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个只有十平米左右的小房间，堪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和一把椅子。

因为拉着厚重的窗帘，所以即便正值天光大亮，屋里也同样显得异常昏暗、压抑。

一个年龄大约在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趴在那张凌乱的书桌上，手里紧握着钢笔，不停在一张A4纸上写写画画。

也许是由于光线的缘故，男人的脸色看起来有些狰狞。

他全神贯注，死死盯着笔尖，狭长的双眼中却闪烁着一种异于寻常的兴奋。

钢笔在纸上不停地勾画，快速书写，仿佛要在此刻把男人所有的心力都聚集在那张雪白的A4纸上。

男人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狂热的表情，眸中时不时闪过一抹诡异的笑意，那模样，就好似是一个有些神经质的伟大艺术家，正在完成他倾注毕生心血的传世名作。

终于，他停下了手中的笔。

由于激动，握着笔的两个手指已经隐隐有些发青。

深深吸了一口气，男人这才发觉自己的双手异常地冰冷。

就如同一双死人的手。

男人怔了怔，把手缩到眼前，看了看，诡异地咧咧嘴，便不再理会。

转而把目光投射到手旁那张刚刚完工的A4纸上，神情也因为上面的内容而再次变得异常亢奋。

昏暗狭仄的房间里，他的脸上勾勒起一抹无法掩饰的笑，猝然看来，竟有些莫名的阴森。

站起身，男人双手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A4纸，走到书桌对面的墙边，把它郑重地贴在墙上，贴在了一个叫“陈远华”的人名下面。

做完这些，他终于如释重负，站在墙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眯着眼，如同欣赏艺术品一般，死死盯着眼前的墙壁。

墙上，像这样的A4纸，还有四张，它们分别挂在四个不同的人名下面，冰冷且苍白。

2

自从梁广顺的案子过后，唐小水变得愈发刻苦了，那个记满了刑侦要诀的笔记本几乎从不离手。

对此，何苦既感到欣慰又感到有些无奈。

这天，他背对着唐小水，偷偷拉过程诚，小声问道：“这小丫头不会连上厕所都拿着那本笔记吧？”

程诚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也压低了声音：“我哪知道？我又不跟她去一个厕所！”

“想学本事是好事，可也不能这么魔障啊！”何苦抽抽鼻子，指指唐小水，“你快过去劝劝她，让她放松点儿！”

程诚一翻白眼，“你不是他师父吗？你自己怎么不跟她说？”

何苦一瞪眼，急道：“我这当师父的，也得保持威严啊，还能主动让徒弟放弃学习？”

一边，唐小水终于察觉到何苦两人正背着她鬼鬼祟祟，不禁满腹狐疑地望过来。

何苦从办公室墙上的镜子里注意到唐小水的眼神，赶紧转身用力把程诚往唐小水面前一推，快速用极低声说道：“看你的了！”

“我——”程诚还没明白怎么一回事儿，就对上了唐小水询问的眼神，“啊，哈哈哈——小水啊，看累了吧，看累了就歇歇。我跟你说啊，这个刑事侦查和侧写推理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这个还是要靠日积月累的经验！你啊，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紧张！”

唐小水听了程诚的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微一暗，倔强地摇了摇头，旋即不再理会两人，又继续看那笔记去了。

“我说小水啊，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理负担啊——”得到何苦眼神威胁的程诚不得不再次开口。

看着笔记的唐小水身子微微一滞，终于带着有些失落的语气，缓缓开口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如果像我现在这个样子就去做刑警，会不会有很多案子都破不了，以至于很多凶手不能及时抓捕归案？我以前从没觉得做刑警有什么压力，可我现在时时刻刻都觉得难以喘息，我要做的是人命关天的职业，一点点错误就可能放过了一个恶人，也可能毁掉了一个好人——”

说着，唐小水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何苦见了，心中不免升起一丝疼惜。

他从程诚身后走出来，来到唐小水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道：“放轻松，这种事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我以前刚入队的时候，也犯过很多低级错误，慢慢来，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刑警。更何况，你还有我这么厉害的师父！”

唐小水默默地点了点头，望着手边的笔记本，深吸了一口气，随着这口气的缓缓吐出，她整个人的神情看起来都轻松了许多。

歪头看向何苦，唐小水突然俏皮地学着他抽了抽鼻子，“你虽然很厉害，但我一定会超过你的！”

何苦眉毛一挑，鼻子也不自主地抽了抽，正要说些什么，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何苦刚把话筒凑到耳边，就听到电话里传来小赵凝重的声音：“何队，刚刚在高杉区的南清湖里发现了一具男尸，你们快过来吧！”

3

何苦三人赶到现场时，尸体已经被打捞上来了，法医也已经开始了初步尸检。

小赵见何苦来了，面色有些难看地告诉他：“已经确定过了，又是一起谋杀！”

何苦的脸不禁有些发苦，鼻子抽了抽，“人是怎么死的？”

小赵一脸心有余悸，“一开始尸体刚打捞上来的时候，我们的同志还以为就是溺水自杀，后来老张他们来了，经过他们的初步检查，发现死者肺部有大量积液，因此也确定了他是溺水窒息导致的死亡！但是，老张他们随后又发现，死者体内没有血液！”

“没有血液？”程诚和唐小水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何苦的眼皮也颤了颤，“说详细点。”

小赵像是早就知道三人会有这种反应，点点头，“嗯，我们判断，这个人在被扔到湖里之前，就已经被人用水溺死了，之后被抽干了身上几乎百分之九十的血液！最后又被扔进了湖里。初步推断，死亡时间应该是今天凌晨一点左右！”

唐小水忍着震惊，飞快在本子上写下：“溺死，失去血液，谋杀，凌晨一点。”

“还有什么发现？”何苦把目光瞥向那具已经泡得发白的尸体，张平带着另一个年轻的法医还在尸体上忙活着。

小赵的脸色白了白，“死者身上有封遗书。”

“遗书？”旁边的程诚一愣，“他不是被杀的吗？”

“是被杀，可——我们在死者身上发现了一封用透明塑料袋密封的遗书，上面的内容是以死者的口吻写下的，遗书里明确写着死者的身份以及自杀的理由——另外，这封遗书，是用血写的！”

“血书？”这次连何苦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这个以死者名义写遗书的人应该与死者很熟悉吧！”唐小水的俏脸浮上一抹苍白，她望着何苦问道，“如果不熟悉的话，应该不会对死者的事知道得这么具体吧？”

何苦点点头，“嗯，如果确认了遗书上所说的都是事实的话，那么这个行凶的人就肯定是死者身边亲近的人！”

程诚在一旁插话：“小赵，那封遗书上的内容拍下来了吗？拿来给我们看看。”

小赵一招手，一旁的警员小刘拿来一沓照片，递给了何苦。

照片上满是暗红的血字，即便是蛰伏在照片里，也同样触目惊心，让人好似几乎可以嗅到那遗书上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照片拍得很清晰，每张拍得都是一页遗书的内容。

程诚和唐小水围上来，带着心惊，逐字逐句地阅读起来。

爸、妈：

儿子不孝，你们费尽心血供我读了这么久的书，可我还是选择离开了！

对不起，可我真的太累了！

我不想再看见明天的太阳，我只希望能闭上眼，好好地睡上一觉。

我不想再醒来了！对不起！我辜负了你们对我的期望！

我原以为这一辈子留在校园，就可以躲掉图谋钱权的勾心斗角，逃开为名为利的尔虞我诈。可我错了！

我没有想到，现在的学术圈子也是一个无情的名利场。为了利益，这些所谓的读书人，所谓的教授，所谓的学者，同样是一副食人的嘴脸，学术不再是单纯的学术，而是变成了一些人从国家捞钱的盆瓢，变成了爬向权利的长梯。

为了发出所谓的高档文章，这些人不停地压榨他们手下的学生，不停地排挤其他派系的同行学者，为把资源抓在手中而不择手段！

我至今才惨然发觉，原来，所谓的学术圈，也不过是一潭泛着恶臭的浑水！

我们这等小鱼小虾，如果不学着习惯它的肮脏，那么就只能溺死在这里，成为一具腐臭的尸体！

我今年已经31岁了，可我的老师还是不允许我毕业，我明明在前年就已经达到了毕业要求，可他迟迟不肯给我签字。

每次我找他诉说情况，他都是拿出一副恶心的嘴脸，许下诸多空头支票，明里暗里让我再为他工作一年——

我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了，六年的博士生活已经磨碎了我的青春年少，难以承受的学术重压，早已击垮了我曾经的意气风发。

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因为巨大的压力，常常于深夜中惊醒。因为长期待在实验室中工作，我体内的重金属含量远超他人，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摧残着我的身体！

现在我撑不住了，我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我恨自己，恨自己没办法给我爱的人曾经许诺的生活！

我恨这个世界，恨不得变成厉鬼也不放过那些贪婪的人！

可我终究太累了，我要睡了——

爸爸，妈妈，感谢多年养育之恩，今生已矣，只愿来生做牛做马，再报恩情！

何苦读完这封遗书，只觉得胸中一阵沉闷。

侧身瞥见身边的唐小水，她的眼中已经盈满了泪花，正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何苦抽抽鼻子，望向程诚和小赵，“程子，你们俩尽快确认死者身份，调查他的社会背景，看与这遗书上所说是否相符。如果两者一致，那就立马从他身边开始追查凶手！”

4

南清湖中的男尸身份很快得到了确认。

经证实，死者确为青城科技大学在读博士，名叫汪亮。

通过警方多方走访调查，证明了那封血字遗书中所写的情况基本属实，其内容就如同是死者亲笔所写一般。

据汪亮身边的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同学称，汪亮因为被导师强扣着不允许毕业，一直承受着很大的精神压力。

半年前，他的女友也因为年龄压力，不得不屈从于家里的安排，选择跟汪亮分手，并在三个月后，与一个认识了不到一个月的男人订了婚。这件事曾使得汪亮在一段时间内，几乎每天都只能靠喝酒入睡，整个人精神恍惚，经常在实验中出错，看起来就好像得了抑郁症一般。

青科大博士被杀一案很快就引起了媒体的注意，一篇“博士不堪重负自杀而亡”的报道开始在青城的大街小巷传开。

很多人在网上留言，对这件事发表看法。

青城科技大学一时间承受了前所未有的舆论压力。

学校的相关领导不得不找到青城电视台，恳请他们在青城法制频道的黄金时段对这件事进行辟谣。

考虑到社会稳定以及尊重事实等因素，青城电视台的台长同意了青科大校方的请求，在尸体发现的第二天晚上对这件事进行了报道——

“近日，位于我市高杉区的南清湖中发现了一具年轻的男性尸体。据警方证实，该男子系青城科技大学在读博士汪某。通过警方的初步判断，该男子系被人谋杀后抛尸于湖中，并非日前所传言的自杀。目前，警方正在全力侦破此案。我台也会持续关注事态的进展，希望广大观众不要随意听信所谓博士自杀的谣言——”

这条新闻播出来的时候，一个年轻男人正在一家名为“幸福园”的小饭馆儿里吃拉面。

当他听到电视里的报道，一直在咀嚼的嘴突然生生停住了。

他飞快地仰起头，左手用力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用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电视，像是生怕漏掉那主持人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当听见那漂亮的女主持人说到汪亮不是自杀的时候，男人的眼中迅速闪过一抹震惊，可是很快，那抹震惊就在他眼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变成了一种莫名的兴奋。

他埋下头，“嘿嘿”笑了两声，然后狼吞虎咽地吃光了碗中的拉面，起身急匆匆地走了。

5

何苦等人把调查重点放在了汪亮身边的人身上。

可是，一连查了两天，却还是一无所获。

那些与汪亮关系亲近的人，都有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就在何苦等人感觉有些无从下手的时候，小赵又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怀化区一个等待拆迁的胡同里，又发现了一具男尸。

受害人名叫李小峰，26岁，是来青城打工的外地人，目前在做送外卖的工作。

李小峰的尸检结果显示，他是先被人用棍棒一类的东西击中颈部，导致了暂时性昏迷，随后，凶手趁其昏迷，用绳子勒住了他的脖子，导致其机械性窒息，进而死亡。

然而，这还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凶手又令人发指地抽干了死者体内的血液，并用汽油对受害人的尸体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焚烧。

受害人的尸体被发现时，旁边停着一辆送外卖的摩托车，但车里没有外卖，只有一封用血写下的遗书。

令人震惊的是，那封遗书同样是以死者的口吻写下的。

所用的血液同样来自死者本人。

遗书的内容让人触目惊心，大致是说，李小峰整日做着送外卖的工作，承受每天的烈日暴晒炙烤不说，还要忍受老板和订餐人的谩骂。他觉得那些人压根不把他当人看，觉得这个世界太过于黑暗。

“李小峰”在遗书里怒称，这是一个只属于有钱人的世界，没有钱的人，只能像野狗一样乞食，卑贱地活着，所以他李小峰选择自杀！

两起案件关联甚多，何苦立刻将两个案子申请并案调查。

经过一番调查，李小峰的遭遇同样与他“亲笔”所写的遗书上的内容基本吻合。

可令青城警方苦恼的是，在生活中，汪亮与李小峰根本就没有过交集，更别说有什么人能同时这么了解两人了。

案件再一次陷入了僵局。

何苦整日盯着案件调查报告，特别是两封血字遗书，被他反复看了不知道有多少遍，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可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奇怪。于是，何苦的鼻子陷入了连续抽搐的状态。

目前，通过两次案发现场的观察，何苦只能大致推断出这个凶手应该是受过高等教育，而且具有良好的文学素养、较高的智商以及较为敏感的情绪把控，其余的，便一无所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