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袖不分樱

1

和容七岁之前是名冠京城的神童,七岁之后是掖庭人尽可欺的罪奴。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十二个字,见证了和家从云巅至泥沼漫长而又残酷的过程。

直至天正元年,太子登基,和家遗孤赦出掖庭,任正三品御笔画师。

和容,年仅二九,姿容清雅,妙笔生花。

公子如莲,即使藏于陋室数年,亦不改其清雅,失其风骨,染其品性。

莲者,亦畏寒也。

冬日的寒风烈烈,朝暮殿的窗户却大开着,地龙烧得再旺,也抵不过从窗棂吹进的冷风,和容披着素白的狐皮大氅,伏在窗前的书案上,镂金的手捂丢弃在一边,正凝神画着窗外的那几枝血色的腊梅。

许陵已进来的时候就只觉屋内一阵寒风扑面,登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赶紧走过去关上了那扇窗,紧接着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严严实实地盖在了窗边那人的身上。

窗边的少年肤色是常年不见天光的苍白,唇色微微红,映着漆黑的发,仿佛是画中的仙人,他笔下的画卷已近收尾,大片的留白中,几枝腊梅枝干遒劲,朱砂点成的花瓣妖冶似滴血,鲜明的对比中,隐隐又逸出几分灵动。

“我不是说过冬日不要开窗吗?!”少年帝王皱眉立于原地,面上全是掩饰不住的懊恼和心疼,又执起少年冰凉的手掌放在嘴旁帮他哈气取暖。

“我无事的。”和容无奈地一笑,颇为苦恼地看着自己身上裹了两层的厚厚的大氅,画轴上还有一束腊梅未点上朱砂,自己心知今日怕是完不成了。

许陵已冷哼一声,道:“也不知道去年冬天是谁开了一次窗子就病到入春的。”

和容有些窘迫:“……那是意外。”

说完,自己都没了什么底气,只好睁着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无辜地望着许陵已,果真,不出三秒,许陵已就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道:“那也……下不为例……”

“好。”和容轻轻地笑了起来,清雅的面上顿时添了好几分色彩,那张不似尘间人的面容顿时生动起来。

也只有在和容的身边,这位年轻的帝王才会收起他对外的喜怒无常和杀伐果断,如同最正常不过的少年郎,温暖而柔软。

宁肯杀尽天下人,他也不愿负一人。

此人,唯有和容。

2

许陵已登基不过半年,朝堂稳定,除了他母族的势力有些独大以外,也没有什么太值得他费心的。

大到正一品宰辅,小到下七品侍郎,许陵已说一就是一,说二是三也没人敢反对,说不纳妃就不纳妃,说打仗就打仗,无论文官武官,听话得如同见了老虎的耗子,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此事,还要追溯到许陵已没成为太子以前。

许国向来重文轻武,可自先皇而起,就一反历来的局面,改为了重武,大练禁军,四处征战,收复了大半个中原,达到了许国史上最辽阔的疆域,然后,随即休养生息,准备再次一统天下。

然后满朝的文武大臣不干了。

历代许国都是重文,武臣当然也少得可怜,先皇要打仗,就一定要有主帅,主帅不够怎么办?

好说,文官来凑啊!

可惜许国的文官们被养得太好了,一个个膘肥体壮的,马都上不去,十斤的铁剑拿起来手就抖得筛米似的,谁去?能去?送死去?

好好的上朝吵成了赶菜市场,就在这时,五皇子发话了,他去。

先皇喜不自胜,看着其余的儿子缩在角落像个鹌鹑似的,越看五儿子越满意,激动之下,他龙口一开:“好好打,打了胜仗,这个位子就是你的了!”

众皇子:“……”

满朝大臣:“……”

此后,噩梦就来了。

五皇子许陵已,真的打了胜仗,成了太子。

这就不得不说一下在打仗的过程中,这位未来的太子真的是实干派,话还很少的那种。

去了就打,打完就问,还只问一句:投降吗?

不投降,好,那就屠城。

敌军的不投降只是意思意思,为的就是再增加一下福利和待遇,你买东西还得还价呢,何况是这种大事。

谁知道五皇子许陵已不是这种人,一句就一句,屠城就屠城,底下的士兵以为听错了,一时间面面相觑,没人敢动,副帅小心翼翼地劝他:“皇子,这事,要不咱们再商量一下?”

许陵已突然就笑了,恰如千树万树梨花开,看起来温柔可亲,副帅刚松了一口气,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银光一闪,接着,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头咕噜咕噜地掉到了地上,面上还保持着刚刚放松的表情来不及撤回。

鲜血溅红了许陵已半边的身子,他却毫不在意,一字一顿,声音阴冷,掷地有声:“今天,我就要告诉你们,什么叫军令如山!”

士兵:“……”

在静默了一瞬之后,许国的士兵霍然回过神来,神情张皇而惊慌地手持长刀乌压压地涌入了城墙之内,个个像打了鸡血似的,见人杀人,遇狗宰狗,五皇子说屠城,就连一只耗子都没有活口。

在连续屠了三座城之后,中原,统一了。

有一个名字以残忍嗜血之名被永远地载入了史册,这个人,身上背负着数千万人命,统一了中原,弃了国家的方式,建立了这片大陆的第一个朝代,朝号与国号并称“陵”。

这个人就是,许陵已。

回朝之后,先帝就退位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浪,与其等着被儿子赶下去,他还不如自己退位,拿着钱财令牌美女和一小队卫兵,一溜烟儿地云游四海找乐子去了。

满朝文武:“……”

其余的皇子:“……”

满朝的官员赶紧站好了队,跪下规规矩矩哆哆嗦嗦地叩了三个响头,大呼万岁,其余的皇子想当官的封官,想当王爷的派出封地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歪心思的就地斩首,一场血腥过后,大伙儿彻底都老实了。

此后所有人算是明白了:宁惹阎王,不惹陵帝。

除此之外,减赋税,重发展,开科举,还帮和家正了名,平了逆贼之称,和家前任家主还被封为了“护国公”,又重新选了一块风水宝地厚葬,被充入掖庭的和家遗孤也被放了出来,还被留在了宫里。这时候,大伙儿才明白,陵帝不纳妃的真正原因。

断袖就断袖吧,还藏着掖着的,当他们是聋了瞎了么……

别说封妃了,就算是封后他们连屁也不敢放啊好吗?!

还御笔画师,除了你自己,谁还敢让人家画画?

许陵已不提,他们也便装作不知道,眼色还是有的,不送女人进皇宫了,就改送男人,终于,在宫里的内侍已经满员的情况下,又多出了数个面熟的脸孔。

从此,陵帝的私生活,再也没有人敢管了。

3

和容与许陵已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和容入宫三年之后。

和容十岁,许陵已也十岁。

许陵已那时候在诸多皇子之中不算是特别出众的,除了有点缺心眼,再加上比较贪玩,也没什么不好的。

嗯……恰恰在皇宫,这样的人死得就是最早的,但是还好,他,有一个彪悍的母妃。

他的母亲是四妃中的容妃,杏眸丹唇,骄阳似火,一柄软剑舞得是翩若游龙,宛若惊鸿,英姿飒飒,容色过人。对了,他的母亲是难得的武将之女。

在容妃的从小教导下,许陵已也开始了练武,他天赋难得的高,因此在爱好惹祸的路上越走越远,直到有一天,他的风筝落进了掖庭的后院。

随行的太监想去敲前面的殿门,他嫌远,顺着墙角的一棵柳树就窜上了墙头,甫一低头,就看见了院子内的墙角下,捧着他的蜈蚣风筝微笑着望向他的和容。

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微寒,身形略有些清瘦的小小少年穿着一身粗麻的衣服也盖不住满身的贵气,眉眼虽然还未长开,却足以见未来的绝世之姿,映着手上那只狰狞的蜈蚣风筝,有种奇异的美感。

是柳枝抽芽,粉桃吐苞;是刚出笼的桂花酥带着奶香的酥皮,晶莹剔透的糖葫芦上裹着的厚厚的麦芽糖;是大漠上漫天明明灭灭的星子,远方山巅上带着白雪的群峰,在许陵已短短十岁的年华中,他所见过的听过的吃过的一切的美好事物,都不如那时和容对他的一抹笑。

这是关乎命运的一场安排。

是上天赐予这个未来的帝王仅存的一丝人性。

和容喜欢画画,他就给他最好的笔墨纸砚,偷偷地带他出掖庭,让他画一切他想画的东西。

和容受不得寒,他就把自己的被褥拿过去给他,再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冷眼看着数名宫人因此丢了人头。

最后,他不想让和容继续留在掖庭,就主动领兵出征,就是为了讨个恩典放他出来,没想到反而成了帝王。

如果不是那时和容生病,他也不会选择了最快的方式班师回朝——屠城,也不过是他担心和容而已。

冷血如厮,深情又如厮。

登基的第二天,许陵已就去了容太后的宫里,昔日的容妃成了容太后,却依旧美艳,她在宫里待得太久了,早已适应不了宫外的生活,何况她的儿子留在这,所以,先皇的妃嫔中,只有她留了下来。

许陵已走到了她的面前,一言不发地跪下,不语。

容太后知晓他的意思,刚登基的第二日就废了选秀,这个消息一下朝她就知道了,许陵已虽然跪在地上,但脊背却挺得笔直,一双眸子沉沉地望着母妃。

半晌,容太后叹了一口气,说是孽缘,却又似良缘,普天之下唯一能管住许陵已的,也不过和容一个而已,她道:“皇上,你既已决定,又何须来问我。”

顿了顿,她又道:“即使我不同意,也并不能改变你的想法不是吗?”

许陵已道:“您是我的母亲,我爱您敬您,自然也须您的同意。”

许陵已从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软语,一时间容太后眼眶湿濡不已,母子连心,只要儿子顺遂喜乐,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但是最后,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和容对你,真的有这么重要?”

许陵已这时已经慢悠悠地站起来了,他浅浅对着容太后笑着,声音淡然却笃定:“若有一人伤我,我便杀他全族,若有一人伤您,我便屠他一城,若有一人伤和容,那么——”

他停了片刻,眼里血气浮动,一字一顿道:“我便杀尽天下人!”

其实这是公平的。

这一生,和容所有的伤都是为许陵已而受。

同样的,这一生,许陵已全部的泪,都是为和容而流。

4

和容救过许陵已两次。

一次是在十一岁那年的深秋,西域进贡了几匹皮毛血红的汗血马养在马厩,第二天许陵已就带着和容在傍晚偷偷去了马厩,让他仔细观摩一番,好回去画下来。

和容站的地方比较远,外域的马匹难驯,怕会暴起,可许陵已不这么想,他仗着自己会一点功夫,就悄悄地靠近,意图摸一把那看起来十分蓬松的马尾巴,谁知道那马机灵得很,一直按捺住不动,就等着许陵已靠近后全力给他一击。

马蹄划破了空气呼啸而过,剧烈的惊恐使他忘记逃跑,电光火石间,和容用尽全力跑了过去用身子把他撞开,替他受了那么一下。

那一蹄正中心口,还好十二岁的少年身姿已经拔高,若是那一蹄落在脑袋上后果真是不敢设想,即便如此,和容也被踢出足足九尺,后背重重地落在地上,嘴角溢出了丝丝血痕。

那时许陵已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生中第一次尝到了后悔的滋味。

他不怕犯错,也不怕承担后果,他怕的,是原本要他来承受的后果要和容去担负。

太医的出诊记录要记档,他哭着求了容妃打点了许久,才宣得太医偷偷来为和容看脉和煎药。

那时以后,许陵已再不任性。

第二次,是他十三岁那年,皇子自开蒙以后就要按时去上书房学习,有一次皇帝心血来潮去视察各个皇子的课业,抽查《礼则》的前十篇,结果在场的十一名皇子中只有二皇子三皇子和他背了下来,以大皇子为首的其余皇子都没有背下来,那时他还没有明白后宫之争。

大皇子是嫡长子,皇后所出,他既没有背出,追随他的皇子们哪里敢背?

二皇子三皇子一母同胞,是皇贵妃所出,皇贵妃与皇后素来不合,不仅体现在后宫的争斗上,还直接影响了皇子们。

大皇子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追随他的其余皇子们却记了下来,许陵已想明白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当他与来画腊梅的和容被堵在御花园桥边的时候,他才知道什么叫无能为力。

许陵已的身边没有带侍从,是为了掩人耳目,是因为和容的身份在这个嗜血的宫廷太过于敏感,可他没曾想,有一天堂堂的皇子会被人堵得无路可走。

和容帮他冲破了包围圈,许陵已含泪夺路而逃,去容妃殿搬救兵,可是和容自己却被抓住了。

“殿下,快去找容妃!不要停,快去,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和容被那几名皇子踩在脚底下,手掌和脸颊都被磨出了鲜血,他用尽全力对着许陵已的背影大喊,“殿下,我求你,快去!”

许陵已犹豫过,可又被和容嘶声力竭的喊叫催得无法停止,等他带着人来到的时候,只看到被浸在冰水里冻得奄奄一息的和容,他的脚下绑了两块硕大的石块,人浸在齐腰的水里,手腕也被绑在了一起,根本无法活动。

看到他来了,和容才松了一口气,晕了过去。

自那以后,许陵已又学会了避其锋芒和韬光养晦。

和容胸前被马蹄踢过的伤染上了旧疾,每到季节变换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咳嗽,又在冰水里浸过一炷香,体质又越发弱了下去,再加上在掖庭时不时还要干活,身体更是江河日下。

又因为没有上好的药材可用,和容便减少了和许陵已出去玩的次数,后来年岁越发大了,干脆就闭门不出,最多只在院子里走走,若是许陵已来了,就坐在桌前为他画画。

后来,那几匹汗血马在许陵已的一次生辰宴中被他向皇帝讨要了来,但是早已认不清哪匹是踢伤和容的那匹了,他只好一个个地全都肢解掉了,留了一地的血水,血腥味在他的皇子殿内久久不散。

那几个把和容扔下池塘的皇子也在他登基后连同家眷全部斩杀,不得葬入皇陵,但好歹也算是留了个全尸,对此,许陵已觉得自己还是比较仁慈的,毕竟,他之前想的可是凌迟之刑。

即便是这样,他的心里依旧愧疚,他不愿让任何伤害和容,可唯独,每次伤害和容的,只是他自己。

和容是他生命中最纯粹的一抹亮色,在这个到处都是算计和阴谋的宫廷,这点纯粹难得可贵,他从小就见过各种各样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人前对着你笑吟吟的,暗地里却出其不意地想要置你于死地。

女人只是看起来柔弱,她们擅于用自己的柔弱去笑里藏刀,以一种杀人不见血的手法取人性命,阴毒,又防不胜防。

许陵已见得太多了,他厌恶这样的后宫,所以和容才难得可贵,他七岁以后的人生里只有许陵已,他生命的重心也全都是许陵已,他一心一意,他干净而可爱,他们是朋友,是恋人,也是亲人。

他喜欢和容,无关性别,无关家世,只因为他是和容。

和容喜欢他,是因为他一整个世界,只有一个许陵已。

5

因为下午吹了风,在晚膳的前一个时辰,和容被许陵已盯着灌下了一大碗参汤和防寒药,黑乎乎的药汁从舌尖一路苦到心底,和容的眉尖蹙得紧紧的,许陵已牢牢地盯着,不允许他剩下一口。

直到最后一碗药汁喝尽,许陵已凑过脸去看他,刚想笑眯眯地往他嘴里塞个蜜饯,就被和容一把勾住了脖子,接着那片淡红的唇瓣便覆了上去。

唇舌相交间,许陵已的面色瞬间变得古怪,片刻之后,和容松开他,瞅着他纠结的面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和容得意道:“怎么样?好喝不好喝?”

许陵已若无其事道:“怎么不好喝?甜得很。”

说着,他还舔了舔嘴唇,又凑近了和容,把他还要说的话吻进了腹里。和容猝不及防,就这样被他吻了个正着,怔了片刻之后,顺从地闭上了眼,纤长的睫毛扫过许陵已的皮肤,轻轻地,又像是划在了他的心尖。

两人的唇舌分开时,和容原本苍白的脸颊也泛起了淡粉,整个人看起来多了几分血色,唇瓣也从淡淡的红色变为海棠花一般的艳红,在烛火的照耀下还泛着水色的光泽,许陵已没忍住,又凑上去轻轻啄了他一口。

吃过晚膳之后,许陵已斜靠在美人榻上,和容正对着他,一笔一划地认真画着他。

正当和容描完了头发,准备画五官时,许陵已突然道:“阿容。”

和容微微抬头,“嗯?”

被那双黑嗔嗔的秀目瞧着,许陵已一时哽住,片刻后,他才认真道:“我喜欢你。”

顿了顿,他又道:“非常。”

跳跃的烛芯“啪啦”响了那么一下,明黄的烛火映得和容的脸庞如暖玉一般无瑕。和容看着对面一身龙袍的俊美少年神色认真,其中又带着隐约的小心翼翼,胸腔内涌上抑制不住的甜蜜和欣喜,片刻的沉寂后,他才笑着答道:“我也喜欢你。非常。”

天地为证,日月可鉴,和容,我喜欢你,非常非常。所以,你千万不要离开我,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

6

和容的身体越发不好是在这个冬天结束后才初显端倪的。

彼天的阳光正好,和容难得的在殿外的院子里作画,朝暮殿的院子里养着好些种花,为的就是让和容一年四季缺不了画画的素材。

许陵已来时和容才刚刚开始作画,纸上红点斑斑,和容听见院子外的脚步声三两笔就勾成了一幅血蜡凌寒图,然后笑着看许陵已坐到他的身边。

和容放下手中的毛笔,不着痕迹地挡住了桌面上的画,空气中还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之气,和容起身,拉着许陵已要去散步。

许陵已乐得清闲,今日的天气尚早,干脆提议坐着马车去宫外踏青,又接着命人去准备,拉着和容回去又加了一件衣裳之后,两人加上几名禁军便低调地出宫了。

回来时已近傍晚,和容在马车上便忍不住睡着了,过于苍白的脸色更称得他像一件易碎的瓷器,带着一种脆弱的美感。

进了朝暮殿,动作轻柔地放下和容之后,确认他进入了熟睡,许陵已才冷着一张脸火速唤来了太医,待到太医哆哆嗦嗦地诊完脉之后,许陵已把人叫出去,问道:“如何?”

太医颤颤巍巍地跪下,道:“咯血之症已经初具端倪,和画师体虚之症和咳疾是幼时就落下的病根,当时没有好好地根治……再加上和画师忧思过重,埋下的病根一直蛰伏在体内,从您登基之后又开始过多地引用大补之物……但、但是虚不受补,臣……臣只能……”

许陵已听得是心惊胆颤外加怒气横生,他又怕吵醒了和容,只得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那朕问你,该如何治?!怎样治?!又治不治得好?!”

太医额上的冷汗一滴接一滴,简直是趴在地上了,结结巴巴道:“臣……臣……臣无能啊……”

“你找死!”许陵已闻言双目暴起,他握紧了拳头,为了不吵醒和容,他不能大吼或者砸东西,发泄不了心口郁气,因此忍得很是辛苦。

太医已经吓得七魂六魄都要飞出体外了,又结结巴巴道:“皇皇皇皇上息怒啊……”

许陵已焦躁地在原地走来走去,闻言,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好,好,好!朕息怒,那你告诉我,阿容的身体还要不要吃药,要吃什么药?他,他……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都说出来!”

也许是惊吓过度了,太医反而镇定下来,他斟酌道:“微臣建议……还是不要吃药了,恕臣直言,和画师的身体已呈灯枯油尽之兆……臣无能无力。”

许陵已来回踱步的步伐一下子顿住,半晌,他才喃喃地出声:“灯枯油尽?无能无力?”

那声音很轻很轻,就像一缕青烟,仿佛一用力就会消散在空气中。

“是。”太医擦擦汗,继续道,“臣估计,明年……明年的冬天……”

“够了!”许陵已低喝一声,太医立马住嘴,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等着这位年轻而嗜杀的帝王对自己最后的审判。

没想到,片刻之后,那抹明黄的衣袂就这样消失在他的眼帘之下。

“管好你的嘴。”

再次抬头之后,空气中只剩下这一句话。

当夜,许陵已去了御书房,他的贴身太监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口,听着屋里传来阵阵怒吼和噼里啪啦的器物碎裂声一阵阵胆寒。

一阵寂静之后,御书房的门被轰然拉开,许陵已抬腿就走,小顺子连忙跟上,轻声细语地问道:“皇上,朝暮宫?”

许陵已沉默半晌,才哑声道:“不,先随朕去趟太后的侧殿。”

太后的侧殿是供奉神像的地方,当年许陵已去战场之时,太后天天都会来这里为他祈福。

从前许陵已对这个是嗤之以鼻的,可现在,哪怕有一丝希望,他都想试上一试。

侧殿里用黄金塑着十多个足足两人高的神像,原本面目慈祥的神像在忽明忽暗的烛火照耀下有些狰狞。

小顺子守在殿外,许陵已失魂落魄地跪在殿内的蒲团上,双眼茫然而空洞。

“怎么回事呢?这是我的报应吗?苍天在上,佛祖在上,我许陵已,屠城,杀兄杀弟,杀了数十万无辜的百姓……对,是我,是我啊!我该死!”

说到这里,许陵已的声调突然拔高,门外的小顺子顿时一个哆嗦,接着,他的声音又低下去了,他道:“五马分尸也好,被篡位也好,你让我怎么死,我都不反抗!你放过阿容吧……放过他,他什么都没有做过,真的,真的……阿容他什么都没有做过,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他……他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将头低低地伏在地上,眼泪直直地坠在青石的地面之上,很快就聚起了一小摊水渍,他近乎绝望地呢喃道:“放过他吧……”

人在绝望的时候大多都会寄希望于漫天的神佛,哪怕那种希望不足万分之一,也想紧紧地抓在手里,可惜,神佛,也仅仅是虚无缥缈的神佛而已。

7

和容逝于天正二年的初春。

不过比御医预计的晚几个月而已,而和容那时的咯血之症,其实比许陵已发现那幅血蜡图还要早很多。

那幅血蜡图不仅颜色似血,它本身就是和容不小心咳出的血迹而作的,那时许陵已已经进了院子,换纸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草草地几笔勾成一幅腊梅绽放图。许陵已是上过战场的人,那丝血腥气根本瞒不住他,更何况,桌上摆的墨汁中,根本没有红色。

既然和容不想要他知道,那他就装作不知道。

他们两个都装作心照不宣的模样自顾自演戏,以为这样就能留住飞逝的时光。

当第二年的秋天来到之时和容已经越发的嗜睡了,一天几乎只有一两个时辰是清醒的,人也越来越瘦,也愈发的苍白,到最后,连唇几乎都成了白色,除了微弱的呼吸声,和死人没什么区别。

于此同时,许陵已大肆兴办各种寺庙,并不停派人下去为和容祈福,近乎疯狂。

国库的黄金越来越少,寺庙的金身越来越多,最后,连容太后都忍不住了,主动去找了许陵已。

只有那一次,她看到了自十三岁往后许陵已唯一的一次哭泣。

“母妃,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阿容越来越不行了,他甚至连饭都吃不下去了。母妃,母妃,我该怎么办?!”许陵已跪在她侧殿的神像面前,看到她过来就一脸的惊恐,手指紧紧地揪住她的裙摆,恍然间,这个已经到了弱冠之龄的青年竟和九年前那个因为和容受伤而不知所措的小小孩童重叠在了一起。

相似的泪容,相似的茫然。

容太后一时也有些无措,半晌,她哽着嗓子对着许陵已道:“我给你讲一些事吧。”

傍晚十分,许陵已回到了朝暮宫,他看着和容静谧的睡颜,脑海里不自觉地响起了容太后的话。

“那孩子这辈子真的是太苦了。陵儿,他从七岁开始,就没有父母,他全族因为你父皇的疑心而死,可是他却爱上了你……仇人的儿子。”

听到这里时,许陵已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茫然,容太后又接着说道:“也许这件事与你并没有什么干系,可是,你不能否认,他的全族因你的父皇而死——我知道你想说你为他们平反了,可是,身后名,死人是用不到的。

“和容这孩子很善良,他的善良就是不流露出一分可以让你为难的因素,那么他就只能自己把这些苦咽下去,藏在心里。你去打仗的时候,其实来这里最勤的不是我,是他。除了吃饭和睡觉,那孩子一直跪在这里,为你祈福,不然,你以为当初就凭你的一句话就能把我说服?”

说到这里,容太后的眼圈也有些泛红,她蹲下来,摸着许陵已的头发,缓缓道:“就让他放心地去吧。他能撑到如今,都是因为放不下你,陵儿,朝上的事,你真的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吗?陵儿,放他走吧。”

此时的朝暮殿里,和容缓缓睁开了眼,许陵已嘴角撑起一抹笑,握住了他放在被褥外的手。

“阿容,你醒了?”

“嗯。”和容有些费力地侧过了头,缓缓地眨了一下眼,温柔地看着许陵已应道。

许陵已眼眶一酸,抑制住想要流泪的冲动,故作笑吟吟道:“阿容,你好些了吗?你是不是还是很难受?你放心,不用担心我,我会拆掉那些寺庙,不会再胡闹的,也不会再胡乱杀人了,阿容……”

说到这里,许陵已的嘴角忽然往下一撇,顿了顿,他又长呼了一口气,道:“阿容,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好不好?”

听到许陵已的话时,和容的眼里蕴着一种眷恋又释然的轻松,他抬起手,摸了摸他最近憔悴不已的脸颊,温和道:“好。”

“阿容,你……休息吧,我在这儿守着你。”

顿了顿,他又道:“我喜欢你,非常。”

“我也喜欢你。”

这是在和容的眼皮慢慢阖上之时,用尽全力,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天正二年春日,正三品御笔画师和容卒,陵帝下令,举朝服丧三年,不可办喜事乐宴,其遗体葬入皇陵。

天正十二年,陵帝卒,一生无妃无后,在位期间陵朝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死后与正三品御笔画师和容同葬一穴,年仅而立。

相传,这个一生冷酷嗜杀的青年帝王,在死后的遗体上,面容竟然温柔而安详,像是陷入了一场永恒的美梦。

只是——

不知奈何桥上,可还再能遇那一清雅少年?

惟愿卿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