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

我是个典型的夜猫子,一般总要到天快亮时才上床,而且一上午都酣畅大睡,过了中午才会醒来。

因此,那天真是例外之中的例外。说“那天”,就是第一次收到龙一郎寄来的快件的那天。

对了,那天早晨,我年幼的弟弟突然撞开我的房门,冲进来将我摇醒。

“快起来!阿朔姐,有人寄邮包来了!”

我迷迷糊糊地探起身子。

“什么事?”我问。

“有人寄给你一个大邮包!”

他又蹦又跳欢闹着,如果我不理他又要睡下去的话,他眼看就会跳上床,骑到我的身上来。我只好努力醒来,起床下楼去看个究竟。弟弟也缠着我一起跟下楼去。

我推开厨房的门,看见母亲正坐在餐桌边吃面包。咖啡的馨香扑鼻而来。

“早。”我向母亲问候道。

“早。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啊?”母亲一脸诧异地望着我。

“被阿由硬拖起来的。这孩子今天怎么没去幼儿园?”

“我有些发烧啊。”弟弟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边说边伸手取面包。

“所以才乐得静不下来了?”我这才总算明白弟弟为什么如此欢快。

“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啊,看见你又蹦又跳的,心想什么事情让你乐成这样,原来在发烧。”母亲说道。

“他们呢?”

“还在睡觉呢。”

“是啊。才九点半呢。”我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睡下时已经五点,又突然被弟弟喊醒,脑袋还沉甸甸的。

“阿朔,你要不要也来喝杯咖啡?”

“好吧。”我在椅子上坐下。阳光从正对面的窗户直射进来,暖洋洋地渗透到我的体内。我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朝阳的温馨了。母亲清晨在厨房里忙碌着的娇小身影,看上去仿佛是正在做新婚游戏的高中生。

其实母亲还很年轻。她十九岁时生下我,到我这样的年龄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我觉得真恐怖。

“咖啡来了。要不要来点面包?”

母亲端着咖啡杯的手也很漂亮,怎么也想不到那是一双已经做了二十多年家务的手。我喜欢母亲那副娇弱的样子,又有些发怵,总觉得她暗中在做着比别人更滑头的事,所以才不见老。

长得并非风韵绝致,却清秀而又妖艳,在年长男性面前颇有人缘的女孩子,每个班级里至少会有一个。看来母亲以前就是这种类型的人。她十九岁时结婚,那时父亲四十岁。在母亲生下我和妹妹真由以后,父亲因脑溢血猝然死去。

六年前母亲第二次结婚,生下弟弟,一年前离了婚。

自从失去丈夫、妻子、孩子这一稳定的家庭形式之后,我们家就成了提供食宿的“旅馆”。

如今住在这家里的,除了母亲、我和弟弟之外,还有吃住都在我家的表妹干子,以及因为某种原因而住在我家的纯子,共五个人。纯子是母亲的孩提之交。

家里有一种奇怪的和谐,像女儿国一般相处得非常融洽,我很喜欢这样的形式。弟弟还年幼,简直是个宠物,能使家里充满欢乐,让大家的心聚在一起,一家人其乐融融。

母亲这次很罕见地找了一个年龄比她小的恋人,但弟弟还太小,加上母亲害怕在婚姻上重蹈覆辙,所以眼下还不打算结婚。那个恋人常常来我家玩,和弟弟十分投缘,我觉得他以后也许会和我们住在一起。这种感觉古怪的平衡也许会持续到母亲再婚的那一天。

大家生活在一起,却毫无干系,没有血缘之类的关联。

第二个父亲住到我家的时候,我就有过这样的想法。他性格内向、待人随和,是个好人,所以他离开这个家时,我甚至感到有些落寞。家里有一个人离开以后,会留下无可名状的忧郁和沉闷,我怎么也不能从那样的惆怅中摆脱出来。

因此,我开始觉得: 在某一人物出现而打破了原有的平衡时,如果有一个人(在我们家是母亲)能在所有成员之间保持平衡,那么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人就会不知不觉地变成一家人。

然而,还有另一种可能。

如果不能在同一个屋檐下长久生活,即使有血缘上的关联,那个人也会像令人怀恋的风景那样渐渐远去。

就如妹妹真由那样。

我喝着咖啡,啃着有些发硬的面包,脑袋里如此胡思乱想着。

我想,是餐桌与晨霭的组合令我对家庭这个命题想入非非起来。

“呃,阿由,你再去睡一会儿吧。不好好休息,感冒会越来越严重的!”母亲将弟弟往房间里推。

“慢着!你说的快件,真的来了?”我问。

“我倒忘了。在玄关那里。”母亲关上弟弟的房门,回过头来回答。

我站起身,向玄关走去。

阳光照在白木地板上,地上耸立着一个纵长的大型纸箱,像白色雕塑一样。

起初我还以为是花。

我试着提了提纸箱,沉甸甸的。上面写着寄件人是“山崎龙一郎”,寄出地址是千叶县的一家旅馆。是龙一郎在旅途中寄来的。

是什么呢?我忍不住当即就麻利地打开了纸箱。

里面没有附信。

纸箱里出现了一只用塑料膜裹得严严实实的维克托狗,显得很沉。即使隔着塑料膜,看上去也令人不由感到亲切。

我小心翼翼地将塑料膜一层一层剥去,里面的狗就像从大海里浮现出来一样跃入我的眼帘,色彩光滑而古雅,以怅然的角度歪着脖子。

“哇!好可爱啊!”我惊呼道。

我把维克托狗放在一堆破烂的塑料膜和纸箱中间,睡眼惺忪地站立在那里,久久地望着它。

在晨霭和尘埃的气息中,维克托狗如置身于雪景中一般洁净。

我不知道龙一郎为什么会寄来维克托狗。但是,我仿佛真切地感受到了龙一郎在旅途中的情思。可以想象,龙一郎在旧家具店的店铺橱窗里一发现它便爱不释手了。

而且,寄来维克托狗,这显然是在诉说着什么。

这正是我渴望听懂的某种含义。

我像维克托狗那样歪着脖子侧耳细听,却一无所获。

龙一郎是妹妹真由的恋人。

真由已经死去。

半年前,真由开车撞在电线杆上去世了。她是酒后驾车,而且还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

真由天生一副如花似玉的容貌,既不像父母,也不像我。这并不是说我们长得就特别难看,但不知为什么,惟独她一个人丝毫没有我们三人共通的说得好听些是“酷”、说得不好听是“不怀好意”的味道,孩提时简直像天使娃娃一般可爱。

她的姿色令她不可能顺利地走完一条普通的人生道路,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就被人搜罗去当儿童模特儿,在电视剧里当配角,成年以后当上了电影女演员。因为这些经历,真由很早就离开了家,生活在演艺圈,在演艺圈里长大。

因此,平时她工作繁忙,我们很少与她见面。她患神经衰弱突然引退的时候,我们都大吃了一惊。因为此前我们从来没有看到她流露出工作不顺利的神情,每次见到她,她也总是快快乐乐的。

少女处在成长期的时候,演艺圈的影响是不可低估的。在引退以前,真由的打扮还很古怪,容貌、身段、化妆、服饰等非常女人的外形,简直好像是凝聚着单身男人的痴心妄想。

无论在演艺圈里混多久,很多人都不会变成那副模样,所以我想真由也许原本就不适合干那一行。她现学现卖,临时抱佛脚,不断掩饰自己的弱点,形成了东拼西凑的自我。神经衰弱是她生命力的呐喊。

引退以后,真由与所有男朋友中断了关系,突然与龙一郎同居。这时我想,真由是打算重新策划自己的人生了。

龙一郎是作家,听说和真由认识时还是电影编剧的捉刀人。真由喜欢龙一郎写的剧本,无论他为谁代笔,真由都能发现是他。因此,两人的关系密切起来。

说是作家,其实他只在三年前出版过一部长篇小说,以后再没有出过书。但令人称奇的是,这本书对某些人来说简直是经典之作,至今还在悄无声息地畅销着。

那部小说极度抽象,内容精致,描写了一群玩世不恭的年轻人。在见到作家本人之前,真由推荐我读这本书。读过以后,我觉得这样的人很可怕,我不想和他认识,怀疑他是一个疯子。

但是,见面以后我才发现,他是一位极其普通的青年。而且我心里在想,这个人能够编织出如此精致的小说,他的大脑一定经常进行时间的整合和浓缩。他竟然有那样的才华。

真由引退后没有固定的职业,和龙一郎住在一起,同时外出打打工。他们同居的时间持续得太长了,以致我和母亲甚至忘了他们还没有结婚。我经常去他们居住的公寓里玩,他们也常常回家来玩,而且总是一副快快乐乐的样子。说实话,我们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陷入酗酒、服药的泥沼里不可自拔。

她因为睡不着觉而喝酒、服药,或者在阳光灿烂的下午从冰箱里取出啤酒,我们丝毫没有觉察到她的举动是一种反常。但是,听说她有这样的习惯以后,我们才觉得她确实经常在服用那些东西。因为太自然了,以致我们都没有察觉。

如今,回想起真由幼年时那天使般的睡容、紧锁着的长长的睫毛、洁白娇嫩得无与伦比的皮肤,我觉得她在进入演艺圈之前,在和龙一郎邂逅之前,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变成今天这样的征兆。

但是,实际上没有人能够知道那是从何时何地开始的,今后会怎么样。她自己还是谈笑自若,惟独心灵非常愚陋,正在渐渐腐蚀着。

“会不会只是服错药呢?”真由被送到医院时,龙一郎在医院的走廊里说道。她已经没救了。

“是啊,她还那么年轻……”我附和着答道。

但是,我和龙一郎以及在边上听着我们交谈的母亲其实都不相信真由会服错药。这是明摆着的,我们谁也不会冒冒失失地说出口来。

她真的会服错药吗?

真由平时做事非常细致,出门旅游总是将常用药按每天服用的量分别装在不同的小袋子里。这样的人难道会服错药?

何况,那时她已经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好像风烛残年一般,虽然人还年轻,却已经不可能看见未来和希望了。

不要抢救了,她自己也不会希望医生抢救她的……

我们都是她的亲人,都爱着她,然而这样的想法却笼罩在我们坐等着的冰冷的沙发周围,大声叫嚷似的撞击着我们的内心,回响在医院里那清冷而苍白的墙壁上。

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几乎每天都哭红眼睛,然而我却没有痛痛快快地哭过。

我为妹妹的死只哭过一次。

那是维克托狗送来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弟弟陪同表妹干子去录像带店租回一盘录像带“龙猫(原名为《My Neighbor Totoro》,日本著名导演宫崎骏的作品。电影拍得非常宁静而温馨,适宜全家老小一齐观看。影片中龙猫的形象在全世界都家喻户晓。)”。

两人来我的房间拉我一起看,于是我走下楼去。他们没有丝毫恶意,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录像。我将双脚伸进温暖的被炉,和他们两人一起观看录像。被炉上已经备好了小甜饼干和茶水。

播放了约有五分钟,我感到不妙。

那是一部描述两个姐妹的生活的影片,极其普通的形象,却勾起我内心所有的怀念。那种怀念超越了个人的经历,如梦初醒般的感觉像波浪一样不断冲击着我的胸膛。影片原原本本地描绘出姐妹两人在短暂的童稚年代所看到的风光,那是无比幸福的色彩。

其实,那时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起真由。

幼时一家三口去高原玩,躲在蚊帐里讲鬼怪故事,害怕得挤在一起睡着,真由那褐色的纤发散发着婴儿一般的乳香味……我绝不会在头脑里具体描绘出这样的情景。但是,我沉浸在这些情景所拥有的、简直像强力冲击钻一样的怀念里不可自拔,思绪偏离了录像,感到眼前渐渐暗淡下来。

当然,有着如此感受的,只有我一个人。

弟弟全神贯注地盯视着画面不说话,干子一边写报告,一边用眼角乜过来看,还不时用漫不经心的口吻攀谈着。

“呃,阿朔姐,系井重里演的那个父亲的角色很差劲啊。”

“是啊。但是,不是演得恰到好处吗?”

“你说对了,这就是‘味’啊!”

弟弟冷不防插进话来。

因此,尽管我们是三个人在一起观看同一部电影,东拉西扯地交谈着,当时却惟独我一个人体会到一种奇异的感觉,我感到自己正在离开他们,孤独地朝着超现实主义的虚幻空间渐渐走去。

那种感觉在视觉上非常明晰,而不是情绪上的忧闷。我想这一定是和家人在一起观看,而不是我独自观看的缘故。

影片结束以后,我走出房间去卫生间。刚开始时的感动已经消失,我一边打开卫生间的门,一边极其平常地想:“这是一部好电影啊。”

维克托狗就放在卫生间,我的房间里已经没地方放东西了,所以一楼的卫生间成了我存放东西的地方。

我坐在马桶上,望着维克托狗那怅然倾斜着的角度,忽然忍不住想哭。等到回过神来,我已经在流泪了。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最多不超过五分钟。但是,我哀切地痛哭着,哭得无缘无故,哭得昏天黑地。那是一种悲痛欲绝的感觉。我幽幽地哭着。真由平时总是喝得醉醺醺的,要不就是懒懒散散的,连喜怒哀乐都麻木了,到后来整天都涂着浓妆。我不是为真由哭的,而是为了这世上所有的姐妹失去的年华。

我从卫生间里出来,回到被炉边。

“阿朔姐,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在大便吧?”弟弟问我。

“是啊,不行吗?”我没好气地回答。

干子笑了。

总算哭了个痛快,就这么一次,从此我再也没有哭。

难道这就是维克托狗向我的倾诉?

龙一郎出门去旅行之前,我只和他见过一次,是在一个临近春天的夜晚。

我原来一直是白领,不久前与上司发生争执被解雇了,暂时先在一家我常去的开了有些年头的酒吧打工,每周上班五天。

那是一个神秘而漫长的夜晚,漫长得可以分割成几块,却又始终有一种氛围连贯着,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眼看就要上班迟到了。我甚至来不及打扮,在黄昏的街道上急急地朝打工的酒吧赶去。雨后的站前广场如同黑夜的水滨一样流光四溢。我匆匆地走着,地上反射出来耀眼的光亮,不断刺激着我的眼眸。

路边不断有人拦住过路人,拼命询问“你认为幸福是什么”。我也被拦住了好几次。我不耐烦地回答说“我不知道”,那些人便很优雅地向后退去。

但是,因为他们的提问,有关幸福的残影在我焦急的内心骤然曳出一条长长的缤纷的思绪。我仿佛觉得,几首歌唱幸福的名曲的旋律不断在我内心流淌着。

我陷入了沉思。

在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有一个更强烈的、金碧辉煌的图像。我仿佛觉得那才是人们真正希望得到的。那是一个比汇集所有希望或光芒更加令人心醉的图像。

当车站前有人询问何为幸福时,那个图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喝酒喝得醉醺醺时,它便陡然浮现在眼前,好像唾手可得。

难怪如此吧,我幡然醒悟。这么说起来,真由是对幸福贪得无厌,懒惰,一事无成,虚伪,禀性受到了扭曲。

令人称奇之处只有一个。

有种能让人忘掉一切、肃然起敬的才能,那就是她的笑脸。

她的笑脸已经变形,完全成为一种职业性的笑,但当她冷不防流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时,她的笑脸就能打动别人的心,掩盖她所有的缺点。

那张灿烂甜美的笑脸在唇角上翘、眼角温柔地下弯的一瞬间,会同时猛然拨开云雾,映现出蓝天和阳光。

那是一张健康而天然的笑脸,清纯夺目,让人难受得想哭。

即使肝脏全部损坏,脸色憔悴,皮肤变得极其粗糙,她的笑脸的威力也依然不会受到任何损伤。

她已经把自己的笑脸带进了坟墓。

我感到后悔。在她活着的时候,每次看到她那张笑脸时,我应该把自己内心的感动告诉她的。能够说出来就好了,而不是屏息望着她。

我拼命地赶到打工的酒吧,却连一个客人也没有。柜台里,老板和另一名打工的女孩正在百无聊赖地埋头挑选音乐。酒吧一旦没有了音乐,简直就像海底一样寂静,讲话声显得特别刺耳。

“怎么会这样冷清?今天是星期五?”我感到意外。

“因为刚下过雨吧。”老板满不在乎地说道。

于是,我穿上围裙和他们一起瞎忙乎起来。在来这里打工之前,作为客人,我也很喜欢来这家酒吧。

总之,灯光黯淡,足以让人静得下心来。黑咕隆咚的,简直看不见自己的手。已是傍晚,酒吧里却好像故意不开灯在等候着客人光顾一样。即使没有客人,空闲时也是很有情趣的。形状各异的桌子和椅子随意摆放着,每一个都散发着古雅的情趣。像从前中学教室那样散发着油漆味的木地板,以茶褐色为基调的古典式装潢,不小心靠上去时会发出“嘎吱”响声的柜台。

酒吧里人多嘈杂的时候,和像现在这样闲静的时候,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非常神奇。我茫然地打量着酒吧。

突然,店门“砰”的一下打开了。

“嘿!”龙一郎大步走进店里。我们大家都吓了一大跳。

我怔怔地愣了老半天,才向他打招呼:“欢迎光临。”

“怎么回事,你们这家酒吧,有客人上门反而会很吃惊?”龙一郎开着玩笑在吧台边坐下。

“大家都以为今天不会有人来了呢。”我回答。

“这么宽敞的店铺,太可惜了吧。”龙一郎环顾着店内。

“偶尔也会客满的,而且这里人一多,就没有情趣了。”我笑着说。

“你可以到柜台外面去,等来了客人再进来嘛。”老板说道。

老板是一位四十岁不到的性情中人,他最喜欢店里清闲一些,那样可以不停地播放自己喜欢的音乐。

我走出吧台,把围裙放在边上,做出随时都能够捧场的模样(结果那天夜里再也没有客人来过)。

总之,那天夜里,我就是以那种懒散的状态开始喝酒,同时没完没了地听着同一首爵士乐。

在闲聊时,龙一郎忽然问我:“幸福,究竟是什么呢?”

这也是我们闲聊中的一句玩笑话,但我瞬间愣住了。

“今天晚上,你也在车站广场前被人拦下询问了?”我问。

“我问你,它是什么?”

“‘幸福’这个词,人们不是经常使用吗?”我回答。

杯子里,冰块的冷色调透过清澈的茶水在缓缓地融化着。

我默默凝视着冰块。有的时候,夜晚的气氛很奇妙,心中的聚焦能够与任何事物都吻合。那天夜里就是这样。我已经有了醉意,但心中的聚焦却丝毫没有散乱的迹象。幽暗的店堂,和从远处传来的像脚步声一般铿锵有力的钢琴旋律,更加快了那样的吻合。

“我觉得你们姐妹俩使用这个词的频率比普通人高。”龙一郎说道,“来我们家的时候,你们两人总是把头凑在一起,像小鸟似的叽叽喳喳尽说些与幸福有关的事情啊。”

“不愧是个作家,讲起话来也是作家的风格。”我说道。

“首先,你们家现在的组合已经像美国电影里那样了,年轻的母亲,加上年幼的弟弟,还有表妹?还有……”

“妈妈的朋友。”

“我没说错吧。看来你们考虑幸福的机会比别人多嘛。到了这样的年龄,有一个才上幼儿园的弟弟,真是太难得了。”

“不过,家里有一个孩子是很快乐的,大家都会变得年轻啊。尽管很烦人,但每天看着他一点点长大,是很有意思的呀!”

“他的周围整天围着上了年纪的女人,长大后会变成一个古怪的男人啊。”

“男孩子只要长得英俊就行,如果长得英俊,到了读高中的时候……我嘛,要有三十多岁了?好讨厌!不过,到了那时,我要穿着高跟鞋,戴着太阳镜,一副充满青春活力的样子去和他约会,让年轻的女孩子吃吃醋。”

“那不行。那样的人长大后会变成奶油小生,没有出息。”

“不管怎么样,总是有盼头的。小孩真好。小孩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可塑性呀!”

“是啊!回想起来,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呢。入学仪式,初恋,情窦初开,修学旅行……”

“修学旅行?”

“你感到奇怪?我在读高中时因为发高烧错过了去旅行的机会,一直都耿耿于怀。”

“你不出去旅行?”我问。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话,只是将浮动在内心里的话冷不防脱口说了出来。

“旅行?……是啊,随时都可以去吧。”

龙一郎流露出一副非常向往的神情,仿佛在玩味着一个自出生以后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甜蜜的词语。

“现在旅行可以不用像以前那样勒紧腰带了。”

“勒紧腰带旅行,持续几个月,身体会垮的。”

我心不在焉地点着头。龙一郎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变得兴致盎然。

“我因为工作关系,常常去九州、关西这些地方。比如打工写游记,就是和编辑、摄影记者一起出去的。一般都是工作上的伙伴,彼此之间哼哼哈哈,敷衍一下。不过,这和一个人独自漫无目的地出去旅行完全不一样,一边旅行一边收集数据、写笔记,这样连续旅行几天,头脑就会变得非常清醒,连家也不想回了。奇怪的是,内心会真正地觉得,应该一直这样走下去。既不需要承担什么责任,房租之类的花费又无论从什么地方都可以汇过去。要证明自己的身份,还随身带着护照,所以必要时甚至还能去国外。存款又不缺。在回家的飞机上或新干线列车里,内心充满着期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真想就这样一直乘坐下去,如果在某个地方再换乘交通工具,就可以远走高飞。那时我会产生一种感觉,全新的人生将要从这里开始。添置必需的用品,可以在旅馆的浴室里洗衣物,稿子可以用传真发送。如此说来,人的想象力也会变得越来越细腻,比如谁说过某个地方的某处最棒啦,或者某座城市里的节日是什么时候啦……我心想,既然如此快乐,为什么不出去旅行?我一路上还不断地责怪着自己,却不知不觉走到了家门口。还是想要回家吧。”

“是因为真由在家里?”

“现在没有了呀!”

“是啊。”

当时,我忽然感到怅然若失,仿佛在为一个即将远行、从此不会再见面的人开欢送会,地点是在我平时打工的酒吧里。酒吧里漂荡着一抹令人魂不守舍的昏暗。

我害怕气氛变得沉闷或忧伤起来,于是打量着柜台里面,犹豫着是否要向他们求助。老板和打工的女孩已经在认真交谈了,不太可能以调侃的语气加入到我们的谈话里。

“提起真由,她是一个飘泊的人。”龙一郎冷不防说道。

这是这天夜里他第一次主动提起真由。

“你说飘泊?这是什么意思?是作家使用的形容词吗?”我笑了。

“接下来我会解释得更清楚。”龙一郎也笑了,“我是说,这孩子离开工作以后对一切都相当冷漠,但她非常清纯。她的清纯就是古怪,古怪得让人琢磨不透。这也是她的魅力所在……旅行这东西的确很神秘……不过,我不是指‘人生似旅途’、‘旅途中的伴侣’之类的话,和同一伙人搭档一起旅行几天,尽管没有男女之别,也没有工作的拖累,也许是疲惫的缘故,人会变得自以为是吧?在回家的列车里,大家难舍难分,兴高采烈欢闹不停,说什么话都感到很有趣,眉飞色舞,快乐得忘乎所以,以为这样的生活才是真正的人生。就着那样的兴头,即使回到家里,旅伴的形象也会像残片一样伴随在自己身边,第二天早晨独自醒来时,还迷迷糊糊地想:怎么了?那些人到哪里去了?在晨曦下怅然若失。不过,成熟的人会将它当作过眼烟云,只是刻骨铭心地记着它的美丽。难道不是吗?真由就不同。她有时很幼稚,那样的感觉哪怕只经历过一次,就认定自己有责任将它保持下去。而且她认为在所有的好感中,惟独那样的感觉才是真正的恋情。我没有固定的职业,她为我操心,以致把很多心思都放在与外界打交道上,她认为这就是恋爱。是不是结婚,或者两人今后打算做些什么,这些与将来有关的盘算,从来就没有提起过。对她来说没有将来,只有旅行。这反而让人感到可怕……她的生活模式好像是长生不老的,连我自己都觉得好像已经卷进她的生活模式里了。”

“那是因为真由当过电影演员呀。”我说道。

关于这一类事情,在真由死去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得很多了。

“导演、摄制人员、演员,在某一个特定的时期,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大家天天都相处在一起吧?不分昼夜地工作,累得筋疲力尽,大家聚在一起,比家人、恋人的关系更深沉更亲密。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时间上,都是那样。不过,那种聚合是为了一个电影剧本,拍摄完毕,大家各奔东西,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最后存在记忆里的,只是那段日子里的残片和映像。只有在试片的时候,面对着那一个个场景的时候,才会追忆起那些共同度过的日子。但是,那段时光决不会再有第二次。想必那是人生的缩影吧,如果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就不会有那样的多愁善感。真由不会是因为喝酒或吃药才中毒的,是那种悲欢离合带给她强烈感受才使她不能自拔的。”

“是吗?你们这对姐妹对中毒很有研究啊。”龙一郎笑了。

“我可不一样。”我连忙说道,“我相信还没有到要寻死的地步。”

“真的吗?看起来真是如此。你们两人的类型相差得很远啊。”他说道。

但是,我却陷入了沉思。

我真的能断言自己与真由不一样吗?

我真的不是那种将松糕蘸着红茶吃、自以为沉浸在无比的幸福里不能自拔的人吗?

我真的没有把眼前的生活当作是一种短途旅行,没有把那些住在一起的人当作萍水相逢的短途旅伴吗?

不过,我不太清楚。我觉得想要弄清楚是危险的。我害怕。

如果弄得太清楚,我和别人也许都会变成真由。

到凌晨两点,酒吧关门,我们打扫完以后离开了酒吧。

雨已经完全停了,星星在天空中闪烁,那是一个寒意料峭的夜晚,天空中微微地飘荡着春天的气息。温馨的夜风透过大衣纤薄的布料,包容着我的身体。

辛苦了——

大家相互打着招呼分别以后,只剩下龙一郎和我两个人。

我问他:“坐出租车回去?”

“只能这样了吧。”

“那么,你带我一段吧。”

“行啊,是顺道……对了,你们那里有没有我的书?”

“什么书?”

“我昨天就在找了,但没有找到。突然想读那本书,去附近的书店里找过,但没有买到。我记得一定是混在真由的书里送到你们那里去了,书的标题是《警察说他泪流满面》,是菲利浦·K·迪克(菲利浦·K·迪克(1928—1982),美国著名畅销书作家,美国科幻文学界的传奇人物,被海外华裔读者誉为美国的“金庸”,不少作品都被拍成了电影。)写的。是口袋本,所以有没有都无关紧要。不过,如果在你们那里的话,我能不能现在就去取一趟?”

“……你能把故事情节告诉我吗?”我吃惊地问。

黑夜,街道化作一个剪影沉寂在黑暗里,出租车宛如一条光的河流描绘着弧形飞驰而去。晦冥之中沉淀着季节变化时特有的清新,吸入肺腑的空气里满溢着梦境一般的芳香。

出乎我的意料,龙一郎的回答很干脆:“我已经记不得了,那本书很早以前读过,记忆中和他的其他作品混在一起了。你知道情节吗?”

“我不知道啊。”我说道。

他说了声“是嘛”,拦住一辆出租车。

家里一片漆黑。我带着龙一郎蹑手蹑脚登上楼梯,径直去我的房间。

真由的书暂时都放在我这里,还没有经过整理。口袋本都集中在床边上,垒成四堆,几乎都有书套。

“你等一下,我要把它彻底翻一遍。”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你在那边坐着。”

我转过身去,背对龙一郎,面对着堆积如山的书。

“可以听听什么音乐吗?”

“行啊,CD和磁带都堆在那里,你自己选吧。”

“OK。”

他在我身后大模大样地开始挑选音乐。我静下心来,开始翻开书套一本本寻找着。

其实我也读过那本书,它的故事情节我还记得很清楚,但我不想说。

那本书里说一位警察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妹妹,因为药物中毒而服用了不明来历的药品,结果出了事故,死得很惨。书中的人物形象与真由一模一样。

他如果不是佯装不知(我知道他不是这样),那一定是想哭。

我心里思忖着。

他是想哭却哭不出来,于是在下意识地寻找和挑选着能够痛哭一场的机会。

多么心酸啊。

因为那本书的内容十分露骨,我心里很不舒服,寻思着是不是该把那本书找出来给他。我正这样烦恼着的时候,身后的扩音器里突然传出喧闹声。

混杂着琴弦的声响,人们的嘈杂声,跑了调的背景音乐,玻璃杯的碰撞声。

“这是什么?”我一边找书,一边大声问他。

他漫不经心地读着磁带盒上的标题。

“嗯……上面只是写着‘88年4月,公共马车乐队’呀。是现场录音吧?那次我很想去,结果有事没去成,那次演奏会以后不久,这支乐队就解散了。我很喜欢这支乐队,它叫……”

他还在东拉西扯地说着,但我这时陡然沉浸到感慨里,已经听不见他的说话声。

“赞同,或者是领会。”

这时,磁带仍在不停地转动着,我内心里慌乱的声音使我胸膛里的疑问不断膨胀起来。为什么?怎么会找到的?家里有这样的磁带,连我自己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我大概能够说清楚接下来发生在我内心里的、因犹豫而产生的微妙的波澜,和充满着万千感慨的决断上的断层吧?我内心里想着: 不行!如果现在马上停止播放,还能够掩饰过去;同时又觉得: 无论是在寻找的那本书,还是从那么多的磁带中特地选中的、恰好是绝无仅有的这一盘磁带,如果是他潜伏在内心深处的叹息在发出这样的呐喊的话,那么也许真的应该让他听一听。这样的两种心情,在我内心深处像闪电似的交织在一起。

我心乱如麻,既充满着温情,又想耍弄他一下。内心里更幽深的温情和挑逗,通俗剧和纪录片,各种事物纠合在一起,难以取舍,令我感到茫然,无所适从。感情是浪漫的情愫,使我的思绪朝着让他听听的方向倾斜。

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决断,就好像在天上俯视着一对情侣将要结束生命的圣母马利亚一样。

那盘磁带播放了没多久,在嘈杂声中突然冒出一个熟悉的声音。

“姐姐,这东西怎么弄才能录音啊?这样可以吗?”

是真由的声音。

那天真由突然喊我出去,说龙一郎原本应该来的,但他有事没来,要向我借录音机。我没有办法,只好跟着她去演出现场。两年前真由还很活跃,至少她还希望把自己喜欢的音乐录下来。而且,那是惟一一盘录入真由的声音的磁带。

开演前那一刻,真由这样和我说着话。场子里的照明暗下来,灯光将舞台照得通亮。人们低声说着话,等着开演。

接着,是我的声音。

“可以了,录音的红灯不是亮了吗?让它亮着。”

“亮着呢,多亏你啊。”真由说道。

令人怀念的声音,高亢而清脆,余音缭绕,颇为珍贵。

“姐姐,磁带真的在转?”

“没关系,你不要再去碰它了。”

“我不放心呢。”

真由低下头望着磁带微微一笑。她的面容在昏暗中已经成为一个剪影,但我知道她那笑脸正因为是微笑,所以才变得特别灿烂。

“你这么容易担心,是母亲遗传给你的吧。”我说道。

真由依然低伏着脸。

“妈妈最近身体怎么样?”她问。

突然响起一阵剧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哇!要开始了!”

当时,真由抬着头如痴如醉地望着舞台,显得非常宁静。

她的抬头角度比以前出演任何一部电影时都动人。

只有她的脸在黑暗中浮现出来,就像沐浴着阳光的月亮一样,泛着苍白的光芒。她的瞳子像在梦境中似的瞪得溜圆,两边的鬓发披着银光,尖尖的小耳朵竖起,充满着期盼,好像想要听清所有的声音……

不久,音乐响起,我猛然回过神来。

龙一郎说道:“竟然能听到她的声音。”

我回过头去,他没有哭,只是眯着眼睛温情地苦笑。

“我不知道啊!”

那天夜里,这是我第二次说谎。于是,心中的紧张情绪霍然化解,时间的流逝回到了老地方。我又转过身去,开始找书。

那天夜里,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会不会痛哭呢?

书很快找到了,我劝他不用急着回去,先下楼喝一杯茶。我们又轻轻地走下楼梯。我悄悄打开厨房的门,不料却发现母亲和纯子坐在桌边,在灯光下喝着啤酒。

我吓了一跳:“怎么回事,你们一直没有睡?”

“我们一直在这里聊天呀!”纯子笑了。

纯子是母亲的老朋友,但性格与母亲截然相反。她温文尔雅,悠闲自得,从容不迫。半夜在厨房灯光的照射下,她的圆脸总是透着一种孩提时听过的童话故事里的气氛。

“你们偷偷摸摸地溜进来,我们都听到了!一看还有男人的皮鞋,我们还在说呢,说如果再过两个小时还不下来的话,你就要托付终身了呢。不料你们十五分钟就下来,对方还是阿龙。真是没有情趣啊。”母亲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笑了,“你们两人都到这里来坐一会儿,喝杯啤酒吧?”

于是,我们四人围着桌子开始喝啤酒。一种怪异的感觉。

龙一郎说:“我是来取一本书的,马上要出去旅行了。”

“旅行?”母亲问,她非常清楚是因为他失去了真由的缘故。

“是的。没有目标,只是想出去走走,旅行一段时间。”龙一郎故意装作一副很快活的样子。

“不愧是写小说的,喜欢一个人出去旅行,随处走走,还能采访到不少东西。”纯子很钦佩地赞叹着。

“正是这样。”龙一郎答道。

为了不让她们刨根究底,我接过话头:“不提这些了,还是说说你们自己吧。我们更感兴趣的是,深更半夜里,你们在聊些什么?”

“你不要开我们的玩笑啊。我们在谈论将来,谈得很严肃呢!”纯子平静地微笑着。

纯子正在打离婚官司。她有一个年幼的女儿,现在住在丈夫那里,而丈夫与情人住在一起。纯子十分想念女儿,希望和女儿一起生活,眼下正为此事闹得不可开交。丈夫不愿意放弃女儿,纯子自己的经济收入又很不稳定,所以女儿就夹在了两人之间。

在这样的状况下,母亲生怕纯子单独居住会想不开,情绪越变越郁闷,于是把纯子请来住在我们家里。

当然,龙一郎应该知道这些事。

“是啊。我们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地讲到了恋爱,说如果有那样的男人就好了,最后还说想和那样的男人白头到老呢,真是老糊涂了。你们来时,我们正好在说,到了这样的年龄,竟然还像高中生一样,一点儿也没有变啊。”母亲羞涩地笑着。

“是啊。那个时候,我们常常留宿在对方的家里通宵达旦地聊天,那情景和现在一模一样,谈论的也是同样的话题啊。”纯子也古怪地笑着。

“这么说来,你们两人都还很年轻吧。”龙一郎由衷地说道。

两人又哧哧地笑着说,不要拍马屁。

我非常钦佩地打量着龙一郎,心想这才是作家的感想,又打量着两个笑得很开怀的中年女人。

在灯光的照射下,两人的表情颇有光泽,截然不同于平时流露的笑脸,真的是超越了时空一般的年轻,充满着希望。

女人们半夜躲在厨房里说着知心的话语,悄悄地交谈,灿烂地笑着,诉说着理想,感觉回到了年轻的时代。

如今我和她们住在一起,我的坐标是什么呢?我不知道这是美好的童话,还是噩梦。

“那么,我就告辞了。”龙一郎在门口告别。

我们三人送他到门外。

“路上要小心。”

“以后常来玩啊。”

“不要太伤心了。”

我们各自挥动着手向他道别。

龙一郎也转身向我们挥动着手,他手上戴着一副粗白线的手套,在黑暗里像萤火虫一样浮现出来。

从龙一郎那里望过来,我们家门口就像有三朵摇动的花儿一般充满着光明。

不久,他就去旅行了。

我打电话去,电话里只是有录音告诉我:“正在旅行中,请留言。”

这个电话号码,以前每次打来,都让真由露出金子般的笑脸,说着“呃,阿朔姐,是我的?”然后以一副掩饰不住欢乐的、异常神秘的表情跑去接电话。

医院,药品。有的药品在药房里可以买到,有的买不到。酒,只要去酒店,全世界所有国家所有品牌的酒都能够买到,要多少有多少。

我们对真由那样的生活习惯不知不觉地习以为常了。

她喝酒、服药,显得无比陶醉。

一副漂亮的面孔,还用她那纤细的喉咙打着饱嗝,在花朵一般的年龄里,简直就像故意向你演示她是如何摄取能量似的,美滋滋地喝着酒,仿佛在说:这太平常了。

三天前,龙一郎寄来了苹果。这是系列快递中的第二份快件。

我回到家打开房门,不料看见弟弟正在吃苹果。弟弟的身边放着一个沉甸甸的绿色纸箱,里面装满了鲜红的苹果和茶叶末,一派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房间里弥漫着甜甜的清香味。

“这是从哪里弄来的?”我问。

“是从东北寄来的呀。”弟弟回答。

母亲和纯子从楼上兴冲冲地走下来。纯子还抱着一个很大的筐。

“我在找筐,想把客厅装饰一下呢。寄来了这么多苹果。”纯子满脸微笑。

“阿龙现在在青森呢。”母亲说道。

“青森?……”我感到很意外。

现在这个时候,龙一郎也许正带着那本伤感的口袋本,流落在哪一方的天空下吧。

下一次,他又会从什么地方,送来什么东西呢?

同时还会带来远方的风的喃语和大海的潮味。

这时,我有着一种预感。

他这样旅行下去,早晚会将无法用物品表示的什么东西写在信上,因为他是作家。而且我觉得,自从那天晚上以后,眼下对他来说,收件人的名字只能是我。

我在等待他的作品。

这感觉和儿时的圣诞节早晨非常相似。

早晨醒来的一刹那,有着一份纯洁而崭新的期待,紧接着发现枕边放着父母送的、扎着五色彩带的圣诞礼物。房间里充满温馨,寒假来临。

这绝不是浪漫,而是赦免的象征。

作品里使用的语言会像答案一样,以恰如其分的形式填补失去妹妹后的失落。语言的表现一定会和维克托狗以及装满箱子的苹果非常相似。

那样的语言,只能由他来编织。

看到他的信以后一定会得到解脱。我期盼着他的作品,心中充满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