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袖不分椰

1

那时是天正九年春,我入朝为官的第七年,彼时圣上命我去丞相府递一封密折,路过乐司的时候,内务府的一个总管正领一排着新来的伶人进去,我走得急,不小心和一个走在最后的小伶人撞在了一起。

那伶人生的瘦削,一撞之下便不自觉的往后倒去,我拉住他不自觉挥舞的手一拽,他又堪堪的撞回我的怀中。

“当心。”我说。

“大人恕罪!”他一听见我的声音就像受惊的小雀儿似的从我的怀里退了出来,抬头有些张皇的望着我,一张如水墨画清秀的脸上带着些许的惊恐,“奴才不是故意的……”

我松开他的手,他的皮肤很白,也很嫩——摸起来就像豆腐一样,我看着他,脸上带了点笑:“我好像并没有说要怪罪于你。”

“……”

他愣住了,站在原地有些窘迫的抿了抿唇,脸上还带着些许犹豫的表情,抿唇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腮边有两个小小的梨涡,我想,他若是笑起来,一定是十分可爱的。

带着他们的总管注意到了这一出闹剧,当即提着衣摆从石阶上跑下来,一张老迈的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意,对我行了一礼:“老奴见过裴大人!裴大人真是年轻有为,仕途不可限量……新来的奴才不懂事冲撞了您,您要打要骂说一声便是,”我见他狠狠的剜了一眼那个小伶人,把他吓得浑身一哆嗦,复而又笑眯眯看着我:“您说呢?”

宫内踩低捧高的事多了去了,我见得多了,对这些奴才的小心思一清二楚,我摇摇头:“不必。左右也是无意之举。圣上给我的差事还没办完,先行一步。”

“是,是!大人慢走!”内务府的总管连连点头,弯着腰摆出一个‘请’的姿势,“大人慢走!”

我看着那名小伶人,他正站在原地受宠若惊又怯怯的抿唇看着我,睫毛像鸦翼一般,我想了想:“以后要注意,皇宫不比外头。”

他连忙冲我点头:“谢谢大人。”

我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了垂眼,漆黑的睫像个小扇子似的忽闪了几下,忽然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来,梨涡也浅浅的,就像是隐在雾里的茉莉。

从丞相府出来的时候我还在想着这个笑,在宫里美人儿多了去了,千娇百媚的什么样都有,可偏偏这个眼神天真的仿佛像原野里小鹿,眼角眉梢仿佛还染着清晨的露水的人儿,让我有些难忘。

但也仅仅是难忘而已。

在皇宫这种地方,哪怕是一个白瓷,用不了几日,都能被活生生的染上层层的濯淖。

我也只是好奇,他眼中的懵懂和天真,会湮灭在什么时候。

2

我很快就把这个小插曲忘在了脑后。

在朝中行事须得打起十二分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精神来,战战兢兢都不一定不会出错,何况我又时常伴于君王身侧,伴君如伴虎,一些无关紧要只能当做调剂生活的小插曲,很快就被我抛在了脑后。

直到三个月后的仲秋,宫宴,我又看到了这个这个小伶人。

他正处在很讨喜的一个年纪,在宫外这个年纪已经能当许多孩子的爹了,但是对于宫内的他们来讲,还真的算是刚刚开始。

他坐在第二排乐队左侧的矮凳上,手里握着一只白玉笛,与众人合奏着乌栖曲,细腰高簪的舞姬跳着前朝的舞蹈,我拿着酒杯,一眼就从人群中看到了他。

他吹的很认真,大而圆润的眼睛微微垂着,盖住了颜色有些浅的瞳孔,浅红的唇略微撅起来凑到玉笛上,脸颊和玉笛在火树银花的灯笼和宫烛下简直都快要融为一体,我低了低头,突然觉得他很像桌子上那盘刚刚端上来的牛乳糕。

曲子完毕的时候我见他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开始跟着前面的人下场,眼睛却不老实的滴流滴流转着,像是在找什么人,我端着酒杯一手撑额,有些好奇的看着这个小东西到底想干些什么。

然后他看见了我。

看见我的那一刻,他的眼睛瞬间瞪得更圆了一圈,像那只波斯进贡来的松鼠王,我一愣,有些惊讶的对着他挑了挑眉,看着他抬起衣袖蹭了蹭脸,有些惊喜又羞怯的冲我一笑。

——梨涡终于完完整整的露了出来,和我想象中的一样可爱。

我弯了弯唇,饶有兴趣的冲他回了一笑。

有趣。

宴会行至一半的时候我寻了个借口离开了,皇帝一早露了个面就回去了,左丞抱病在府,大将军戍守边陲在外,能朝中说得上话的那几个没剩下多少,我算一个,来敬酒的人络绎不绝,若是再不溜出去,就怕是要横着被送回府了。

屏退了提灯的宫人,我沿着宫墙慢慢的往回走,今夜的月亮很圆,皎皎的一大块,就像一枚成色上好的玉玦,我幼时丧母,少年丧父,该是一家人团团圆圆聚在一起的日子在我的记忆里几近没有,但我从来没觉得孤独,名声,权力,钱财,我样样都不缺,站在这座华贵而精致的宫殿大多数人的头上,已经足够了。

可是今夜,我却感到了一丝孤独。

那种感觉如同跗骨之蛆,周遭越是寂静,就越是猖狂,铺天盖地的怆然快要将我淹没,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接着是一道悦耳而青涩的少年嗓音响在我的身后:“大人……”

是他。

我停下了脚步,转身瞧他:“是你。”

“我,我……大人,我是想来感谢你的……”他看了我一眼,又飞快的移开眼睛,垂下眼睑有些无措的拧着衣角,结结巴巴的,“那天……”

“举手之劳。”我看了他一眼,他蹭过来,讨好似的冲我笑笑,试探着拿过我手里的灯笼,并小心翼翼的向我提议:“大人,我送您吧。”

我不可置否的看了他一眼,抬脚向前走去,他先是一愣,然后眼睛闪着愉快的笑意快步追了过来,比我略快半步,提着灯笼为我照路。

酒意渐渐的上来了,我有些难受,便沉默着,他一路上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我眯着眼睛瞧着他被灯光映的暖黄的侧脸,突然想起来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一直看着您,”他听见我开口,扭头看着我冲我解释,说完又反应过来这句好像不太合适,又赶紧补充道:“大人,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谢谢您,要是换了别人,那天说不定我就没命了呢。”

我笑了一声:“也没有这么严重,宫里也没这么可怕——怕什么?宫中不允许动私刑,不然要慎行司干什么。”

他眨眨眼,没说话。

我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看了他一眼,他也赶紧停下,抬眼看着我,小鹿似的圆而明亮的眸子里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光芒,我轻抬了一下眉梢,问他:“又怎么了?”

“……”他傻愣愣的站在我面前,语气带着稚拙的认真:“大人,您长得真好看。”

我一顿,然后控制不住的大声哈哈笑了起来。

他瞬间涨红了脸,盯着自己的脚尖低头看,我笑得有大脑有些混沌,便把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带着他继续往前走去,我忍住笑:“你这个小孩儿,倒是有些意思。”

他虽然还红着脸,但是听见我的话还是一本正经道:“大人,我不小了,我都十六了呢。在我们那里,十六岁孩子都一大群了呢。”

我又笑得弯下了腰,许是今天喝多了,这个小东西又实在有意思,我抛下长久以来的那层对外的例行公事的笑,难得的痛痛快快的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你啊……”,我笑着摇摇头,“这话一听就是小孩子才会说的。”

他有些委屈似的撅起了嘴:“……大人。”

他侧着脸看着我笑了好一会,又说:“大人,现在你笑的样子,比在宴会上好看多了。”

“哦?”我揉揉鼻子,深吸了口气,又叹了口气,“眼睛倒尖……刚刚吹曲子的时候不好好吹看我做什么?嗯?”

“当然是因为您好看了。”他冲我吐吐舌头,性格开始变得跳脱起来,也不再拘谨了,我有些招架不住的摇了摇头,嘴角却忍不住又往上抬了抬。

“我们乐司的人都说,”他一边走一边扭头看我,眼睛亮晶晶的,嘴角的梨涡一直稳稳的嵌在两颊,“裴大人是朝中最好看的大官,又年轻又英俊,长安城里想嫁的姑娘都能排到边塞去,还有许多公子也都对您示好过呢,我还听说您有好几次上早朝来迟了就是被他们堵在门口示好……是真的吗?”

我朝民风开放,好女色也好男风,而我确实也被不少姑娘公子堵在家门口示好过……我有些头疼:“不好好练曲子,你们都在背后八卦些什么?”

他竟然还一本正经的比划了一下:“生命不止,八卦不息嘛……大人,到底是不是真的?”

就这一小会竟然还学会蹬鼻子上脸了,我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本大人也是你能八卦的?嗯?想不想要命了?”

“想!”他嘿嘿一笑,眼里闪着潋滟的光,已经完全不害怕我了,“我好害怕哦!”

“……”我叹了一口气,放弃了。

走到宫门口的时候,他提着灯看着我,眼里有着明显的不舍,接我回府的轿子候在一旁,我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回去的时候小心些,别冲撞了贵人。”

他睁着一双小鹿似的眸看着我,有些不情愿的点了点头:“知道了……大人,一路平安。”

“下次见。”我忍俊不禁的摸了摸他的发顶,“给我吹笛子听?”

他的表情瞬间活泛起来,眉眼弯弯的,是很讨人喜欢的一张脸:“好!”

等我坐进了轿子里,他又扒着小窗的唤我:“大人,大人!我叫季桢……季桢!您别忘了呀……”

他的眼神就像浸在星河里的一弯月,带着不喑世事的期待与希冀,我掀开帘子冲他一笑:“好。我记住了。”

后来的很长时间里,我都在想,我们的缘分大约是在这时候开始的,我与季桢说,他却故作高深的摇了摇头,只道,还要更早一点儿。

我还想再问,却被他八爪鱼般缠着,央我陪他去寝殿睡个午觉,我有些头疼,叹了口气,只好放下了这个问题,陪着他回去休息。

3

第二日我从御书房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半昏了,我本想着回府,半路又改了主意,往乐司走去,今日我穿了官服,绛紫的一身十分显眼,一路上那些宫人纷纷朝我行礼,上石阶的时候,我的心跳难得加快了几分。

我有些好笑的摇摇头,心想怕是和这小孩儿呆久了,心态也变得年轻了。

我去的时候季桢与其余的许多伶人一起在院子里吹笛,见我来,他的眼睛明显一亮,像是藏着一汪小湖。

教曲子的大乐师看我来连忙起身朝我行礼,我和他寒暄了几句,装作不经意的一提训练还是要松弛有度的好,那乐师连连点头,连忙下令命他们休息,明日再练,我在乐司转了一圈,随后几个大总管毕恭毕敬的送我出门,行至乐司外的拐角处,季桢如我想的般果然躲在那里。

他与我肩并肩走着,扭头冲我弯了弯眼睛:“大人,您可真厉害,您一来就连大总管都笑成包子褶了呢。”

“……”我看了他一眼,“大总管听到可要赐你一丈红了。”

“我才不怕,您说了,宫中不许私刑的。”他皱了皱鼻子,颇有些骄傲的冲我露齿一笑,“我都记着呢。”

我连叹气都懒得叹了。

他又滴流滴流转了转眼睛,从衣袖里摸出一把玉笛来,献宝似的捧到我的面前:“大人,我也记着呢,要给你吹笛子听的。”

这还算像话,我含笑瞥了他一眼,寻了僻静的亭子。

我寻了一处矮凳坐下,他看了我一眼,把笛子凑到嘴边,开始吹了起来,我仔细听了一会,发现是“越人歌”。

我似笑非笑的撑着额,一个手放在亭子里的石桌上轻轻敲着,吹完之后他有些忐忑的看着我,耳垂上都泛起了一层薄红,我拍了两下手:“还不错。”

他有些失望,接着又开心起来,兴冲冲的对我讲:“那您等我好好练练,再吹给您听。”

我不可置否的看了他一样,问他:“第一次见我还和个小鹌鹑似的,怎么现在成了这副模样?”

“这样不好吗,大人?”他蹲在我的腿边,扬起脸望着我,昏黄的阳光洒在他的四周,将他的眼神称的无比柔软。

我没讲话。

半晌,我叹了口气:“你啊……”

第一眼见他时,我就觉得我们应该这样相处,他不像一个小伶人,我也不像一个官员,好像我们天生就该如此,天生就该相识。

自从宫宴过后,只要我无事,便会去乐司找他,有时候是他偷偷的溜出来,有时候则是我光明正大去听他们练习,顺便解救一下他们那些没日没夜的训练,一年多了,和他一道进乐司的人有的已经混出了头,成了新的总管或者大乐师,有的则是去了一些娘娘宫里,只有他还留在原地,一副安于此地模样。

有一日在他给我吹笛子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他:“你想不想当个总管,或者去别的宫。”

他低下头认真的想了想,然后拒绝了:“我现在挺好的啊,不要。”

“……”我有些头疼,“难道你想一直都混在乐司里,当个伶人?”

“这有什么不好?”他噘噘嘴,把笛子横在嘴边,“我喜欢现在这样嘛。”

说完,他举着笛子专心致志的吹起了‘越人歌’,从那日到现在,一直都没有换过,一曲终了,我摸了摸他的发,仔细的想了想,说:“既然你喜欢,那我就不管了。”

伶人在宫内呆够五年便可以出宫开始新的生活,我准备护着季桢在宫里好好的过完这五年,就让他出宫——搬进我的府里,和我一起生活下去,我身居高位,皇帝虽然信我但我防我,若我要和高官之女成亲,必然要加重皇帝对我的防备,还不如就和季桢在一起,既欢喜又间接的表明我对皇帝的衷心——所以说,很多时候,想象总是美好的。

那时我也不曾想到,终有一天满盆的狗血也能洒到我的头上,震惊之余又带着满腔怒火,将我原本如意又坦荡的人生,彻彻底底搅成了一出戏折子。

4

天正十年秋初的时候,天桑的蛮人正式派兵攻入中原,这两年天桑与我朝一直剪不断理还乱,小打小闹从未断过,正式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我竟然还松了一口气——这一天终于来了。

天桑是游牧民族,擅长骑射,这一次他们派出的骑兵就有数万人,看样子是蓄谋已久,又或者是背水一战,前线送来的文书一封又一封,我身为皇帝近臣,也同样忙的不可开交。

两军开战的第一个月末,前线终于传来了好消息,皇帝也终于松开了蹙了一个月的眉心,我也难得的早些告了退,宵禁还未开始,我想了想,去了乐司见了季桢一面。

我们肩并肩走在宫里,他虽然笑着,但是眼里也难掩忧虑,我笑他:“在想些什么?任是前线怎么打,都打不到这儿来,放心。”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了片刻,扭头看了看四下无人,闭着眼睛吻了上来,我摸着他的发将他搂在怀里,听着他黏黏糊糊的迭声喊我:“大人,大人……”

他的声音带着不明显的惆怅,可惜当时的我并没有听出来。

天正十年的初冬,这场仗已经陆陆续续的打了小半年,输赢参半,胶持不下,一天天过去,皇帝的脾气也随之越来越差,这天上朝的时候,他竟然出乎意料的做了一个决定——御驾亲征。

我深吸了一口气,左丞却率先跪了下去:“圣上三思!”

众臣一个连一个的跪下了:“圣上三思!”

这是我在皇帝身边的第八个年头,我知道,但凡他要决定了的事,是谁也更改不了的,我一撩下摆,也跟着跪下,却没劝他,只是平静的抬头看着他。

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的。

半个月后启程,临行前,我见了季桢几面。

他知道我要跟着圣上御驾亲征的消息时,震惊的眼睛都要从眼眶里掉下来了,我笑着劝他:“我是圣上的近臣,圣上去哪里,我当然就要去哪里,别担心,侍卫很多,不会有事的。”

他纠结的看着我,一双浅色的眸子里带了点我捉摸不透的焦虑,他有些惴惴道:“一定要去吗?不去不可以吗?装病能行吗?大人,我不想你去……”

我哭笑不得的摇摇头:“……你啊。”

他撅着嘴,一脸的哀怨。

“等我回来,就想办法让你出宫好不好?”我凝神看了他一会,突然说,“和我住在一起,不会再有别人,你以后想做什么都可以,再过几年我也辞官,到时候,天涯海角,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他愣愣的抬头看着我,嘴唇微张,眼里带着不可思议与震惊的神色,然后似哭似笑的扑过来搂住了我的脖颈,柔软的发顶蹭着我的脸。

我回搂住他,近乎纵容的吻了吻他的发顶,却忘了,自始至终,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好’。

“大人,”他把脸埋在我的肩上,闷声闷气道,“要是你以后发现我骗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肯定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好。”

“你要平平安安的,一点伤都不能受。”

“好。”

“还要想我。”

“好。”

“……”他吸了吸鼻子,有些委屈的垂下脸去,“没了。”

我叹了一口气,揉了揉他的脑袋:“我也喜欢你。”

5

北方的风沙很大,到了才两天,我的嘴唇已经裂开三道口子了,两军胶持在这个关隘处已经好几个月了,四周都是山,极容易中埋伏,天桑的军队迟迟不动,我军也不好贸然出击。

皇帝皱着眉唤来大将军谈了许久,天明的时候,决定主动出击。

天际的薄雾还没有消散,皇帝和大将军挑选了两千精兵轻装简行,天桑人被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取得了着几月以来的第一次大捷。

当夜,军中办起了酒宴。

我第一次上战场就绞杀了几十个天桑兵,大将军端着酒过来拍拍我的肩:“裴兄今日可让我大吃一惊。”

“将军谬赞,”我端起酒杯朝他一碰,然后一饮而尽,“献丑罢了。”

他笑呵呵的冲我摇摇头,眉头挂着三分凝重:“……裴兄不要过分自谦,今日也是打了个天桑措手不及……若是下次正式开战,还请裴兄劝一劝陛下,唔……”

我放下酒杯看着他:“将军有话还请直说。”

“……和你们读书人打交道就是省心,”他笑笑,说不上来是自嘲还是叹息,“我军密探传来消息,天桑的小王子已经到了。”

我疑惑的重复了一句:“小王子?”

“对,天桑的小王子,天桑可汗的最疼爱的小儿子,他母亲是中原人,”李治沉声道,“天桑的可汗只有一妻两子,其中就数天桑的小王子最受宠爱,之前我和他对上过几回,他虽十六七不过,却还是个强劲的对手,两年前天桑的大王子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了王位,他成了指定的继承人,结果在那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没想到今日他竟然来了。”

我站起身拍拍李治的肩:“担心什么?将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陛下决定要御驾亲征,哪是我们能左右的?”

李治听到我的话,沉默了片刻,而后又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夜已深,篝火了渐渐冷了,他冲我摆摆手心事重重的回了房,我瞥了一眼关外圆而明亮的一轮皓月,也转身回了房。

三天后,天桑派人递来了战书,两军正式开战

我骑马伴随在皇帝的身边,身旁是浴血厮杀的战士,我看着皇帝不断的搭弓射箭,人命如同麦秸,生命的卑微在此刻显露无遗,潺潺的血水汇成了一条小溪,一个天桑的士兵冲到了马前,我左手挽了一个剑花,顷刻就斩下了他的头颅,皇帝抽出空看了我一眼,哈哈大笑道:“裴卿,好身手!”

我轻轻一笑:“陛下过誉了。”

天桑虽然精通骑射,可是我朝毕竟地广人丰,这一仗从清晨打到午夜,天桑的兵力渐渐不支起来,所有的人都杀红了眼,所有的人都几乎筋疲力尽,忽然一声抑扬顿挫的长号声响起——是天桑撤退的号子。

皇帝看我一眼:“追!”

我点头,李治在百米外率先冲了出去,我尾随在最后,正追着,我余光瞄到一道银色的光芒从身侧少数还在混战的队伍中一闪而过,我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看到了一个拿着一把青铜错金长弓以面具覆面正在认真瞄准的天桑人——他要对准的方向是皇帝的位置。

我望过去的瞬间他也像察觉到什么似的抬眼过了过来,眼神相触的瞬间,他好像吓了一跳,那柄利箭瞬间脱弦而出,我来不及思考,纵马一个飞跃,侧身挡在了皇帝的面前,羽箭携着劲风没胸而过,我仰面栽下马来,意识消弭的最后关头。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天桑人猛地的扔下了长弓就要冲过来,结果被手下拦住了,那双露在面具外的眼睛宛如浸在白玉盘里的两丸黑水银,到底是从哪里见过呢,我想。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我早逝的娘亲,父亲,还有季桢,他们好像都在不停的叮嘱着我什么,可我却听不分明,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半个多月后了。

羽箭穿透了我的肩头,只差一点便要伤到心肺,御医说是我命大,关外坏境恶劣,哪怕是稍有感染也有可能醒不过来。

皇帝急急赶的过来,眼里带着松了一口气的喜悦:“裴卿,你总算醒了!”

“见过陛下,”我笑笑,“阎王不收,微臣就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皇帝坐在我的榻边,目光殷切的望着我,“裴卿,多亏了你朕才能平安无事,回朝朕就为你加官进爵,慰你功绩!……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么?”

“回陛下,”我想了想,眼里带了三分笑意,“微臣还真有。”

他饶有兴趣的看着我:“哦?说来听听?”

我一本正经道:“微臣想讨一个恩典。”

“什么恩典?”

“就是……”我有些不好意思的顿了顿,复又抬头笑着对他道,“乐司里有一个吹笛子的小乐师,臣与他相识许久,因此想找皇上讨个恩典,把人提前放出来,让他……咳,跟我回府。”

“你小子,竟然也有动春心的时候……”皇帝不敢置信的啧啧嘴,接着大手一挥,“准了!”

我躺在床上不能行礼,只能动嘴:“那微臣就谢过陛下了。”

我陪在他身边数年,私下里他没少打趣我白长着一副好容貌,既不好女色也不近男色,是个出家人的命,现如今,我却总算能找到相伴的人了。

我开始迫不及待想回到京城,去见一见季桢,告诉他我有喜欢他。

我醒后的第七天,天桑却出人意料的递来了和谈书,要求和谈。

和谈书是天桑的小王子写的,纸上写着攻打中原是他父亲的主意,他原本是不赞成的,现在他的父亲生了病,眼看王位就要落在他身上,他认为打下去实在没什么必要了,只要中原能允许天桑人在中原居住,通商,那他立马就能撤兵。

还有最后一条,他在战场上对皇帝的一名大臣一见钟情,希望能带着他一同回天桑。

不然,那就接着打吧,反正他最近在研究一些攻城的大武器,正好用来实验。

皇帝拿着和谈书木然的望着我:“……”

李治一脸怔楞的也望着我:“……”

我:“……”

我现在半躺在床上嘴角抽搐:“这个小王子是脑子有什么问题吗?”

皇帝看着我,没忍住,终是拍着桌子哈哈狂笑了起来:“哈哈哈哈!裴卿的魅力真是大啊,连天桑的小王子都能为之倾倒……哈哈哈哈!朕登基三十几年,还是第一次遇到在战场上求亲的!哈哈哈!”

李治也忍着笑:“臣,臣还在京城之时,就曾见过一些官家小姐和公子上门去堵裴兄表明心意……哈哈哈!皇上,裴兄,这下可怎么办?打还是不打?哈哈哈!”

我叹了口气,甚是忧愁。

当朝正三品大臣被公然调戏,皇帝和大将军还笑至礼仪全无,简直……吾心惆怅。

6

但是和谈书被皇帝回绝了。

皇帝回道:“我中原虽也不喜打仗,但还不需要靠臣子来和亲以求安宁。”

写这句话的时候我也在,皇帝一边写一边又与我和李治道:“这次是裴卿,下次说不定就是公主了,再下次呢?说不定还会更过分……和亲?男人的事,就该用男人的办法来解决……哦裴卿,朕没有把你当女人的意思……”

我平静的看着他们:“……”

皇帝:“哈哈哈哈!”

李治:“哈哈哈哈!”

我:“……”

对方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将军,一个打不过一个不能打,我叹了口气,内心的惆怅更深了。

我想了想:“陛下,先别忙着送回去……我想,先去见一见天桑的小王子。”

李治立马不笑了,凝眉严肃的看着我:“裴兄,这可不是儿戏!”

我平静道:“我知道。”

皇帝停下笔看着我,眼里思虑着什么,我冲他微微点头,他便重新拿了一张纸,道:“可以。”

李治有些着急:“可是陛下……”

“裴卿从不做无用之事,”皇帝止住了李治的话,笑言:“朕相信他。”

我吸了一口气,心想,我哪里有准备,我也不过是……赌一把而已。

和谈书和答复被递了回去,第二日便收到了回复,天桑的小王子约我明日午时去他的帐内一叙,我收了那小笺,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第二日天桑人派了一顶软轿来,车轮上都包上了厚厚的一层布,李治送我出城门,看着那轿子扯了扯嘴角:“这天桑的小王子,看样子是认真的?裴兄……”

他收了戏谑的口气,欲言又止,想了想,又换了个语气:“算了,平安回来。”

我笑笑:“当然。”

天桑的轿子一直把我送到他们王子的帐前,我没要他们扶,而是自己慢慢的掀开帘子走了进去,门口一个侍卫低声道:“大人,王子稍后就到。”

这些天桑人的汉话说的很好,他们对我的态度礼貌到恭敬,我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进去了。

帐子里面有些乱,床边还有一个大大的沙盘,我背对着门口仔细的看着那个沙盘,听见一阵脚步声匆匆的跑来,那人停至帐前,小声的对门口的两个人说了些什么,然后又是一阵脚步声,应该是侍卫退下了,但帐外的人却迟迟没有进来。

半晌,才有人掀开帘子一步一步的挪了进来,我背对着那声音叹了口气:“小桢。”

那人又立马顿住不动了,我转身,看到了近乎有一年没有看到的季桢。

他穿着一身天桑的服装,白色的骑装上缀着金银的流苏,长长的头发披散着,有几缕扎成了小辫,额心缀着一颗红宝石,用银链覆在了发上,白皙的脸,浅红的唇,瞳色极淡的眼,一副熟悉又陌生的样子,正惴惴不安的望着我。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他站在原地,眼里慢慢的浮上一汪泪,模样十分委屈的撅着嘴:“大人……我好想你啊。”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险些就要控制不住的过去把他搂进怀里,表面却冷漠道:“不敢,王子身份如此高贵,下官高攀不起。”

说不生气是假的,我醒来的第一个晚上,皇帝和李治走后我想了又想,整晚没有合眼,我一直在想,怎么可能?季桢怎么可能是郁久桢?那个眼神看起来如同林间的小鹿,笑起来能让人柔软了心脏的季桢,怎么能是那个天桑的王子,用兵大胆诡谲的战士?

可是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即使如何掩饰,如何躲藏,爱人的眼睛——是永远都骗不了人的。

我又想起了临行前一晚季桢震惊又焦虑的眼神,和他带着泪意的哀求:“大人,要是你以后发现我骗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肯定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我便消了气。

能怎么办呢,这可是我放在心尖尖上喜欢的人儿,哪怕他骗了我,我也没有办法告诉自己我不能喜欢他了。

但是教训还是要有的,我看着他吸了吸鼻子,眼泪大颗大颗的淌了满脸,扑过来小心的避开我的伤口搂着我的腰,声音颤抖又无措:“大人,我不是故意的……呜,你难道不要我了吗?当初我不想接大哥的王位,父王不允许,我便逃去了中原,又因为想隐藏行踪入了皇宫……但想到他找不到我就要开战,我不是故意瞒你的!一开始,我也没想到我能遇见大人你啊……再后来,就晚了……”

他像小猫似的蹭蹭我的腰,抬起一双泪眼朦胧的眸哀哀的望着我:“大人,你走了之后我也立马回来休战了,我也不是故意要伤你的,我也没瞄准那皇帝的要害啊……你为什么要救他……呜,我错了,大人,你别不要我……”

我低下头看着他,语气淡淡的:“知错了?”

他赶紧点头:“知错了!”

“撤不撤兵?”

“这就撤!”

我满意的点点头:“乖,起来吧,扶我出去。”

“嗯!……嗯?”

他嘴巴一瘪又要撒娇:“大人,你留下来陪陪我好不好?天桑也有医师,我写信给母亲让她连夜把最好的医师都给派了过来,大人……”

“不回去,我怎么和皇上请辞?”我轻描淡写的瞥他一眼,似笑非笑,“怎么,还是想直接把我绑回去?”

“大人!”

算了,我想,少年时我孑然一身,青年时我大富大贵前程似锦却依旧孤家寡人,那后半生,能和心爱的人日夜相伴,陪着他逗他开心,也算不枉此生了。

我这一生啊,到如今,终于圆满了。

7

天正三十一年的春,季桢哥哥的儿子终于成年,季桢当天就写了一道密旨封他为王储,拉着我连夜出了天桑。

他趴在马车的软垫上吃葡萄,打着哈欠问我:“大人,咱们先去哪里?”

他一直没改掉这个称呼,而我也习惯了,懒得说他,我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窗外在暗夜下连绵的山峦,忽然就想起了天正十年的那场战争——他一剑穿过了我的肩膀,而我也因为他的眼神认出了他,我说:“先去看看李治吧,这么多年,他竟然还在那里。”

“还不是因为他喜欢上了一个胡女,”季桢撇撇嘴,露出了一点好笑的神色,“人家不想去中原,他又舍不得人家……啧。”

我无奈的笑笑:“你是天天就忙着八卦了么?”

“我还知道那个臭皇帝给你寄了好些信约你回皇宫呢——一看就是没安好心,大人,你不会真的要去吧?”他哼了一声,冲我抱怨道,“别去好不好?”

“……”我沉默了片刻,“这么大的人了,撒什么娇?”

距离我们第一次相遇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岁月早在我们的眼角刻下了缱绻的痕迹,我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他却始终没怎么变,笑起来唇边的梨涡依旧如同当年我初见他般好看,我忽而有些悲伤,又有些庆幸——还好这么多年,这个人始终在我的身边。

季桢忽然握上了我的手,他像是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冲我缓缓绽出了一个柔软的笑,眼神温柔又缠绵。

“我爱你。”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双鬓苍苍白骨成灰,碧落黄泉。

大漠边疆,锦绣江南。

皆愿与君,长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