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斯蒂菲和斯米洛一起以最快的速度来到罗珀医院。

“他们说有多少人?”她问道。他们三步并作两步地穿过急诊室的停车场,朝大楼走去。她在离开饭店会议室去取车的时候,有些细节没有听到。她是在广场饭店的大门口把斯米洛接上车的。

“十六个。七个大人,九个孩子。他们是佐治亚州梅肯县教堂巡回唱诗班的成员,在饭店餐厅吃了午餐,就进城逛街去了。由于孩子们开始感觉不舒服,他们一两个小时后就返回了。”

“腹痛?呕吐?腹泻?”

“这些症状全有。”

“要是你有过食物中毒的体会,你是不会忘记的。我就有过。是吃了一家有名熟食店的奶油蘑菇汤。”

“他们调查了,原因是孩子们吃了比萨饼上的番茄大蒜肉汁调味酱。通心粉里面也放了。”

他们几乎小跑着进入医院的急诊室。由于是星期六晚上,候诊室里相对安静得多,但还是有几个病人。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守候在一个戴着手铐的人身边。那人头上缠着一条像头巾似的往外渗血的毛巾,眼睛闭着,还在不断呻吟。他的老婆在一旁简短地回答护士记载病历时的提问。一对年轻父母怎么哄,他们的婴儿还是在哭。一个老年人独自坐着,莫名其妙地边抽泣边擦眼泪。一个女人弯腰坐着,脸几乎贴到了大腿,似乎正在睡觉。

真正的一个接一个的急诊现在还没有开始呢。

斯米洛和斯蒂菲都没有注意候诊室里的人。他们径直走到住院接待室。斯米洛向护士做了自我介绍,出示警徽之后,便问她从广场饭店来的人是在急诊室,还是已经住院。

“他们还在这里。”护士告诉他。

“我现在就要见他们。”

“这个嘛,我……我来呼叫一下医生。请坐。”

他们都没有坐。斯蒂菲来回走动着。

“我不明白的是,少了人,你的人怎么也没看出来。难道他们不应当核对一下登记住店的人数和实际盘查的人数是否相符?”

“允许他们有些疏忽吧,斯蒂菲。在长达几个小时里,人们零零星星回到饭店,有的离开饭店有好几个钟头了。我们要向上百名登记住店的客人和饭店工作人员了解情况。想把人数清点准确了,谈何容易。”

“我知道。我知道。”斯蒂菲不耐烦地说,“可是午夜过后呢?在人们几乎都睡下之后呢?我希望他们之中有个人能想到把人数再点一点。他们是不是太醉心于看电影了?”

“他们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斯米洛毫不相让地说。

“是啊,搜集证据。”

如果刑侦科的人生起气来,首当其冲受到责备的将是斯米洛。不过,如果这样的批评来自外面的人,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他的嘴唇气得紧绷着。

“听我说,对不起,我本来并不想说这些的。”斯蒂菲的语调比刚才缓和多了。

“不,你是本来就想说的。不过,还是让我先想办法搞到证据,好不好?”

斯蒂菲知道什么时候该退一步。与斯米洛发生矛盾是不明智的。尽管死者的遗孀发了话,斯蒂菲还是想直接找县法务官门罗·梅森,请他把这个案子交给她。如果让她来处理,她还需要县警察局,特别是斯米洛的支持。

她让他先冷静几分钟,然后才开口说:“恐怕那些食物中毒的人也不会知道什么证据。他们被送进医院的时间在我们估计的佩蒂·约翰被谋杀的时间之前。”

“他们当中有些人是过后才出现食物中毒症状的。”他提出自己的看法,“饭店经理承认,今天晚上8点过后才偷偷把他们送来的。”

“他起先为什么瞒着你?”

“怕造成不良影响。他所担心的似乎不是在顶楼套间发现了佩蒂·约翰的尸体,而是食物中毒的事被张扬出去,说他闪亮的新厨房有问题。”

“你想见我?”

他俩都转过身去。医生很年轻,脸上还长着粉刺,可是金丝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却很老气,而且因缺少睡眠而显得很疲惫。他那几根短胡须和起皱的白大褂上全是汗。他那个带照片的胸牌上写着罗德尼·C·阿诺德。

斯米洛向他出示了证件。

“我想向广场饭店送来的食物中毒者了解一些情况。”

“向他们了解什么情况?”

“今天下午,饭店发生了一起谋杀案,他们可能是有些情况的人证。”

“那家新饭店?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不是开玩笑。”

“今天下午?跟昨天一样?”

“在验尸官给出确定的时间之前,我们估计是下午4到6点之间。”

那个住院医生暗自发笑。

“侦探先生,昨天晚上那段时间,这些人不是严重腹泻就是拼命呕吐,或者是上吐下泻。他们惟一看见的东西就是便盆的底。这还要看他们能不能赶到那里。听说有些人就没有来得及。”

“我知道他们当时病得很厉害……”

“不是当时。是现在。”

斯蒂菲走上前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阿诺德医生,我想你还不知道我们的询问有多重要。他们有些人住在五楼的客房里。谋杀案就发生在那一层。也许某个人了解一些非常重要的情况,可是他本人却还没有意识到。惟一的办法就是问问他们。”

“好吧。”那医生耸了耸肩,“明天上午到住院处登记一下。我想他们有些人肯定还会在这儿。不过到那时候,他们就要住进病房了。”他转身想走。

“等一下。”斯蒂菲说道,“我们要现在就见。”

“现在?”阿诺德医生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们。

“对不起。任何人都不行。他们有些人到现在肠胃还很糟糕。极——端——糟——糕。”为了强调,他的重复是一个字一个字迸出来的。

“我们正在给他们进行静脉注射。那些有幸脱离危险的人,眼下正在休息。他们的肠胃受了很大的痛苦,现在需要休息。明天再来吧。最好下午来。晚上来更好。不过,到那时候……”

“那就来不及了。”

“只能这样了。”那医生说道,“因为今天晚上任何人都不能跟他们谈话。对不起,失陪了。还有病人在等着我。”他说着转过身,从诊察室通向大厅的门走了出去。

“见鬼。”斯蒂菲诅咒道,“你就这样让他走掉?”

“你是要让我在急诊室里发一通脾气,然后对病人……啊?注意公共活动的影响嘛。”他回到住院接待室找到那个护士,请她把他的名片转交给阿诺德医生。

“如果哪个病人感觉好一些了,请他通知我。什么时间都行。”

“对医生是否愿意帮忙,我是没有信心的。”等斯米洛走到她跟前的时候,斯蒂菲说道。

“我也没有。他似乎对自己在这一方小天地里的权力非常得意。”

斯蒂菲看着他,诡秘地笑了笑。

“这你也能容忍。”

“你就不能?”他反问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急于想接这个案子?”

斯米洛是个出色的侦探,这与他的直觉有很大关系。有时候这种直觉使他处境很尴尬。

“我们是不是休息一下?我要喝点咖啡。”她走到一个自动售货机前,向里面投了几个硬币。

“请你喝杯可乐?”

“不用了,谢谢。”

她把一罐软饮料上面的拉环扯掉。

“呃,这么说吧。如果这些梅肯县的人病得很厉害,你大概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或者可靠的情况来。他们昨天下午食物中毒了,怎么可能还有那么好的观察力?明天来找他们谈也不要紧,可是我觉得这可能会是一条死胡同。”

“也许是吧。”他坐在一张空椅子上,把胳膊肘搁在膝盖上,用两个细长的食指轻轻地敲击着自己的嘴唇。斯蒂菲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她想让他喝一口饮料,被他挥手谢绝了。

“刑侦中有一条规律,那就是,有人看见了某些情况。”

“你觉得有些人是知道情况不说?”

“不。他们只是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情况非常重要。”

两人一阵沉默,各想各的事情。最后,斯蒂菲问:“你认为顶楼套房里发生了什么?”

“我不想臆测。至少现在为时过早。如果这样做,会给侦查带来框框。那样我就会找一些线索支持自己的猜测,反而忽略了可能导致实际结论的线索。”

“我还以为所有的警察都靠直觉呢。”

“直觉,是的。可是直觉是以线索为基础的。直觉会随着案情的进展而增强或者减弱,这就要看你得到的线索了,是增强你的直觉,还是削弱它。”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深深叹了口气,不经意地露出一些疲劳的神态。

“现在我真正感到,他的死是许多人所求之不得的。”

“也包括你?”

他的目光变得十分冷峻。

“我要是说不,那是说谎。我恨这个混蛋,这我也不想隐瞒。而你……”

“我?”

“佩蒂·约翰对本地的政治有很大的影响。县法务官办公室也不例外。现在梅森快要退休……”

“这件事现在外界还不知道。”

“不过很快就会知道的。他不想为连任而参加竞选,他的副手又得了前列腺癌……”

“沃利斯大概还能活六个星期。”

“所以,到11月份,办公室里就要争位子了。佩蒂·约翰在那些一心想往上爬、很容易被收买的人面前已经下了诱饵,这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了。在这个混蛋看来,能找一个像你这样可爱的年轻女人当法务官,岂不妙哉?”

“我并不可爱。也不年轻,已经离四十不远了。”

“奇怪的是,你只提这两点,而对想往上爬和容易被收买却避而不谈。”

“我承认前者而否认后者。再说,如果佩蒂·约翰是我进入法务官办公室的红地毯,我为什么还要杀他?”

“问得好。”他眯起一只眼睛看着她。

“你完全是胡说八道,斯米洛。”她摇摇头笑起来,“不过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了。如果要考虑佩蒂·约翰的幕后活动,疑犯的名单可就长了。”

“这就增加了我的工作难度。”

“也许你太费劲了。”她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饮料,“谋杀的两个最通常的动机是什么?”

他知道答案。这个答案跟一个人有关。

“佩蒂·约翰太太?”

“都对得上号,是不是?”她竖起食指,“她对她男人明目张胆的欺骗已经忍无可忍。就算她不爱他,他那样玩弄女人也使她的脸没处搁。”

“她父亲就是这样对待她母亲的。”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第一枪也许已经把他打死了,还要再打他一枪。”她说着又伸出一个手指,“如果佩蒂·约翰死了,她就能得到一大笔财产。只要有一个这样的动机就够了。两个加起来……”

她耸起肩膀,仿佛她的结论已经不言自明。

他想了想,然后皱起眉头。

“几乎是太明显了,是不是?可是,有人能证明她不在现场。”

斯蒂菲冷笑了一声。

“是她家那个忠实的女仆?是的,郝思嘉小姐。不,郝思嘉小姐(斯蒂菲在模仿《飘》里郝思嘉的女仆的口气。)。你干嘛不再抽我一下,郝思嘉小姐?”

“讽刺不能使你感到满足,斯蒂菲。”

“我并没有故意讽刺什么。她们的关系是一种陈旧观念的反映。”

“对佩蒂·约翰太太来说并非如此。我相信对萨拉·伯奇也不是。他们是相依为命的。”

“只要达维小姐是主人,就不可能。”

他摇摇头。

“你只有在这个地方长大成人才能理解。”

“幸亏我不是。在中西部……”

“那里的人比较开明,所有的人都生来平等?”

“这可是你说的,斯米洛,不是我。”

“这不仅是讽刺,而且是屈尊俯就,是自以为是。如果你对我们这么咬牙切齿,觉得你所看到的是我们的陈旧观念,那你还到这儿来千什么?”

“因为这儿有机会。”

“有机会来纠正我们所有的错误?来开化我们这些生活贫穷、观念陈旧的南方人?”

她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要么就是你羡慕我们这里的生活方式?”为了进一步套她的话,他又来了一句,“你肯定不是在忌妒佩蒂·约翰太太,对吧?”

她的嘴动了动。斯米洛,你是个混蛋。

她把饮料喝完,站起身来,把空罐扔进一个金属垃圾箱。那咔哒声引起了候诊室里每个人的注意,只有那个睡觉的女人无动于衷。

斯蒂菲说道:“我就不能容忍像达维·佩蒂·约翰那样的女人。她那种明显南方人的故作高雅的样子,我一看就恶心。”

他示意她朝门口走。他们走进温暖、潮湿的空气中。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淡粉色,预示着黎明的到来。他想到刚才的话,说了一句:“我跟你说吧,佩蒂·约翰太太在这方面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我所想的是,她很有心计,想借此逃脱杀人的罪责。”

“你有一颗冷酷的心,斯蒂菲。”

“你很会说话。如果你是个印第安人,你的名字会是‘血中之冰’。”

“说得好。”斯米洛一点也不生气,“可是我还没有把你看透。”

她走到驾驶座一侧的车门边,但是没有马上进去。她站在那里,越过车顶看着他说:“我怎么啦?”

“谁也没有对你的抱负产生过怀疑,斯蒂菲。可是我听说,现在使你热血沸腾的不是工作。”

“你听到什么了?”

“谣言。”他说道。

“什么样的谣言?”

他冷漠地笑了笑。

“不过是谣言而已。”

洛雷塔·布思抬起头来,刚才那副困倦样儿已全然消失。她看着罗里·斯米洛和斯蒂芬尼·芒戴尔走到停车场上,在一辆车边上停下来说了一会儿话,然后钻进车里把车开走了。

他们走进急诊室的时候是一副精力充沛、志在必得的样子。她知道这两个人的确如此。空气中的氧气似乎都被他们吸走了。这两个人她一个都不喜欢,不过原因不同罢了。

她对罗里·斯米洛的耿耿于怀要追溯到几年前的一件事。至于斯蒂菲·芒戴尔,她的了解只限于道听途说。人们普遍认为这个助理地方检察官是个恬不知耻的坏女人。

洛雷塔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跟他们打招呼或者让他们知道她在候诊室。她刚才低着头,把脸伏在腿上假装睡觉也是迫不得已。那倒不是因为他们会以这样那样的方式数落她。斯米洛也许会鄙视地看着她。斯蒂菲·芒戴尔也许还不认识她;即便认识,也不会记得她的名字。他们很可能说两句面子上过得去的话,然后就不理她了。

那她为什么不说点儿什么呢?也许不被他们看见或者发现反而对她有利。她先是听见了他们跟医生的对话,后来又听见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谈话。

傍晚的时候,她感到有些不舒服,就开车来看急诊。她从电视上看到了卢特·佩蒂·约翰被谋杀的消息,看到了斯米洛的新闻发布会。他在新闻发布会上镇定自若,讲话简明扼要。斯蒂菲·芒戴尔早就涉足了一些无需她出面的场合,越出了自己的活动范围,而据说这是她极为擅长的。

洛雷塔暗暗觉得可笑。看到他们心急火燎地要找线索,而且在追踪一些可能徒劳无功的线索,她觉得很高兴。如果他们惟一有用的线索就是这些食物中毒的人,那他们的调查就不会顺利。不过,斯米洛肯定还没有找到疑犯,否则他不会追到急诊室来找病人了解情况。

她看了看墙上的钟。她已经等了两个小时,而且觉得越来越难受。她真希望马上有人来给她诊断一下。

为了打发时间并且不去想自己的病痛,她透过平板玻璃的窗户看着刚才那个地方。他们刚才停车的地方,现在已经空了。罗里·斯米洛和斯蒂菲·芒戴尔。天哪。这是一对危险的搭档。如果他们真抓住那个倒霉的凶手,那只有让上帝保佑他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

听见女儿贝弗的声音后,洛雷塔回过头去。贝弗的拳头叉在胯骨上,弯着腰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一脸的不高兴。洛雷塔想笑,可是当她露出牙齿的时候,她觉得两片嘴唇干得像要裂开似的。

“嗨,贝弗,他们刚才告诉你我在这儿了吗?”

“没有。我一直在忙,到这会儿才有空。”

贝弗是危重病人护理中心的护士。洛雷塔心想,如果她真想来,完全可以找个人替她五分钟。显然,她是不想这样。

她小心翼翼地用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我原来想过来看看……也许我们可以在一起吃早饭的。”

“我7点钟下班,有十二个钟头的休息。我准备回家睡上一觉。”

“哦。”这不是洛雷塔所希望的。不过,她原本也没抱更多的希望。她用手摆弄着脏乎乎的罩衫上的扣子。

“你不是来跟我一起吃早饭的,对吧?”贝弗傲慢的语气引起了住院登记室那个护士的注意。洛雷塔看见她投来好奇的目光。

“你是没钱买酒才来这儿求我的吧?”

洛雷塔低下头,不敢去看女儿那双因生气而变得冷酷无情的眼睛。

“我好几天没喝了,贝弗。我发誓真的没喝。”

“我闻到你身上的气味了。”

“我病了。真的。我……”

“哦,得了吧。”贝弗打开钱包,取出一张十块钱的票子。可是她没有递给她,而是让她伸手来接,这使她感到更加羞愧。

“以后上班的时候不要来找我的麻烦。如果还要来,我就让医院的保安把你护送出去。明白了吗?”

洛雷塔忍气吞声地点点头。贝弗转身的时候,橡胶鞋底在瓷砖上发出吱嘎的声音。洛雷塔听见电梯门打开的声音,便抬起头可怜巴巴地喊道:“贝弗,不要……”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那门就关上了。不过她看见贝弗把目光掉转过去,似乎不忍心看见自己母亲的这副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