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苏安在离开了小宝的卧室之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之中。他的房间,在二楼走廊右边的尽头处,而小宝和盛氏夫妇的房间,在走廊的正中,两者相距,大约是三十公尺左右。

苏安回到房间之后,由于刚才在花园中陪小宝玩了很久,成年人陪儿童玩耍,是一件十分吃力的事,所以他出了一身汗。

他先洗了一个澡,然后,舒服地躺了下来,拿起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煽着。他已经熄了灯,准备煽得疲倦了,也就睡着了。

就在他快要朦胧睡过去之际,他突然听到一阵急骤的脚步声。那分明是有人在走廊中急急奔了过来,而且,正是奔向他的房间的。

苏安吃了一惊,陡地坐了起来。

他才一坐起,就听到了一阵听来简直令人心惊肉跳之极的擂门声。那种擂门声之叫人吃惊,简直是叫人知道,如果不立刻开门的话,门立刻就要被打破了!

苏安更是吃惊──他知道二楼除了他之外,只有盛远天、夫人和小宝三人,而这三个人,全都没有理由用这样的方式来敲门的!

他一面疾跳了起来,一面叫道:“来了!来了!”

他几乎是直冲向门前,将门打开。门一打开之后,他更是惊怔得出不了声,站在门口的是盛夫人!

盛夫人的神情,惶急之极,张大了口,可是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盛夫人在神情如此惶急的情形之下,都发不出声音来,那可以证明她真是不能出声的人,比寻常的哑子更甚。

虽然盛夫人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但是苏安立时可以感到,有甚么极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他还未曾来得及问,盛夫人已一面拉着他的衣袖,一面指着他们的卧室那个方向。

这时,苏安也听到,在主人的卧室那边,有一种声响传来。那是一种听来十分可怖的声响,像是有人用被子蒙着头,然后再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叫声一样。叫喊的声音,十分郁闷可怖。

苏安这时,已来不及去辨清楚那声音是在叫嚷些甚么,他一下子挣脱了盛夫人,拔脚向前就奔。当他奔到主人卧室的门口之际,那种叫嚷的声音,还在持续着。似乎翻来覆去,叫的只有同一句话。

苏安完全听不懂那句话,但是那句话的音节,十分简单,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反覆地听在耳中,给他的印象,也就特别深刻。

所以,苏安虽然只是一个乡下人,并没有甚么语言天才,但是这句话,他还是牢牢记在心中。

这一点,十分重要。苏安自己不懂这句话是甚么意思,但是因为他记住了那句话的发音,所以后来,他有机会去问人,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当时,苏安来到房门口,看到房门虚掩着,而房间内有那么可怕的嚷叫声传出来,苏安当然不再顾及甚么礼节,他陡然撞开了门。

门一撞开之后,他怔了一怔,因为主人的卧室之中,看来并没有甚么异样,而且不见有人。那叫嚷声是从小宝的睡房中传出来的,而从主卧室通向小宝卧室的那扇门却关着。

同时,苏安也已听出,那种听来十分可怕的叫嚷声,正是盛远天的声音。虽然那叫嚷声中充满了恐怖、仇恨、怨毒,但是苏安还是可以听出,那是盛远天的声音!

苏安在那一刹间想到的念头,十分滑稽,他大声,隔着门叫道:“盛先生,小姐才睡着,你这样大声叫,要把她吵醒了!”

苏安叫着时,盛夫人也已经奔了进来。盛夫人一奔进来,就用力敲着通向小宝卧室的那扇门,她敲了没有几下,门内又传出了盛远天一下可怕之极的呼叫声。盛夫人停止了敲门,面色灰白,全身剧烈在发着抖。

她口中不能出声,可是身子抖动得如此剧烈,全身骨节都发出了“格格”声。

由于盛远天刚才那一下叫喊实在太骇人,苏安也已吓呆了。这时,陡然静了下来,除了盛夫人全身的骨节在发出“格格”声之外,没有任何声响。

苏安全然手足无措,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在他还未曾从混乱之中镇定过来之前,盛夫人双眼向上翻,人已经昏了过去,软瘫在地上。

苏安惊叫了一声,连忙奔了过去,用力用指甲掐着盛夫人的人中,想令她醒过来。

也就在这时,“卡”地一声响,那扇门打了开来,苏安抬头看去,看到盛远天走了出来。一时之间,苏安非但不能肯定走出来的是盛远天,他甚至不能肯定,走出来的是一个人!

盛远天是完全像游魂一样飘出来的,他面色可怕,简直是又青又绿。而更可怕的是,他全身上下,都被汗湿透了。格子纺的短衫,紧贴在他的身上,全是湿的,连裤子都是湿的。被汗湿透了的头发,浆在他的额上,顺着发尖,大滴大滴的汗水,还在向下落着。

苏安惊得呆了,张大了口,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盛远天在走出来之后,眼珠居然还会转动,他转动着眼,向苏安望来。

这时候,盛夫人也已醒了过来,正在挣扎着起身。盛远天口唇剧烈发着抖,向着盛夫人,讲了两句话。那两句话,苏安也听不懂,也没有法子记得住。

盛远天的那两句话,声音十分低,盛夫人在听了之后,陡然像一头豹子一样,跳了起来,一下子向盛远天撞了过去,撞得盛远天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看得苏安目瞪口呆。他看到盛夫人扑向前之后,对盛远天拳打脚踢,手抓着,口咬着,像是要把盛远天撕成碎片一样。

苏安再也想不到,平时那么柔顺的盛夫人,忽然之间,像是恶鬼附身一样!他在惊急之余,只是不断地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苏安究竟是十分老实的乡下人,如今的情形是如此怪异骇人,他却还将之当成是普通的夫妻相打一样:“有话好说!”

盛远天一点也没有反抗,只是站着不动,他身上的衣服已被撕破了,胸上、脸上,也被抓出了好几道血痕,可是他还是呆立着不动。

苏安看着实在不像话了,想上去把盛夫人拉开来再说,可是他没有动,盛远天已经道:“苏安,你出去!”

盛远天的话,苏安是从来不敢违背的,可是这时,他居然也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出去。盛远天又大喝一声,声音尖厉无比:“苏安,你出去!”

随着盛远天的那一声大喝,苏安吓得倒退了几步。盛夫人也双手一松,身子向后倒,重又昏厥了过去,盛远天伸手去扶她,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

苏安想过去扶他们,盛远天指着门,声音更可怕:“出去!”

苏安不敢再停留,连忙退了出去,可是他也不敢走远,就在走廊中站着。

当他站在走廊里的时候,他脑中乱成一片,只是在想着:“吵成这样,小宝小姐倒没有吵醒,要是她醒了,看到这种情形,一定吓死了!”

房间中再也没有声音传出来。好几次,苏安忍不住想去敲门问问,是不是还有事,可是想起刚才盛远天,那么严厉地呼喝他出去,他又不敢。

过了很久──苏安由于心绪紊乱,不知道究道是多久,大约是二、三十分钟,他才看到门打开,盛远天走了出来。盛远天像是估计到了苏安会等在走廊中一样,看见了他,并不感到十分惊讶,只是用一种听来疲倦之极的声音道:“苏安,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苏安又吃了一大惊:“先生,救护车?这……这,谁要救护车?”

盛远天的神态,看来疲倦得半句话也不愿意多说,只是软弱地挥了挥手:“快去!”

苏安奔下楼,先打了电话,又叫醒了几个仆人,在下面等着,然后又奔上去。盛远天还站在房门口,看到苏安奔了上来,他招手示意苏安走过去。

苏安来到了盛远天的身前,盛远天呆木地不出声,仍然在不断冒汗。看到主人痛苦成这样子,苏安心里十分难过,他道:“先生,你有甚么事,只管对我说好了!”

盛远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苏安,我们不但是主仆,而且是朋友!”

苏安倒真的知道,盛远天这句话,并不是故意要他欢喜。事实上,盛氏夫妇和外界,完全断绝来往,他的确是他们最亲近的朋友!

苏安点了点头,眼圈有点发红。盛远天再叹了一声,把手放在苏安的肩头上,用听来艰涩无比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道:“小宝死了!”

苏安一听,整个人都呆住了!一时之间,苏安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宝死了?

他瞪大眼,张大口,双手看来有点滑稽地挥舞着。当他望向盛远天之际,发现盛远天神情之悲哀伤痛,绝对不能是装出来的!苏安呆了好久,才哑着声音叫出来:“小宝死了?”

盛远天的身子,像是因为痛苦而在紧缩着,面肉抽搐,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苏安已经出了一身汗,他的声音变得自己也认不出来,带着像破锣一样难听的嘶哭声,他叫着:“我要去看小姐,我要看她!她好好的,怎么一下就……死了?”

苏安说着,向前冲去,但是盛远天却阻住了他的去路。苏安难过得再也没有法子站得住,他双腿发软,不由自主,跪倒在地上。

当他跪倒在地上之际,他已经抽噎着哭了出来。突然之间,他觉出有人抱住自己,当他泪眼模糊看出去时,看到抱住他的是盛远天,盛远天也跪在地上,抱住了他,哭得比他更伤心!

苏安从来也没有看到过盛远天哭,只看过他痛苦地发呆。这时,他先是呆了一呆,接着,又哭了起来。可是他可以极其肯定地感觉出来,不论自己感到多么伤心难过,哭得多么悲切,自己的伤心程度,绝不如盛远天的十分之一!

盛远天哭得全身都在抽搐,以致救护车来了之后,医护人员要用力扶住他,才能使他的身子伸直。

接下来发生的事,苏安也有点模糊了,那是他伤心过度的缘故。他只记得,盛夫人变得出奇地冷静,缩在屋子一角的一张椅子上,一动也不动。盛远天仍然不断地发出哀伤之极的哭声,那种哭声,感染了屋子中的每一个人,心肠再硬的人,听到了盛远天这样的哭声,也忍不住会心酸下泪的。

苏安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但是他是主子的总管,还得照应着一些事情的进行。

担架抬出来之际,小宝的全身都已覆上了白布。苏安想过去揭开白布看看,被一个警官阻止了。

警官的样子十分地严肃,苏安哑声叫着:“小姐是怎么死的?”

那警官冷冷地道:“我们会调查!”

苏安当时呆了一呆,调查?为甚么还要调查?难道会有甚么人,害死小宝小姐不成?

担架抬上救护车,救护车响起“呜呜”的声音驶走。苏安回到了二楼,盛远天喘着气:“苏安,你跟我一起到医院去!”

司机立即准备车子,到了医院。一个医生走出来,用他看惯了不幸事故,职业性的声音道:“真替你难过,孩子已经死了!”

那医生转过头去,向一个警官道:“死因是由于窒息,死者的颈部,有明显的绳子勒过的痕迹!”

苏安连自己也不明白,何以当时,在一听得医生那样说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向盛远天望了一眼。但接着,他又打了自己一下,小宝的死,不论如何怪,总不能说是她父亲害死她的!

小宝的死因,后来经过警方的调查,警方的调查报告十分简单:“死者盛小宝,五岁,死因由于颈际遭绳索勒紧而致窒息死亡。在死者的床边,发现致死的绳索,是儿童跳绳用的玩具,一端缠在床头。死者之死,推测是由于死者睡觉中转身,颈部恰好为枕旁的绳索勒住,以致窒息死亡,纯属意外事件。”

当晚,从医院回去之后,盛远天曾哑着声,对苏安道:“警察来调查的时候,别胡乱说话。”

苏安立即答应,他绝不会做任何对他主人不利的事情,这一点是绝对可以肯定的。

盛远天抽噎了几下,又道:“别对任何人说起今晚上的事……”接着,他发出了苦涩之极的一下笑声。苏安宁愿再听到他哀伤地哭,而不愿再听一次他那种可怕的笑声。盛远天又道:“或许,在我死了之后,你倒不妨对人说说。”

苏安当时心中一片混乱,只是机械式地答应着盛远天吩咐他的一切。

小宝死后,就葬在自己住宅的后花园中。巨宅住的人少,本来已经够阴森的了,原来有小宝在,一个跳跳蹦蹦的小女孩,多少能带来一点生气。小宝死了之后,巨宅更是阴森,每当夜幕低垂时,简直给人以一种鬼气森森的感觉。虽然报酬优厚,但是在接下来的三个月之中,还是有不少仆人离开了。

在小宝死后的第一个月中,盛远天没有说过一句话。足足一个月之后,他才道:“苏安,我要为小宝建立一座图书馆。”

盛远天说做就做,图书馆的筹备工作展开,请了许多专门人才来办这件事。当图书馆馆址开始建造之时,盛远天和盛夫人去旅行了。

盛远天夫妇旅行回来,图书馆的建筑已经完成,大堂上留下了一大幅墙,那是盛远天一早就吩咐设计师留下的。他回来之后第二天,就亲自督工,把那几幅画像挂了上去。

苏安神情惘然地摇着头:“所以,画中的婴孩是谁,我也不知道!”

原振侠皱着眉:“根据你的叙述,事情的确很怪,小宝死得很离奇,但是也不能排除意外死亡的可能,为甚么你刚才──”苏氏兄弟也说:“是啊,为甚么你说……照你看来,小宝是……盛先生杀死的呢?”

苏安重重叹了一声:“当时,盛先生吩咐我不要乱说,我真的甚么也没有说过。可是我这个人是死心眼,心里有疑问,就一直存着,想要找出答案来。在许多疑点中,我有的有了答案,有的没有。”

原振侠等三人望定了苏安,苏安脸上的皱纹,像是在忽然之间多了起来。他道:“第一,当晚是我抱了小姐上床睡觉的,我记得极清楚,小姐的床头,根本没有跳绳的绳子在!”

原振侠陡地吸了一口气,苏氏兄弟也不禁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苏安又道:“而事后,却有一条绳,一头系在床头上,那个结,小姐根本不会打的。”

各人都不作声,苏安又道:“那天晚上,夫人先来找我,在小姐的房门外,听到盛先生不住地在叫着,夫人去敲门,想把门弄开来,结果昏了过去。盛先生出来之后,夫人简直想把他打死,夫人平时那样温柔,为甚么忽然会这样?是不是她知道了甚么?或者看到了甚么?”

苏耀西苦笑道:“就算她还在,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根本不能出声!”

苏安苦笑了一下:“还有,最主要的就是盛先生在叫着的那句话──”他讲到这里,把那句话,讲了一遍。原振侠一听,就陡地吓了一跳:“苏先生,你再说一遍!”

苏安又说了一遍,原振侠的神情怪异之极。苏安苦笑道:“原先生,你听得懂?”

原振侠吞了一口口水:“你说得不是很准,但是听起来,那是一句西班牙文,在说:‘勒死你!’”苏氏兄弟互望,不知所措。苏安道:“是的,你是第三个人,这样告诉我的了!”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人人的神情难看之极。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才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苏安连连点头,表示当时盛远天在叫着的,就是这句话。

苏耀东忍不住叫了起来:“这……太没有道理了!盛先生为甚么要勒死自己的女儿?而且,阿爸,你说小宝死了之后,盛先生十分伤心?”

苏安连连叹气:“是的,他十分伤心,真的伤心,可是……我心中的疑问,仍然不能消除。为甚么盛先生在小姐的房间,不住地叫着这句话?为甚么夫人要和先生拚命?”

苏耀东苦笑,他父亲有这样的疑问,实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任何人经历过当时的情形之后,都会有同样的怀疑的。

原振侠一直皱着眉:“警方的调查──”苏安摇着头:“警方来调查的时候,我全照盛先生的吩咐做。而且盛先生……可能也花了点钱,警方的调查报告,只是那么一回事。再说,要不是……从头到尾经历过当时的情形,谁会想到盛先生会……”苏安讲到这,难过得讲不下去。

苏耀西也叹了一声:“阿爸,别去想这些事了,小宝小姐死了,盛先生和夫人也都死了,事情已经全都过去了!还想他干甚么?”

苏安苦涩地道:“是你们要来问我的!”

原振侠忙道:“以后情形又怎样?”

苏安道:“以后,盛先生就教我怎么做生意,他说要把他所有的财产都交给我管理,要我执行他的遗嘱,绝不能违背他的意思。”

原振侠讶异莫名:“那时,他的身体不好,有病?”

苏安苦笑:“没有病,但是他看来越来越是忧郁,夫人的态度也有点转变,两个人经常一坐老半天,一动也不动。我劝过他很多次,直到有一次,盛先生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听了真是难过,可是又答不上来──”盛远天坐在阳台上,望着海,秋风吹来,有点凉意。他的妻子坐在阳台的另一角,两个人都一动都不动。苏安推门进来时,他们两人已经这样地坐着,苏安站了十多分钟,他们还是这样坐着。

苏安实在忍不住,来到了阳台边上,叫了一声。盛远天一动也不动,也没有反应。苏安对盛远天十分忠心,看到主人这样情形,他心中极其难过。

苏安下定了决心,有几句话,非对盛远天讲一讲不可。人怎么可能长年累月,老是在那样的苦痛之中过日子?

苏安再叫了一声,盛远天仍然没有反应,苏安鼓足了勇气道:“盛先生,你心中究竟有甚么心事?说出来,或者会痛快一些!”

盛远天震动了一下,但立时又恢复了原状。苏安把声音提高:“盛先生,你总不能一直这样过日子的啊!”

这句话,看来令得盛远天印象相当深,他半转了一下头,向苏安望了一眼,然后,又转回去,仍然望着海:“对,不能一直这样过日子!”

盛远天同意了他的话,那令得苏安又是兴奋,又是激动,忙又道:“盛先生,你可以好好振作,找寻快乐──”盛远天挥了一下手,打断了苏安的话头,用十分缓慢的语调说着:“不,我可以不这样过日子,根本不过日子了,那总可以吧?”

苏安陡然震动了一下,有点不知所措。他想劝盛远天,可是却引得盛远天讲出了这样的话来,那是他绝没有想到的事!

盛远天看出了苏安那种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勉强牵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看起来,他像是想笑一下,但是由于他的心情,和笑容完全绝缘,是以这一下看来像笑的动作,竟给人以毛骨悚然的恐怖之感。

盛远天接着道:“苏安,不关你的事,其实是我自己不好,早就该下定决心了。等了那么多年,结果还不是一样,白受了那么多年苦!”

苏安急急地道:“先生,你……还说苦?”

盛远天的喉间,发出了几下“咯咯”的声响来,道:“苏安,我不求活,只求死,这总可以吧?”

苏安怔住了,他双手乱摇,有点语无伦次,气急败坏地道:“盛先生,算我刚才甚么都没有说过,算我甚么也没有说过!”

盛远天看来要费很大的气力,才能把他的手抬起来,挥了两下,示意苏安出去。

苏安没有办法,只好退了出去。他在房门口,又站了一会,看到盛远天和盛夫人,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

这时,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在暮色中看来,他们两个人,根本不像是生人!活人就算一动不动,也不会像他们两人那样,给看到的人以一种那么阴森的感觉,这种感觉,真可以叫人遍体生寒!

苏安退了出去之后,一再摇头叹息,一面忍不住落下泪来。

自那次之后,他也不敢再去劝盛远天了!

“盛先生的心中,一定有一件极其创痛的事。小宝小姐没死之前,他已经难得有笑容了,小姐死后,唉,他那时,根本已经死了一大半了!”苏安感叹着。

原振侠问:“那么,后来,盛先生是怎么死的?”

苏安的面肉抽动了两下,回答得很简单:“自杀的。”

看来盛远天是怎么死的,连苏氏兄弟都不知道,所以当苏安的话一出口之后,两人也吓了一大跳。苏安喃喃道:“先生真是活不下去了。他为甚么不想活,我不知道,可是当一个人,真是活不下去时,除了死亡外,是没有别的办法的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他自杀……那么盛夫人呢?”

苏安声音有点发颤:“两个人一起……死的。”

原振侠呆了一下,苏安不说“两个人一起自杀的”,而说“两个人一起死的”,那是甚么意思?他望向苏安,苏安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指着外面,道:“那边有一间小石屋,你们看到没有?”

循着苏安所指处,可以看到花园的一角,在靠近围墙处,有一间小小的石屋。这间小石屋,看起来,和整幢宏伟的建筑,十分不相称。可是小石屋的周围,却种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

天色相当黑暗,小石屋看去相当远,本来是看不很清楚的,但是从小石屋中,却有着灯光透出来,灯光看来昏黄而闪耀不定,不像是电灯。

苏安一面指着那间小石屋,一面道:“在先生和夫人死后,我替他们点着长明灯。他们两人都很喜欢花,我在屋子的附近,种满了花,算是纪念他们!”

苏耀西“啊”地一声:“原来是这样,他们是死在那屋子中的?”

苏安像是完全没有听到苏耀西的话一样,自顾自道:“在那天之后,第二天,盛先生就吩咐在那里起一间小石屋。你们看到没有,这屋子很怪,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子,可是有两根烟囱。”

原振侠早已注意到了,小石屋的屋顶上有两根烟囱,以致令得整间屋子看起来十分怪异,就像是一座放大了的炉灶一样──原振侠一有了这样的感觉之后,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

原振侠张大了口,想问,可是他刚才想到的念头,实在太可怕了,以致他竟然问不出来。

苏安在继续说着:“当时,谁也不知道盛先生忽然之间,起了这样的一间小石屋,有甚么用处。很快,不到三天就起好了。小石屋起好之后,盛先生就不准别人走过去,只有我去看过一次,屋中甚么也没有。接下来的三、四天,盛先生和夫人在做些甚么,完全没有人知道──”原振侠打断了苏安的话头:“我不明白,他们是躲了起来?为甚么他们在做甚么,没有人知道?”

苏安道:“不是这意思,是他们在做的事,没有人知道是甚么事!”

各人都扬了扬眉,仍然不懂。苏安道:“你们听我说,看是不是可以明白他们在干甚么!”

原振侠作了一个请详细说的手势,苏安吸了一口气:“先生吩咐,去买七只猴子,把猴子杀了,就在那间小石屋中,夫人……夫人下手杀的。把猴子的血,涂得小石屋的地上、墙上,到处都是,先生把七只死猴子的头敲得粉碎!”

苏安在讲述之际,神情还在感到害怕。苏氏兄弟苦笑了一下,苏耀东道:“我看盛先生的精神已经有点不正常了,或许他早已有精神病!”

苏耀东一面说,一面向原振侠望去,征询他的意见。原振侠点头道:“有可能,有种忧郁性的精神病,患者会做出很多怪异的行动来。”

苏安摇头道:“不,先生没有神经病,他在做那些事的时候,十分镇定。他……他还要我……去找一个大胆的人,他出极高的价钱,要七个男人的骷髅,和七个女人的骷髅!”

原振侠和苏氏兄弟一听到这里,陡然站了起来,神情真是骇异莫名。盛远天夫妇在干甚么?说他们是疯子,他们又未必是,但是除了疯子之外,谁会要那么多死人的骷髅头?

苏安的身子也在不由自主发着抖,这正是当时,他听到了盛远天的吩咐之后的反应。

苏安的身子在发着抖,讲起话来,也变成断断续续:“先生……你……要这些……东西干甚么?”

盛远天的神态十分冷静:“你别管,照我的意思去办,花多少钱都不要紧!”

苏安吞着口水:“是,先生,你──”苏安还想说甚么,盛远天已经板起了脸来,挥手叫苏安离去。当时,就是在那小石屋之前,盛夫人在屋子里边,不知在干甚么。

苏安是一个老实人,他并没有甚么好奇心,他只不过因为盛氏夫妇的行动太怪,所以,当他们两人在小石屋中时,苏安为了关心他们,曾就着那个小窗子,偷偷向内张望。这才看到盛夫人用一柄锋利的尖刀,刺进绑着的猴子的心口,然后挥动着猴子,使猴子身中喷出来的鲜血,洒得到处都是。

他也看到,盛远天用力把猴子的头,摔向石屋的墙,一直摔到猴子的头不成形为止。然后,七只猴子的尸体,就挂在墙的一角。

当他看到盛夫人把尖刀刺进猴子的身体,竟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之际,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如今,盛远天又要七个男人的骷髅,七个女人的骷髅!再接下去,他不知道还要甚么?

苏安尽管唉声叹气,但是主人的吩咐,他还是照做。有钱,办起事来总容易一些,只要有人肯做,偷掘一下坟墓,也不是难事,花了一大笔钱之后,十四个骷髅有了。当苏安又发着抖,把十四个死人骷髅交给盛远天之际,盛远天道:“我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苏安连连点着头,主人的行为这样怪异,他要是讲出去,生怕人家会把他也当作神经病。

盛远天又道:“我还要──”苏安一听,几乎整个人都跳了起来!盛远天还要甚么?要是他要起七只男人的脚,七只女人的脚来,那可真是麻烦之极了!

盛远天并没有注意到苏安的特异神情:“我还要七只猫头鹰,七只乌鸦。”

苏安答应着,那虽然不是容易找的东西,但总还可以办得到。盛远天又道:“明天,最迟后天,会有一箱东西送来。一到,你立刻拿到这里来给我!”

苏安自然不敢问那是甚么,盛远天已经转身,进了那间小石屋。苏安想立时去小窗口偷看一下,盛远天如何处置那十四个骷髅,但是他只向前走了一步,想起盛远天对他完全相信,一点也不提防的神情,他觉得自己起意去偷窥主人的行动,十分不应该。他感到了惭愧,就未曾再向前去,急急去办主人吩咐办的事了。

第二天下午,当七只猫头鹰和七只乌鸦送到之后,苏安将它们交到小石屋去给盛远天。再回到宅子时,两个穿着蓝色制服的送货人,已把一只大箱抬了进来,正在问:“谁来收货!”

苏安忙道:“我!就这一箱?”

两个送货人点着头,苏安签了字,推了推箱子,并不是很重。箱子贴着不少字条,说明箱子是从甚么地方运来的。

苏安并不是很看得懂,但是箱子是由航空公司空运来的,他却可以肯定。他想:那箱子中的东西,一定十分重要,盛先生曾吩咐过立即送去给他的。

由于盛先生的行动十分怪,苏安在这些日子中,一直严禁其他的仆人走近那小石屋,他自己一个人,搬着那只箱子,来到了小石屋前。当他来到小石屋之际,听到自屋中传出可怕的乌鸦叫声来。

苏安大声道:“盛先生,航空公司送来的东西到了!”

他叫了两声,盛远天的声音才自内传出来:“你把箱子打开,把箱中的东西从窗口递给我!”

苏安答应了一声,撬开箱子来。看到箱子中的东西时,他不禁发呆。

箱子拆开之后,里面是七只相当粗大的竹筒,密封着,是用纸和泥封着的,封口的工作相当粗糙。苏安拿起一只竹筒来,很明显地可以感觉得到,竹筒内装的是液体,他摇了一摇,发出了水声来。

苏安把竹筒递到窗口,盛远天的手自窗中伸出来,把竹筒接了进去。当盛远天伸出手来之际,苏安又吓了老大一跳。

幸而近日来他见到的怪事太多了,所以他居然没有叫出声来──盛远天伸出来的手上,沾满了血!

一共七只竹筒,分成七次,递了进去。箱子中除了七只竹筒之外,还有一大包,看来是用一种阔大的树叶包着的东西。

那包东西相当轻,可是体积比较大,小窗子塞不进去。苏安隔着窗子,道:“盛先生,还有一包东西,因为窗子太小塞不进来!”

盛远天在里面道:“你把它拆开来好了!”

苏安在解开树叶的包扎时,双手又不由自主发起抖来,不知包着的是甚么东西。

他一共解开了三层树叶,才看到里面的东西。他看了那些东西,双眼发定,不知道那有甚么用处。

在三重树叶的包里之下,是七块相当大的树皮,大小差不多,有五十公分长,三十公分宽。树皮相当厚,看起来是用十分锋利的刀,自树上割下来的。

苏安把七块树皮叠在一起,自小窗中塞了进去。当他在这样做的时候,发现树皮的背面十分洁白,有赭红颜色的许多古怪花纹在。

递进了树皮之后,苏安后退了一步。在这些过程之中,石屋中已经有乌鸦的叫声、猫头鹰的叫声传出来,但由于苏安没有向内看,所以他不知道那些鸟鸦和猫头鹰,遭到了甚么样的处置。

苏安后退了一步之后,问:“先生还有甚么吩咐?”

盛远天的声音自内传出来:“没有了,记得,不要走近来,明天一早,你再来。”

苏安答应着,离了开去。事情怪异透顶,他走出一步,就回一回头,唉声叹气回到了大宅中。天黑之后,他一直在等盛氏夫妇回房间来,但盛氏夫妇一直没有来,午夜之后,苏安睡着了!

苏安讲到这里,现出了懊丧之极的神情来,握着拳,在床板上重重打了一下。

他一面叹息着,一面道:“我太听从盛先生的吩咐了,如果我等到半夜,未见他们回卧室来,到那小石屋去看一看,可能就不会有那些事发生了!”

原振侠和苏氏弟兄都不出声,在苏安的叙述里,他们都感到有一件诡秘莫名的事,正在进行着。将要发生的事,一定十分可怖,而且,是属于不可测的一种恐怖,那令得他们三个人,都有遍体生寒的感觉。

隔了一会,原振侠才道:“如果盛先生他决定了做甚么事,我想你是没有法子阻止的!”

苏耀东比较性急,问:“第二天早上你去看盛先生了?发生了甚么事?”

苏安的神情看来更加难过,他先是连连叹息,然后才道:“第二天一早我就醒来,我是被一些人的叫闹声吵醒的。盛先生喜欢静,最怕人发出喧嚷声来,所以我一听得有人吵闹,立刻跳了起来,推开窗子,看到有五、六个仆人,正在大声说话。我喝阻他们,他们一起指着那间小石屋,叫我看。我一看之下,不禁吓了一大跳,那小石屋在冒烟!不但烟囱在冒烟,窗口在冒烟,连石块和石块的隙缝中,也有烟冒出来!要不是屋子已经烧得很厉害,绝不会有这样情形出现的!”

苏安讲到这,又不由自主喘起气来,再喝了一口水,才又道:“我心中焦急,还抱着希望,心想可能盛先生和夫人不在小石屋中。我忙奔出了房间,来到他们的卧房前,叫了两声,没有人答应,我……几乎是将门撞开来的!”

房门撞开,苏安只觉得遍体生凉,房间中没有人!

他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惊呼声,直奔下楼,奔了出去,问所有他碰见的人:“看见盛先生没有?看见盛先生没有?”

有一个仆人指着小石屋,道:“像是……听到盛先生……有一下叫声,从那屋子里传出来……”苏安大声问:“多久了?”

听到的人迟疑道:“好久了,至少……有两三个钟头了!”

苏安也来不及去责备那个仆人为甚么不早说,他发足便向那小石屋奔去。在他离开那小石屋还有好几步远的时候,就感到一股灼热,扑面而来,而整幢小石屋,仍然在到处冒烟。

在这样的情形下,任何人都一看就可以知道,如果有人在那小石屋之中的话,毫无疑问,一定已经烧死了!

苏安在那时候,一则是由于自小石屋散发出来的热气逼人,像是整幢屋子都被烧红了一样,一则是由于心中的焦急,所以转眼之间,已经汗流遍体。但他还是勇敢地冲到了小石屋的门前,一面叫着,一面用手去推门。他的手才一碰到门,“哧”地一声,手上的皮肉已灼焦了一大片。

苏安也顾不得疼痛,挥着手叫道:“快来,快准备水,快!快!”

他一面叫着,一面不敢再用手去推门,而改用脚去踢。他穿的是橡胶底的软鞋,在门上踢了没有几下,就因为被铁门烧得太热了,整个鞋底都贴在铁门上熔化了。如果不是他缩脚缩得快,他非受伤不可!

这时,有仆人匆匆忙忙担了水来。可是一桶一桶水泼上去,不论是泼在墙上也好,泼在门上也好,都发出刺耳的“哧哧”声,泼上去的水立时因为灼热而成一团团的白气,一点用也没有。

苏安急得团团乱转,有的人叫道:“赶快通知消防局,这……火,我们救不了!”

苏安喘着气:“打……电话,快去打电话!”

一个仆人奔回屋子去打电话,苏安仍然叫人一桶桶水泼向石屋。虽然他明知那样做,根本无济于事,可是在心理上,他仿佛每泼上一桶水,就可以使在石屋中的盛氏夫妇,感到凉快点一样。

由于盛家的大宅在郊外,等到消防车来到之际,已经是差不多四十分钟以后的事了。石屋仍在冒烟,但已没有刚才之甚。

消防车来到,找寻水源,接驳好了消防水喉,又花去了将近半小时。等到大量的水,射向石屋之际,开始仍然是一阵“哧哧”响。消防队长已经问明了屋中有人,他摇头道:“屋中有人?起火多久了?这样子烧了两三个钟头了?嘿嘿,嘿嘿!”

苏安忙道:“长官,怎么样?”

消防队长摊了摊手,道:“那比火葬场的焚化炉还要彻底,只怕连骨头都烧成灰,甚么都不会剩下了!”

苏安像是全身被冰水淋过一样地呆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等到消防队长认为安全时,他指挥着消防员,用斧头劈开了门。

虽然火早已救熄,但是门一被劈开之后,还是有一股热气,直冲了出来。令得劈门的几个消防员,大叫一声,一起向后退出了几步。

又向屋子内射了几分钟水──屋中有很多焦黑的东西,都是很细碎的焦末和灰烬,随着射进去的水,淌了出来。向内看去,屋子仍然浓烟弥漫,而且,有一股十分难闻的气味,自屋中涌了出来,令得人人都要掩住了鼻子。

苏安的声音之中,带着哭音,叫道:“盛先生!盛先生!”

他一面叫,一面走近屋子,向屋内看去。一看之下,他先是一怔,随即他陡地叫了起来:“先生和夫人不在屋子里!”

苏安在那一刹间,心中的高兴,真是难以形容。因为这时,屋子里虽然还有烟,可是已看得很清楚,屋中根本是空的,甚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