发生宫妃逼死儿媳妇的事。

当然,韩妃没死成,不过,却是被方太后第一时间火速移到了慈宁宫去。方太后对儿子哭道:“几个孩子的媳妇,是咱们母子两个眼睛不眨地挑遍了大家闺秀,才给他们定下的。这么些年看下来,没有半分不妥当。人家把好端端的闺女嫁到咱们皇家来,不就是图咱们皇家堪为天下表率?将心比心,哀家待几个孙媳妇如同孙女一般,平日里但有赏赐,有端睿她们的,就有孙媳妇的。就是哀家对你的妃嫔,平日里也没有半句冷言恶语。婉妃跟在你身边伺候这些年,怎么倒这样折磨那孩子……我知道,她这是怨我呢。我也没说什么啊,就是二皇子侧妃行事不妥当,我跟她说,叫她提醒小二一声,好好管束侧妃,别失了皇家脸面……”说着,方太后又是一通哭。

昭文帝劝了又劝,方太后犹泣:“看到那孩子的脸,哀家心里就很是不好受。这样年轻的孩子,原也是花容月貌,如今一朝被毁,可怎么过日子呢?”

方太后三哭两哭,便将婉贵妃哭成了冯嫔娘娘。当然,婉贵妃降位的原因与韩妃没有半点儿关系,对外也只说韩妃身子不适,在宫里跌倒了,与婆婆婉贵妃没有半点儿关系。

婉贵妃降位,用昭文帝的话是:跋扈失仪,不堪为贵妃位。

不过,韩妃也没讨得好处,不论是方太后假惺惺的关爱,还是丽妃娘娘、大皇子妃、三皇子妃每日别有意图的问候,都让她如坐针毡。于是韩妃识趣地上了道表章,言及自己身体不适,福德有限,不堪为皇子正妃,宁愿在西山建一座观音庙,自此青灯古佛,为皇室祈福。

这道表章,是娘家父亲亲自呈上的。

发还表章时,上面只有一个凌厉的御批:准。

宋荣二话没说,早在听到婉贵妃逼死儿媳妇事件时,便火速联系好了尼姑庵,把宋嘉言送了进去,千叮咛万嘱咐:“乖女儿,这事儿咱家冤枉,不过,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为妥当起见,你先在山上念几日佛,躲一躲风声,等过些日子再接你回家。”

宋嘉言郁闷地想,真是冤死了。

宋荣行事向来妥帖,又是自己心爱的女儿,给闺女选的尼姑庵也不一般。此庵地处西山,名唤老梅庵。就在半山腰,依山傍水,景色优美,庵里庵外种有上千株的红梅,梅花开时,是绝对的帝都胜景。此庵,非但景致一流,关键是,老梅庵的主人也十分不一般。

此庵主人并非别人,正是先帝的同胞姐姐。这老梅庵,正是宜德大长公主的居处。

说来宜德大长公主也是个苦命人,生来金枝玉叶,要什么有什么,偏有一样不好,命硬。这位大长公主接连克死了六任未婚夫,后来,帝都世家子弟听说宜德大长公主寻驸马,全都吓得浑身发抖、面无血色,生怕给皇室点了名去给宜德大长公主做鬼丈夫。当然,那时,大长公主还只是公主,但也架不住人人当她是瘟疫一般。连死了六任未婚夫,公主也死心了,待自己亲生弟弟登基为帝,公主便在西山要了这处极好的地界儿,盖一座老梅庵,自此搬离宫闱,寄情山水,青灯古佛了。不过每年皇室赏赐,这位宜德大长公主都是头一份儿。当然,在庵中不能叫公主,是师太,老梅师太。

老梅师太极少见皇室中人,偏她又辈分极高,老梅庵在帝都虽有名气,倒无人敢来打搅。也不知宋荣如何手眼通天地把闺女送到了老梅庵去。

把闺女送过去,宋荣对老梅师太极是恭敬客气,道:“我这小女,性子稍显浮躁了些。想借一借师太清净佛门之地,以熏陶其性情,增长些智慧。”

宋嘉言立刻机灵地对着老梅师太行一礼,唤了声:“师太,小女宋嘉言。”

老梅师太年纪也就六旬左右,穿戴着僧衣僧帽,眉目间有淡淡的纹路,除了腕间一串羊脂玉的珠串儿外,身上并无装饰之物,却又独有一股雍容尊贵之气。她静静地打量了宋嘉言半晌,微微点头,赞许道:“你的女儿生得很俊秀啊。”

宋荣谦道:“乡野丫头,她性子天真烂漫,唯心性尚可。”宋荣也是没办法,明明是章侧妃那个没眼力的蠢货惹出来的事,如今二皇子倒了大霉,他深深担心皇室会迁怒到宋嘉言身上。寻常庵堂,宋荣哪里放心让女儿去住,这才借着往日的一点点面子,到老梅庵碰碰运气。

若老梅庵不收,宋荣就打算把女儿送到自家经常布施的庙里去。

老梅师太微微点头:“就让她留下吧,我看她似与佛门有缘。”

宋荣心下大定,深深一揖道:“多谢师太收留。”

宋嘉言给老梅师太磕了个头。

宋荣又叮嘱了女儿几句,摸摸女儿的头,就带着随从下山了。及至走出一段路,回头望时,还见宋嘉言在庵门处站着呢。

此次二皇子府的事在帝都引起了轩然大|波。二皇子妃从宫里出来,去皇子府收拾好自己的嫁妆私房,便一并带去了西山的庄子上。

韩妃准备把庄子改建为庵堂,自此有钱有闲地过日子了。

至于二皇子如何,这还关韩妃的事吗?

与老太太不同,小纪氏身为三品大员的夫人,帝都这些事,她还是知道的。宫里婉贵妃降为冯嫔,就是冯嫔的娘家兴国侯府也跟着战战兢兢,韩妃去念佛了,不知章侧妃如何了。丈夫都把宋嘉言送去庵里了,章侧妃如何,小纪氏是问都不敢问上一句的。

这几日,小纪氏心里也是战战兢兢的,生怕宋荣迁怒于她。

小纪氏柔声细语地同丈夫商量宋嘉言院子的事儿:“我想着就叫梁嬷嬷管着言姐儿的院子,里头的人也不要动了。待言姐儿回来,都是使惯的丫鬟,她用着也方便。”

“你看着办吧。”

小纪氏低声道:“我这心里,怪不好受的。”章侧妃虽是不请自到,但绝对是奔着她来的。如今宋嘉言被打包送去了尼姑庵,若说与她无关,这谁也不能信。

宋荣并没有安慰小纪氏,冷声道:“以后绝不可以再跟章家来往,也不要让章家人再进门!”

小纪氏顾不得伤感委屈,连忙应了:“是,我知道了。老爷放心,定不叫他们再进门的。”

“章侧妃已经被赐死了。”宋荣说完这句话,便抬脚走了。

小纪氏瞬时脸色惨白。

宋荣把宋嘉言送到庵堂里去,武安侯夫人实在急得不得了,匆匆地打发人来宋家请安,说好了明日过来。

宋荣道:“该我去给岳母请安。”

第二日,宋荣去了武安侯府。连武安侯都在家没出去,老夫妻两个鲜少坐在一处。宋荣先向岳父岳母行过礼,道:“岳父岳母不必担心,我将言姐儿送去了老梅庵。”

老夫妻两个不约而同地一派惊讶,武安侯夫人还有些不大信,生怕自己听错了,问:“老梅庵?”

“是,别处庵堂我也不大放心。”依宋荣对昭文帝的了解,昭文帝或者心有不悦,不过,还不至于会迁怒于宋嘉言一个小女孩儿。可是,二皇子、三皇子、兴国侯府这一系就不好说了。而且,发生这种事,虽然很冤枉,宋家也不好不表态。别处庵堂,怕是难以震慑这些人。尤其宋嘉言是女孩儿,更要万分小心才是。

武安侯夫人深深地吁了口气,终于露出笑容来,点头道:“那就好。这是言丫头的福气啊。”

武安侯亦是赞许,道:“子熙这步棋走得妙,不说现在,就是日后言丫头说亲时,也是有好处的。是个有福气的丫头。”原本,宋嘉言身为嫡长女,身份上自然胜出宋嘉语一些,但,宋嘉言相貌不若宋嘉语出挑。女孩儿,除了身份,容貌也很要紧。不想,宋荣实在手眼通天,如今宋嘉言竟有这么一段福缘,将来前程,更进一步也非难事。

宋荣道:“老梅庵是个清静的地方,言丫头去那里的事,我也没有声张。”

武安侯道:“应当的。咱们这样的人家,不似那等张狂人,什么事都嚷嚷出去。只要丫头平安,这就成了。”又对老妻说一句:“你就安心吧。”武安侯都不知晓宋荣哪儿来的这样天大的面子,宋荣有此手段,武安侯更加觉着这个女婿选得好。

武安侯夫人笑得舒心,和颜悦色道:“我还有一件事,子熙,今年让哥儿已经十四了,他的婚事,你心里有数没?”

宋荣笑道:“小婿正想劳烦岳母大人呢。岳母大人也知道,我母亲向来少有出门,各家闺秀,母亲更是不熟。若是便宜,我想托岳母大人帮让哥儿瞧一瞧,若有合适的女孩儿,岳母只管跟我说。让哥儿是个爽直的脾气,只要岳母瞧得中的,我都没意见。只是一样,还请岳母错开诸皇子母族妻族。”宋荣言语中根本提都未提小纪氏,不只是因为他觉着小纪氏信不过,另一方面的考虑也是打算将宋嘉让的婚事托于岳家,日后也能省去许多麻烦。

武安侯夫人笑:“我知晓了。让哥儿还不大,不过,孩子婚事都是这样,得提前相看着,可不能临上轿了再扎耳朵眼儿,哪里来得及呢?我如今还有精力,帮你看几家姑娘,到时由你来选。”外孙子的婚事,若是交给宋老太太或是小纪氏,武安侯夫人当真不放心。反正,依她的身份,问上一句也是理所应当。

宋荣再次谢过岳母。

武安侯还有事与宋荣相商,对老妻道:“令人收拾几个精致小菜,中午送到书房去,我与子熙还有些事要说。”

武安侯夫人应了。

宋荣随着武安侯到了书房。

武安侯叹道:“借韩妃的事,丽妃娘娘一系真是占尽了便宜。”

“丽妃是太后的侄女,自然得太后偏袒。”婉贵妃也是个蠢货,方太后的亲侄女不过是丽妃,她已居贵妃之位,还不知缩头做人,还是她笃定了韩妃与二皇子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真就不敢翻脸?即使没事,方太后都恨不能生些事出来,婉贵妃现成的小辫子递上去,方太后丽妃一系自然趁机狠咬婉贵妃一口。

武安侯道:“五皇子年纪尚小,太后实在太着急了。”何况皇上正当盛年,老娘老婆就这么折腾,昭文帝能痛快才有鬼。方太后实在太没有耐心了。

宋荣道:“咱们只管忠心于皇上就是。”对于这些皇子,还有的是时间来观察。

武安侯道:“章家人被承恩公府收进府了。”

宋荣长眉微挑,淡淡一笑道:“一个侧妃的娘家,用处有限。”二皇子已经这样了,婉贵妃降至嫔位,韩妃去念佛了,章侧妃被赐了鸩酒,哪怕二皇子是个不堪大用的蠢货,这毕竟是昭文帝的亲儿子。承恩公府若是再向二皇子发难,可就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子熙,五皇子的年纪与言姐儿倒是相仿。”武安侯提及此节,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宋荣摇头:“岳父,我并无让女儿联姻皇室之意。”与皇室联姻,赢的不过个外戚虚名儿,输了则是一败倾城,宋荣怎会做这等亏本买卖,道,“不论言姐儿,还是语姐儿,我甚至不想她们嫁入公侯之家。”

宋家的女儿,自然宋荣做主。武安侯道:“若你无此意,就要事先有所防范才好。”宋嘉言别的不说,名声实在太响亮了。当然,她这名声是毁誉参半。不过,若宋嘉言自老梅庵出来,这可就两说了。

宋荣一笑道:“岳父放心。”

宋嘉言去了老梅庵好些日子,二皇子再娶之后被封王就藩,拖家带口地离开帝都,小纪氏方知晓宋荣是将宋嘉言送去了老梅庵!小纪氏出身武安侯府,自幼于帝都长大,老梅庵是什么地方,她一清二楚。想到宋嘉言竟是去了老梅庵,小纪氏当下嫉妒得眼中险些喷出火来。

要说谁家的女孩儿被送去庵堂,那绝对不是好名声,老梅庵却是例外中的例外。老梅庵是今上嫡亲的姑妈宜德大长公主的居所!只要宋嘉言在老梅庵住上个一日半日,再回来时身价立刻不同!

小纪氏也是有女儿的人啊!她的女儿,不论模样、学识、品性,半分不比宋嘉言差!

小纪氏心里火烧火燎的,为了女儿的前程,小纪氏趁着宋荣心下愉悦的时候,试探地问:“老爷,言姐儿去了庵堂这许久,我怪不放心的。就是语儿,这些天还常念叨起她大姐姐呢。老爷看,能不能叫语儿去瞧瞧言儿?”

宋荣直接道:“庵堂是清静的地界儿,前几天母亲想去,我也给拦下了。”关键是庵堂主人脾性不定,若是宋家来来往往地扰了老梅师太的清静,一怒之下将宋嘉言退回来之类的……宋荣不想冒这个风险。

小纪氏仍不死心,道:“老爷,不能……”

小纪氏话尚未说完,宋荣已将她的心思看破,直接道:“不能。言姐儿能去,是你姐姐留下的福缘。”

小纪氏惊讶地瞪大眼睛,宋荣并未多加解释,道:“你好生教导语姐儿就是,就是言姐儿,二皇子府的事情过去后,我就会把她接回来。她们姐妹两个,我都不会把她们嫁入公侯府第,寻常人家就好。”

一听这话,小纪氏也顾不得说老梅庵的事了,连忙道:“女儿们还小,老爷想得也忒长远了。”寻常人家,寻常人家有什么好人家?

宋荣不欲多谈此事,道:“夜深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