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剑飞花

楔子

杜春庭第一次遇上山匪,是在豹尾山的不老泉边。

其实,三三早就警告过他,豹尾山上有个黑风寨,寨主黑罗刹杀人不眨眼,千万别去招惹。

可他必须取到不老泉水,才能酿出称霸琼浆会的美酒,把去年输掉的第一酒师的名号重新夺回来。

偏就那么不凑巧,春庭跋涉至泉边,正撞上浩浩荡荡一队山匪,抬着成箱财帛回寨子里去。

他吓得魂飞魄散,双手抱头,双眼紧闭,躲在山石后瑟瑟发抖。只听一个粗哑嗓音哂笑道:“哪个青头芽儿?藏瓢儿不藏腚。”

话音一落,春庭的屁股上便挨了一脚。疼是小事,怕的是命要没了——想到三三不知怎么伤心,他眼前一黑,腿脚发软,竟然晕了过去。

苏醒时,春庭睡在软榻上,第一眼看到的是黑着脸的三三:“让你不去偏要去!光长个儿不长心!”他被骂得狗血淋头,不敢还嘴。能活着回到酒庄,像小时候一样挨三三的骂,春庭心里还有些欢喜呢。

“愣着干吗?”三三骂得气顺了,在他肩上一推,“还不快谢人家救命之恩?”

春庭这才发觉,床帐外还有一人。高大英武,正值壮年,腰间一柄长剑,自有不凡气度。

这便是他的救命恩人,赫赫有名的大侠,飞花神剑江云起。

春庭连连拜谢,江大侠扶住他的胳膊,转向三三浅笑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倒是在下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劳烦姑娘。”

三三一怔,随即笑盈盈道:“大侠请讲,三三自当尽力。”

江大侠抱一抱拳,“听闻三三姑娘神通广大,视旧人知新颜,视新物知旧貌。在下有心寻觅一位故交,但因失散多年,只有一幅从前的画像,不知如今是何样貌,还望三三姑娘赐教。”

三三面有难色,“且不说我没外头传的那般神通,即便真有,仅凭一幅画像,也看不出什么来。”

江大侠目光骤然暗淡,仍是不死心地追问道:“当真没办法了吗?”

见他那般失落,春庭也坐不住了,不住地求三三发发善心,帮帮恩公。

“你少添乱!”三三喝道,犹豫片刻,转向江大侠道,“办法或许有一个,但得容我请示庄主。”

不多时,三三回来了,“大侠请随我来。”

穿过墙内密道,两人到了解忧阁。三三请大侠坐定,讲明解忧秘术,斟一杯酒道:“既然不是来寻解脱,也就无需贴身之物。您喝了这忘忧酒,让我看见那人从前的模样,也许能知道现在的样子。”

江大侠再三谢过,捧起酒杯一饮而尽。

1

大侠在成为大侠之前,都是一只小虾米。

江云起当然也不例外。

初出茅庐时,能与武林前辈交游已是荣幸,去什么场所,自然容不得他挑剔。

因此,纵然从前滴酒不沾,他也被拉到凤箫院,跟着喝起了花酒。

凤箫院是城中最上等的青楼,头牌嫣嫣色艺双绝,名动淮京,引得无数富商公子、文人雅士前来一睹芳容。

也是他们赶得巧,恰逢嫣嫣点茶会客的大日子。来客们纷纷吟诗作画,各显身手,以求花魁垂青。金玉珠宝一批批往楼上送,却不见有人露面,更不要说点选贵客了。

客人们渐渐躁动起来,云起四下打量,那些或焦灼或企盼的面孔一一映在他眼中,好像烙在了脑子里。

他从小就有过目不忘的好本事,因而虽无机会拜师,却零零散散学了不少武功招式,勉强可以行走江湖。

此时,这本领并不能派上用场。像他这样的小角色,不论如何灵光,定是入不了花魁法眼的。

哪知桃花木门一开,走出一位侍女,袅袅婷婷踏下台阶,万众瞩目中停在了他们桌前,独独对云起福身行礼,“嫣嫣姑娘有请。”

天上掉馅饼,正中他的脑袋。云起先是震惊疑惑,然后在一片唏嘘中,忐忑地走上阶梯。

嫣嫣住在最好的一间房,名为独秀阁。外墙挂着她的画像,名家所作,仪态万方。房内女子一身紫衣,卷曲的发披散而下,艳丽妖娆。

云起低头瞟向她的衣摆,手足无措地站着。

“这位小兄弟,有些怕羞呢。”慵懒的音调,带着一点异域口音,平添了几分神秘。

他比平素腼腆了十倍,像个大姑娘似的落了座,喝了嫣嫣添的茶水。

“喝了这茶,就是我的座上宾了。”嫣嫣语带笑意,“小兄弟,好歹抬起头来,叫我看看你的模样。”

那是他第一次对上嫣嫣的眼睛。微微上翘的丹凤眼,透亮的琥珀瞳色,浓密的长睫投下一对淡淡的阴影。

他一时失语,半天才嗫嚅道:“姑娘为何挑中我?”

嫣嫣以往的客人,不是达官显贵,也是青年才俊,而他名不见经传,全身上下没几样值钱东西。

“我在楼上都瞧见了。”嫣嫣轻笑一声,指上绕着卷曲的发丝,腕上银镯闪闪发光,“你在桌子底下,把人家斟的酒偷偷泼掉了。”

他的脸涨得通红,没想到自己做得这样隐蔽,还是被发现了,“在下失礼!实在因为不胜酒力,前辈们又盛情难却,才只好出此下策。”

嫣嫣朱唇微启,百媚横生,“底下的酒不好喝,怪不得你。”语毕,唤侍女取来一只玉杯,盛着浓香馥郁的佳酿琼浆。

“这是我的珍藏。”她笑道,“来了这儿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美酒。”

嫣嫣是麟国人,当年正是凭着迷人的异域风情,打响“北麟之花”的盛名,成为凤箫院独一无二的大花魁。

他当时不知道,玉杯里便是杜康庄鼎鼎大名的飞花酿,只觉得小小抿上一口,就已经醉得迷迷糊糊了。

2

那次之后,云起小小地出了名。去小店吃饭,前辈朋友们纷纷来问,和嫣嫣姑娘共度春宵,是何等销魂滋味。

云起支支吾吾,不是因为害羞,而是真的不记得。那日饮罢飞花酿,他便醉倒案前;醒过来时,他和衣睡在榻上,嫣嫣已在里间的暖阁梳妆。

旁人不依不饶地追问,正尴尬时,对桌一位剑客解围道:“这位兄弟腼腆得很,诸兄何必为难呢?”

云起一眼看去便记起了他。嫣嫣点茶会客那日,他坐在角落一张方桌前,独酌清酒,旁若无人。上次在凤箫院,这回又在小店碰上,也算有缘了。

他打了招呼,剑客倒有点吃惊,“兄弟好记性。”

“哪里哪里,”他谦虚道,“也只有记性好了。”

剑客名肖雨,淮京人氏,闯荡江湖已有数年;论资历年纪,云起都该称一声“肖兄”。

肖雨并非嫣嫣的仰慕者。那天一片热闹中,唯有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都不往独秀阁看。

“贤弟好眼力。”肖雨坦诚道,“我倾心于凤箫院一位舞女,不久前被将军府买去。”语毕,他苦笑一声,饮尽杯中酒。

云起十分抱歉,肖雨摇头道:“她与嫣嫣姑娘交好,我本想从姑娘那儿打探消息,无奈人微言轻,不得相见。”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云起倒想再见嫣嫣,正愁没有由头;隔天便借着打探消息的借口,一大早到凤箫院等着。

见是被点选过的贵客,跑堂的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将帖子递了上去。

不多时,侍女前来传话,将他迎进独秀阁。

嫣嫣正自画眉,看一眼映在镜中的他,头也不回地笑道:“我当是哪位公子,原来是不喝酒的小兄弟。”

“在下想同姑娘打听一个人。”他抱拳道,“她叫豆蔻,听说与姑娘交好……”

“哦?”嫣嫣转过身,打断道,“怎么?你是她的情郎?”

他连忙解释:“在下是受人所托。恳请姑娘行个方便,为我兄弟带句话,了却他一桩心事。”

嫣嫣沉默片刻,转向镜子,认真涂抹起胭脂来,“豆蔻那孩子跟我是同乡,比旁人熟络几分。如今攀了将军府的高枝,和从前姐妹都没了联系,我也无能为力。”

他叹口气,失落道:“抱歉,唐突姑娘了。”

“无妨。”她嫣然一笑,“既然来了,就不必急着走。”

凤箫院的规矩,花魁点中的客人,头一次是不收钱的。可这是第二次,老鸨正等着大捞一笔。

云起低了头,“在下有心陪伴姑娘,实在是囊中羞涩……”他声音渐低下去,到后来竟是咕哝着听不清了。

嫣嫣一怔,随即莞尔道:“你猜这个值多少钱?”说着,拔下头上一只点翠珠钗,天生的卷发披散而下。

没等他回话,嫣嫣接着说:“我一向不喜欢这些,却总有人送来。小兄弟也为我行个方便,把它们拿去付了账,总算没有浪费。”

二十年后的江云起,自然不会受此恩惠;可那时他青葱年少,眼中所见心中所想,都是面前这个绝世美人。

“谢过姑娘。”他深深一揖,头埋得很低。

3

有了嫣嫣的“接济”,云起成了凤箫院的常客。

嫣嫣见了他,总是喜笑颜开地接待。有时临窗对弈,有时抚琴而歌,更多时候只是一人一杯飞花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云起的酒量日益长进,再没像第一回那样,一杯下去便醉得不省人事。但在嫣嫣面前,他仍是那么小心翼翼。很多次,嫣嫣到里间暖阁独自梳妆,他也都规规矩矩地坐在窗前,不敢越雷池一步。

一日春风和煦,老鸨匆匆闯进独秀阁,惊惶道:“姑娘,金吾卫来抓人了!”

云起动作一僵,手中棋子掉落在地。

嫣嫣附身拾起,笑道:“妈妈也真是的,抓人慌什么,莫不成卖笑还犯法?”语毕,转身对他温言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出去看看。”

外头一片混乱之声,云起留在房内,无心下棋,动手收拾残局。

忽而,他眉头一皱,感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这棋盘与前几日不大一样,一些细小的划痕不见了,摸上去有些不平。

他不动声色,双手摸索着,在侧边凹陷处使力一推,“咯噔”一声,棋盘竟然打开了——掀开上盖,里面躺着一本泛黄的册子。

他的心怦怦狂跳,颤抖着手翻开册子,尽是些陌生的文字,配的图画却是各式各样的舞剑招式,似乎是一部剑谱。

门外一阵骚动,他迅速将剑谱收进棋盘,重又摆上棋子。

嫣嫣回来时,见他依旧坐于窗边,双手放在膝上,一副乖巧模样。

“等久了吧。”她忍俊不禁道,“今天是我怠慢,明日再战,我让你三子。”

云起一语不发,待她关上门,才冷着脸低声道:“你哪里来的剑谱?”

琥珀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一闪即逝。片刻的沉默后,她开口道:“是我的定情信物。”

他一怔,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嫣嫣坐下来,慢悠悠斟了杯酒,腕上银镯叮铃作响,“他是麟国一位剑客。我们识于微时,两情相悦,他说要为我赎身。可天不作美,他死在了仇家手里,只留给我一本没用的剑谱。”

他呆了半晌,嘴唇动了动,“抱歉,是我唐突了……”

嫣嫣凝望着他,忽地眼波流转,笑出声来,“你这小兄弟,又是抱歉又是唐突的,哪像个说一不二的大侠?”

云起耳根发热,垂下头去,不敢看她眼中粲然星辰。二十年后说一不二的江大侠,此时在嫣嫣的面前,也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4

那天后,云起经常踱步到凤箫院底下,远远望着独秀阁的窗子,却不敢上去。

他从没奢望成为嫣嫣的情郎,更不敢和已死之人争风吃醋,只希望在她心里,有自己一星半点的位置。至少,她能叫一回他的名字。

十七岁的江云起,终于也明白了,心上有一个慕而不得的人,到底是什么滋味。他也就学着肖兄,在凤箫院的大厅里找个角落,要些茶水点心,旁若无人地坐着。没人注意时,就悄悄抬起眼,看看独秀阁紧闭的门扉。

要不是那日,有人说了嫣嫣的坏话,他是不会打架闹事的。

起因是一个醉汉,在厅堂里拍着桌子大呼小叫:“嫣嫣是个什么东西?老子送了那么多宝贝,手都没摸着。他妈的一个婊子,装什么清高小姐?”

要是别人,早被龟公叉出去。可这醉汉,确是淮京首富家的公子,砸在凤箫院的银子不计其数。

老鸨赶紧赔笑,“哎哟刘公子啊,您跟她置什么气?嫣嫣这孩子任性着呢,我给您找几个又乖又甜的姑娘,包您满意。”

刘公子一把推开老鸨,冲着二楼吼道:“叫那婊子下来!今儿个不把爷伺候舒服,我非砸了这凤箫院!”

一声闷响,刘公子“啊”地惨叫,“咚”一声撞到地上。

云起站在他面前,胸膛起伏,打出的那一拳因为太过用力,骨节又青又肿,“嘴里不干不净,说些什么鬼话!”

刘公子痛得面部扭曲,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指着云起,哇呀呀地发狠。

龟公们本是来拉架的,见这小子出手那么重,一拳下去,打得对方起不来,竟都怔在原地,面面相觑。

独秀阁的门开了,出来迎客的不是侍女,而是紫衣飘飘的嫣嫣。

她轻纱遮面,一手扶着阑干,在众人屏息之中,轻笑道:“江公子,请上来吧。”

云起愣住,听她接着说:“我怕你的手打疼了。”

那一回,嫣嫣格外温柔,纤纤素手抚过他的指节,涂上清凉的药油。

云起闻到她靠近时发间的清香,脸红到耳朵根。

“那种泼皮,纵是腰缠万贯,我也懒得看一眼。”嫣嫣涂完了药,却没有马上放开他的手。

云起一动也不敢动,顶着个大红脸,听嫣嫣说道:“你也见了,我的座上宾,有得是公卿王侯、文人雅士。”

他有点心虚地垂着头,“那是自然……”

话音未落,就被嫣嫣柔声打断,“但因人骂我一句,就急着殴打权贵的,只有你一个愣头青了。”

云起一哽,嗫嚅道:“他不能那么说你。”

嫣嫣的笑容明媚如花,“多谢你了,云起。”

5

云起打伤刘公子的事,着实闹了一阵风波。

因为怕人寻仇,肖雨拦着他,不叫去凤箫院,大哥似的教训他说:“青楼女哪有什么情义?你清醒着点儿,别把自己赔进去!”

“嫣嫣有情有义,你不要污蔑她!”他忘了江湖礼节,辩驳道,“她的情郎走了多年,她还保留着人家的遗物剑谱呢!”

肖雨脸色剧变,“什么剑谱?”

云起将偶然看见剑谱的事和盘托出,肖雨一听,眼中寒光迸现,冷笑道:“云弟有所不知,北麟识字的只有皇室贵胄,民间剑谱皆以图画记录。用文字写成的,只能是皇室秘传的麒麟剑谱。”

眼见云起惊愕之色,肖雨接着说:“几年前,麒麟剑谱失窃,在北麟掀起轩然大波。一直有传闻,说是二皇子为了谋取皇位,偷走国宝,藏匿他国。嫣嫣定是二皇子的手下,才会持有这份失窃剑谱。”

再入凤箫院,他本是去质问嫣嫣,真的见了面,却又说不出一句重话,低头支吾半天,才挤出一句,“姑娘近来好吗?”

嫣嫣一挥手,侍女恭敬退出,掩上房门。她才款款走来,停在他面前,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间,温言道:“你许久不来见我,怎么好得起来?”

云起脑中一声轰鸣,手掌贴着她的细软腰肢,话也说不连贯,“我……我是……”

“嘘,”玉指点在他的唇上,嫣嫣娇媚一笑,朝着芙蓉帐努了努嘴,“有什么话,进来慢慢说。”

嫣嫣放下芙蓉帐,一拉锦被,两人裹在一团黑暗中。

他身体里好似燃起了一团火,人却不敢动弹,任由嫣嫣伏在胸口,轻声细语,“我被盯上了。”

云起一僵,嫣嫣抱住他的脖颈,皓腕上一对银镯,凉凉地贴着他的皮肤,“我要你替我传个口信。明日午时三刻,广聚轩二楼,那人腰间戴着麒麟玉佩……”

“你是……”他大惊失色,“细作”二字就要冲口而出。

她身形一动,温软的唇贴上来,堵住了他后半句话。

十年后的碧血山一役,江大侠以一敌百,大杀四方——那时他立于山巅,听着四周呼喊他的名字,却也比不上这一日,芙蓉帐中的热血沸腾。

唇舌交缠间,他几乎以为她是真心。

“告诉那人,剑谱搁在老地方,可自行取走。”嫣嫣离开他的唇,温热的呼吸扫在他的耳畔,“近日眼线众多,让他不要再来凤箫院。”

他的血在燃烧,心却冷了下来。

嫣嫣的手探进内衫时,他倏地坐起,握紧她的手腕,垂首道:“不必如此。姑娘的话,我带到便是。”

她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那我如何报答?”

“不用报答。”云起苦涩一笑,“只愿姑娘平安。”

6

见到那人时,他少有地痛恨自己的记忆力。

在凤箫院,他们碰过三次面。第一回点茶会客,男子坐在他的对桌;第二回纯属偶然,他等待嫣嫣梳妆时,从窗口瞥见男子的身影;第三回突遇搜查,他离开时刚巧在后街撞上行色匆匆的男子。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嫣嫣心血来潮寻的新鲜,却原来竟是敌国一面幌子。

那人听了口信,略显惊讶,“你是什么人?她竟肯相信你?”

“你又是什么人?”云起冷冷道,“可是麒麟剑谱的主人?”

那人满眼震惊,“你如何知道麒麟剑谱?”

他深吸一口气,起身道:“话我带到了,告辞!”

历经此事,他发誓再不踏进凤箫院;可一听说嫣嫣姑娘突患急病,他就像着了魔似的,巴巴地赶过去。

打手们从没见过这么倔的小子,任踢任打,就是轰不走。

老鸨害怕场面闹大,态度软了几分,“算啦,让他见一面吧。嫣嫣前几日总念叨,不见江公子踪影,没准儿害了相思病呢。”

她憔悴许多,见了他挂彩的狼狈样,却仍强撑着坐起来,“你怎么啦?”话刚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捂在口前的白帕,瞬时沾上点点鲜血。

他赶至榻前,红了眼圈,只顾着安慰她,全然没注意身后端药的侍女。一个转身,不慎打翻药碗,棕黄的液体泼了嫣嫣一胳膊。

她只是笑,看他笨手笨脚为自己擦拭;他却突然僵住——嫣嫣腕上的雪花银镯沾了药液,竟变得漆黑。

他的脸色由苍白转成铁青,一把揪住吓呆的侍女,喝问道:“哪里来的毒?”

侍女吓破了胆,跪地哭道:“公子饶命!是我被钱财昧了心!可那人只说这药会让姑娘昏睡,并没说是毒啊!”

“什么人?”他抓紧侍女的臂膀,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哀嚎声中,嫣嫣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平静道:“让我死的是我主子,你何必为难她?”

腰挂麒麟玉佩的男子,正是北麟二皇子,因图谋帝位盗取国宝,藏在心腹嫣嫣手中。如今老皇帝驾崩,他要带着偷来的剑谱回归北麟,与兄长一较高下。

“他为何要你死?”云起咬牙切齿,双眼血红。

嫣嫣咳了几声,长叹道:“我们从来只奉命行事,不问原因。”

7

断肠七日散,是北麟的宫廷秘毒。服到第七日,必会呕血身亡;验尸时却检不出毒药,是掩人耳目的好手段。

云起跑遍淮京医馆,大夫都只摇头叹息,“若是刚服下,兴许还能放血;服到第四日必死无疑,只在时间早晚。”

只有一位郎中说道:“要是大漠鬼医,或许还有办法。”

鬼医竹枝,居于大岳北麟交界的乌兰大漠,从淮京快马加鞭,三天两夜可以赶到。

云起东拼西借,勉强凑够盘缠,赶到凤箫院时,却发现厅内满是黑衣卫兵,领头的熟悉身影,竟是他的肖兄。

肖雨见了他并不惊讶,做个手势请他上楼,“云弟,别来无恙。”

独秀阁的守卫已经撤出,嫣嫣的侍女也没了踪影,她独自昏睡病榻,面色苍白如纸。肖雨不多言语,只在桌前坐定,摆弄着空空的棋盘。

云起攥紧拳头,喝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乃大岳金刀佐楚霄。”他抬头,眼神肃杀,“奉命铲除细作,肃清仇敌。”

云起惊骇道:“你不是为了豆蔻姑娘?”

“我亲自审了她。”楚霄的表情,隐在一片模糊光影中,“丫头看着娇弱,嘴倒硬得很。不然,也不会拖到现在了。”

那是云起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下跪。跪在青楼妓院,跪在欺骗他的人面前;唯一庆幸的是,嫣嫣不用看到这一幕。

“肖兄……”他喉头发涩,改口道,“楚大人,嫣嫣身重奇毒,呕血不止。看在往日情面,求你高抬贵手,让我带她去找鬼医,或者还有一线生机。”

楚霄瞟向榻上的嫣嫣,剑眉一扬,“断肠七日散?”

云起一怔,哽咽道:“服了四日,城里的大夫都说救不回了。”

楚霄搁下茶杯,来回踱步许久,缓缓道:“你可知道,里间暖阁的地下,有条通往后街的密道?”

云起没有答话。得知嫣嫣的细作身份时,他已有此预料。自己坐在窗边苦等时,她便在里间,和密道进来的皇子会面。

“你说初会时,自己喝得不省人事。飞花酿并没有这样的酒劲,怕是她下了迷药,用你当幌子。”楚霄看进他的眼睛,面上不知是讥诮还是同情,“从一开始,你们的相遇就是一场谎言。”

云起只是磕了一个头,还是那句“求大人开恩”。

片刻静默后,楚霄话锋一转,“接下来半个时辰,后街无人把守,我在这里喝几杯飞花酿,暖阁一关,什么也看不见。”

云起震惊地看着他,半晌重重一叩头,道:“多谢大人。”

“不必了。”楚霄背向他,盯着窗外飞落的残花,“将死之人,我抓去又有何用?”

8

三天两夜,历尽艰辛。然而他那时一心只在嫣嫣身上,盼她多撑一时半刻,什么歧路坎坷,什么彻夜不眠,竟都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嫣嫣睡在他的怀中,轻得像一片落叶,随时可能被风吹走。

嫣嫣偶尔醒转,只叫一句痛,很快又阖上了眼。只有一次,夜露寒凉,他脱下外衫裹住她时,嫣嫣动了一动,紧皱眉头,迷迷糊糊道:“殿下。”

云起心如刀绞,手上的力道却不曾放松。他将她紧紧箍在胸口,仿佛护着一件珍贵易碎的瓷器。

毒素让她连发噩梦,却又无力醒转,只是口中喃喃道:“殿下,江公子不知原委,您不要伤他……”

他心脏猛一收紧,忽然记起近日在小酒馆,总觉得被人跟踪,还好他反应快,次次都成功甩掉。本以为是刘家公子伺机报复,如今想来,是北麟皇子的手下也未可知。

终于找到草庐时,云起的马累到极限,跪倒在苍茫大漠,发出最后一声长嘶。

这声嘶鸣,引出了鬼医竹枝。他将二人迎进草庐,把过嫣嫣的脉,皱眉道:“这般情形,只有尽人事听天命。”语毕,从药匣中取出一粒玉露神丹,给嫣嫣服下,说道:“倘若明天不再呕血,便性命无虞。若无起色,我也无能为力了。”

那神丹似有奇效。嫣嫣服下不久,便恢复了神志,双颊也有了一点血色。

眼见云起憔悴倦容,她颤抖着嘴唇,半晌道:“我这条命,是你的了。”

他拥她入怀,“我不要你的命,只要你平安。”

那一夜,鬼医将草庐让给他们歇脚,嫣嫣却说想睡在外头,看看许久未见的大漠星空。

云起拗不过她,借了草席铺盖,两人并肩躺在广阔无垠的沙漠中,一时间万籁俱寂,仿佛听得见日月交替之声。

漫天星光下,嫣嫣倚着他的臂膀,“小时候,阿母经常搂着我数星星。家乡的星星真亮啊,淮京城里怎么就看不见呢?”

云起手指绕着她的发梢,轻笑道:“星星不都一样吗?”

闻言,嫣嫣咯咯地笑起来,显出一丝不同以往的娇憨,“真想叫你也看看。”

他转过头,看她眼中流泄出千种温柔,“想带你回我长大的地方,斟上两杯飞花酿,像以前那样说说话,下下棋。”

一字一句,敲击在云起心上。他忽然红了耳根,嘴角微微一抽动,“睡吧,明天我陪你回家。”

大漠的晚风格外轻柔,像嫣嫣的手拂过他的面颊。伴着她轻浅的呼吸声,云起进入了梦乡,梦中嫣嫣倚窗而坐,侧颜浸在浅金的日光里,抿着杯中澄清的美酒,笑得明媚灿烂。

他睡得很好,醒来时天已大亮,身侧空无一人。

云起闯进草庐,煮茶的鬼医递来一张薄纸,“那姑娘留给你的。”

纸上只有四字:珍重勿念。

9

忘忧酒效力渐退,江云起回过神,苦笑一声,“为了寻觅她,我去过北麟数次,怎么也看不出,那里的星空究竟和大岳有何不同。”

未等三三应声,他望向窗外桃源山,若有所思,“或许是因为她不在吧。”

三三不忍地垂下头,却听他说道:“我至今不知,北麟皇子为何给她下毒。每每想到,许是因我失言,她才遭此大罪,就觉得如芒在背,不能安枕。”

她略加思索,抬头道:“那皇子生性多疑,或许是怕剑谱之事败露,才给知情的嫣嫣姑娘下毒,以绝后患。”

这是一个谎言。然而,若能让江大侠卸去重负,嫣嫣有知,也会原谅她说了谎吧。

接着,三三说了一句真话:“无论是何原因,嫣嫣姑娘对您,只有感激,从无怨恨。”

江云起靠着椅背,仰头道:“若她知道,让我名震江湖的飞花剑法,是参照二十年前看过一眼的麒麟剑谱,不知又会作何想法。”

“我想,定是赞叹您过目不忘吧。”三三淡淡一笑,收起酒器,铺开宣纸,稍作沉吟,挥笔道,“大侠想知道嫣嫣如今的模样,我把我看到的画出来。”

新画作成,江云起探身去看,只见画纸上的嫣嫣卷发披散,凤眼含情,脸上没有一丝皱纹,仍是初见时的娇美模样。

解忧阁死一般的寂静中,三三感到一丝不忍。江云起终于回神,抬手抚平纸上微起的皱褶,像温柔拂过嫣嫣的脸颊,“二十年前她不辞而别,我已有此预料。只因不愿相信,这么多年四处寻觅,终不可得。多谢三三姑娘,为我破除半生执念。”

只有三三能看到的回忆幻境里,二十年前的大漠之夜,嫣嫣用锦帕掩嘴,压抑着止不住的轻咳;看一眼熟睡的江云起,又低头看着帕子上一片血红,轻轻吻了他的额角,然后悄然起身,写下那张诀别字条。

她在一个靠近家的地方静静逝去,抬头便是北麟万里无云的星空。

江云起无需见证她的离世,每当他记起她,都是一如初见的明媚娇艳。

这就是嫣嫣的心愿。

尾声

江云起要来了三三作的画像,临走前问酒庄里是否存有飞花酿。

三三歉然道:“飞花酿的秘方,十几年前就失传了。最后一点存货,都用在了去年的琼浆会上。”

春庭闻言,连忙迎上来说:“恩公需要的话,我可以试着研制,不过要花些时间。”

“如此,劳烦春庭公子了。”江大侠抱拳躬身,“若是酿成了,请替我祭一碗,给远方一位故人。”

春庭满口答应,待恩公离开,才忽然想到不对,拉着三三问:“哎,我做出来的酒,要是不能跟飞花酿一模一样,还叫同一个名儿,算不算虚假宣传,欺骗客人啊?”

见他满脸担忧,三三一阵好笑,点着他的额头,“你不能动动脑子,想个差不多的名儿吗?”

春庭手上仍抓着三三一边衣袖,认真想了一会儿,“江大侠的名号是‘飞花神剑’,为他酿的酒,就叫剑飞花怎么样?”

“行啊。”三三点点头,作势揪了一把春庭的耳朵,“还扯着我干吗?第一酒师的头衔,还想不想要了?”

春庭猛地回过神,赶紧拿了水囊,要去泉边取水酿酒。

“不许上豹尾山啊!”三三在身后喊着,“这回再碰上山匪,可没人救你了!”

“知道了。”春庭答应道,心里却不怎么怕了。不知为什么,他相信就算没有江大侠,三三也一定会来救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