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尸手记之镇土(大结局)

前情请看:

《赶尸手记之镇土(一):征途》

《赶尸手记之镇土(二):猎场》

《赶尸手记之镇土(三):追凶》

赵统最近有些焦虑。

擒住僵尸王已经有一段时日,那群老家伙们每天神神叨叨取血画符炼丹布阵,除了吃饭睡觉几乎一刻不停,可就是不见有什么成果。

他已经快六十岁了,岁月对他的侵蚀一年比一年厉害,早年受过的伤蛰伏多年后又开始肆虐,年过半百后突然爆发的各种病症也让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开始怀疑自己还有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那份宏图伟业。

所以当发现自己如今对原本嗤之以鼻的巫鬼一途竟然充满期待的时候,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真的是老了。

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保有数十年的精神洁癖,现在对于赵统来说,只要能够延寿续命,什么法子他都愿意尝试。

所以当初四大门派的宿老们把关于僵尸王的信息告诉他,把“长生大道”四个字放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就决定要拼一把。

如今唐僧肉就在自己手上,可他还得等个吃的法子。

鬼佬们对僵尸知之甚少,根本靠不住,经过这么些天他已看明白了这一点。那些老王八倒是好像有些道行,时时向他汇报长生药的进展。

至于这些天莫名死掉的那些四大派弟子,他也觉得有些蹊跷。但那几个掌门或是长老解释了这是长久接触尸王,被阴煞侵蚀所致,他也就不再关心了。跟长生比起来,死几个人算得了什么?

……

这一天终于让他等来了。

城郊军营传来了报告,那群老家伙成功炼化了尸王,布下了换血阵法,只要把尸王的新血引度到他的身体之中,再辅以符阵催动新血运行化散,他便能够获得长生之身。

赵统并没有得意忘形,他点选了心腹亲卫部队,全副武装朝那座荒村赶去。

卫兵的任务除了保护,还有杀人。

从决定施行这个计划的时候,他就没有想过让老家伙们和鬼佬们活着离开。想从他手上分一杯羹,那得看他们吃不吃得下。

解决掉京城别家势力盯梢的眼线,赵统一路策马狂奔,在夕阳将落的时候赶到荒村军营,沐浴更衣后走进了那座大屋。

大铁笼已经拆除,屋中到处贴着明黄符纸,四大派的宿老们身着各色道服,各持法器站在袅袅香烟之中。

屋中地面上,以刑柱为中心,插满了各式各样的木符、玉符和令旗,道道拴着铜铃的红线穿行其间,勾勒出玄奥纷繁的阵图。

张元正依旧被困在刑柱上,垂着头,了无生机。

五阳门的山羊胡老头走上前来,面色庄重,躬身行了一礼,“请将军入阵。”

其余十多名老者纷纷稽首,“请将军入阵。”

赵统走进阵中,盘膝坐在唯一的一个蒲团上,正面对着一丈之外的张元正。

神情肃穆的老者们各自归位,法阵正式开启。

从各处香炉里升腾而起的股股青烟忽然摇动了一下,屋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风。

法阵一角,红线上的铜铃“叮”地响了一声。只此一声,随后就归于寂静。

下一刻,又一个角落的铜铃也响了一声。再下一刻,响的是另外的一个铃。

阵中不断有铃声响起,方位变幻莫测。

香烟散开的时候,阵中所有铃铛都已响过一遍。

几个呼吸的寂静之后,所有铜铃齐齐暴响,叮铃叮铃如同骤雨落下。

屋中那股风也忽然变强,以刑柱为中心旋绕不止。

坐在蒲团上的赵统被铃声震得头昏脑胀气血翻腾,心中浮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他想起刚刚没有在意的细节:站在五阳门掌门身边时,他莫名觉得有些冷。

当持枪警戒的卫兵们接连倒下的时候,赵统终于明白自己落入了圈套。

他想起身,但只要一动弹,那无处不在的铃声就在他脑子里急剧放大,有如巨锤撞钟。

倒下的卫兵们口鼻之中散出一团淡淡的白色雾气,沿着阵中红线缓缓流淌,汇聚于半空之中越凝越实,最后化作青色光华,被刑柱上的张元正吞入口中。

张元正抬起了头,眼中星河暴涨。

这一刻,他从奄奄一息的囚犯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帝王。

阵中的老头子们跪了下来,俯首齐呼:“恭迎吾主,侍奉吾主!”

他们眼中有细碎光点闪烁,俯首抬头之间有若荒野中的萤火。

同那些卫兵一样,乳白色雾气从老头子们七窍之中流淌出来,再被张元正全数吸取。

张元正闭上了眼睛,神情陶醉。

屋中又多了满地枯骨。

修行者的阳元与普通人天差地别,这也是他不惜选择将计就计孤身犯险被擒到这里的最大原因。

他要进补,而这些修行了一辈子的老家伙就是他最好的养料。

这些天四大派掌门长老们几乎天天要来取血,张元正从年轻弟子入手,补充了一小部分元气,然后从老家伙们之中修行最差的人开始各个击破,神不知鬼不觉地蛊惑了一个又一个大修家,直至今日全部功成。

至于被长生大道诱到此处的赵统,只会变成他手上一枚分量还不算轻的筹码。

金锥销融,缚鬼索寸寸断裂,进补后的张元正轻松从刑柱上脱身。

屋中突生变局,但屋外数百名士兵却没有进去救主。赵统有令在先,任何人擅入囚房,格杀勿论。且不说他们都完全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就算知道他们也进不去。

因为他们此时已经自顾不暇。

僵尸来了。

与薛问谷一行人大战之后,曹庄南在张元正的控制下继续一路向北,赶到了四九城郊这座荒村。

一路上张元正又唤醒的十多头毛僵此时正闯入军中疯狂杀戮。

赵统的心腹部队确实是拥有能杀死毛僵的特制枪弹,但三四百人中只有当初远赴湘西抓张元正的那十几人有配备。

那次他们集火之下,几乎在瞬息之间击杀了一头刚刚苏醒的毛僵。但这次有将近二十头,还是趁夜突袭,整支部队乱作一团。

士兵们集结成队,小心翼翼地朝着荒村中央的大屋聚拢。

十多头毛僵躲在黑暗里,不时朝落单的倒霉蛋伸出利爪,无声无息地取走一条性命。

有几头性情暴烈的僵尸干脆直接冲到了军阵中,顶着枪火血腥屠戮。

毛僵身负鳞甲,但也顶不住几十上百条枪集火射击。在一头太过激进的僵尸倒地后,其他冲阵的僵尸选择了暂时躲避,像大部分同伴一样隐匿在黑暗中进行猎杀。

四百多人的队伍在一盏茶的时间里死了将近百人,剩下的士兵们也都已经崩溃。

这仗没法打。

僵尸来了又走,杀死了将近两百人。在这场混乱中消失的,还有僵尸王和赵统。

……

薛问谷和李循又一次上路了。

胖老板孙秀竹执意要同行,但薛问谷说什么也不答应,让他留在一座小城修养,并答应他一定会把秦小满找回来。

这些天里,薛问谷对张元正的计划有了一个大致的推断:

祖师爷的理想是建立一个不老不死的神仙国度,而这个国度必须以千万里的僵尸之地作为根基。

镇土的前辈祖师们留下了张元正在某处以大阵炼养尸军的信息,三百年期满后他就要开启阵法,到那时尸军出世,将席卷天下。

瘦道人临死前说的那串地名,多半就是阵法所在之地。而秦小满,就是开阵的祭品。

在此期间,李循又得知了一件冲击他认知的事情:秦小满竟然是祖师爷的后人。也正是基于这个事实,薛问谷才推断祖师爷要血祭秦小满。

后人与先辈的罪孽毫无关系,李循一向如此认知。

他只是再一次深切体会到世事无常。

门宗祖师爷堕入尸道,无比崇敬的师叔动用了僵尸的力量,与僵尸生死苦战的女孩竟然是尸王的后人。

感叹归感叹,他一直记着师父的话:

“重要的是为什么你就是你,而不是其他任何东西。”

薛问谷和李循来到章家村的时候,听说村里最近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

这一路风平浪静,他们靠着小黑猫定位,顺利地找到了这座以章为姓的村子。

原以为瘦道人口中的章家村会是某个绝境中的荒僻险地,没想到就是一个山坳里的寻常山村。

村民大多姓章,这便是村子名字的由来。

这里唯一特别的只有一座庙,与村子离得很远,已在山中。

怪事就是在那座庙里发生的。

据说前些天一个雨夜,电闪雷鸣星月无光,半夜子时,庙里香烛眨眼间燃烧干净,无数猛兽毒蛇从山中深处跑出来,纷纷在庙前参拜,然后又逃命似的离开。

庙里那个疯了几十年的守庙老头子,也在一夜之间恢复了清醒。

准是神仙显圣了!

向两个外乡人讲起这些奇闻的大婶语气笃定,唾沫星子在阳光下喷得老远。

听着这种随便哪座古刹旧庙都会有的所谓显圣奇事,李循不禁怀疑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但当他们走进山中,站在那座小庙前的时候,所有疑虑都在瞬间打消。

庙里有幅画像,画的是张元正。

这幅像看上去年代颇为久远,早已被香火熏得失却了本来颜色,但李循和薛问谷一眼就认出了祖师爷的面容。

古庙无名,早已破烂不堪,但庙里仍然有香火,淡淡的青烟飘出庙门,也带出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你们……是来找张大仙的吗?”

走进庙中看清那个老人面容的时候,薛问谷和李循都愣了一下。

这个人和已经死掉的瘦小道人实在是太像了,一样的干瘪身材,一样的尖嘴猴腮,眉眼几乎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他老了许多,腮下也没有那绺黄毛。

“张大仙不在这里……我儿子死了。”老人坐在角落,如同一截朽木,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他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指了指供桌上的油灯。

“灯灭了,我儿子死了。”

李循凑近看了一眼,那确实是一盏魂灯,跟师父师叔的命牌异曲同工。

“老人家……你儿子他……这里,是不是有个胎记?”李循不知该如何接话,抬手指了指自己的下颌。

“没错……没错……你见过我儿子?”老人浑浊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情绪波动。

薛问谷就在一旁冷冷看着,李循只好再顺着接下去,“应该是见过,老人家,能给我们讲讲你儿子还有张大仙的事吗?”

……

山中已无多少鸟声,一派萧瑟景象。薛问谷和李循踩着枯枝落叶,在荆棘乱草中艰难穿行。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离破庙已经很远,算是进到了大山深处。

此行的方向是守庙老人给他们指的,他们要去的那个隐秘所在则是老人的儿子小时候发现的。

章守义小时候是个孤儿,在村子里吃着百家饭长大。他没田没地没房住,就成了村子后山的守庙人。后来他娶了一个流落到村子里的傻女,生下一个不傻的儿子,取名章秋生。

傻女生下儿子后没两年就死了,章守义和章秋生依旧守着小庙过活。

这座庙在这里立了三百年,一直供奉着张大仙。

张大仙不是神话故事里任何神仙,而是一个真正存在过的人。

村里的老人们说章家村还不叫这个名的时候只有五户人家,为了躲避战祸才来到山里定居。

山中有僵尸,经常出来祸害牲畜,村民苦不堪言。

有一天张大仙来到了这里,帮村子降服了僵尸,还把五户人家的孩童收作记名弟子,传下些堪舆望气修身入道的法门。

村民感念其恩德,修起了这座庙,又让那些孩子改姓为章,以志不忘。

不知过了多少年,村民们搬出了大山,在山脚下建起了新家,但小庙还留在那里,一直有香火供奉。

章秋生十二岁那年,因一些小事惹来了章守义的一顿打,心里委屈的章秋生跑了出去,独自一人在山里晃荡,结果迷了路。

天快黑的时候,章守义发现儿子不见了,到山下村子找了一圈没找着。听上山砍柴的村民说在山里好像远远望见过,他又火急火燎地进了山。

就是在那天夜里,他们父子俩发现了山林深处的秘密。

山中有洞,洞的那头暗藏化境,庙里供奉的那位张大仙在石山上打坐修行,无数泥塑木雕一般的人或蹲或坐或仰或伏,一动不动地围在张大仙身周,围了一圈又一圈,远远看去就像密密麻麻的蚁群。

章守义找到儿子的时候他正蹲在洞口盯着那群人看。他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去,看到了当初被他亲手葬下的傻老婆。

然后他还看到了很多很多熟悉的人,都是山下村子早已死去的村民。那里面绝大多数人他不认识,但想必也都是死人。

章守义跟李循说他当时很害怕,拉起儿子就往外跑,奔跑中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漫山遍野的死人都朝他转过了脸,无数双浑浊的眼睛直直看过来,像是邀请他加入他们的行列。

回到小庙之后,章秋生不哭不闹,不发一言。章守义则在山下四处奔走,讲述他的恐怖见闻,劝说章家村的人赶紧搬走。

当然没有人理会他。

几天后,章秋生和村里一个叫做章宝来的孤儿一起跑出了村子,从此下落不明。

章守义随后大病一场,病好的时候脑子却坏了,守着儿子的魂灯疯疯癫癫过了半辈子。

几天前,一场诡异的雷雨降临在初冬的夜晚。时隔几十年,章守义在雷光之中再一次看见了张大仙的身影,然后他从长久的噩梦里醒了过来。

……

“师叔,你怎么看?”

深山密林之中,正艰难行走的李循忍不住发问。

薛问谷头也不回,道:“还能怎么看,老头子当年看见的大概就是正沉眠的祖师爷和他的僵尸大军。神仙显圣,那就说明他老人家几天前就已经到了这里……

“咱们俩今晚当然就是杀将进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毁了他的法阵,废了他的尸军,了结我镇土一门与他三百年的恩怨。”

“那要是现在祖师爷的法阵已经开启了呢?”李循追问。

薛问谷回身笑了笑,“那我们两个就是冲进去送死咯……镇土道门彻底断绝香火,尸军出世天下大乱……不过那跟我们没关系,死了还怕什么生灵涂炭?”

薛问谷收起笑容又接着说道,“再不回去可就没机会了。”

李循摇头。

薛问谷叹了口气:“那你待会尽量保住小命,帮我个忙。”

李循掂了掂身后背着的箱子,点点头。

……

太阳刚刚开始偏西的时候,薛问谷和李循找到了章守义所说的那个山洞。

山名圣婴山,藏的是无数即将新生的僵尸;洞那头的化境叫桃花源,有个活了三百多年的遗民。

薛问谷和李循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走进了洞中。

时值初冬,山洞里却有些闷热潮湿,李循举着火把小心翼翼地下脚,不住回头张望。

曲曲折折走了不知多久,空气里突然响起一道尖细的声音:

“吱……”

走在前面的薛问谷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侧耳倾听。

短暂的沉寂过后,无数的吱吱声如潮水一般涌来。

薛问谷当即拉着李循转身后退,贴着石壁站定。

下一瞬,无数红点从黑暗之中冲了出来。

是老鼠。

数不清的老鼠。

那些红点是它们的眼睛,在漆黑的山洞里汇聚成一道奔涌的河流。

这些老鼠身躯异常硕大,不算尾巴就几乎有一尺来长,双眼通红,带着凶狠的光芒。它们的牙齿也不同寻常,除了两个门牙,还有几颗尖利的长牙裸露在空气中。

成千上万的怪鼠狂奔而过,看上去极其震撼。

鼠群凶猛,但并没有攻击两人,偶尔有一两只老鼠擦着他们裤脚跑过,也只是停下来望上两眼。

鼠群大部队奔过,两人转身上路,又被迎面而来的东西吓了一跳。

还是老鼠。

可有谁见过长得有狗那么大的老鼠?

巨鼠大约有十来只,看见前方有活物,龇牙咧嘴直冲过来,莹红的眼睛拖出两道流光。

李循还没来得及躲避,薛问谷已经出手了。

黑暗里一道红光划过,大老鼠拦腰断成两截。

“快走,法阵要开启了!”薛问谷朝李循喊了一声就向前奔去,同时挥动手中桃木剑又斩杀了两只拦路的巨鼠。

其余的巨鼠感受到了薛问谷的压迫力,纷纷避开,贴着石壁窜了过去。

此时李循也感知到了前方那股隐秘但强大的符力波动,想来这些老鼠也是受了法阵惊扰才向外奔逃。

两人朝着山洞深处急急赶去,一路上又遇到了无数古怪的东西,有双头的大蛇、老鹰那么大的蝙蝠,甚至还有一大群拳头大的古怪甲虫沿着石壁爬过,看得李循毛骨悚然。

这些东西形容诡怪且性情凶悍,在不了解薛问谷的危险程度的时候都悍不畏死地直接对冲,然后留下满地的各色鲜血和粘液,给身边同类发出最直观的警报。

薛问谷仗剑在前,毫不留情地劈杀挡路的蛇虫鼠蚁,李循跟在他身后,不时打出一道火符,解决掉偷袭的凶物。

洞中小岔道多如牛毛,两人沿着主道一路狂奔,直到转过一个弯,天光大亮,清风扑面而来。

薛问谷一声长啸,铮铮骨板覆满全身,骨节扭转,体形拉伸,利爪尖牙在风中亮出了锋芒。

李循冲出洞口的时候,薛问谷已经跃在高空。

山洞的出口在十数丈高的崖壁上,洞外是一个方圆一里左右的天坑,草木葱茏,绿意盎然,外面的凄寒肃杀之意似乎并没有渗透到这里。

坑底十分平整,只在靠近洞口的地方有一座没有任何植被的小石山,显得有些突兀。

石山上有两个人——张元正和秦小满。

嶙峋的岩石隐隐排布出一个符阵模样,秦小满在石阵中央,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仔细看去竟然脚不接地,悬在半空。

站在秦小满两丈之外诵念咒语的张元正觉察到薛问谷的入侵,撤步弓身,朝着斜上方击出一拳。

从崖上洞口飞身而下的薛问谷刚好落到张元正拳头所到之处,蓄满力量的一爪还未挥出,整个人就倒飞出去。

张元正暂停了诵咒,站在石山上俯视着薛问谷说道:

“我还是很欣赏你,既然你自己悟出了这一步,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走在了岔路上,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若你愿意,我便帮你洗炼身躯,助你重新接续通天道途。”

薛问谷对他的回应是一次更加暴烈的冲锋。

他踩在一块石头上,身体微微下沉,膝关节一屈,再一伸,整个人如炮弹一般弹射出去,那块石头瞬间生出了蛛网一般的裂纹。

张元正眉毛一挑,抬手又挥出一拳,同时又开始吟唱咒语。

薛问谷再一次被击飞出去,石山上岩石片片剥落,缓缓升到空中,聚到一处,在秦小满头顶隐约拼凑成三尺长的弯钩模样。

薛问谷一稳住身形就再度跃起冲锋,猩红的双眼里满是狂热的战意。

在一次又一次对撞的同时,那道弯钩也慢慢成形。

张元正手下那十多头毛僵原先散布在天坑各个角落,此时也都聚了过来,围向刚从崖上下来的李循。

李循解下身后的箱子,取出一把精巧的机弩。平举,瞄准,扣动扳机,一道银色光华在空气中拉出长长的残影。

跑在最前头的那头毛僵顿住身形,低头看了看插在心口的弩箭,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

中箭僵尸的身体从伤口处开始腐烂,蒸腾起一团浓烈的黑气。

一箭,瞬杀一头毛僵。李循回想着发箭时握柄处反馈到手上的细微震动,感觉很是满意。

这套弩是他在歇脚亭大战之后与师叔一起赶制的。弩弓没什么特别,就是普通家伙,而弩箭则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一直以来李循都靠桃木剑和符纸对抗僵尸,但与毛僵交战了几次后他开始感到力不从心。

回想起祖师爷苏醒时他们对抗汉墓清尸那一战,他对无名猎人的毒箭和女冠守念的银锥记忆尤为深刻。从那次战斗以后,李循就想着要打造一件更具威力的武器。

镇压僵尸最有效的手段就是符,而李循本身就是一个符道天才,在后来的那些时间里,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索符文的搭配、新符的开发以及符与武器的结合。

在无数次的失败后,他终于在师叔的帮助下成功祭炼出了一批符箭,并且决定用连弩来进行击发。

于是,他在决战中扣动扳机,一箭射杀了一头毛僵。

其余毛僵几乎在那一箭破空而出的瞬间就各自隐匿了起来。眼前的小家伙似乎有点难杀,他们决定用偷袭的方式来了结他的性命。

……

赵统心中其实并没有多少后悔。在最初落入圈套时的愤怒过后,他思考的便一直是如何逃离这个被他们严重低估的僵尸王。

然而,从军营被带到这里,他看到了尸王的一部分真正实力,更别说尸王手下还有那么多随随便便就能捏死他的凶悍僵尸。

在阴沟里翻了船,赵统知道这只能怪他自己大意。现在摆在眼前的事实是他的结局只有一种,那就是死。

他不会向敌人摇尾乞怜,也不会忍辱偷生,死便死了,谁不会死呢?

害怕老死病死而无法达成志向是一回事,力不如人,谋不如人,从而赴死又是一回事。

这些年来他打下一份庞大家业,该见的也见到过了,该感受的也感受过了,再没有什么遗憾。

只是,在死之前,他要完成自己的复仇。

僵尸王要开什么阵法,他就去破坏;有人要来杀僵尸王,他就去帮忙,总之他不愿让自己的敌人好过。

就算到最后什么也做不成,他也要尽力去试。

这便是他的逻辑,这便是被俘虏后他一直在想的事情。

赵统被带到这里后一直由那些毛僵看守着。

大概是觉得他完全构不成什么威胁,毛僵们对他并不太上心,此时更是把他丢在一边,都跑去围攻李循了。

赵统得了机会,决定做他早就打算好的事。

石山上的法阵是僵尸王计划里的关键,这谁都看得出来。趁张元正与薛问谷打斗的时候,赵统悄悄地朝那边摸了过去。

薛问谷一次又一次悍不畏死地冲锋,张元正似乎也被逼出了火气。在咒语即将完成的一刻,他将薛问谷击退然后飞身跟了过去。

张元正掠至倒飞的薛问谷身侧,口中吐出咒语的最后一个音节,同时高高跃起,一脚踩向薛问谷的后背。

石山上那道月牙一般的弯钩最终成型。

在张元正的咒术效果里,它会刺穿秦小满的身体,饱饮张氏后人的鲜血,然后再度分崩离析,飞向天坑里各个角落的阵眼,唤醒沉眠三百年的僵尸大军。

石钩浸染了鲜血,也重新破碎,但那些碎片没有飞射出去,而是洒落在地,又变成再普通不过的岩石。

因为它刺穿的是赵统的身体。

赵统在法术将成的一刻撞开了秦小满,自己迎上了那弯月牙。

他并不想死,他的举动也不是为了解救无辜的少女,若是对他有好处他会看着秦小满去死,说不定还会自己动手杀人。他的目的仅仅是破坏张元正的法阵,至于顺带造成了什么其他结果,他管不着。

秦小满从石山上滚落,一头毛僵扑了过去,在爪尖碰到她之前被李循一箭射穿了头颅。

赵统悬在半空,胸口那个巨大的伤口鲜血飞溅。他望着来不及回身的僵尸王,露出一丝快意的笑容。

一代枭雄就此殒命。

张元正一脚将薛问谷踩落,然后返身飘回石山之上。

“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坏我大计?”张元正一贯冷漠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情绪。

他下一句话似乎带了些自嘲,“看来这份精血是省不了了。”

张元正一抬手,十指指尖各自冒出一粒金色血珠。点点金光翻飞旋绕,聚拢之后慢慢膨胀,变成一团鲜红的血球。

血球爆碎,千万滴血珠在张元正的牵引下激射而出。

但刚刚才被击倒在地的薛问谷又冲了上来。

张元正出手迎击,半空中的血珠随即失去了飞行的动力,斜斜坠地。

天空中落下一场血雨。

张元正彻底暴怒了。

他纵身一跃飞至几十丈的高空,在下坠的过程中身体开始变化。

他的眉心绽开一道血口,血口朝两边裂开,露出其中诡异的红色眼球。

如薛问谷一般,他的手上也生出了如刀一般的长甲,不过不是在指尖,而是在指缝。

这些变化还不算惊人,李循在地上甚至都难以看清。

直到天空里撑开一双巨大的膜翼。

——张元正,有一双翅膀。

膜翼在他身后展开,长达两丈,骨刺和皮膜上鲜血淋漓。

已经超凡入圣的张元正可以随心所欲改造自己的身体,他的身体也承受得住那些改造。

这双翅膀原本藏在他后背皮肤下,被他昼夜不停地祭炼,此刻他对薛问谷动了必杀之心,狰狞大翼终于得见天光。

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张元正俯冲向石山上的薛问谷。

李循关注着祖师爷的惊人变化,完全没有注意到从身后扑来的毛僵。

耳后风声颤动,李循急忙回身。但还不等他起手迎击,一道银光贴着脸颊激射而过,没入僵尸的眼窝。

那是他的符箭,刚刚是从秦小满的手中射出。

秦小满脱困后便朝这边奔来,看到僵尸想偷袭李循,她拔下地上一头僵尸身上的银色符箭当做飞刀甩了出去。

十多头毛僵已被射杀了七八头,剩下的还隐匿在乱石灌木之后。

李循把弩弓和箭袋抛给秦小满,然后解下身后的桃木剑,同时把符纸拈在手中。

……

薛问谷被从天而降的阴影彻底笼罩。

他微微蹲身,仰头望着俯冲而下的张元正,眼中战意更加高昂。

张元正距地面还有几丈距离,薛问谷不闪不避,反而主动跃向空中,亮出利爪的锋芒。

两人狠狠对撞,下一刻又分开。一个落地,一个悬停在半空。

膜翼扇动之间吹起阴寒的风,张元正在半空稍作停顿就继续追击过去。

在刚刚的一撞之间,两人互换了一爪。张元正毫发无伤,薛问谷身上却多了几道血口。

张元正变化之后,本就强悍的实力又上了一层楼,薛问谷身上密布的骨板也第一次被破开。

实力差距一目了然。

持有大杀器的李循和秦小满合力,已经击杀了所有毛僵,包括完成使命后彻底变成僵尸的曹庄南。

薛问谷被追击而至的张元正接连攻击,处于绝对的下风。

李循很想帮忙,但他明白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参与那种层级的战斗。他只能拉着秦小满躲到一边,尽量保证不拖累师叔。

天坑里忽然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像风,又像是千万人同时进行的一次悠长呼吸。

坑底林木之中出现了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那是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身体干枯,全身青绿,闭着眼睛蹒跚行走。

很明显,这是个死人。

越来越多的死人从枯叶下、泥土里、溪水中爬出来,如一群醉鬼四处游荡。

——三百年炼养期限已到却没有经受法阵洗礼,一部分尸体自己醒来,变成了最普通最孱弱的僵尸。

张元正心中怒意更甚。

在高空距离法阵太远无法进行控制,在地面又会被薛问谷干扰,若再拖下去,会有更多的尸体自行苏醒,三百年心血将付诸东流。

张元正决定就算拼着受伤也要尽快杀掉那个疯子一般的晚辈。

薛问谷挣扎着站起了身。他一身骨板已碎得七七八八,指甲也断了两根,身上伤口还在往外冒血。

他知道决定生死的最后一回合即将到来。

张元正双翅一振飞至高空,然后极速俯冲而下。

薛问谷仰天长啸,发起了最后一次冲锋。

两道身影在半空对撞,如刀利爪指向彼此的心口。

隔了三百年,镇土一门两代绝世天才迎来了分生死定输赢的时刻。

李循在地上远远望着,手里握着一块玉牌,眼中有无尽悲伤。

张元正的爪子破开了薛问谷心口的骨板,接着直直刺入,穿透心脏,再从后背探出。

薛问谷身体一僵,脸上却浮现出一抹狰狞的笑意。

他伤不了张元正,也并没有打算靠自己的力量杀死对方。

在心脏被刺穿的时候,他双臂一绕,紧紧抱住了张元正。

“李循!”薛问谷在天空里发出一声大喊。

张元正在看到薛问谷脸上笑意的时候就知道事情不对,他想甩开薛问谷,但是做不到。

他的右臂还卡在薛问谷的身体里,身体被薛问谷死死抱住,他只能拼命扇动双翼,在天空里盘旋腾跃,急切想要脱身。

李循在听到师叔大喊的时候瞬间落下泪来,同时狠狠捏碎了手中的玉牌。

玉牌是薛问谷在进洞前交给他的,上面刻了个浅浅的“张”字。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李循知道了师叔的又一个秘密。

感受过张元正的恐怖实力之后,薛问谷就没想过单凭身体力量杀死他。

他经过长久的思索,想出了一个让他颇为自得的法子。

他在身体里种了一道符。

天雷符。

符文用金线埋在血肉之中,激发之物就是那块玉牌。玉牌碎,符力动,引下煌煌天雷,落于符印所在。

这是个同归于尽的法子,够干脆,够暴烈,没有丝毫退路。

薛问谷在玉牌上刻了个张字。

溪字牌和谷字牌是人死玉碎,张字牌则相反。他要的,是玉碎人死。

……

李循捏碎了玉牌,苍穹之上隐约响起一道雷声。

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间乌云密布,大风也刮了起来。

云层之中开始有光华闪动,如同黑色海洋里游弋的银蛇。

张元正在空中左冲右突,翻飞旋绕。薛问谷眼中光芒已经衰弱下去,但双手依然紧紧相扣。

黑云里的银光有了一瞬间的暴涨,响彻天际的雷声猛然绽开。

一道电光射出云层,从虚空之中向着天坑落下,转瞬即至。

雷霆携着惶惶天威降临凡世,落在符文上的时候化作炽烈白光。

雷光不可直视,李循只隐约看见那双大翼如纸片一般消融,随后张元正和薛问谷的身影就彻底淹没在光芒中。

天坑里那些刚刚苏醒的僵尸抱头鼠窜,然后在雷声之中颓然倒地。

雷光消散,云敛天开,这世间再也没有张元正和薛问谷的一丝痕迹。

李循眼中还在流泪,嘴角却露出了笑意。

秦小满朝又哭又笑的李循伸出双臂,把他揽在怀中。

……

春光融融,李循端了个小板凳,在阳光里舒舒服服地坐下来。

他把手中的馒头撕碎放在地上,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声:

“馒头!”

“喵……”

小黑猫不知从哪窜了出来,喵喵叫着扑向地上的碎馒头。

薛问谷在决战前给李循留了进一步炼化小猫的方法,现在它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有个叫“馒头”的傻名字的小奶猫。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把馒头放地上给馒头吃,不干净……”

一抹红色出现在小院里。

李循抬起头来:“哟,秦女侠怎么来了?稀客啊……哦不对你昨天才来过……不过话说回来你天天往这跑,是不是图谋我的猫啊?”

秦小满在手心放上碎馒头,然后伸到小黑猫跟前。

“没错啊,我喜欢你……的猫,怎么,不行啊……小流氓我问你,前些天巴陀大师是不是想给你介绍谁家的姑娘?挺开心的吧,啊?”

“哪有啊?巴先生是找我去参详他刚刚养出来的新蛊……还有啊,都跟你说了别叫我流氓,我好歹也是个掌门……”

“我就叫,流氓,流氓,流氓……”

……

小黑猫看了看第无数次吵起来的两个人,叼起一块碎馒头屁颠屁颠跑到了院子另一角。

放下馒头,小猫趴在阳光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眯眼睡了过去。

似乎是梦到了什么,小黑猫轻轻叫了一声:

“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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