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如果我能瞒过土登格勒

德勒府院子里的奴仆们正在干活儿,磨糌粑的,磨鼻烟的……扎西闲得无聊,走走看看。奴仆见扎西来了,脸上都绽放着笑容,冲他行礼。扎西也很高兴,他捏起一撮鼻烟,闻了闻,吸进鼻子里,结果呛得直打喷嚏。奴仆惊恐,怯生生地说:“少爷……是按老方子配的,没敢马虎一点儿。”

扎西揉了揉鼻子说:“挺好,挺好……”他还没说完,又打了一个喷嚏。

喷嚏声惊动了藏獒,它冲着扎西叫了起来,而且越叫越凶。扎西讨厌它,抓起一块奶渣扔了过去。可藏獒根本不理,继续冲他狂叫。扎西大吼:“旺秋……,旺秋……”

一个仆人跑过来:“少爷,您有什么吩咐?”

“管家呢?”

“管家老爷吃过早饭就出去了。”

“去哪儿啦?”

“小人不知道。”

扎西烦躁地说:“这畜生有人也咬,没人也叫,吵得人不得安宁!你把它领走,送到郊区的庄园去!”

仆人赶紧去把藏獒牵出来,要奔前门出去。扎西突然看见德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的台阶上,高高地望着自己。

扎西又吼道:“就这么牵走啦?路上什么脏东西都有,它吃了会拉肚子。去去去,把狗笼子抬出来。这可是我的心爱之物,你们把它当爷供着,好生给我侍候着。”他说完,走到德吉身边,小声地说:“这狗不认识我,冲我乱咬。”两个人对视,会意地笑了。

德吉把扎西领到屋顶,教他识认街上的行人。他们各拿着一个望远镜,看拉萨城、看各家的院子。德吉告诉他出现在镜头中的人都是谁,那个院子里,穿黄绸缎的是诺布朗杰,他是九世拉萨喇嘛的后代。左边这家,房顶挂经幡的,看见了吧?那是阿沛老爷家。街上骑马的那个,年纪大的是伦珠老爷,跟在后面的是他儿子丹增……扎西拿着望远镜,朝另一个方面望去,镜头里竟然出现了洛桑和几个官员,他们站在大昭寺的金顶上,拿着望远镜正在观察着德勒府。望远镜对望远镜,扎西惊得一激灵。

洛桑在望远镜里也看到了扎西,他问边上的官员:“其美杰布在看什么呢?”

官员朝德勒府方向观察:“他也在看我们。”

洛桑又举起望远镜。镜头里,扎西回头叫德吉,德吉显得很镇静,没拿望远镜,反倒端着一杯茶过去递给扎西,两个人显得很恩爱。洛桑不屑地说:“都死到临头了,还打情骂俏的,这个骚娘们儿。”

官员却说:“我倒觉得他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洛桑咬牙切齿地说:“找什么?找死!”镜头里,洛桑看见旺秋上了屋顶,他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我就不相信德勒府的人是铁板一块!”

德吉心里惴惴不安。扎西皱着眉头说:“仁钦父子一直在盯着我们,从来没有放松过。”

德吉点头:“自打你在葬礼上露面,就没出过德勒府的院子,他们自然会起疑心。”

“现在我想知道……其美杰布是个什么样的人?”德吉看了他一眼,不知该怎么说好。

旺秋上前解释:“少爷爱玩,也会玩。他在家的时候,要么去八廓街我们德勒家的商店,要么就去别的府上应酬。在家里窝着的情况,不多。”

扎西明白了:“难怪洛桑拿着望远镜观察我们。少奶奶,前阵子少爷不出院子,我们有借口,一是老爷的葬礼,二是外面的伤寒,但现在,到了我该出去的时候了。”

“可你还没有准备好。”

“我窝在家里死记硬背,永远也准备不好。”

正当两个人争执不下的时候,仆人来报,雍丹府的少奶奶和二位少爷来了。扎西喜形于色:“来得正好,我拿他们先练练。”

德吉只好让扎西出现在卓嘎、格勒和占堆面前。卓嘎听到拉萨城里的传言,她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扎西,扎西故意摆姿态,和她逗着玩。德吉实在沉不住气,说道:“卓嘎,一点儿没规矩。”

扎西却笑着说:“你让她看吧,看个够,不然,她心里不踏实。”

卓嘎离开扎西,不忿地说:“真是邪性,外面都在谣传,说其美杰布是假的,说阿佳啦着了魔,被外面的野男人蒙蔽了。你说,有影儿没影儿的他们说得跟真事儿似的。”

扎西一本正经地说:“谣传也不是空穴来风。卓嘎,我被菩萨点化了,跟从前还真不一样。”

卓嘎又看了看扎西,嘟囔:“没变化啊。”她回头问格勒:“二老公,你觉得呢?”

格勒笑她:“你就别丢人现眼了。”

“管我呢。占堆,你看姐夫哪儿不对?”卓嘎任性地说。

“好像……瘦了。”占堆端详着扎西说。

“在外面奔波,瘦了是自然。你们再仔细看看,没变化?”

卓嘎摇头。

“卓嘎,你的心里就装着你的两个老公,你姐夫根本不入你眼。”

“姐夫,你又笑话我。”

“我头发变了,多明显啊。”扎西说道。

“是啊,你怎么剃个喇嘛头?”卓嘎恍然大悟。

“去年入秋,你们劝我到噶厦谋一个官位,你还送我一个金嘎乌,忘了?那时我头顶编着巴蕉。”

“对对对。你头发呢?”

“剃了呗。这次出藏,我去了尼泊尔的蓝毗尼,拜访了佛祖诞生之地,坐在那棵粗大的菩提树下,感悟颇深,就把头发剃了,割断世俗的诸多烦恼。”

德吉赶紧打圆场:“他胡闹,人家还以为他要出家当喇嘛呢。”

“能当喇嘛倒好,清静。拉萨这个是非之地,钩心斗角,你争我夺。阿爸啦就是太专注于此,仁钦更是不择手段……老爷都不在了,他竟然还散布我的谣言。可恶至极!”

卓嘎愤愤地说:“这种损招也就仁钦能想得出来。阿佳啦,那天你要真是一把火把仁钦父子给点了,那多痛快。”

“痛快什么,我那是虚张声势,吓唬人的。”

占堆也很气愤,他说道:“仁钦真是可恶至极,卓嘎,我就说嘛,你不用担心,阿佳啦是个明白人,怎么可能被一个冒名顶替的男人蒙蔽呢。”

卓嘎点头:“以后我再听谁胡说八道,就撕他嘴!”

扎西接话茬儿:“撕,你一定撕。而且还要揪着他的耳朵到我面前撕,给我找个乐子。这些天给老爷念度亡经,憋闷死我了。”

格勒来了精神,他提议:“七七也过了,老爷也去了佛国,姐夫、阿佳啦,你们也该出去走走,透透气,换换心情。”

“我是要出去透透气,明天,你们陪我去哲蚌寺还愿吧。”德吉说。

“还愿不急。我倒有一个找乐子的去向,现在黄羊正肥,不如我们两家去打猎。吹吹风,也冲一冲在城里的晦气。”格勒说。

扎西积极响应:“草原上已经返青了,我们去耍林卡吧。”

德吉用脚在桌子底下踢扎西:“你刚回来几天,又要出去。”

扎西夸张地惊叫:“你踢我干什么?”

德吉有些不好意思,冲着两个妹夫,尴尬地笑了笑。

扎西问德吉:“一起去吧?”

“我不去。”

“阿佳啦不去,我也不去,草原上冷飕飕的,黄羊有什么稀罕,杀生作孽。”

占堆讨好卓嘎:“你不想去,我在家里陪你。”

格勒满不在乎:“你们不去更好。姐夫,我们到了草原上,可就撒欢儿了。”

扎西附和着:“没错,撒欢儿去,明天一早,就出发。”

等卓嘎他们走了以后,德吉埋怨扎西,你今天答应得没道理,你是个喇嘛,不杀生,去草原打什么黄羊。况且,其美杰布的马性子烈,你骑得住吗?扎西安慰她:“我从小就爱马。先在家里给老爷喂马,去了寺里给活佛喂马,你放心吧,不管什么样的马,在我面前都比小羊羔还乖。……少奶奶,你那个二妹夫,不是等闲之人。”

“土登格勒为人谨慎精细,凡事心中有数。”

“如果我能瞒过他,就能瞒过其他人。”

“如果瞒不过呢?”

“被他看破了,总比被别人看破了要好!土登格勒毕竟是你的妹夫。他还会跟仁钦站在一起吗?”

“倒也是。要不,我跟你一块去,总能帮你。”

“有用吗?你要不放心,就让旺秋跟我去吧。”

“他去?还不如不去,你跟他总拧巴。”

第二天,扎西和格勒吃过早饭,带着一群仆人就出发了。第三天他们就来到拉萨北边的一片牧场。

两个人骑马提枪在原野上狂奔,一起到林子里搜寻猎物。很快他们就发现一只黄羊在林子里觅食,两个人骑马追了过去,慢慢地向黄羊靠近。格勒见黄羊站住了,对扎西说:“姐夫,我的枪法不好,你准,你打!”

扎西不情愿地端着枪瞄上,然后把枪一偏,放了一枪。黄羊跑了。格勒回头看了一眼扎西,举起枪朝黄羊打过去,也打偏了。格勒跑在前面追黄羊,扎西跟在他后面。

扎西突然大叫一声:“别追啦!站住,站住!”

格勒不理他,继续往前跑。

扎西举枪朝上放了一枪,命中一枝大树杈。大树杈掉了下来,正好拦在了格勒的面前。格勒吓了一跳,回头问道:“你往哪儿打呢?羊会上树啊?”

扎西不理他,气哼哼地过来:“叫你站住,你就是不听。”

格勒话里有话地说:“我就知道,你不肯打那只羊,因为你不杀生。”

扎西装没听见,一把将格勒拉回来,然后搬开树杈,用枪托捅一下地面,轰的一声,地面陷了下去。原来是个陷阱。格勒大惊。

扎西说道:“你再往前走一步,命就没了。”

格勒伸头看陷阱。陷阱里立着竹签子,很恐怖。

扎西指了指陷阱边上的树杈上挂着的一个树枝编的圆环:“这是猎人留下的标记。”

格勒佩服地说:“姐夫,打猎你确实比我在行。”

两个人走出林子,找了一个朝阳的山坡,坐下来休息。扎西有些口渴,一扭头,看见远处有两个牧女赶着一群羊朝这边走来。他说道:“一会儿,让仆人去弄些鲜羊奶回来喝。”

格勒朝羊群那边张望,他笑了:“人奶比羊奶好喝。姐夫,那有两个姑娘,一人一个。”说着,他站起来,飞身上马,冲着牧女奔了过去。扎西无奈,也只好上马,跟在他的后面。两个牧女一见他们,撒腿就跑。格勒追上一个姑娘,一把将她撸到马背上。他冲着扎西喊:“这个姑娘比你那个漂亮,一会儿我俩换。”说完,驮着姑娘跑远了。

扎西骑马去追另一个姑娘,牧女吓坏了,拼命地跑,最后钻进了自己的破帐篷。扎西下马,跟着牧女来到帐篷里,他温和地说:“小姑娘,你不用害怕,给我挤点儿鲜奶吧。”

牧女见他没有冒犯自己的意思,点了点头,出去了。扎西打量着帐篷,徒空四壁,特别破烂,三块石头搭着一个烧火的灶。

一个破衣烂裳的乞丐远远地过来,他见到牧女,乞讨:“给我点儿吃的喝的吧,求求你了。”扎西闻听,感觉声音很熟悉,他探头一看,竟然是刚珠。他赶紧走出帐篷。刚珠一见扎西,撒腿就跑。扎西喊他:“刚珠,你站住。”刚珠跑得更快了。

扎西追上去,一把将他捉到:“刚珠,你怎么在这儿,你应该在门隅啊。”

刚珠跪地求饶:“少爷,我绝不回拉萨,我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也不会说你的事情。”

扎西打量着刚珠,越发奇怪,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刚珠跌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洛桑派人给旺秋捎口信儿,约他再次见面。旺秋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去了。当他来到药王山下的山洞时,洛桑正在等他。一见旺秋来了,洛桑如释重负地迎了上去:“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旺秋轻描淡写地说:“为什么不来呢?你上回说得对,一个圈里的羊还有顶牛儿的时候,德勒、仁钦两家发生了一些误会,很正常。”

“你真是大智之人。德勒府有你这样的管家,真是福分。”

“我今生能在德勒府做奴才,那才是福分。”

“看来你还挺知足,你侍候完老爷,又侍候少爷,你自己怎么没成个家啊?”

“你什么意思,想给我介绍一房亲事。”

洛桑笑了:“你看上了哪家的小姐,贵族也好,平民也好,只要你开口,我去给你说。”

旺秋也笑了:“我就死心塌地地侍候我们家的主子了,没外心。”

“成亲也不是外心啊,旺秋管家身边也应该有个女人侍候。”

“看来,你真想送我一个女人?”

洛桑从袖子里抽出一卷文书:“我要送你一个称心的!女人你自己挑,多的是,但养女人的宅子,我给你备好了。房契在这儿。”

旺秋瞄了他一眼说:“你上回送我一个金佛,这次又给我一宅子,一步步地诱惑我,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交个朋友。”

旺秋想了想,笑了,他拿过房契,放进了袖口里。

自打扎西早晨出门以后,德吉就一直坐卧不安,她不停地祈祷,希望他不要露出什么破绽。她见旺秋从外面进来,冲着他唠叨:“这个扎西,我担心他贪酒。”

旺秋也忧心地说:“雍丹府的二少爷,是个贪杯的人,他们两个在一起免不了要喝酒,那个臭喇嘛见了酒,比见了他亲娘老子还亲。他那副德行,我也担心啊。”

德吉安慰自己:“他倒是说戒了。”

旺秋嗤之以鼻:“喝酒的人哪有脸啊,您还真信。”

“你就那么看不起他?”

“他是农奴出身,下等人,我是替少奶奶担着一份心。就算他瞒天过海,您还能在德勒府养他一辈子啊。”

“当然不会。”

“那您还是赶紧物色入赘女婿吧,这才是长久之计。”

“哪有那么合适的人,在那儿候着。”

“土登格勒,肯定不成,妹妹他们三个人就像擀好的羊毛毡子,缠在一起了。”

“我从来没打过他的主意,拉萨那么多一妻多夫的家庭,不打不闹的少。像他们这么和睦恩爱的,就更少。”

“嘉措厦公子跟您倒熟络,老爷临终时也有这个意思。”

“他年纪比我小。”

“小几岁倒不打紧。少奶奶,每次您去他们家打麻将,他眼珠子恨不能钻进您的衣服里,这种人靠不住。我怎么听说,他跟嘉措厦老爷的三太太……”

德吉反感,打断他:“我也听说过。”

旺秋若有所指地说:“不管怎么着,您招的这门女婿,是要帮您支撑家业的,这个人必须对您忠心,能为您生,能为您死,还能替您独当一面,那您多安生啊。”

德吉叹息:“这雪域高原上,有这样的人吗?”

“有啊……”旺秋来了精神,他正准备说下去,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马喧人闹。德吉起身朝楼下望去,扎西回来了。旺秋也来到窗前,透过窗纱望去,竟然发现跟在扎西身后的是刚珠,他吓得一激灵。

扎西气哼哼地闯进来,德吉迎了上去:“你可算回来了,把我急死了。”

扎西不理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德吉察觉到他的状态反常,担心地问:“露了?”

扎西火气十足地说:“是露了,要不去这趟草原,我还蒙在羊肚袋里。”

“被土登格勒看出破绽啦?”

“跟土登格勒没关系,我说的是你。次仁德吉,我扮成你的丈夫帮你,不冲着你的钱财,也不冲着你将来感恩戴德,我是看着德勒家遭人算计,于心不忍。”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这个女人看上去像个慈祥的白度母,怎么会有一副恶魔般残忍的心肠。我不干了,今天就走!”

德吉蒙了:“你走可以,但你要告诉我为什么?”

扎西质问:“你为什么要杀那些知情的奴仆?”

德吉疑惑了:“你是说商队的伙计?他们不是去了门隅吗?”

扎西见她不承认,冲门口喊了一声:“你进来!”

刚珠哆哆嗦嗦地从外面进来,德吉看见破衣烂裳、裹着一张烂羊皮的刚珠,愣住了:“刚珠,你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刚珠瞄了旺秋一眼,害怕,不敢说。

扎西着急,催促他:“你说啊!”

刚珠吞吞吐吐地说:“大家都死了,我逃出来了……”

德吉看着旺秋的脸色,已经明白了大概,她为刚珠解围:“我知道了。既然你活着回来了,就既往不咎。旺秋,你带刚珠先去吃饭,再给他换上干净衣服。”

旺秋揪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应承着:“啦嗦。刚珠,走!”

刚珠不断地回头看扎西,跟着旺秋走了。旺秋带着刚珠来到了灶房,他让女仆煮些肉粥,再多加点儿碎肉和葡萄干。刚珠一听肉粥更害怕了,躲在边上,不言语。

旺秋凑近他,问道:“你见到土日头人啦?”

刚珠点头:“嗯。”他赶紧又摇头:“不,不,没见到。”

“没见到,那就好。你是不想去那个兔子不拉屎的边地,自己逃回来了。”

刚珠点头。旺秋笑了:“你还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算你机灵。”

“我没想回来,是在草原上被……少爷碰上了。”

“你除了回府上,在拉萨还能有活命的地儿?既然回来了,就是我们的缘分未尽,留下吧。……你过去在少爷的商队好歹也是个总管,在府上听吆喝,委屈了你。这样吧,郊区庄园的管家要去朝佛,央求我好几次了,你去接替他,也享几天福。”

德吉听完扎西的陈述,心情沉重,她沉默。扎西不依不饶:“你说话啊!”

德吉抬头盯着他:“你让我说什么?”

扎西不忿,粗暴地从座位上拉起德吉,把她拖到佛龛前:“你在佛前起誓,这件事儿,你一点儿都不知道。你敢吗?”

德吉坚定地说:“我起誓。如果是我次仁德吉指使旺秋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儿,我永世不得超生。”

扎西见状,气顺了一点儿:“那你说,怎么处置旺秋?”

德吉为难。

“难道就这么饶了他?那是十几条人命啊!”

“不饶了他,我又能怎么样。我了解他的为人,他把事情做绝了,也是为了保全我们大家。”

“你们这些贵族来世都得下地狱。”扎西生气地说。

“该下地狱的一个也跑不了。旺秋在我面前阳奉阴违,背着我不知干了多少坏事儿,可在现在,德勒府这种情况,我又能拿他怎么办,他也是知道你底细的人。”

此时,旺秋正站在门外,偷听他们的谈话。

扎西愤愤地说:“我还怕他要挟我不成?”

德吉腾地站起来:“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唯唯诺诺,在这个院子里我整天提心吊胆,屋里要哄着你这个毛驴子,外面还要安抚那头畜生,我心上像扎了一百根钢针,还要在仆人们面前装得像没事儿人似的……最绞心的是我!……你们都逼我,好啊,我这就出家去当尼姑!随了你们的心愿!”

扎西听德吉这么一说,心软下来:“我……我不是也在陪着你演戏吗?再说了,你这么厉害,哪个庙敢收你啊?”

德吉不再理他,气哼哼地走了。她回到卧室,跌坐在梳妆台前,心乱如麻。旺秋从外面进来,他走到德吉面前说:“少奶奶,我有重要的事儿要禀报。”

德吉看着他神神秘秘的样子,问道:“什么事儿?”

旺秋从袖子里拿出洛桑送他的房契,展开给德吉看。德吉警惕起来:“哪来的?”

“洛桑送我的。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他在护法神殿堵着我,给了我一尊金佛,我没当回事儿,也没向少奶奶禀报。”

“他无非是想收买你。”

“我也这么想。开始以为他想打探少爷的虚实。可这次,下这么大本钱,恐怕另有目的。”

“旺秋,你想怎么办?”

旺秋趁机表忠心:“我怎么会背叛少奶奶呢!我明天就给他退回去,让他死了这条心。”

德吉想了想说:“也不必,你先收着吧,如果洛桑再送你东西,你照收不误,看看他们下面到底是什么打算。”

随着夏日的到来,伤寒也基本结束了,拉萨又恢复了正常的秩序。大昭寺的屋顶桑烟滚滚,弥漫云天,击鼓鸣号声,不绝于耳。噶厦的官员身着华丽多彩的官服,正在举行焚香仪式。往年由德勒噶伦主持的焚香敬神典礼,今年由仁钦噶伦主持,这是权势的象征。仁钦等四位官员手举金杯,敬请神饮。然后,大家便往燃烧的松枝堆上撒盐巴、酥油、香草粉,倒青稞酒。拉萨城的各家各户也都在煨桑,他们在屋顶上换经幡,引吭高呼“吉吉索索,拉结罗!”呼声遍地,此起彼伏,喜气洋洋。

强巴陪兰泽在街上看热闹,他心里惦记着妻子央卓,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仁钦府。强巴仰头朝屋顶张望。屋顶上,仁钦领着儿子扎娃、儿媳妇葱美、洛桑正在煨桑。央卓也在其中忙碌着,强巴一眼就看到了她,他有些激动,但又不敢喊她。

兰泽望着异样的强巴,懵懵懂懂地问:“强巴,你怎么啦?”

强巴掩饰着:“没怎么,小姐,没怎么。”

央卓在屋顶上也看到了他们,她惊讶,扔下手中的活儿,转身跑下了楼。她从院门里冲了出来,定睛望着强巴,惊喜地说:“强巴,真的是你啊。”

“是我啊,央卓。”

央卓扑向强巴:“我不是在做梦吧,你不是被卖到安多去了吗?”

“是这位小姐,德勒府的小姐把我救了。”

央卓这时才看到身边这位贵族小姐,她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给兰泽磕头:“你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屋顶上,仁钦往燃烧的松枝堆上撒了一把盐巴后,对洛桑说:“瘟疫过去了,其美杰布的借口也就没了,我看他还能躲到什么时候!”

洛桑赞同:“您说得对,如果他还不露面,就说明这里面必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每年一度的仲吉夏宴就要开始了,这是个好机会。他要是不来,我们就在夏宴上大造舆论,逼他出来。”

“爸啦,这事儿就交给我吧。”仲吉夏宴是拉萨贵族每年一次的大会宴,为期一周,轮流由四品以上的官员做东操办,今年轮到了郭察府。这是一个攀比斗富的场合,全拉萨的大小贵族此时全员亮相,饮酒作乐,歌舞狂欢,争奇斗艳。这对扎西来说,将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洛桑一回头,看见府门外央卓给兰泽磕头,他奇怪:“那不是新买的女奴吗?”管家赶紧抻着脑袋张望:“哎哟,那个小姑娘……是德勒府的小姐。他们怎么在一起?我去把她抓回来。”

洛桑拦住他,警觉地说:“不急,看看怎么回事儿。”

仁钦府外,强巴正关切地问央卓:“孩子呢?我想看看我们的女儿。”

“在府里面,她很好。”她回头望了望仁钦府的屋顶,恐慌地说:“今天不行,我得赶紧回去,管家老爷看见了,可不了得。”

央卓起身要走,强巴追上两步,从怀里掏出那把兰泽送他的英国糖:“央卓,把这个给女儿。”

央卓把糖抓在手里,含着泪,逃进府去。当她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屋顶的时候,管家正在楼梯口等着她,恶狠狠地问:“干什么去啦?”

央卓惊慌地说:“没……没干什么。”

管家一眼看到她手指缝里露出的糖纸:“这是什么?好啊,你敢偷上房的糖果。”他不由分说,扬起鞭子就打。央卓被打得在地上乱滚,她分辩:“管家老爷,不是偷的,是我丈夫给我的,真的不是偷的。”

“不是你偷的,就是他偷的。这种高级糖果也是你能吃的!”

强巴领着兰泽准备离开,他回头望了一眼仁钦府的屋顶,却看见央卓被打,他惊呆了,泪水夺眶而出。兰泽也看到了屋顶上的情形,她望着满脸是泪的强巴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救央卓?”

“我们今世挨打受骂,是赎前世的罪孽。”

“你们前世干了坏事儿?”

“嗯。喇嘛给我们打卦说,央卓前世打翻了寺院里的十盏酥油灯,我偷吃了供桌上的炸果子。”

每年的夏宴,德勒少爷绝不可能缺席,除非他不在拉萨。如果扎西不去,主办夏宴的贵族家也会来请,到时候更被动。德吉这样盘算着,一脸沉重。昨天,办夏宴的郭察府来借碗碟炊具,扎西就知道自己到了该亮相的时候啦。

“我练了这么长时间了,瞒住了府里的仆人,也瞒住了土登格勒,应该去露一露身手。”扎西说。

“你当那是去玩?一丝一毫的疏忽,对我们来说,都是灭顶之灾。”德吉还是担心。但她也明白躲是躲不过去啦。

夏宴是在浓荫密布的林中举行的,林子里搭着各色各样的帐篷,贵族们前呼后拥,仆人们穿梭往来,小心翼翼。藏戏班子在林间的空地上表演,赢来了阵阵喝彩。仁钦带着洛桑、扎娃、葱美、管家等走来。众官员一见,纷纷围了过去,行礼、寒喧。郭察跑上前:“仁钦噶伦,您到主宾大帐,这边请。”

洛桑一回头,看到扎西、德吉、旺秋带着仆人也来了。他小声地对仁钦说:“爸啦,他们来了。”仁钦朝后瞄了一眼,说道:“好啊,算他聪明。”然后,朝主宾大帐而去。

郭察把仁钦送进了主宾大帐后,又朝扎西、德吉而来。扎西一见,主动打招呼:“郭察老爷,辛苦了。”

郭察感激地说:“多谢少爷,德勒府要不借给我那些家当,办这个大宴,我可要丢尽面子啦。里面请,里面请。”扎西和德吉刚走了二步,一个贵族少爷迎了过来:“少爷、少奶奶,扎西德勒。”

扎西仔细看了他一眼,说道:“哟,龙色少爷,少见。”

“龙色少爷,是从山南赶来的?”德吉问道。

“可不是嘛,这场伤寒闹得山南乌烟瘴气,我整天不敢出门。现在总算过去了,到拉萨好好玩玩。”

卓嘎从边上冲过来,嚷嚷着:“阿佳啦,我正着急呢,你怎么才来啊?”

德吉笑了:“就你性子急。七天呢,不够你乐的。”

“占堆他们都在那边的花帐篷,你们也来吧,我们一块。”

洛桑在不远处一直观察着他们,目光一直追随着扎西进了花帐篷。

帐篷里,贵族们开始搓麻将,一位少爷嚷嚷着:“三缺一,谁来……”他见扎西走了进来,叫他:“德勒少爷,来啊。”扎西推辞:“你们玩,我最近手气不好,算了。”

一位麻脸少爷过来拉他:“去年的夏宴,你可是赢了我一匹花凌骡子,我练了一年的麻将,就等着今天呢。德勒少爷,你可不能躲,上桌,上桌。”扎西没办法,只好坐了过去。

麻脸少爷一边码牌,一边说:“我就是倾家荡产,只剩下一个木碗也要和德勒少爷赌到底!”

德吉紧张,跟了过来,坐在扎西的边上。她趴在扎西耳边,脸上在笑,嘴上却问:“你的牌技怎么样?”

扎西配合着,好像和她打情骂俏,悄声地说:“三年没摸牌了。”

德吉惊讶:“麻烦了,少爷好赌,在拉萨城里数一数二。”

麻脸少爷审视的目光看着扎西,扎西尴尬地笑。牌码好了,大家开始打牌。

帐篷的另一侧,土登格勒和土登占堆、央金卓嘎在吃喝玩乐,他们正在和一个贵妇聊得热火朝天。麻将桌上的扎西由于紧张,他一出手就点炮。麻脸少爷很高兴,不断地收钱。旺秋看德吉着急,赶紧去找土登格勒求援,格勒却不以为然,我姐夫打麻将有瘾,你别让我去惹他不快活。

麻将桌上,扎西又点炮了。德吉灵机一动,吼扎西:“少爷,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呢?”

扎西喝斥她:“别多嘴。”

德吉更火了:“故意输钱是吧,要讨好别人也不至于这么拙劣。”

牌桌上的少爷们恍然大悟,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德勒老爷在的时候,我们是朋友,德勒老爷不在了,我们也是朋友;你故意输钱,没劲儿啦,那可是瞧不起我们。”

扎西一抬头,看见麻脸少爷正对身边的仆人耳语,仆人点了点头,转身走了。麻脸少爷看着扎西笑了。扎西心里一激灵,知道他是仁钦派来的。

主宾大帐里,仁钦和几位官员正坐在卡垫上边吃喝,边闲聊着。他看到麻脸少爷打发出来的仆人朝这边走来,便起身来到帐篷门口。洛桑上前低声地问仆人:“那边怎么样?”

仆人小声地说:“打麻将呢,德勒少爷输了钱。”

仁钦警觉,又问:“没赢过吗?”

“一圈下来,没赢。”

“噢……打麻将……好啊。你去吧,盯紧点儿。”仆人行了礼,走了。

“会宴七天呢,我就不信找不出其美杰布的破绽。”洛桑信心满满地说。

“还找什么?打麻将就是一关!”仁钦点拨说。

“爸啦,您的意思是……”

“谜底马上就有了!其美杰布是出了名的赌棍,输时少,赢时多,他从八岁就上麻将桌,那功夫非十年八年练得出来吗?”

洛桑恍然大悟:“对啊,他要是个替身,这麻将就成了他的夺命牌。”

仁钦满意地点了点头:“洛桑,你想想,如果其美杰布是假的,他不可能出身贵族,这个圈子太小了,彼此都认识。既然不是贵族,地里刨食的时间还不够呢,哪有工夫打麻将,临时抱佛脚,他只能学个皮毛。他不输,谁输?”

德吉在花帐篷里和三个贵族少爷正玩得开心,洛桑带着一拨人闯进来,他上前拍了拍麻脸少爷,摆手让他让开。麻脸少爷收了自己的银圆,赔着笑脸,起身让位。洛桑一屁股坐下,挑衅地看着德吉:“一群男爷们儿陪你玩,你也不臊得慌?下去,下去,我要跟你家其美杰布打上三圈。”

德吉怒目以视,起身来到扎西身边,拉着他要走。

洛桑阴阳怪气地说:“怕啦?那你就说说吧,他到底是谁?你哪儿找来的野汉子?”

德吉怒不可遏:“这又不是磨糌粑的磨房,谁牵来一头戴眼罩的驴子,瞪着眼睛说瞎话!”

“小嘴红嘟嘟的,还不饶人!我今天来,就是要给这位所谓的德勒少爷验明正身!”

扎西见状,推德吉:“你让开。”德吉不让:“你别拦着我,今天场面大,他要挑衅,我奉陪到底!我倒要看看谁能把天捅个窟窿!”帐篷里的人都围了过来,雍丹一家三口也在其中。占堆上前,大声地说:“仁钦少爷,看这架势不打个头破血流,今天不算热闹。”

洛桑变脸:“雍丹大少爷,这话怎么说的,我不过是想和德勒少爷过三圈麻将。你瞧瞧,她把男人管得跟只猫似的。德吉还是过去的少奶奶,可这位爷,怎么不像过去的其美杰布啊!”

郭察赶了过来,见气氛不对,忙劝说:“动真格的啦?”

洛桑拉住他:“郭察老爷来得正好,你做个见证,我和德勒少爷打一个赌。他要是把我赢了,我二话不说,认赌服输;要是赢不了,我怀疑眼前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其美杰布,他坏了我们拉萨贵族的血统!”

郭察见事情要闹大,赔着笑脸说:“今天就算了。热振摄政一向反对打麻将赌博,他要来看藏戏,说着就到。你们真要大赌一场,另选个日子,仁钦少爷,你说呢。”

洛桑一脸不忿,看了看郭察:“另选个日子?”

“对,摄政要是怪罪下来,那可不得了。”

“郭察老爷这个面子,我给啦。”

郭察松了口气,转向扎西:“德勒少爷,您看……”

扎西也不示弱:“随他定!”

洛桑轻蔑地说:“热振摄政救了你,让你活过今天晚上。明天上午十点,我一准儿坐在这儿等你,我到底要看看你敢来不敢来,敢赌不敢赌!”

这时外面传来法号的声音。众人知道热振摄政到了,纷纷拥出去迎接。扎西站在原地没动,他的目光越过纷扰的人群,看到土登格勒在帐篷的另一侧望着自己,心里已明白了许多。

扎西和德吉在惶恐中熬到了宴会散场,他们回到德勒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扎西坐在卡垫上,沉思不语。德吉埋怨他说:“你不会打麻将,躲开就是了,偏去逞强?今天,我们完全毁在了自己的手里。现在叫洛桑逮了个正着,这些天的功夫全白费了。”

旺秋安慰她:“糌粑捏得再紧,也有掉渣儿的时候。”

“现在不是掉渣,是有人想让我们掉脑袋。”

“少奶奶,如果我们明天不去呢?”

“那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德勒少爷是假的。”

扎西终于开口:“少奶奶,你也不必多虑,明天自有明天的办法。”

德吉急切地问:“什么办法?”

“我打麻将是不行,但有人行啊。”

“谁行?”

扎西神秘地笑,不语。

“我,还是旺秋管家。他们要试的是你!谁能替你?”德吉猜测地问。

“谁也替不了我。明天大不了我把脖子一伸,让他们砍就是了。……睡觉,现在什么也不想了。”扎西说完,起身便走。

德吉瞟了他一眼,不满地说:“你真能睡得着。”

扎西却笑嘻嘻地说:“临死之前,睡个囫囵觉,也算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