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袖不分柚

1

在许然长到十八岁还算青涩的人生中,待得最久的,不是家,也不是学校,而是到处充满了消毒水混合着福尔马林气味与粉刷得近乎刺眼的白色的医院。

每一天都有死去的病人、晕厥的家属,眼泪掺杂着鲜血,绝望伴随着哭嚎,负一层电梯按钮明明灭灭,白布一盖,无论曾经有多么贫穷或富贵,低贱或高贵,都会被一视同仁地装进那一方小小的冷柜里。

然后几天过去,再被收进一樽小小的陶罐里,长埋于湿冷的地下,户口本上被盖上‘已死亡’的证明,再过三五年,等到亲人的悲痛渐渐消弭,死去的人便会完完全全地湮灭在这个世上,天地间再无一丝痕迹可寻。

许然不耐烦地挑挑眉,从他妈的抽屉里拿出一包抽纸递过去,表情十分嫌弃,“粉都掉了。”

许主任一噎,眼眶通红地抬起头夺过许然手中的抽纸,怒道:“许然!——你还有没有点同情心?你作业做完了吗?”

许然收回手,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靠在他妈办公室的墙边,略一挑眉,吊儿郎当道:“你猜?”

说完,他慢悠悠地后退一步、转身、推门,把他妈迁怒的怒吼关在了门内,出门时,恰好碰上了查房回来的郭怡。

郭怡是前几年刚来的医大博士生,正在跟着许主任做事,她笑眯眯地看了一眼许然身后的门——许主任还在咆哮,她问:“小然,惹你妈生气了?”

许然扯扯嘴角,“我可没,更年期不都这样么?”

郭怡又说:“你体谅一下,你妈今天心情不大好。刘婆婆,你知道吧?在医院里都住了五六年了,说去就去了。”郭怡叹了一口气,“你妈是主治医师,肯定难受。”

许然没作声,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郭怡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越过他准备推开门进去。

“在医院里,死亡难道不是最正常的吗?”在郭怡的手即将拧开门把的时候,许然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可捉摸的嘲弄在里面。郭怡一怔,下意识地回头,却只能看见许然的背影,然后许然就这样潇洒地走下了楼梯。

……是这样吗?郭怡抿抿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进去时许主任正在叹气,她把手中的病历单递给许主任,“许姐,又把小然惹跑了?”

许主任继续叹气。

郭怡只好坐到许主任的对面劝她道:“小然一向成绩好,自立能力也强,万事都不用您费心,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再说青少年都有叛逆期的嘛。”

听到别人夸自己的孩子,当然是非常值得开心的,许主任貌似无所谓地摆摆手,但面上还是露出了一点笑意。

郭怡笑眯眯地又夸了许然好几句,被这么一打岔,许主任原本一肚子的怒气和伤心瞬间消散不见,只恨不得马上把许然叫回来狠狠亲上两口。

许然的长相其实是偏他的父亲的,五官深刻而又风流,个子也高,整个人乍一看上去,明俊又亮眼,十分有吸引力。可惜这张原本十分能招桃花的面庞,长年只有两种表情:面无表情和吊儿郎当的笑脸。前者用于除了许主任外的一切人类,后者则专用于许主任。

许然此时正慢悠悠地下了楼梯。今天原本是周日,他是想来等他妈许主任一起下班回家的,谁知道他妈竟然这么蛮不讲理,于是许然觉得自己确实吃饱了撑的,闲得没事干才会干这种事,实在是浪费感情,所以他改了主意,准备自己溜达回家。

后楼的住院部和前楼的门诊部之间隔着一座小花园,里面种满了大大小小的高矮不一的花树,暮春玉兰开得是最好的,尤其是在夜里,大朵大朵洁白的花瓣在夜色里仿若莹然生光,幽香却并不惹人生腻。

许然顿了顿,忽然有点儿不想走了。

那就留下?

说不定看在他一片孝心的份上,他妈还能给他涨点零花钱。

许然掏出手机给他妈发了个微信,慢悠悠地踱进了小花园。这个点都已经查过房了,病人大都老老实实地待在病房里准备休息,因此小花园里十分安静,安静得甚至都有些过于诡异。

许然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论,只觉得气氛正好,何况建国后不许成精变鬼。他在一棵玉兰树下找了个长凳,大剌剌地往上一靠,准备背一下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辟辟邪。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平等……平等……”这是去年学的内容了,许然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最后他叹了口气道:“哎操……”

“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寂静的夜里突然低低地传出这么一道声音,流畅而顺遂地帮他接了下去。

许然立僵。

2

这一道声音轻柔且磁,带种缥缈的平淡,却听得出来是一个少年的声音,许然一个激灵,脑中顿时闪过一排血森森的大字:总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不论是恐怖故事还是电影,大部分都是以医院为主线,许然的脑子里唰唰地闪过十几帧恐怖画面截图,一瞬便起了一背的白毛汗。

气氛陡然凝固。

傍晚的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这种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许然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扭头看向声音的发源地。

声音是从树后传来的,斑驳的树影中,不甚清楚地藏着半张人脸。

许然:“……”

那人发现了许然的目光,往前迈了一步。

借着月光,许然看清了那人穿着一身蓝白条纹的服装,那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医院里的病号服,再往上看去,是一张年轻的少年的脸,眉眼细长,长相可以说得上是十分的好看,而不显得女气。

只是脸色过于苍白,映得眉眼愈发黑沉,在月光的映照下有种诡异的美感。

许然脑子一“嗡”,心脏顿时停跳了好几拍,魂飞天外之际还忍不住心想:这人长得还挺好看。

许然在惊慌之余定了定神,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自己没喊出来,故作镇定地把目光投向那人的脚下。

——听说鬼是没有影子的。

然后,他发现,那人恰好站在树影之下,根本没有办法识别他到底有没有影子!

许然的脸有些青。

并且有些想哭。

不是说建国后不能这样的吗?!

他才十八岁还没交过女朋友,他妈还没给他涨零花钱而且他还暂时不想死好吗?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着,一个站,一个坐,微凉的晚风拂过许然的脊背,许然只觉得自己从内到外都是凉的。

程诺看着许然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好笑地眨眨眼,说:“你好?”

许然:“……”卧槽……活见鬼……鬼还给我打招呼了?

程诺:“刚刚吓到你了吧?”

许然:“……”哎,人?

许然清清嗓子,难得地感觉有些丢人,“……没。”

程诺听见他的话便笑了起来,那笑很浅,只是微微地一勾唇,然后双眸略一弯,形成了一个月牙的形状,接着便消失不见。许然原本就在盯着程诺的脸看,因此把这个笑看得十分清楚,有种很惊艳的感觉。那是极为好看的一个笑。

程诺的声音带着笑意,“对不起啊,下意识地就想帮你接下去,强迫症吧算是。”

哦,学霸。许然摇摇头道:“没事,背不出来我也难受。”

程诺又笑了笑,刚想再说些什么时,许主任的声音便从小花园外传来:“许然?和谁聊天呢你?”

许然下意识地扭过头去,虽然层层的灌木丛挡住了他的视线,但是并不阻碍他讲话,他懒洋洋道:“许主任,你可来了,我刚刚——咦?!”

说这句话时许然转回了头,他想问一下这人的名字,却突然发现那人竟然不见了。

许主任在小花园外说:“姨?和你哪个姨?这个点你哪个姨都走了好吗?出来,回家回家。”

“……”许然默了默,觉得背后隐隐又有一阵凉风吹过,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胳膊,他飞快站起来往外走去,“没什么。”

许主任打了个哈欠,十分慈爱地捋了捋许然的后脑勺,动作熟练得像是摸家里那头肥得像猪的短腿柯基一般,并对于许然大晚上等自己回家这件事,表达了高度的赞赏。

许然难得地没有打掉他妈摸狗摸成习惯似的动作,只是沉默地走着,速度却比往常快了一倍,直到快绕过门诊部的大楼时,他才远远地往后看了一眼。

小花园依旧寂静,只有玉兰依旧开得热闹张扬。

什么人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3

程诺在许主任开口的那一瞬间,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在许然扭过头的那一瞬,他便转身从另一侧拐出了小花园。

估计他又得吓一跳,程诺笑了一下。

毕竟他不喜欢与人有什么太多的交集。

程诺上楼的时候张妈已经到了,正拿着手机打着电话,看见程诺回到房间时,她便转过身去对着手机小声地说了几句,接着便挂了电话。

“您怎么又不和我说一声就出去呢?”张妈半埋怨半委屈地说。

程诺顺从地走到床边,脱了鞋躺进被褥里面,“下次不会了。”

“您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程诺对她弯了弯唇,“真的。”

“……就算是假的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啊。”张妈说,“您今晚的心情看起来很好,有什么事吗?”

“唔,算是吧。”程诺含糊地回答了一声,但显然并不打算细聊,“晚安。”

“先生想来看看您,您……”张妈趁着程诺心情好,有些试探地开口。

“不。”程诺皱了皱眉头,扯过被子盖住了头。

张妈有些难过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没有说些什么,为程诺掖了掖被角,打开了他床前的那盏小夜灯,再关了白炽灯之后走了出去。

大门被“咔哒”一声合起,走廊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程诺睁开眼看着被灯光渲染成暖黄色的天花板,确定最后一波查夜的护士也走了之后,他掀开被子赤脚走下床,屈膝坐到了窗台上,侧额抵着玻璃。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楼下的小花园和有着白色花朵的玉兰树,对面门诊部大楼里只剩下零星的正在值夜班的医生和护士,两侧有低矮的小商店和一个小区,灯火星星点点,带着说不出的寂寥。

程诺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的景象,除了浅浅的呼吸声,和一尊雕塑没什么区别,眼神因为没有聚焦显得冷淡而空洞,似乎正透过这副羸弱的躯体审视着人间。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由浓重的墨色转为浅灰,程诺缓慢地眨了眨眼,七魂六魄归体,动了动有些血液不流畅的手臂和小腿,拖着身体回到床上闭上眼睛开始真正地陷入睡眠。

已近凌晨。

“差不多到了黑暗与白昼的交界,分不出来是昼是夜。”

床头柜上的书页被人打开,恰好露出了这样一句话,黑色的碳素笔痕随意地圈画在下面。

总有人陷于罅隙之中,挣扎在光明与阴暗的边际,渴望被救赎,却又甘愿沉沦。

总有人选择接受命运。

4

许然第二次见程诺是在盛夏的某天下午,他逃了校运会准备回家睡觉,半路又发现钥匙忘在了学校,只好无奈地去找他妈要钥匙。

许主任正好在手术,钥匙不知道被她塞在哪里了,许然百无聊赖地四处溜达。这天不是很热,楼下的凉亭里爬满了密密的藤萝,浅紫色的一大片宛如星海,蜂蝶乱舞……没有什么想法,他就是觉得蜜蜂有点多,他怕被蜇。

许然转身就走。

转身转得有点猛了,一回头就出了事故。

两人狠狠地撞在了一起,许然身体素质好,后退了几步就稳住了,可是另一个人明显没这么幸运,踉跄了几步之后,“啪叽”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许然在看到那人的衣服之后就觉得要糟——病号服,说明还是个病人,许然急忙冲到那人的身边,蹲在地上急道:“没事吧你?哪里疼?你是哪个病房的?我送你回去!对不……你!?”

“我?”程诺抬头的瞬间看到许然也有些惊讶,他眨了眨眼,无辜地问:“我怎么了?”

这不就是那个玉兰鬼……人吗!?许然怔了怔,程诺便自己起来了,两人差不多高的样子,许然打量了一下程诺,发现这人的皮肤是真真的白啊,竟然连毛孔也看不见——比小姑娘都要好。

“……没怎么,”许然有些尴尬,“你疼不疼?我送你回去?”

“可别!”程诺飞快地回了那么一句,“我没事!”

“哦,”许然了然,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偷偷跑出来的吧。”

“……”还真让他说对了,程诺默然片刻,突然道,“我有点难受。”

“啊?”许然瞬间变了脸色,“难受?骨折?软组织挫伤?你之前在哪个科?快,我送你上去检查一下!”

程诺慢悠悠地摇摇头,伸出一只手指指旁边的凉亭,“脚疼,崴了。扶我进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许然:“……”

许然最后还是乖乖地把程诺扶了进去,程诺懒洋洋地坐在石椅上,仰着头,手背遮着眼。

“哎,那个,”虽然凉亭里有大片的紫藤萝遮着光,但还是热,许然犹豫了一会儿问他,“这么热的天你跑出来干什么?”

“程诺。”程诺侧头,眼睛微微眯着,额前的碎发被风吹起,露出饱满的额头来,“也不一定非要有事才能出来啊。我脚没事,你有事先走就行。”

“许然。”许然有些尴尬地点点头,脸上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是并没有走,虽然热,但是他也并不是很想回他妈的办公室,“……哦。”

“……”

“……”

两个人眼对眼地相顾无言半晌,突然都齐齐笑了起来。

这样,就算是认识了。

傍晚的时候许主任的电话打进来了,是手术做完了,让他上来拿钥匙,许然捧着手机迟疑了半晌,看了一眼身旁的程诺,说还是等她下班一起走。

许主任心情很好地说了几句话,接着挂了电话。

程诺坐在椅子上,微微昂首看着暗金色的夕阳,睫毛一眨一眨的,像个欲飞的蝶。从许然的角度看过去,他的侧脸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边,看起来有点像莫高窟里不食烟火的神像,许然挂了电话后程诺便转过了头,对他弯了弯眸。

就是在那一刻,许然才真正了解了什么叫“冰雪初霁”。

见之,料程诺应如是。

5

许然一直没问过程诺是因为什么病住在医院里,因为他看起来除了偶尔精神不大好,并没有什么大病的模样,手背上没有针眼,也没有接受化疗和手术的安排。

那时候盛夏已经过去了,秋老虎准备来临,许然放了假没有乱跑,而是拿了练习册去了医院。

自从暑假过后连双休日许然都泡在了医院里,准确地来说,是泡在了程诺的身边。

原因是暑假的时候许然去补课,有一次和程诺见面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期末的数学大题很难,却遭到了程诺的虐杀——

程诺当时十分惊诧地看了许然一眼,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在看,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问自己的父母一加一等于几,语气直率得有些欠揍道:“高中的数学很简单啊?”

“……”许然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如走马灯般青白红黑都过了一遍,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他便拿来了一张全新的期末数学试题,往程诺面前一拍,然后开始计时。

一个小时还没过,程诺就做完了两大页卷子,期间还带着各种许然见都没见过的高级演算过程。

毫无悬念的满分。

许然上的是本市的重点,名次没下来过年级部的前三,是个不折不扣的学霸,平时还没被什么人打击过,此刻却遭到了史无前例且惨无人道的碾压——也就是那天许然知道了程诺是跳级上的学,大学的课程他都早就自学完了,现在正准备考国外某个常春藤的硕士。

程诺微笑着看了许然一眼,正好被来送水果的张妈看到了——许然进来时没关好,门是虚掩着的。张妈收回了推门的手,目瞪口呆地看了一会儿,在她的印象里程诺已经很多年没有笑过了,她偷偷拍了张照片发了出去。

收件人是“先生”。

隔了一天许然再去找程诺的时候却不见了程诺,病房里空空如也,被褥乱糟糟的,像是被小偷洗劫过一般,就连程诺随手读至一半的书都被扔在地上,角落里还有一个新果篮。

许然的心霍然停顿了几秒。

程诺住的是VIP病房,病历是保密的,许然急得眼睛都有些红,他从来没有问过程诺的病到底是什么,因此现在格外后悔。他很怕程诺出事,他难得才有这么一个好朋友。

许然火急火燎地找到了他妈,让他妈滥用了一下职权,才看到了被加密的病历。

——抑郁症,重度。

许主任的表情有点惊讶,她看了许然一眼,“你朋友?”

“嗯,”许然恍惚地点点头,“今天我去没见到他,我怕……妈,你帮我问问好吗?”

许然难得用这种恳求的语气与她说话,许主任叹了口气,准备找熟人问问情况,看着许然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她过去摸了摸许然的头,“没事的儿子,这种病治得好。”

许然皱着眉,胡乱地点点头。

郭怡来找许然的时候,许然拿着一本习题已经靠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着了,碳素笔还握在手心,邻近高三学习压力越来越大,许然也不例外。

但听到开门的声音后许然迅速地睁开了眼睛。

郭怡说:“你那朋友没事了,明天就能回去。”

许然放松地呼出一口气,“怎么回事?”

“被送去急诊了,”郭怡顿了顿,“……割腕。”

6

“日日重复同样的事,遵循着与昨日相同的惯例,若能避开猛烈的狂喜,自然也不会有悲痛的来袭。”

程诺半靠在床头,随手画下这么一句话,合上了他那本读了一半的书,笑着看向许然,“你来了?”

许然没有说话,眉心紧紧地蹙着。

程诺从床头的果篮里拿过一个苹果抛给许然,他的左手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放在身侧,只有右手还能活动。许然吓了一跳,接住苹果之后猛地握住了程诺的右手看了一眼,连喘不都带喘地吼他:“我靠!程诺你能记着你他妈打着吊瓶呢吗?这么大个人了差点回血知不知道?!”

程诺愣了一下,他眨了眨眼,问许然:“憋吗?”

“你!”许然一股气儿又上来了,但是他看着程诺的脸的时候,气儿又一下子都消下去了,“……有一点。”

程诺也笑了,他的脸大概是因为失血过多有些白得不正常,还带着隐隐的疲惫。许然陪了他好一阵,想开口让他休息,又不好拂他的兴,随口问道:“昨天是有谁来了吗?”

程诺的嘴角一僵,面上覆了一丝不容察觉的阴沉,他含糊应了一声后又转移开话题,“这个月你们考试没?怎么样,有没有进步?”

许然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转移走了,“考了,哈哈——当然,我是谁,尖子班的门面,全校颜值的担当,大考反超小能手……”

程诺吁了一口气,侧首听着“吹牛逼小能手”许然同学胡嘚瑟,眼神逐渐柔和。

太阳已经逐渐西移了,鸭蛋黄似的半挂在天际,程诺放松地倚在床头,眼神越过许然的肩望向窗外。

“真美啊。”程诺叹息着说,眼神平静而温柔。

“啊?”许然止住了话也怔怔地回头,“……哦。”

他心想:每天不都是这样吗?

后来许然给七八岁的许诺读童话书时读到过这么一句:“你知道——当一个人十分悲伤的时候,总是喜欢看日落的……”

许然顿住了。

许诺这时候已经开始慢慢地顺着拼音认字了,她奶声奶气地念:“那么,你是不是很悲伤呢?就在——爸爸,你怎么哭了?”

许然听到许诺带着哭腔的询问时才回过神来,他抹了把脸,发现果然有水痕,随意地撩起袖子来擦了擦脸后,他才笑着解释道:“没事儿,困的。你先自己看看书好吗?”

年幼的许诺信以为真,她便懂事地拿过那本故事书,顺着拼音和图片慢慢地看了起来。

其实他只是突然想到了程诺。也许是那天,也许是在很久以前,又或者在更久的他还没认识程诺的时候,程诺自己一个人度过的那么多时光,该有多难受,又独自看过多少次的夕阳呢?

他没看出程诺藏在平静下的绝望的挣扎,他只是犹豫过那么一次,从此,就再也抓不住他了。

他无法确切地洞悉程诺心中的痛苦,甚至还没来得及说出几句好听的安慰他的话。

他做梦都想再回到过去,回到他们相识后的哪一天都好,他要告诉他:“程诺,有我在,你以后不会是一个人了。”

7

程诺在一个月后才被医生准许下楼放放风,那时候已经将近深秋了,许然盯着程诺,直到他把自己裹成一个球儿,才满意地带着他下楼。

程诺无奈地叹息道:“许然,周六你不补课么?”

许然笑眯眯地点点头,“补呀。”

“……”程诺一噎,“那你来医院干什么?”

许然依旧笑眯眯的模样,“好几天没见你了,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程诺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最后说了一句:“哦。”

趁着午后的太阳还很灿烂,许然抓紧带着程诺在楼下的小花园走了一会儿,然后又送他回去输葡萄糖,程诺拧着眉心,一脸不情愿地坐在床上看着护士为他扎针。

许然絮絮叨叨地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说着话,这种情况下,一般都是许然说,程诺听,有时候许然觉得,在程诺这里,他高冷男神的人设正逐渐向着老妈子转变,而且他自己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当时是很认真地希望两人可以做一辈子的好朋友的。

程诺微侧着脸,嘴角挂着柔和的笑意,听着许然讲着学校里这次月考他又考了多少名,老师怎么怎么夸他……

门口的小玻璃上突然映出一张人脸,也不知站在哪里多久了,程诺看出来那是许然的母亲,看到程诺望过来,她便微微笑了一下,走开了。

许然之前和他说过,他的父亲是一个混蛋,和许主任结婚半年后拿着存折就跑了,他懂事后就改了姓。

“许然,”程诺忽然轻轻地开口,“我是不是没有和你说过我家里的事?”

“嗯?”许然怔了怔,“怎么了?”

“说说吧。”程诺忽然敛了笑,垂下了眸子,乌压压的睫毛在眼睑上打出一小片阴影,“我还没对别人讲过呢,憋得有点难受了。”

“啊,你讲你讲,”许然忙不迭地点点头,“我听着呢。”

有些人,有一分的痛楚,表面却丝毫不显,有五分的痛楚,会笑着说“哎呀,你看,我一点事都没有啊”,等到了十分的痛楚时,忍到了极致,才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我有点疼”。

程诺就是这种人。

“程诺,是我的名字,和那个‘承诺’是一个读音,其实也是差不多的,虽然我不知道我的父亲定下过什么天长地久至死不渝的承诺,还非得用到我的名字上,但是我想,他也没他想得那么至死不渝。”程诺笑得有些不屑,眼神里闪着明明灭灭的光。

许然怔了怔。

程诺接着说:“啊,当然,和他定下承诺的人当然不是我的母亲,是……论起来,我还应该喊他一声‘舅舅’。是不是有点恶心又有点狗血?”

程诺的过于平淡的语气和微微上扬的唇角让许然有些心惊,仿佛只是在讲一个无关痛痒的故事。

许然内心掀起了滔天大浪,面上却不显,沉默片刻后他缓慢地开口道:“程诺,别……”

“你看,我原本就是不应该出生的,”程诺打断了许然的话,两人对视了几秒后程诺率先转移了视线,“我的父亲喜欢男人,可我的母亲却不管不顾地爱上了他,甚至为了得到他干了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或者企图伤害自己来得到一点他的垂怜……许然,她是不是很可笑?”

许然看着程诺的表情蓦然有些心疼,他小声地说:“程诺,没有人不应该出生,你母亲肯定也是爱你的。”

“哦,”程诺冷冷地笑了一下,垂下睫盖住了眼里的讥诮和厌恶,“是啊,当着她亲生儿子的面自残,哪怕她的孩子哭着喊着企图唤醒她那薄弱的母爱,甚至……”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程诺无声地哆嗦了一下,似乎想起了利器划过时皮肉“噗呲”一声裂开的声响和喷薄而出的鲜血,和因为哭喊而渗血肿痛的喉咙,以及,知道他的性向后他的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喊和狰狞的面孔。

在治疗所里接受无休止的电击和绝食之后也没能有任何改变,那是击垮他母亲最后的一根稻草。

也是……击垮他自己的。

程诺垂下了眼,长长的睫遮住了他眼中所有的情绪。

许然无言地看着程诺,等着他说下去。任何安慰好像都是苍白的,许然唯一能做的就是当个合格的听众。

程诺把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揪着被子往下躺了躺,将身体缩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弧,“算了,我累了。”

“……啊,”许然突然觉得他的心脏钝钝地疼痛起来,但是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那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别走,”程诺闭着眼低声地说,“许然,你再陪我一会儿吧。”

“嗯。”许然又坐了回去,右手撑在床头柜上,静静地看着程诺。

程诺的脸很白,睫毛很长,闭上眼睛就像是……童话里的睡美人一样,许然的心跳突然漏了两拍,他急忙转过视线,盯着程诺那个正在打点滴的手研究起来。

程诺的手也很白,手指修长而又骨节分明,手背因为打了很长时间的针,青了一大片……秋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许然的身上让他昏昏欲睡,他支着脸靠着床头柜,迷迷糊糊地就这么打起了盹,只是意识还停留在人间。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他察觉到程诺好像坐了起来,应该是在注视着他。许然想问他“是不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却困得懒得开口,然后,他感到程诺离自己越来越近,一个软软的东西就这样落在了他的唇边,宛如蜻蜓点水一般。

足足有三秒许然才反应过来那是程诺的唇。

不震惊是不可能的,许然的呼吸顿时乱了几分,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瞌睡也跑了个彻底,却并没有产生“愤怒”“生气”这类情绪,只是有些蒙又有些僵,只好继续装睡——结果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而程诺却很平淡,他只垂下眼睑无声地笑了一下,慢慢地躺了回去。

直到许然被来给程诺换吊瓶的护士叫醒,他才注意到原来窗外天都黑了,程诺也睡着了,许然对护士“嘘”了一下,犹豫了一下后,还是拿起外套轻手轻脚地走了。

走之前还记得给程诺掖掖被角。

他对程诺绝对不可能从今往后就因为那个吻形同陌路,震惊是有,诧异是有,尴尬也是有,讨厌却……似乎没有,可是再更近一步的关系……

许然有些头疼,他需要好好消化一下今天程诺带给他的信息。

从程诺的房里离开之后,许然就去找了许主任,郭怡告诉他,他妈今晚还有三台手术,钥匙早就提前放在了抽屉里,让他直接回家。

许然求之不得。

许主任下了手术室后已经凌晨三点了,换完衣服后刚从办公室里出来,就被面前那个脸色苍白的、近乎走尸的少年吓了一跳。

他说:“阿姨您好,我想和您谈一谈。”

许主任一愣,转身又回了办公室,语气是对待病人的一贯温和,“那就进来吧。”

程诺其实只有一个件事想拜托她,“我的病您也应该知道了,……我和许然是很好的朋友,”说到这里,程诺轻轻地笑了一下,眼神柔软而明亮——许主任只觉那绝对不是提到“朋友”时应有的眼神,但她当时并没有多想,“我想请求您,万一,我是说万一我出了什么意外的话,请您隐瞒许然,理由就是我转院了。”

听到这里,许主任皱起了眉头。

程诺站了起来,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我看得出来您十分疼爱许然,作为朋友,我也不希望许然难过。”

许主任皱着眉,脸上带着些浓重的担忧和安慰,“这样的话,不做让他难过的事不就好了?程诺……是叫程诺对吧?你还年轻,总想这么多干什么?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程诺笑了笑,没再作声,起身告辞了。

许主任站在他的身后目送着他走远,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程诺有些感激许主任,她和许然一样都是那种很善良的人,所以他不能去伤害这个原本就不幸的家庭,同样他不相信许主任看不出什么来,许然虽然性格乖张,但是却单纯,对于自己的儿子,父母总有些超乎常人的预感——或许她只是不愿细想。

明天是周日,学校依旧要补课,许然大概不会再来医院了,快高三了,学校的晚自习要上到很晚,最早也要下个周六许然才会再来。

“已经两足深陷于血泊之中,要是不再涉血前进,那么回头的路也是同样使人生倦的。”

他两脚踏进了血泊,身子陷入了泥沼,亦无路可回,他不被期待,不受欢迎,匍匐于命运的嘲弄之下,或许出生就是个错误,他的家庭是畸形的,他——当然也是扭曲的。

每一次看到他父亲嫌恶又不忍的眼神,他就会想起他的母亲在彻底疯掉之前,看向他的癫狂而又后悔的眼神,或者是电击器带给他的近乎恐惧的痛感和一望无际的血色。

他也许是有过回头的路的,可惜……被他亲手毁了。

还不如让所有的错误终结在他的身上,而且他也不想再把许然拖下地狱。

夜色渐渐沉淀,变幻出一种处于极端的黑夜与将明的白昼之间的色彩,就像麦克白中所说的“分不清楚是昼是夜”一般。这样的夜色令他恐惧,却又让他拥有莫名的安全感。

愈来愈浓厚的甜腻腻的血腥气让程诺有些作呕,像以往的无数次夜晚那般,他赤着脚,屈膝坐到了窗台上,侧额抵着玻璃。

天色将明,黑夜迟早都会过去,白昼终将会到来。

千千万万个人在第一缕晨曦到达之际睁开了双眼,再度投入到崭新的一天,当然也会有人停留在暗无天日的昨天,沉到十八层之下的黄泉幽冥。

程诺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轻松地想:我终于能解脱了。

8

许然是五十多岁的时候死的,原因是肺癌。

他抽烟抽得很猛,又因为做设计的原因经常熬夜加班,饮食也极不规律,不生病才是奇了怪了。

许主任这时候八十多岁了,晚年丧子让原本精神矍铄的她一下子苍老了更多,连走路都需要被人搀着,许诺扶着她坐在床边,开始收拾她爸的遗物。

墓园的地址是许然早就选好的,被他放在床头柜最下面的那个抽屉里,上面挂着一把款式老旧、表面却锃亮的小锁——一看就经常被主人打开使用。

许诺拿着许然给她留下的钥匙,在许主任沉重的注视下缓缓打开了抽屉,有一瞬间许诺还以为自己在打开FBI的高级国家机密。

许然生前曾经告诉她,那个抽屉里除了墓园的产权证和许诺当初的领养证,还有一样东西,那样东西一定要跟着他自己一起火化,也正是因为这个,许诺和许主任才会特地回来一趟。

那是一本画册。

许诺有些犹豫地拿出来,不知道是应该打开看一看还是应该立即放回去——毕竟她爸现在正自己孤零零地躺在医院负一层的冷柜里。

谁知道许主任在下一刻就冲她伸出了手,许诺把那本画册递过去,直觉得她奶奶现在的表情好像比刚刚更悲痛了一点儿。那张画册被人用手颤巍巍地掀开一页,从许诺的方向看去,能十分清楚地看见一个倒着的少年半身像。

笔法十分的稚嫩,但是完全能看出来那是一名模样清俊的美少年。

许主任的眼泪几乎是瞬间地顺着脸庞滑落而下,再“啪嗒”一声砸到纸上。画册被一页页翻过,画上的少年却不变,正面侧面,笔迹从青涩到成熟,每张纸都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别的什么污渍或折痕,足以见画者的用心,何况,那还是她爸的,十分明显的许然风格。

许诺心口那一丝隐隐约约的怀疑,终于在看到画册上两个人并肩靠在一起的半身像时被证实,以往从没注意过的生活中各种的细节被找到了合理的理由,许诺并没有感觉什么不对,甚至她还微妙地想:这分明就像结婚证上的双人照嘛。

在看到那张双人画时,许主任的眼泪流得更加汹涌,她把脸蹭到那张画上,断断续续地哭道:“程诺,你们啊……”

程诺,许诺。

许诺感到心口微微一滞,一股无以言表的酸麻从心底蔓延到了全身,她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许诺默默地看着她正在哭泣的奶奶,再之后,她扶着许主任去了早就联系好的火葬场。

她十分聪明地没有去问画上的人在哪里,也没提要不要通知他去参加葬礼。

到墓园的时候已经下午,天际被落日染得绯红一片,有种艳丽得过头的苍凉。

来参加葬礼的亲戚和好友只些许几个,许主任颤着手把许然的骨灰罐放到土里,许诺搀着她,拼命忍着眼泪,直到泥土一捧一捧地垒起来,再砌成一方小小的土堆,许诺再也忍不住,弯下腰崩溃地大哭起来。

这时候她才真切地感到——她真的没有父亲了。

那个沉默寡言的、却异常温柔的父亲,外表总是风轻云淡、内里却总是藏着许多苦的父亲,经常失眠地站在阳台、独自地抽着烟的父亲。

她的父亲啊,许然。

墓碑上的照片也是许然提前选好的,让人咂舌的十八九岁的模样,眉目俊朗,挑着眉,吊儿郎当的笑脸,是许诺从来没见过的样子。

少年的眉梢扬起,带着说不出的轻狂和恣意,眼神明亮,还没被时光的磨砺变得黯淡。

许诺哭得声嘶力竭,她被收养的时候已经四五岁了,小小瘦瘦的,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睁着大大的眼睛无措而惊惶地看着来来去去的男女们。

人们都不喜欢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因为会记事了,怕养不熟,何况还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女孩儿。最后是许然将她领了回去,让她吃穿不愁,顺遂地长大。

许主任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弯下腰柔柔地揉了揉许然的头,掏出纸巾为她擦泪,然后握住她的一条手臂将她拉了起来。

许诺抽抽噎噎地随着许主任的动作站起身来,许主任帮她擦擦脸,说:“回去吧,让你爸好好地睡一觉。”

许诺提着衣袖狠狠地擦了把脸,点点头,扶着许主任的手臂慢慢地从另一条道走了回去,在路过许然的旁边的那块墓碑时,许主任微不可察地一顿。

鬼使神差地,许诺转过头去——

碑上的少年也是十八九的模样,眉眼细长,眼眸微微弯着,带些忧郁的温柔,却能看出是张笑脸,冰雪初霁般的笑脸。

灰白色的楷体印在碑上,一笔一划地写着那人的名字——程诺。

他日与君相逢时,玉树临风一少年。

不知为何,许诺的脑海里突然想起这两句诗来,她心里的悲痛在见到一旁墓碑上的程诺时突然变成了释然,佛说:死亡并非终点,它或许只是另一种开始。

许主任注意到了她的愣神,便拍了拍她的手臂,两人于是又一起慢慢地向前走去,夕阳将两人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那样耀眼的色彩,她小时候曾陪着她的父亲看过很多次。

真好啊,你们终于在一起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