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婆婆:一场因婆婆而起的家暴

一道闪电劈开夜幕,闷雷滚滚,又是一场大雨将至。

梁卿被惊醒,下意识地想往老公怀里钻,可扑了空,韩律并没有睡在床上。

有淡淡的烟味透过卧室的门,飘荡进来。

梁卿深深叹一口气,一股疲惫的情绪涌上心头。这段时间,她跟韩律一样,经常失眠,她还好一些,韩律几乎每晚都睡不沉。听着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梁卿心里别提多难过。

韩律是一名老师,在市立一中教化学,他常说,如果老师不能以身作则的话,那他就无法理直气壮地去教导学生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因此,他几乎不吸烟。

如今,烟草却成了他缓解压力和痛苦的常用手段。

梁卿没有动,她不是不想去安慰韩律,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些不痛不痒的安抚对韩律来说,早就一点效用都没有了。很多个夜晚,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互相对着黑暗叹气,那样压抑的气氛,让梁卿喘不过气。

她无数次想伸出手臂抱住韩律,对他说:放弃吧。

她知道那很残忍,但她实在撑不住了,这个家也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梁卿再次叹了口气,起身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盒药,摩挲着抠出两粒后放进嘴里,就着杯子里的凉水咽了下去。

她不能耗着自己,明天还有一大堆事要做,她必须保持一个良好的身体状态才行。

夜深了,梁卿再次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在睡过去之前,她好像听见韩律呜呜咽咽的哭声,她心头一颤,却无力动弹。渐渐地,黑暗侵蚀了她的意识,那一刻,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舒出一口气,整个身体也慢慢,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1

早晨五点半,小区里偶尔有散步的老人,微风拂过人工湖的湖面,波光粼粼,景色很好。可梁卿却无心欣赏,她得赶最早的公交车去医院,晚班的护工要下班了,她得去交接。

梁卿到医院时,婆婆已经醒了。梁卿一边听着护工交代情况,一边问婆婆:“妈,我熬了点肉糜粥,你想不想吃一点?”

婆婆轻轻摇头,没有一丝气力。

“昨天半夜,她又吐了。”护工小声对梁卿说,“胃里一点食都没有,吐都吐不出来,干哕,太难受了。”护工皱着眉头比划婆婆当时的样子,梁卿皱着眉头听着。

“最好还是吃点东西,光靠打升白针,那得花多少钱,病人也难受不是?”护工是个热心肠,想给她们出出主意,可梁卿心里烦闷,没有心情回应。护工见状,适时闭了嘴,又跟梁卿交代了夜班护士的嘱咐,便收拾东西走了。

“妈,吃点东西吧。”梁卿将保温壶里的粥倒进拿来的碗里,用勺子慢慢搅着,等它冷却。

“拿开。”婆婆闭眼皱眉,喘气粗重,像是在极力忍耐。

梁卿见状,忙将粥碗拿得远远的,并问婆婆:“妈,要不要喝点水?”

婆婆紧闭双眼,脸上皱成一团,没有理会梁卿。

梁卿心里的委屈在翻腾。昨晚上她虽然吃了安眠药,但也没睡多久,一直以来的生物钟,坚强地抗拒着药性。

她早早起床,将炖好的排骨肉剔下来,然后剁碎后,放入米粥里,又小火熬了一个小时,就想着婆婆能多喝两碗,把化疗后的身体养起来,就不用总打升白针了。

一剂升白针是1980元,每次要打两针,关键是几千块钱的针打下去,效果却不见好,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命却不见得能留下来,梁卿要崩溃了。

事实上,梁卿曾私下里找医生问过,像婆婆这种情况,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大?听到医生说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梁卿就知道答案了。

婆婆是胰腺癌,发现时,癌细胞就已经出现转移。从发现到现在,几个疗程的化疗,已经把家里的存款都用光了。

梁卿原来在一家做品牌服装的私企做会计,工资待遇不错,但休息时间不固定,月初和月底更是忙碌,甚至晚上都要工作到十点以后。女儿韩白焰上初三了,功课非常紧张,再加上那段时间梁卿的父亲轻微中风,没有人看顾,两口子一商量,就让梁卿办了辞职。

一方面,她可以腾出手来陪女儿,另一方面也能照顾父亲,闲暇时间,她还可以接一些外账会计的活儿,每个月也能保障几千块钱的收入。

日子本来过得还算顺心,女儿顺利考上了市立一中重点班,梁卿父亲也能自理了,于是,梁卿便跟一家企业谈妥,年后去上班。

每年冬天,韩律都会把在农村独自生活的妈妈接到城里来过冬,今年也不例外。元旦前后,老太太上吐下泻,梁卿以为婆婆闹肠炎,可连吃了几顿药后,仍旧不见效,她担心不对症,就带婆婆去了医院。

婆婆起初不乐意去,她偷偷给韩律打电话,说梁卿大惊小怪,她不过是吃了头天晚上的剩菜,有些闹肚子罢了,哪值当得去医院。

梁卿又急又气,对韩律说:“我一片好心被当做驴肝肺。”

韩律安慰她,说:“我就是怕你急,所以才跟你解释,你不要跟妈一般见识,她岁数大了,怕花钱。”

可是,越是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医生给老太太检查了一番后,神情严肃地开了检查单,老太太不懂,可梁卿看得懂。

梁卿想给韩律打电话,可韩律带的是毕业班,平时工作特别紧张,那会儿又正是上课时间,她想了想,决定等结果出来之后,再告诉韩律。万一是自己胡思乱想呢,别再因为自己不镇定,吓坏了韩律。

上午九点多钟去的医院,到下午四点钟,梁卿才从医院里出来。

被折腾了大半天,老太太早就没有力气了,她想立马就回家,梁卿捏着医生开的住院通知单,欲哭无泪。

她给老太太买了份热牛奶,让她去车里等,然后自己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给韩律拨通了电话。

“胰腺癌晚期,医生建议住院。”简短的几个字,梁卿说得精疲力尽,而韩律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老太太一听说要住院,激烈反对。她说医院是吃人的地方,她要回家养着,可看清楚儿子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后,她沉默下来,乖乖地听从了安排。

日子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变得不受控制的。

春节期间,新冠肺炎突然蔓延开。别人都选择在家里隔离,而他们不得不奔波在家和医院之间。

老太太的病情恶化得很快,化疗之后,她出现很严重的药物反应。韩律见妈妈太过痛苦,毅然决定把所有药物都换成最好的、反应最小的。

好药确实有效果,但也确实贵,老太太虽然有新农合,可能报销的比例非常少。再加上,疫情让很多企业变得举步维艰,梁卿接不到外账会计的私活儿,又因为要照顾婆婆,那份谈妥的正经工作也丢了,一家人只靠韩律的工资维持,很快便捉襟见肘。

婆婆的病要治,一家人的日子也要过,梁卿必须更加精打细算,才能保证一家人的正常生活。

这份看上去再简单不过的肉糜粥,却是家里最近一段日子,最为丰盛的一顿饭,可婆婆却不受用。尽管知道她是被病痛折磨,情绪才会波动比较大,但精神已经紧绷到极点的梁卿,仍旧难以压抑心里的苦闷。

她把保温桶放好后,离开了病房。

护士站开始交接班,梁卿找了个角落,望着窗外发呆。

“17床空出来了,准备接收新病人。”

“17床?昨天人还好好的呢,今天人就没了?”

“不是,他不想治了,嫌花钱太多,又治不好,想把钱留给老婆孩子。”

两个小护士的话,断断续续地传进梁卿的耳朵里。

梁卿知道17床,那个男人才三十出头,孩子刚上幼儿园,老婆要照看孩子,他每天都一个人在病房里待着,偶尔能看到他在休息区,戴着口罩跟老婆孩子视频,笑呵呵的样子,让人忘了他是个濒死的病人。

如果有可能,谁不愿意继续治疗,好争取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家人,可是,若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个无底洞,那及时止损,是不是也是对家人的一种爱?

又有警示铃响起,是哪个病人摁了床头的呼叫器。

“是20床,你去看一下!”护士长有条不紊地安排小护士过去,梁卿从混沌的状态里惊醒,20床?是婆婆!

梁卿跟在小护士身后,跑进病房里,看到婆婆正半截身子垂在病床外,干哕着,仿佛要把整个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旁边床上的病号见梁卿跑进来,赶紧提醒她:“快去准备水。”

小护士帮忙扶住婆婆,梁卿兑了温水,凑到婆婆嘴边,“妈,喝点水。”

老太太却牙关紧咬,双目紧闭,脸色发青,梁卿一见不对劲,连忙大喊:“妈,你醒醒,妈!”

小护士也觉察出来情况不好,把老太太交到梁卿手里后,跑出去叫值班医生。

一阵人仰马翻后,老太太的情况稳定下来。她身子太过虚弱,刚才是晕过去了。

重新输上营养液,老太太脸色慢慢恢复正常,梁卿才算喘匀了这口气。

一晃到了下午,老太太从昏睡中醒过来,或许是输液起了效果,她没有再呕吐,就着梁卿的手,喝了半碗肉糜粥。

“梁卿,能不能让韩律来一下?”老太太吃过饭,气息虚弱地问梁卿。

“妈,您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梁卿给她把病床摇起来,让她倚得舒服一些,“韩律晚上九点多才能下课呢。”

老太太听了,却突然哭起来,“我想回家,回老家。”

老太太想回家这事,从一确诊她就开始念叨,但韩律怎么可能让她回去。韩律十二岁那年,爸爸因为肺癌去世,妈妈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担心他受委屈,一直寡居了这么多年,如今妈妈生了重病,他要是不管不顾,把妈送回老家,那简直跟禽兽没什么分别。

这是韩律跟梁卿说的原话。老太太患癌,对韩律的打击非常大,他半夜里哭醒,像个孩子一样喊妈妈,梁卿把他抱在怀里,轻声安慰他。

韩律的眼泪湿了梁卿大半个肩膀,他说:“看着妈那么痛苦,心里跟刀割一样。妈这一辈子,哪都没去过,我答应带她去北京,去杭州,可没有一次兑现过,我太不孝顺。”

那时候,他们还设想过,等老太太化疗完了出了院,疫情说不定也就过去了,到时候,他们一家四口,开车去北京、去杭州,让老太太好好游玩一下。

然而,老太太自从住了院,就再也没出来了,不仅如此,为了治病,钱花光了,车也卖了,那些有关北京、杭州的计划,不知道还能不能实现了。

“妈,您别哭,等您白细胞升上来了,这个疗程的化疗也就结束了,我跟韩律就送你回老家看看。”梁卿用纸巾轻轻擦掉婆婆脸上的泪水,自己却又淌了满脸。

2

晚上七点半,韩律来了医院。梁卿惊讶地问他:“焰焰呢?你晚上没有课吗?”

“我先送她回家了。晚上跟别的老师调了课,又跟主任请了假。”韩律一边说着,一边凑近病床,看妈妈的脸,“妈今天怎么样?”

梁卿摇摇头,说:“还是老样子。”韩律的神色黯淡下去,他摩挲着妈妈的手,眼睛不眨地看着妈妈。

他不知道有多想来亲自照顾妈妈,可是不行,他是毕业班的班主任,老师的责任,以及来自家庭的经济压力,硬逼着他,只能把照顾妈妈的重任交给妻子,这无形之间又是一种痛苦。

老太太迷迷糊糊醒过来,见到儿子在眼前,眼睛里闪着光彩。梁卿把空间留给母子俩,走出病房。

主管护士在走廊里看到了她,轻声问她,什么时候把费用续上。

昨天医院就催过了,梁卿说很快,她原本想着动用自己父亲的养老金,可今天上午,她却改了主意,最终没有把钱交到医院里。

她想跟韩律聊聊,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晚上十点,护工来交接。或许是因为见到了儿子,老太太心情舒畅,睡得很安稳。

梁卿跟韩律坐在末班公交车上,沉默无言。

“护士刚才找你,是说钱的事吗?”韩律问。

梁卿点头,韩律再次沉默。

梁卿心里想着自己的事,也一样沉默。

夜里,两人都睡不着。韩律翻来覆去很久,终于开口:“我想把房子卖了。”

梁卿一惊,从床上坐起,冲口而出道:“不行!”

家里就只剩这套房子了,如果把房子也卖了,全家人的日子真没法过了。不考虑大人,总得考虑孩子,再过两年,焰焰要考大学,到时候拿什么给她交学费?她不能让女儿也跟着遭罪。

韩律也从床上坐起来,说:“没有别的办法了。咱们可以换个小点的房子,我算过了,差价大概会有30万,妈这几个疗程的费用,足够了。”韩律跟梁卿分析。

“然后呢?”梁卿面无表情,“等这几个疗程结束后,还会有另外几个疗程,到时候是不是还得把小房子也卖掉,咱们一家人去睡大马路?”

韩律皱眉,这样语气说话的梁卿,让他有些意外。

“说不定到时候妈就好了。”他说。

梁卿被韩律的自欺欺人气笑了,她在黑暗中望着韩律的方向,说:“17床你还记得吗?那个看上去比妈强壮十倍的年轻男人,今天出院了。并不是治愈了,而是他放弃治疗了,他要把钱留给老婆孩子。胰腺癌,就是绝症,治不好。”

“更何况,妈已经开始转移了,连医生都无能为力,你怎么还能指望几个疗程后,妈能好?”

黑暗中,梁卿能听到韩律的呼吸渐渐重起来,她知道,自己的话,不仅让韩律伤心,也让韩律生气了。

但她不想停下来,这些话,她憋了很久了,她希望,韩律能够理性面对这个问题。

“妈有多难受,你知道吗?那些药就算再好,也并不是一点副作用都没有,她每天都在痛苦里挣扎。可是,就算这样,命仍旧保不下来。我们就算以拖垮自己的生活为代价,去给妈做更多化疗,除了延长她痛苦的时间之外,也什么效果都没有。”

韩律没有反应,他用更加沉重的呼吸声,来对抗梁卿的话。

“韩律,妈想回老家,这事她哭着跟我提了好多遍。”梁卿缓和了语气,试图换个角度来说服韩律。

“你答应过妈,要带她去北京,去杭州,我们不如趁她还能活动,让她好好地出去散散心,这对妈来说,不是更好吗?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尽孝,答应妈的事没做到。这样一来,你的孝心也尽到了,妈最后的时光也能走得安稳,舒心。”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响彻在黑暗里,打断了梁卿的话。梁卿只觉得眼前金星乱晃,耳朵里嗡嗡直响,脸上更是火辣辣地疼。嘴角有些痒,她下意识地舔了舔,一丝腥味弥漫在口腔里。

“你说够了没有?”韩律冷冰冰的声音透凉,他压抑着怒气,逼问梁卿:“对妈更好?是对你来说更好吧!”

这样的韩律,对梁卿来说过于陌生,她不明白,自己的话哪里说得不对,让韩律突然变成这样。

她跟韩律虽是相亲认识,但感情却非常好,结婚十六年,虽然拌过嘴,但他们却从没有吵过架,更别提动手。

当年女儿出生时,韩律开心地给女儿取名白焰,他说他是律,梁卿是卿,在化学反应里,氯和氢燃烧时,就会产生白色光焰。

这种不动声色的浪漫,曾让梁卿无比心动,这种燃烧的心动,一直支持着她,走过婚姻里很多困惑和坎坷,如今却被韩律的一个巴掌,全都打碎了。

“妈为什么会那么痛苦,你难道不清楚吗?你偷偷找医生问妈还值不值得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把高价药换成了普通药,你到底想干什么?”

韩律忍无可忍,但又担心声音太大,让女儿听到,只好极力控制声音:“今天护士让你续费,你为什么不续?我给你的那些钱去哪了?钱对你来说是不是比我妈的命还重要?看来我妈当年说得对,有那样的妈,就会有那样的女儿,这不就应验了吗?”

像是被人在心上剜了一刀,黑洞洞的伤口里,鲜血直流,梁卿疼得浑身直颤。

韩律仍旧在喋喋不休地指责她,没有尽心尽力为婆婆治病,但梁卿已经什么都听不进了。

“你去哪?”韩律拉住从床上下来,往外走的梁卿。

“我去给你看看,那些钱到底都去哪里了。”梁卿木然道,韩律一怔,放开了手。

门外站着一脸泪水的焰焰,梁卿心里又一痛,她想拉女儿的手,却被女儿躲过去,梁卿眼前一黑,心里更痛。

女儿一定是听到了他们吵架的内容,也在怪自己不竭尽全力救奶奶。

梁卿绕过女儿,去开客厅的灯,看不清路,腿重重地磕在茶几的角上,她忍着痛,开了灯,找到白天背的那个大包,拿出一沓票据。她将票据交给韩律,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事无巨细地将收费项目讲给韩律听,不听都不行。

那些项目,早就被梁卿看过多少遍了,每一分钱都花到哪里去了,她必须要搞清楚,她没有那么多钱,她必须让自己的钱,花在刀刃上。

这就是韩律的妈妈曾经嫌弃她的地方,她太爱钱了!而这起源于她有一个为了钱而抛夫弃女的妈妈。

梁卿6岁时没了妈妈,不是死了,而是妈妈跟人跑了,跟一个有钱人。

父女俩靠着梁爸每个月几百块钱的工资活了下来,日子太艰苦,造就了梁卿从小就精打细算的习惯。一块钱掰成两半花,在别人那里是比喻,在她这里是现实。

这样的习惯让她活了下来,却也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找对象就是其中一项。

她跟韩律第一次约会时,就曾给韩律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她问韩律每个月挣多钱,每个月花多少钱,又都花在什么地方,点点滴滴,连细节都不放过。餐毕后,更是要求把所有的剩菜打包,并问韩律要不要,不要的话,她就都带走。

这样的女孩子一点都不可爱,韩律并不喜欢,只是出于礼貌,才没有提前结束约会,这才让他有机会了解梁卿更多。

梁卿第一次遇到这么有耐心的男生,这让她愿意敞开心扉,把自己的过往和内心都展示给他看。

一次多过一次的接触,让韩律对梁卿心生好感。在爱钱之外,他看到了梁卿的敏感和倔强,也看到了她的体贴和善良。

只是,当韩律妈妈了解到梁卿的家庭背景时,却极力反对他们交往。她跟大多数的妈妈一样,对梁卿的妈妈抱有很大的意见,她害怕自己的儿子,也会遭遇那样的境遇,宁愿他放弃这场感情,也不愿意他的婚姻生活有一点点风险。

反对归反对,儿子坚持,韩律妈妈只好选择接纳了梁卿,只是鉴于大家生活习惯不同,韩律妈妈没有接受儿子的意见,来市里跟他们一起生活,直到焰焰出生后,她才保持了每年来市里住几个月的习惯。

那时候,梁卿已经改变了不少。韩律的爱,给了她安全感,她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突然失去依靠,吃不饱,穿不暖。内心的丰盈,让梁卿渐渐变成了一个温和而又持家有度的女人。

只是,她从小没有妈妈,并不太会处理跟婆婆的关系,也幸好不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十几年来,她们婆媳除了没那么亲密外,倒也没什么大矛盾。

尽管她仍旧是个“抠门”的妈妈,是一个“爱钱”的妻子,但她扪心自问,对婆婆,她已经尽了百分百的心意。

韩律的话不仅是诛心,还让梁卿意识到,那个敏感、倔强又讨人嫌的自己,有人一直记得。

“如果不把药换掉,你给的钱根本支撑不了这么久,即便如此,那些钱也不够,我动用了我爸的退休金,不然,我们家早就已经断粮了。”梁卿声音冷静,神态平和,她的半边脸已经肿起来,红红的手指印,让她看上去很滑稽。

“妈!”焰焰看清了妈妈的状态,哭着走过来搂她。梁卿身子一颤,没有拒绝。她拍拍女儿的手,说:“妈妈没事,我跟爸爸商量点事,你快去睡觉,明天还要上学。”

“妈,对不起。”焰焰明显感觉出梁卿状态不对,哭着为自己刚才的任性道歉。

梁卿摇摇头,说:“没关系,妈妈明白。”

焰焰是奶奶带大的,她跟奶奶的感情深厚,听到妈妈说要放弃给奶奶治疗,心里当然会难过,有那样的表现,实属正常,梁卿真的理解。

韩律像是没听见母女俩的话,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那些票据上,他不知道,自己原以为的大笔钱,在病魔面前,连牙缝都不够塞。

夜又恢复了平静。

韩律为自己刚才的冲动,向梁卿道歉。梁卿面朝外侧躺着,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梁卿的反应,让韩律无所适从。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不受控制一样,给了梁卿一巴掌。夫妻这么多年,梁卿对钱有执念,他是了解的,所以才会以为梁卿是不想竭尽全力去救妈妈,她要把钱攥在自己手里才踏实。没想到,却错怪了她。

“房子的事……”见梁卿仍旧没反应,韩律便想换个话题。

“房子可以卖,但得先把离婚手续办了。”梁卿打断他的话,语气仍旧平和,但听在旁人耳朵里,却像冰碴子落进心里去。

“离婚?”韩律半晌才反应过来梁卿话里的意思,“梁卿,这不是儿戏!”他扳过梁卿的肩膀,焦急地说。

只是,对上梁卿冷静的脸,和漠然的眼神,韩律败下阵来,他知道,梁卿是认真的。

3

梁卿从梁爸那里拿了钱,续上了婆婆的住院费。护工的工资没有钱结了,她只好辞退了人家。

梁爸一辈子沉默寡言,嘴巴笨,但眼不瞎,心更是灵透。他让梁卿不要怪韩律,梁卿从小没有妈妈,她理解不了韩律跟妈妈相依为命的那种感情,所以,她以为自己是理性地考虑问题,但听在韩律耳朵里,却是不近人情。

梁卿表示知道了。只是,她可以不怪韩律打她那一巴掌,但韩律那句话,却让她冷了心。她受不了在韩律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那样的她。他瞧不起她,这种感受让她失去了继续婚姻的勇气。

没有了护工,晚上陪床变成了韩律和梁卿轮班。钱的问题仍旧逃不开,韩律无奈之下,只好接受了梁卿的要求,离婚、卖房、分钱。

然而,婚到底是没离成。就在他们决定去民政局办理离婚的前一天,老太太陷入了深度昏迷中。

抢救室外,韩律六神无主,他太害怕了。是梁卿跑前跑后,听医生的安排,给韩律讲解各个手续,然后签字。

事实上,结婚这么多年来,这几乎是他们生活中的常态。梁卿从来没有让韩律为家里的事操过心,房子、车子、孩子,梁卿都一把抓。结婚十年,梁卿靠着自己的精打细算,让这个小家不仅摆脱了房奴、车奴的禁锢,还微微有些存款。

这对于工薪阶层的他们来说,已经十分难得。

有次家庭聚会,韩律的朋友们开玩笑说,娶学财务的老婆太幸福了,最起码能早点从房贷这座大山下解脱。

梁卿记得,当时韩律笑得很开心,她以为那是出于骄傲。可韩律那天晚上的话,却让她意识到自己错了。在韩律眼里,梁卿能做到这一步,并不是出于一个财务人的能力,而是因为她爱钱,是因为“斤斤计较”的习惯,跟其他毫无关系。

所以,当他无意中得知自己把进口药换成普通药之后,才会那样愤怒。梁卿想,在韩律眼里,自己是不是就是那个爱钱如命的现代“葛朗台”?

老太太最终还是挺了过来,转到普通病房之前,医生又找到韩律和梁卿。他说老太太体内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脑袋里,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案了。

言下之意,再放化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韩律在楼梯间里大哭了一场,梁卿没有劝他。

婆婆醒来后,仍旧坚持出院,这次韩律没有再拒绝,主动去办了出院手续。梁卿让医生给多开了几支杜冷丁,她担心婆婆会受不住那种疼。之后,她回家收拾了东西,租了车,陪着韩律把婆婆送回了老家。

担心韩律照应不过来,又怕婆婆突然发生状况,思前想后,梁卿选择留下来。再者说,他们还没有离婚,于情于理,有些事她必须得去做。

韩律既愧疚又感动,可无奈,梁卿的表现始终冷静自持,并不给他表现情感的机会,再加上妈妈又是这种情况,他的心再煎熬,也只能先顾妈妈。

梁卿按照老家的习俗,找了族里的长辈,谈妥了婆婆和已逝公公合葬的事,又按照要求,给婆婆买了寿衣,并亲自去选了寿材。

她并不是想博什么好媳妇的名声,按理说,这些应该是韩律去做,但婆婆随时都可能离开,她想尽量多地给韩律留足陪伴婆婆的时间。

说到底,还是因为爱。这也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婆婆去世的那个晚上,把韩律和梁卿叫到了身边。尽管已经到了油尽灯枯,可老人家的眼睛还是雪亮。

“梁卿,你是个坚强的好孩子。”婆婆握着梁卿的手,缓慢地说,“这么多年,你为这个家的付出,我都看在眼里。”

梁卿低着头,不说话。

“妈妈要走了,在走之前,要跟你道个歉。”

婆婆艰难地冲梁卿点了几下头,继续说:“原该早些时候说的,我都想好了,要跟你鞠个躬的,一是为我当年对你说的那些话,二是为你对这个家所做的贡献。可惜,人老了也是好面子的,一直没能把话说出口。梁卿,你能原谅妈妈吗?”

梁卿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当年,婆婆说她太精明,怕韩律会吃亏,还曾当着她的面说过,不喜欢她的家庭背景。这也是她和婆婆的关系一直淡漠的原因之一。虽然做了婆媳,但心里都有芥蒂,婆婆不乐意同住,她也不知道怎么同婆婆相处。一晃,婆媳却也做了快二十年。

“你受委屈了,孩子。”婆婆见梁卿哭出来,用力捏了捏她的手,算作安慰。

“韩律这个孩子被我惯坏了,考虑问题比较简单。他对我讲了你俩的事,妈已经骂了他了。你是对的,梁卿。妈理解你,也一早就同意你的做法。”婆婆继续说着,“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跟韩律离婚,这是他活该。”

“但是,我一想到,这个家因为我就要散了,我就咽不下这口气,我不放心。”婆婆也落了泪。

“梁卿,你很好,真的很好。韩律那些话,是伤了你,可这么多年了,你自己都是孩子妈妈了,你要是不放下那些心结,谁都可能会伤了你,那到时候,你怎么办,你的女儿又怎么办?”

“逃避不是办法,梁卿。”

4

梁卿再次哭着从梦里醒来,婆婆临终前那晚的话,始终回荡在耳边。

半个月前,婆婆终于不用再经受难熬的痛苦,撒手人寰。韩律和焰焰守在身边,而彼时的梁卿,正安排人,把选好的寿材抬进院子里。

尽管早就有心理准备,可噩耗来临时,痛楚还是排山倒海一样,令梁卿难过的同时,又倍感惊讶。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因为婆婆的离世而这样伤心欲绝。

她没有妈妈,但心里却对妈妈有立体的形象:

她是那个在她工作到很晚时,会唠叨她不顾身体的人;是那个在她怀孕时,不顾芥蒂要亲自照顾她的人;是那个在她生女儿时,守在她身边给她鼓励的人;是那个伺候她坐月子,不嫌累不嫌脏的人;还是那个提醒她要放过自己的人。

这一切,都来自婆婆。

如今,她是切实体会到了韩律那种悲痛的心情。

她后悔了。后悔自己当初那么武断地替韩律做决定,就连爸爸都能体会韩律的伤痛,而她却自以为是地只记得自己的理性。

韩律也从床上坐起来,将梁卿搂在怀里。

他们终究没有离婚。婆婆走后,韩律跟梁卿彻夜长谈,跟她讲了自己这些年的想法。这些年,他享受着梁卿操持下的安逸生活,却也嫉妒着朋友口中那个无所不能的梁卿。

“妈妈说得没错,我确实不够成熟。”韩律说,“我以为是我将你从破败生活里解救出来,但其实是你,给了我幸福平稳的生活。”

心里的那座塔轰然倒塌,梁卿清楚地听见心上的枷锁被打开的声音。这么多年来,她始终追求的就是这句认可啊。

“韩律,对不起。”梁卿倚在韩律的怀中,鼓足勇气,将深埋在心里的后悔和歉意表达出来。

韩律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们都该对彼此说一声对不起,可夫妻之间,还有比对不起更加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互相理解和包容。

梁卿又开始忙碌起来,她找了新工作。家里的生活被打回解放前,她必须抓紧时间赚钱还债。

很久后的一个夜晚,焰焰拿给梁卿一个包裹,粉色的牡丹花开得正艳,那是婆婆喜欢的花色。

包裹里面的东西让梁卿惊讶,那是她和韩律的结婚证和家里的房产证。

“奶奶让我藏起来的,”焰焰说,“我告诉她,你们要离婚,她就叫我把这些东西拿给她,然后让我藏在了老家。她说,只有等你们不再提离婚的事之后,我才能拿给你。”

梁卿红着眼搂住女儿,泪眼婆娑中,她在虚空里仿佛望见了婆婆充满欣慰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