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幽灵日

朋友举行婚礼的那天,老天从一大清早就下起了大雨。

为了去参加朋友的婚礼,我不得不在八点钟就起床作准备。清晨,我穿着睡衣,沿着被雨声封闭的幽暗的走廊下楼去厨房。

我还以为今天是星期天,家里人都没有起床呢。推开厨房的门,不料干子在里面。

她是我表妹,寄宿在我家里的大学生。

大概是天亮才回家的吧,她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一副困倦的神态,背靠着阴沉的窗玻璃坐着,肘部支着桌子。

“你起得这么早啊。”干子招呼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七点钟。我正想睡觉呢。”她回答。

我喜欢她的面容。她的眼睛、鼻子和嘴,都长得小巧而秀整。她是母亲的妹妹的女儿,母系家族中凡是我喜欢的那种感觉,她全都具备。血缘的延续竟会如此显著,真是神妙莫测。

我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正好在播放天气预报,主持人轻描淡写地谈论着这场大雨。我听着电视里的播报,听着窗外传来的淅沥的雨声,总有一种封闭的感觉,仿佛是在地底深处看着秘密的节目一样。我感到很厌倦,全身懒洋洋的,觉得自己在这里已经待了很久,雨会永远地持续下去。

“朔美,你怎么又这么早起床了?”干子问。

“要去参加洋子的婚礼呀。”我回答。

“哦,对了。是洋子吧,她是和长谷川君结婚?”干子问。

“是啊,拖了一个漫长的春天呢。”

“哦,她现在还在上班?”

“是啊,是服饰方面的工作,所以听说婚纱都是她自己缝制的。”

“真了不起!”

“她在电话里说,为了缝制结婚礼服,差不多每天都在熬夜,说自己是一个非常放得开的新娘,还说丝毫也感觉不到新婚的甜蜜气氛,在婚礼的前一天甚至还要去看Moon Riders(日本的传奇性乐团,是“日文摇滚乐运动”的先锋之一。乐团前身为1972年组建的蜜蜂派乐团,1975年正式改组成Moon Riders乐团,日本摇滚乐界重量级人物铃木庆一身兼主唱、键盘和吉他等职务,他为北野武的《座头市》制作的电影音乐荣获2004年日本奥斯卡电影奖音乐奖项的肯定。)的演唱会呢。交往的时间长了,就会不当一回事吧。”我说道。

“真厉害,她还是这么让人猜不透啊。”干子感慨万分。

洋子和我是高中同学,我们两人曾经因为喜欢上同一个男孩而闹过别扭(最后是我赢得了那个男孩的感情),也曾住在她家里通宵聊天。她家里养着一条名字古怪的大狗,我时常抚摸那条狗的肚子。回家时,她弟弟常开车送我。她母亲制作的咸鳕鱼子意大利面非常爽口,可以说是极品。

我每次到她家去玩的时候,洋子总是坐在桌边做针线活,她的手非常灵巧,真正是巧夺天工。无论她有多么烦恼或多么无聊,她的手总是洁净而柔美,按照一定的节奏像变戏法似的活动着,就像在教堂里常常见到的圣母马利亚的手那样洁白光滑。不高兴时,她总是毫不掩饰地紧绷着脸。在家里时,因为用不着与外人接触,总是戴着一副旧的银框眼镜。就连那种蛮干时的愤恨表情,都显得格外可爱。在那样的情景中,有着一股永远不会失去的强大力量。呆呆地望着这情景,就会感到无比幸福,尽管我决不会对她本人提起。

“洋子那一段趣闻是什么?……”干子回想着说。

“什么时候的事?”

“你帮我想想,就是和那个醋味十足的男子交往啊……我们一起喝茶时,她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吗?”

“噢,我知道了,是大猩猩吧。”我笑了。

干子也回想起来,哈哈大笑。

“她一副凝重的表情说:‘他只是想把我像笼子里的大猩猩一样关起来呀。’”

“不能这样比喻吧。”

“她自己肯定是想说‘笼中小鸟’的。”

我们笑了一会儿。虽然事隔久远,但这样的记忆总让人感到很甜蜜。因为困倦和雨声,回忆变得很迟缓,所以片刻间我和另一个我融成了一体,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干子笑着,给水壶点上火,茉莉花茶那种浓浓的香味在厨房里荡漾开来。

在一个雨天的早晨,我和另一个我在这里,有现在,有过去。房间里弥漫着醇厚的茶香,我感觉非常沉静。

“外面很暗啊。”我说。

“说现在是凌晨三点钟,我也会相信的。”干子说道。

“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我问。

“小甜饼干和酱汤吧,还有昨晚吃剩的糖醋里脊。”

“那么我把B和C当作饭吃,把A当作餐后点心。”

“不是说要去喝喜酒吗?”

“喝喜酒之前还要举行婚礼啊。”

“这么说肚子会饿的,吃点东西再去不是很好吗?陪我一起吃一点。”

“那好吧。”我回答。

干子从冰箱里取出盖有保鲜薄膜的器具,放进微波炉。

每次看见有女人在厨房里忙碌,我总会产生像要回忆起什么的感觉。会莫可名状地悲伤起来,胸口阵阵紧缩。那种感觉一定与死亡有关,与以往的生活有关。

“杀人的事,你听说了吗?”干子背对着我,忽然问。

“呃?你说什么?”我很吃惊。

“昨天附近的人都在谈论那起杀人事件。”她一边回答,一边给酱汤锅点上火。这件事太突然,我感觉就像在噩梦里听到的一样。

“我打工回到家里,大家都已经睡了,没有听说啊。”我说。

“住在拐角的那个宫本,杀了一个男人。”干子说。

“是她?”

我认识那个女人。经常在附近的路上遇见她,感觉极其朴素,却长得非常漂亮。我每次和她打招呼,她总是嫣然一笑,说“你好”。平时她总穿藏青色毛衣,胳膊上镶有两条白色线条,令我想起江户时代罪犯的墨刑。

“她又怎么了?”我问。

干子在我前面的椅子上坐下,神秘地探出身子。

“怎么了!听说她有点精神病,和她交往的男人为此向她提出分手,她就用刀捅人家。她父亲几年前就去世了,好像当过什么镇长。父亲去世以后,她和母亲两人生活。宫本自己也想割手腕自杀,但还没来得及死,她的母亲就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忍不住笑了。

“是姨妈告诉我的。”干子说道。

“果然是她。”

我母亲最喜欢打听这一类事情。

微波炉发出“叮”的声音,我站起身来,一边掀去盖在糖醋里脊上那烫烫的保鲜薄膜,一边问:“那男人有多大?”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脱口提出这样的问题。但是,干子的回答却正确地领会了我提问的含义。

“你猜有多大啊?才二十一岁呀!宫本快四十岁了。”干子说道。

“这事听了真让人受不了。”我说。

早餐端上桌子以后,我们两人默默地吃着,久久不说话。我有一会儿还回想着宫本的事情,思考着宫本的人生。

即使是同样一个街角,她看在眼里的感觉也一定与我这个显得轻佻的人不一样吧。

“最近没有看到她啊。”

“干子,你不知道,这位大姐以前是附近一带公认的美人呢。”

“准是哪里出了什么差错。”

“人生真是叵测。”

仔细回想起来,在我小时候,我头脑中典型的“邻家漂亮的大姐姐”就像漫画书里的田螺姑娘那样,自然就是宫本。在我的脑海里还有另一个图像,就是以前经常看到宫本和她父亲挽着手臂一起走路的身影。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但当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心里悄悄地想,如果我长到像宫本那么大,父亲会和我一起出去吗?

我想起当时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还抬起头来望着父亲的下巴。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样的向往会那么快就从这世上消失,就像宫本也不知道今天会发生这种事一样。

真是不可思议。

“在下雨的日子里,你会不会有一种孩提时的感觉?”干子冷不防改变了话题。

“啊,我知道那种感觉。”

她的问话与我的内心不谋而合,我不住地点头。在还是孩子的时候,大概有一段时期并不讨厌下雨。那个时候,觉得下雨非常新鲜,总是以喜悦的心情注视着这个与平时截然不同的世界。

“会感到很怀恋吧。”干子说道。

而且,“怀恋”这个词本身就含有令人陶醉的情愫。

“呃?你是朔美?给人的感觉完全变了呀!”

“真的?”

“不仔细看,都快认不出来了!”

“我还以为是新郎那边的亲戚呢。”

金碧辉煌的婚宴会场里,花团锦簇涂脂抹粉的女人们都赞不绝口,我的感觉也变得怪怪的。

就好像天界的仙女们都对我羡慕得不能自已一样。

“变化真的有那么大吗?”我很惊讶。于是大家都显出一副同样的表情不住地点头。

“你们是说我变得漂亮了吧?”我开九*九*藏*书*网玩笑道。

“不是这个意思啊。”大家又异口同声地说道。

于是,我闷闷不乐起来。

“是感觉变了呀!”

“是吗!”我没有再说话。

我打量着圆桌旁那些老朋友神采飞扬充满希望的表情。美丽和年轻只有在那样的地方才显示出它的未来。那些人举止优雅、超然物外,显得很陌生,但如果熟知她们平素落拓不羁大大咧咧的模样,又觉得比任何人都亲近。

新娘已经入席,神情显得非常乖巧。新郎注视着自己的手,也是一副相当老实的样子。我非常了解他们两个人,知道太多并非一本正经的一面,所以感觉很奇怪。他们就好像那些在旅游胜地拍摄的纪念照片一样,只有脑袋出现在画面上。

但是,我还是觉得很了不起,她身上的婚纱是手工制作的呢。

多半是带着愤恨的表情,坐在那张小桌边缝制的。

想到这里,我今天才第一次突然被感动了。

在第一次干杯之前,会场里一片肃静,因为正在宣读冗长的致词。肚子饿得快要叫起来,穿在身上的衣服又显得非常拘谨,我感到兴味索然。正在走神时,我忽然好像要想起什么。

是什么呢?我凝神思索着。

是当时无聊得简直怀疑自己会死去、以后回想起来又喜欢得要发疯的记忆。

我马上就想起来了。是和今天在这里参加婚礼的人同窗共读的时候,上课打瞌睡的事。

伯父正在宣读那令人乏味的致词。他的致词和窃窃私语声,以及这些声音在高高的天花板底下回响的下午上课时的情景,同时在我脑海里反复闪现。

在阳光明媚的教室里熟睡着,猛然睁开眼睛,骤然间会不知道自己身置何处,然后才发现老师仍在继续讲课,老师讲课时的音量就和刚才从脑海里渐渐消失的音量完全一样。除此之外,没有一丁点儿声响,就好像事先集体商定要体验这无声的场景似的,只能感觉到干燥的木头气味、灿烂四射的阳光和窗外的绿色。学校里的同学,相处和睦的同龄挚友,下课时猛然颤动的空气。笔套上反射出来的阳光在天花板上跃动着,大家期待着十分钟后响起的铃声。

这样的奇迹是大家共享的,一旦离开学校,就一辈子再也不可能有了。在这个空间里,就像微微散发的清香一样,包含着所有那样的信息。那样的感觉。渗透在内心里的光的记忆。

不久开始用餐,混着喝香槟、啤酒、红葡萄酒,我完全醉了。新娘穿着礼服,在客人间不停地穿梭往来,我只是呆呆地望着屡次在我眼前的地板上拖曳过去的婚纱下摆。婚纱非常漂亮,无数的珠片闪着光芒,还有细腻的刺绣。

新娘的父亲一副微妙的表情。

那副面容九九藏书既不像是哭,也不是阴沉,而是凝视着远方。

这时,宫本的影子又掠过我的心头,其实我与她并不熟悉。

我已经没有父亲了。

如果父亲还活着,对我从石阶上摔下来的事、真由夭折的事,他会怎么想,会作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我冥思苦索,但依然一无所知,于是我没有再去想它。

只有死者那和善的面影,在我的心里荡漾开来。

但是,那不是本人的面影。虽说是以前的事,却更加遥远了。极其遥远,遥远得已经快要看不见了。我挥动着手,笑着,然而却看不分明。

我回到家里,睡了片刻。

醒来时,雨已停,天已黑,昏暗的房间里有些凄凉。

这样的时候,我的心情总会变得怪怪的。不知不觉已是黑夜。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对什么人讲过什么,却都忘了。

我躺了很久,好像被浪尖打到岸上的鱼一样,直挺挺地躺着望着窗户。接着,我起床打开房门,不料撞上了弟弟。

“今天晚上是吃纯子大妈做的拌饭,大家先吃了。”弟弟说。

“最近小说写得怎么样了,还在写吗?”

“现在我在写日记。”弟弟说。

“今天的主题是什么?”我问。

“今天我一直在回忆以前的事。”

“是很小的时候的事情?”

“嗯。我在回忆父亲,还有阿朔姐头部撞伤以前的事。”

“你怎么又想起这些事了?”我感到很惊讶。

“可能是因为下雨吧。”弟弟说。

“你虽然还是个孩子,却很善感啊。”我笑了,“你的主题和我今天的完全一样啊。”

弟弟有些害羞,却很高兴。

“不过,脑袋受伤以前的我和现在的我,你喜欢哪一个?”

我知道向孩子提出这样的问题不会有答案,但我却是真心的。我觉得“答案”能够格外轻易地得到。我并非要得到弟弟的答案,而是要通过弟弟得到什么。

“那时我还很小,没记住。”弟弟回答得很干脆,我颇感失望。

“说的也是。”我说。

“我一直和现在的阿朔姐在一起。”弟弟说。

是啊,果然如此。

我觉得我们的思路是同步的。

信息像电波一样以某种形式通过我的睡眠,从某一个地方闯进他的头脑里,急不可待地将这孩子幼稚的思考当作工具使用。也许我和弟弟,还有那些陌生的人,以及宫本,全都连在一起,不是在同一个房间里,而是在雨中,在一个睡眠的宇宙里往来穿梭着。

“我明白了,我应该把由男看作大人了,下次我们一起去夏特喝茶吧。”

“太棒了!”弟弟喜不自禁。

我说“走吧”,便走下楼去。

作息时间没了规律,所以感觉有些奇怪。早晨应该是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却惟独清晨厨房里的场面会使我的头脑变得异常清醒。婚礼是一个喜庆的场合,所以思绪才有些走神。

总之,早晨是纯子在厨房里。感觉和干子在时一样。

“哎,现在就起床了?”她亲切地问。

“我是来吃拌饭的。”我说。

“还剩很多呢。”纯子说。

“妈妈呢?”

“去约会了呀!”

“是吗?”

我点点头。纯子开始为我准备饭。我漫不经心地从电视机下面的书架里取出影集。

在记忆最混乱的时候,我常常深夜来这里,独自在厨房里翻看影集。

越是翻看那些影集,怀念和焦急的情绪越是忽近忽远地变成焦躁向我袭来。我心想,这样的感觉,就像是拜访前世的故乡。

长着我的面容的另一个我,笑得比我自己更像我,或者是已经去世的妹妹拉着我的裙子下摆:就是那样的感觉。

我感到惆怅,简直就像有个无形的世界在现世间遥不可及的地方悄悄地喘息着。

前不久,我还用那样的目光注视着这本影集。然而,今天夜里有些不同。

我在寻找我的父亲。

我和真由的父亲因脑溢血猝然倒下,他昏迷以后就没有醒来,在我的眼前咽气了。这是一种习以为常的生离死别,尽管这样的说法有些离奇。总之,父亲非常忙碌,而且充满爱心,在感觉上是一个离“后悔”这个词最远的人。父亲留在我脑海里的,只有好的印象。

我望着在公园的沙池里做游戏的父亲和我,回想起那天空气里潮湿的气味。我还看到了父亲和母亲,以及我和真由一起在阳光明媚的沙滩上玩耍的照片。

已经属于过去的往事一切都没有变,然而在那些往事里弥漫着的空间的色彩,却栩栩如生地向我逼来。

我想起今天夜里也许以和我同样的心情在翻阅着影集的宫本。往事留下清晰的痕迹,“现在”沾满往事的痕迹在半空中飘浮着。在这一点上,我也与她很相似。

照片上留有父亲的笔迹。

还有真由的涂鸦。

这些,全都是幽灵。

此时此刻,我在这里注视着它们。

“好了,快来。”纯子将热腾腾的拌饭和酱汤放在我的面前,于是我合上了影集。

“真香啊。”我赞叹道。

纯子笑了:“做拌饭我是最拿手的呀。”

纯子因为婚外情而失去了家庭。她和丈夫的朋友陷入了恋情,那段恋情结束的时候,纯子离婚了。她有一个女儿,现在住在丈夫家里。据说,她朝思暮想的,就是有朝一日将女儿领来一起生活。

“你在看影集?”纯子问。

“是啊,今天不知为什么又想起了父亲。”

“是啊。”纯子点点头,“影集只会勾起人的悲伤吧。他们去世时都还年轻。”

“是啊。”我说道。

“我和你的母亲她们,读女子高中时留下很多照片呢,半夜里偷偷地溜到外面喝酒时的照片,还有修学旅行时睡着的照片。我想起现在就感到不可思议,我怎么会这副模样在这里?有时会忽然感到很惊讶,我不是指离开家这一类的事情。你母亲一旦用以前那副清纯的表情露出笑脸,我心里就会咯噔一下,不得不感觉到岁月的沉重。”

“我觉得我能理解你。”我说道。

简直就像旗帜在风中呼啦呼啦地飘扬着一样,过去与未来在母亲的面容里套叠在一起,有时相互掺杂着让人分不出过去与未来。

——嘿,你瞧,我还在这里呢!——

这日子过得很奇怪。

我只要一睡着,往事就会在我头脑里窥现。

也许是因为这街上有人死了,空间有些倾斜的缘故吧。

也许不是。

今天晚上,全世界又会有多少人死去,多少人在哭泣。

到了深夜,我依然毫无睡意。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因为傍晚已经睡过了。

心想去买一本书回来看看吧,便起床走出家门。

这时是凌晨两点。附近有一家书店会开到三点钟。书店里有一半是出租录像带的。

我买了几本杂志和新出的书,便离开了书店。

外面弥漫着隆冬的气息。

冷空气里混杂着寒意,预示着真正的寒冷即将来临。这种寒意渗透到我的体内。枯萎的树木在昏暗的天空下衬映出骨架似的剪影,渐渐缺损的月亮在遥远的天际发出明亮的光。

我哼着歌在小巷里走着。有个人迎面走来。我漫不经心地正要擦肩而过,却不由猛然停住了脚步。

是宫本的母亲。

她那理所当然地特别沉重的表情在路灯的照射下显露出来的时候,我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避之不及。我不知道这样的时候该怎样做才能表现出我的“诚意”之类的情感。

结果,我像平时那样,然而却以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复杂的情感招呼道:“您早。”

宫本的母亲已经年迈,她静静地鞠了一躬,习惯性地作出一张微笑的脸,与宫本一模一样。

这让我想起真由去世时母亲的模样。同样的苦涩。

我们没有交谈就分别走开了。

我转过身去,久久地望着宫本的母亲用同样的速度在黑暗里平静地、平静地走去。平静得就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和我擦肩而过。我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她会去哪里。难道是因为家里徘徊着往事的幽灵,她为了换口气才从家里逃出来的?

“今天是从谈论宫本开始,又以宫本结束的。”

我在月亮、街灯、黑暗、穿过小巷的猫、住宅区的黑影中,忽然产生这样的感慨,虽然很不礼貌,但的确是这样的。

我觉得,事情就是这样被封进记忆的数据库里永久保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