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完全的休息

春天来了。

随着穿外套的次数渐渐减少,天气也日趋暖和。

院子里的樱花在徐徐开放。每天从二楼的窗户望着院子里绿色丛中的粉红色变得越来越浓烈,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龙一郎寄来了信,是在某个无聊的白天放在信箱里的。

“朔美”

“你身体好吗?”

“我现在“不知道为何在上海”。”

“中国是一个好地方。”

“尽管人口稠密。”

“我很快(年内)就要回日本。”

“听说我的书要出口袋本。”

“我在担心你会不会见我。”

“但是,希望能够和你见面,那样我会觉得很快乐。”

“每次看到震撼人心的景色,就希望能够和你分享,这使我更加怀念日本,更加想和你见面了。”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很大,就连佛像也庞大得令人发笑。”

“就写到这里,以后再给你写信。”

文章写得很到位,甚至令人怀疑这个人究竟是不是一个作家,但可以感受到字里行间散发着一股强烈的怀恋之情。

就好像机器人的记忆线路发生了短路。

又像是小鸭子的彩色版画。

我头部被撞后,最初记起的就是他这个人。我用转世再生的眼神,独自站在这个还十分模糊而陌生的世界上时,一切都变得很朦胧,一个全新的我忐忑不安地用手探摸着。那时,第一次刻进我脑海里的,就是接触他那滚烫的皮肤时的感觉。

我很爱自己这种崭新的记忆。

如果见到他的话,我会高兴得流出眼泪。

这样远隔千山万水,我忽然想起我所熟悉的他的种种好处,我会为他那些极棒的优点而感到酸楚。他的文采,周全的礼节,大胆的行动,他宽阔的胸襟,还有手的形状,声音的洪亮等等。

我一想到他的缺点或狡猾之处,又会被一种愤恨的感觉压得喘不过气来。想请我一同去旅行时的软弱,对妹妹死去的某种冷酷,平时很少回日本,一回来就想马上和我见面的狡猾等等。

别人不会这么切实感受到的种种感觉,在我的脑海里一个个被激活了。内心振荡的幅度,恰如思念他的心力那么大。人是很痛苦的,一个不健全的人思念另一个不健全的人,痛苦地想要整个儿容纳它——这种痛苦的模样,为什么在与各自内心的风暴截然不同的地方,时时与某个栩栩如生的形象发生古怪的联系。

好像这就是人类勉强赖以生存的原因。

宛如盛开的樱花行道树,奢侈地挥霍着它那美丽、温和的能量。

落英缤纷,阳光明媚,风儿轻拂,绵延无际的树林随着风儿摇曳,枝叶间不时透出清澈的蓝天。我为这花儿的粉红色和清纯的天色所震慑,呆呆地站立在那里。我大彻大悟。那样的情景转瞬即逝,但是我却永远地融入了其中的一部分。绝了!棒极了!再怎么受苦,人也会追求那种瞬间的陶醉。

弟弟的情况开始明显好转。

他虽然常常独自做出一副呆板的表情,但自从那天夜里看见飞碟以后,他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不知是因为我和他一起亲眼看到飞碟,证实了他不是狂想,还是他有一个人能够和他交谈的缘故。

而且,我从他的神情中常常可以感受到一种自律或决意,他仿佛在约束着自己,不愿因此而纠缠我或过分依赖我。所以尽管他是我弟弟,我还是觉得他很了不起。

他是一个好男孩。

我希望弟弟应该努力做一个好男人。无论是当小偷,还是性变态,或是情场浪子,无论干什么,都要做一个善良的好男人。

但是,关于他身上发生的事情,我并不持乐观的态度。

他的心情变得轻松,并不意味着问题解决了。倒霉的时候早晚会再来。而且越是轻松,反弹就越大,受到的打击就越是沉重。

我能做些什么呢?

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常常这样想。

我真希望能为他做点什么。

人为什么会对另一个人怀有这样的牵挂呢?尽管明知什么也帮不了……

大海因为是大海,就会有潮涨潮落,时而惊涛骇浪,时而平静如镜,它只要在那里喘息着,就能唤起人们的各种情感。我希望自己像大海一样,脚踏实地地生活在那里,时而让人感到失望,时而让人觉得恐惧,时而给人以安慰。

然而,我还想做些什么,我怎么也无法停止这样的思绪。

我已经失去了妹妹,我没有办法阻止她在我面前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如果有人决定要死去,就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也不具备阻止它的能量。我非常清楚这一点。

也许就是因为如此,我才会焦灼。

那件事,是从母亲提出要和男人一起去巴黎的时候开始的。

“我要去巴黎玩两个星期。”星期天,全家五个人难得凑在一起共进晚餐的时候,母亲冷不防说道,口气很果敢。

单身贵族——我这样评价道。纯子不停地提问,饮食是不是吃得惯,会不会下雨等。

“行了呀!哪里管得着这些。反正我是去休息,身心两方面都要得到彻底的放松。”母亲故意高声嚷道。

母亲的男朋友是她常去打短工的那家小型旅行社的职员,比母亲年轻,总之像是个大忙人。在旅游旺季的时候,母亲作为帮手当然也跟着忙得不可开交。看来最近感到累了,所以才想起要去休假吧。

“好啊。”干子显得很羡慕,开始讲起朋友最近去巴黎游玩时的趣闻。

“听说他们的葬礼非常隆重,我朋友开始还以为是过节呢,跟在他们的队列后面走了很长时间……”

弟弟一句话也没有说。

其他的人开始时还其乐融融地谈论着巴黎,最后才注意到弟弟那异常的反应。

“阿由,你在想什么?”纯子问他,但他依然无言。于是,气氛越来越不妙了。

“我会给由男带礼物来的。”母亲微微地笑着。

母亲在准备坚持己见的时候,她的笑脸是非常完美的,我很喜欢她那种令你毫无反对余地的特点,但弟弟不一样。

弟弟像突然点着了火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大家都惊呆了,哑然无语。

他的痛哭异乎寻常,简直就像从心底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的大人一样。就算是四十岁的男人,遇上失业又发现妻子有外遇,恐怕也不会哭得这么凄惨。他抓着自己的头发,像要把所有的感情从身上发泄出来一样,伏在桌上哇哇地痛哭着。

我定定地注视着他头发上的旋儿,努力想要克制住惊愕的情绪。

“没关系的呀。我过两个星期就回来了。而且,对方那个人嘛,很早以前就认识的,瞧,你不是也见过他吗?所以,你可以放心啊。我不可能撇下你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呀。”母亲掩饰不住慌乱的神情,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不是啊!!”弟弟哭喊着。

“是什么?”母亲问。

“我是说飞机,飞机会掉下来的。”他说道。

他的嗓音已经嘶哑,肩膀微微地颤抖着,好像非常怕冷似的缩成一团。

“不能去呀。”

……他说的话也许是真的。

我联想起上次那起飞碟事件,不由这么想到。

“朔美,你劝劝他呀。让他不要哭。”

“……你暂时先不去吧?会不吉利的。”我说,“这孩子感觉非常准确,也许会是真的……由男,是去的时候还是回来的时候?你觉得是哪一趟?”

“是去的时候,肯定的。”他说道。

他的语气里充满自信,就好像猜中什么美好的事物一样,坚信不疑。

我不太喜欢弟弟这样的口吻。

“瞧,如果是回家的路上,已经游完了巴黎,也许还能甘心,但在去的路上……”我劝说着母亲。

“时间错开一天呢?”干子建议道,“如果错开一天,大家就放心了,也没有危险,这不是很好吗。这样行吗,由男?”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母亲去的时候乘坐的那趟飞机很危险。”弟弟说。

“那么,换一个航班也不行吗?”纯子担心地问。

大家都被弟弟吓唬住了,整个儿的气氛无意中都倾向于他。干子泡来了热茶,大家默默地喝着茶。要讨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是勉为其难的。

“日期能不能错开到下个月……”纯子非常迷信,她这么提议道。弟弟点了点头。于是,大家不禁松了口气。真是一个小皇帝。

不料,母亲“叭”的拍了一下桌子。

“你们都在说些什么呀!我只能现在申请休假,他平时很忙啊。如果我们不去,那架飞机又没有掉下来的话,你们谁来承担这个责任啊?”母亲叫嚷着。

母亲说得十分动情,大家回过神来。

“连机票都已经订好了呀!行了!我已经下决心了。即使飞机会掉下来,我也非去不可。”

“真的?冒死也要去?”我问。

“是啊,你们不要说了,我已经决定了。”母亲说道,“如果死了,那就是命。我说的是真话。我活到现在已经足够了。各位,抱歉了。如果我死了,你们就一笑了之,说我是个不听劝告的混蛋。”

母亲毫不在乎,表情开朗地喝了一口茶。

弟弟又“哇”的一下痛哭起来。

他那伤心欲绝的模样令人不知所措。纯子和干子连拖带抱地把他带去了二楼。弟弟一路上拼命地挣扎。

母亲叹了口气:“你怎么想?”

我回答:“我觉得应该相信一半。”

“这话怎么说?”

“一半是他自己的情绪还不稳定,不愿意母亲丢下自己和男人去巴黎玩,另一半就是他真的有那样的直觉。”

“他还小,会想那么多吗?”

“他心里感到不安呀。”

“是吗?……你怎么想?”

“你是指什么?”

“丢下不去上学的儿子,和男人一起去度假,我这样的母亲……”母亲用那双大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我。

我不能对母亲撒谎。

“其实我觉得很好。”我说。

“真的?”

“如果为了某一个人而放弃自己真正的快乐,为了这孩子而摆出闷闷不乐的样子,还不如寻求自己真正的幸福。我觉得最后说到底还是为了这个孩子。”

“决定去了,还是去。”母亲说道。

“即使飞机坠毁你也去?”我再次问道。

“嗯,我决定了。好歹也活到这把年龄了,我已经不愿意再改变自己了。有点大惊小怪了吧。”母亲笑了,“而且,我自己没有感觉到飞机会掉下来。”

过了一个星期。

母亲出去旅行的前夕,晚餐时的气氛十分严肃,就像是最后的晚餐。

而且,吃晚饭时弟弟也没有从他房间里出来。晚饭以后,母亲去看他,一直待在他的身边安慰他。弟弟一边哭一边苦苦哀求母亲不要去,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但是,母亲仍不愿意放弃这趟旅行。我对母亲油然产生了一种敬意,觉得母亲真了不起。

从我们局外人看来,这只是一趟极其普通的旅行,不是那种拼上性命的事情,但对母亲来说,这件事也许会触动她人生哲学的琴弦。那个道理,我非常明白。

半夜里,我上床以后,弟弟还没有停止哭泣。尽管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母亲低低的说话声和弟弟的痛哭声还是透过墙壁传入我那昏暗的房间里。

就好像是在诵经,永久地持续着。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把我的床照成了长方形,我躺在床上听着那声音,久久地思索着。

我目光清明,心灵也透彻。

我的思绪与黑暗、与月光的粒子混杂在一起。我浮想联翩。

弟弟所言非常正确,这一点我比家里任何人都清楚。

恐怕比母亲、比弟弟本人都清楚。

我和弟弟不同,我如果真心劝阻,母亲也许会听的,会放弃旅行的念头。

如果那样,母亲就能幸免于难。

但是,如果母亲放弃旅行,飞机又没有坠落,母亲从此就再也不会相信弟弟了。弟弟是一个很普通的少年,对现在的他来说,那也许会是一个无法挽回的打击。

何况,我不想阻止母亲,我也不觉得飞机会坠落,因为我喜欢母亲那样的性格。

母亲是自己决定的,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指派。她的那种生活的状态,曾经给过我多么大的安慰和希望。

而且,我不希望弟弟养成这种靠耍赖达到目的的习惯……

然而……如果我不阻止,而母亲却送了命,我不能后悔。我不后悔,但难道真的会有那么残忍的事?……我不明白。

我心潮起伏。

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操心,对身体是有害的。

我想得累了,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睡得很浅。

头脑里某个部位非常清醒,就连房间里昏暗的光线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呼吸依然深沉,眼帘紧闭着。

但是,却不能完全入眠。

梦,静静地、静静地降临了。

宛如黑暗中飘落的第一场雪的第一片雪花。

我还非常幼小,在一棵樱花树下。

那是父亲让人种在院子里的一棵樱花树。

抬头向上望去,粉红色的花瓣非常浪漫。

不知为什么,在梦中,真由已经死了。

如果能见到她的话,我真想见见她,但……

家里的房门打开,母亲抱着由男出来。

母亲很年轻,穿着白色的毛衣,就像是躺在棺材里的死者穿着的寿衣,颜色白得像有阳光衬映一般令人眼花缭乱。

我悲切得喘不过气,母亲一反常态地缄然不语,婴儿由男也没有哭,很安静。

母亲默默地只管朝我这边走来。

她慢慢地走来,在阳光下慢慢地走来。

也许是来告诉我该吃午饭了?

还是来叮嘱我要戴一顶帽子?

或者她要去买东西,来叮嘱我留在家里看家?

我摸不准母亲要我做什么,只是朝她笑着。

母亲走到我的面前站住。

“我要去一趟巴黎,你要好好地照看这个孩子。”

巴黎?我心里想。

母亲微微地笑着,把弟弟放在我怀里。弟弟热乎乎的,沉甸甸的。

于是,我猛然醒来。

心还在剧烈地悸动着。

黎明之前,一切都显得非常苍茫。

“我绝不后悔,绝不后悔。”

我躺在床上,不停地叮嘱自己。

可怜的咒语,就好像胆小的孩子在哭泣一样。

人在睡梦中是坚强不起来的。

第二天早晨,家里的气氛变得更加严肃。

只有母亲一个人在晨曦中心安理得地吃着以鸡蛋为主的早餐,对大家那种无法掩饰的气氛流露出一丝厌恶的神情。

弟弟没有从房间里出来。

纯子提出要送她到成田机场,但母亲笑着说:不用了,他会开车来接我。

我不得不重新体会到母亲是一位独立的成年女性,我们孩子在这家里再怎么依赖母亲,也都已经不是小孩了。

而且,我忽然回味起昨天的那种伤感。

母亲蠕动着嘴嚼着面包,她的轮廓非常清晰,浑身充满着自信,绝不像是一个濒临死亡的人。从眼神可以看出,她胸中充满着对休假的企盼,一心只想着享受生活。

她的脸上流露出不满的神情,似乎在说:你们都不让我去度假,嘿!这下事情可真的变得麻烦了!对母亲内心的想法,我洞若观火。

不过,我只是休息一段时间啊,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我好歹也活到现在这把年纪了——

在太阳的逆光下,我看到她的秀发和肩膀的线条在诉说着。

“我走了。”母亲戴着太阳镜,提着旅行包,正打算出门。这时,二楼突然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弟弟红着眼睛跑下来。

他的眼睛好像要说什么。

在与弟弟的目光交织的时候,我嘴上没有说,却用威慑的目光示意着弟弟:“母亲绝对不会出事的,你不要多嘴!”

弟弟感受到了我的意思。

“说出的话已经不能收回,我不会多嘴,我不会后悔。”

弟弟也向我传递了这样的意思。

这是真的。

这不是什么心灵感应。总之,我已经体会到:一股闪光的暖流贯通于我们两人之间。

一个奇怪的早晨。

“我会带礼物回来的……这是我最后留下的话。”

母亲说完,大笑着走了出去。

“呀!巴黎真是太棒了。”

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我那颗悬着的心才总算落地。

母亲平安无事地抵达了巴黎。

电话挂断以后,感到整个事情都有些荒唐。

并不是因为弟弟口出狂言,而是与分外平静的母亲相比,我们的情绪跌宕太过分了。

我回头望去,弟弟好像很尴尬。

当时,干子上学还没有回家,纯子等母亲的电话等得烦了,说出去散散心,就去买做晚餐的食物了。

我说我留在家里看家吧,便坐在沙发上看书。就在这时,母亲打来了电话。

我只是说了一句母亲已经到了,没有再对弟弟说什么。

弟弟一言不发。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那是一种什么东西错位了、令人无法释怀却又不能言传的感觉。

因为气氛显得沉闷压抑,我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

画面上映着一架飞机,我紧张得心脏眼看就要停止跳动了。

飞机断成两截,冒着白烟,许许多多人在来回奔忙,担架一副接一副地送来。记者在奔跑着。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弟弟。

“说是去澳大利亚的飞机起飞失败,就变得这样了。”弟弟说。

“你知道的?”我问。

“我刚刚知道。”弟弟说,“早晨我听到有人说‘错开了一个小时’。是母亲离开以后。”

“什么?你说是一个小时?”

“母亲乘坐的飞机起飞一个小时以后,那架飞机坠落了。”

电视里,主持人正在报道日本籍乘客的死亡和重伤人数。画面上滚动着乘客的名字。

“不是我要错开一个小时的呀!”弟弟一副很凄惨的表情争辩着,“真的呀!这架飞机与母亲的旅行混在一起了。”

“我知道。你说的话,我都知道。这不能怪你,当然没有理由怪你。”我说道。

同时我心想,不能再等了,我应该做些什么。尽管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但我知道要赶紧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