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爱我一些之都为你好

1

康仁养老院的首席销售经理推着徐老爷子的轮椅,热情而又不显得太过急切地参观。

从无死角开放式厨房到绿色环绕的公共活动区,从丰富多彩的兴趣活动到24小时医疗监护团队,康仁是养老院里响当当的品牌,除了贵没别的缺点。

徐老爷子没钱,但他有四个子女。两个女儿提着LV,穿着Burberry,两个儿子开着奔驰和宝马,参观的半个小时里,四个人电话没停过,从头到脚都洋溢着时间比金钱更宝贵的气质。

徐老爷子被推到中心花园,首席销售介绍着这里的绿植覆盖率,以及每天监测的空气数据。

首席销售拍着胸脯说,“只要您看了康仁,其他品牌都入不了您的眼,更无法为您提供高品质的晚年生活,选这里准没错。”

徐老爷子把四个忙碌于手机的子女扫视了一遍,都说养儿防老,都说女儿孝顺,但怎么轮到徐老爷子时,就被推到了养老院呢?人之将老,到底该不该依靠儿女呢?

目光飘向不远处的一群老年人,他们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唱歌的,念诗的,眉眼间飞舞着一种徐老爷子不曾认识快活。

他这一辈子好像都没有这么开怀过。

也不知道是眼花了,还是看错了,有个织毛衣的老太太越看越觉得眼熟,徐老爷子心口淌过一阵滚滚热流。

“老徐!老徐!”不远处一个老头扯着嗓子喊,“呦!您也来了!”

原来是老街坊老蔡。老蔡有一儿一女,儿子在美国,女儿在英国,徐老爷子妻子徐慧没去世时,两个人还嘀咕过,这老蔡一家一年到头也聚不到一起,儿子女儿都远在天边指望不上,老蔡以后只能去养老院了。

因为这个徐老爷子在心里还同情过老蔡,没想到自己的四个儿女全在身边,但自己也落得这样下场。一时间脸庞讪红,想躲可是又无处躲。

偏偏老蔡是个热心肠,不仅走了过来,还自作主张把徐老爷子推到了老年人的人堆里,像老朋友一样把徐老爷子介绍给大家。

“这是我老街坊,徐杰徐大哥!”

老年人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在徐老爷子身上,徐老爷子浑身一颤。

他这一生信奉恪尽职守、低调做人,上一次作为焦点承受着众人的目光还是年轻时工作犯了错误站在台上做检讨,从此留下了心理阴影,只要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他,他就会头晕耳鸣,心跳加速。

徐老爷子看着老蔡嘴巴一张一闭眉飞色舞说着,但他什么都听不见。徐老爷子注意到全场只有那个织毛衣的老太太全程低着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老徐?老徐?”老蔡叫了好几声,徐老爷子才回过神来,“你觉得这里怎么样?留下来搭伴一起过吧!”

徐老爷子头脑懵懵地,一抬眼发现四个子女结束了接听不完的电话齐刷刷看着他,首席销售笑容可掬地注视着他,老蔡拍着胸脯乐滋滋地瞧着他。

徐老爷子目光落在织毛衣的老太太身上,下了决心,“就这儿吧。”

所有人仿佛都松了一口气。徐老爷子的心里却百感交集。

2

养老院的日子没有想象中孤单和难捱。一方面是价格到位了,各种服务就跟上了,另一方面是老蔡像只聒噪的鹦鹉,在徐老爷子耳旁唠叨个没完。

不出半天就把养老院里的老友们数了一遍。

“老张结过3次婚,一直没要孩子,就指望着养老院送终;老李是儿女要不在国外,要不在外省,总之就是不在身边;老白是儿子在身边,但儿子养俩孙子还照看不过来,老白就没再给儿子添乱了。哎,为孩子操了一辈子心,大半个身子都埋进土了,还在替孩子着想。”

老蔡话锋一转,“话说您四个子女都在身边,怎么也想着来养老院了?是孩子嫌您烦,不想养您了?”

“谁说的!他们一个个抢着留我,是我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徐老爷子硬着脖子辩驳。

但其实,徐老爷子心里七上八下,天平左右两端不停摇摆,说不上是不想再打扰子女了,还是因为自己脾气太差被子女容不下了。

仔细想来,这一生他为每个子女都仔细谋划、挑选出路,但为什么到最后子女亲情竟比纸还薄?这一辈子养孩子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徐老爷子一时半刻还没想明白,故意换了话题,“那个老太太是谁?为什么她总在织毛衣,与谁都不搭话?”

“哦,您说温暖,她呀,真是可惜了。”

“温暖……”徐老爷子重复着名字,急切地问,“她怎么了?”

“你别看她现在老了,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胚子!刚进来的时候,院里这帮老头没少眼馋。你也知道,能来养老院的老头都是丧偶的,要是能找个夕阳红,搭把手过后面的日子,也挺好。可惜温暖有病。”

徐老爷子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她得了什么病?”

“老年痴呆,记不住事儿,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就想着织毛衣,不停地织毛衣,也不知道织给谁;起初还有一些老头总去骚扰她,和她聊天,可她总把张三当李四,而且晚上闹过几次事之后,大家对她就有了意见。”

“晚上闹什么事?”

老蔡突然闭了嘴,好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您别问了,院里有规定不让说,时间长了您自然就明白了。”

徐老爷子的心被吊了起来,偏偏老蔡关了话匣子,怎么问都不肯说。只能暂时搁下。

在老蔡每日的聒噪下,徐老爷子半观察半适应着养老院的生活。

养老院的兴趣班确实丰富多彩,许多老年人在这里学会了画画,钢琴。大家表示原来世界上除了为孩子操心,竟然还能这样活着!

除了温暖。她似乎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徐老爷子戴上老花镜,捧了《化学制剂》的专业书,从公共活动区挪到中央花园,又挪到距离温暖最近的藤椅,再挪到温暖身旁。

老蔡打趣道,“您别瞎费心了,每个新来的老头都对温暖蠢蠢欲动,没一个成的!”

偏偏温暖记住了徐老爷子,每天都招呼着他坐过去。一人织毛衣,一人看书,互不打扰,像一道与众不同的风景。

徐老爷子感受到内心久违的平静,仿佛回到了家一样。只觉得时光静静流淌,人老了,心却年轻了起来。

直到两个月之后的夜里,养老院里响起了火警。

3

徐老爷子刚入睡不久,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房间,头顶的警报灯变成红色。徐老爷子一个机灵,年轻时的噩梦袭上心头。

那时他是制药厂车间的小组长,夜班时打盹,被烟味呛醒,睁开眼睛看见实验室里满是火焰。

他冲进实验室疯了一样用衣服拍打着火焰,但可燃试剂已经被引燃,火势迅猛四处蔓延。要不是有人及时把他拖出来,他差点烧死在里面。

虽然捡了一条命,但是相比于损失的公共财产,他这条命又算什么。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彻底改变了徐老爷子的人生方向。

因为工作失职,他被派到乡下,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辈子再也回不了北京。从制药厂研究员变成了乡下的农民。后来他结婚生子,把根也扎在了农村。

此时此刻,徐老爷子挣扎着,他已经回到了北京!他的命运不能被大火改写两次!他拼命去抓床旁的轮椅,结果整个人摔在地上,轮椅倒在身上。

他似乎闻见了浓烈的烟,透过门缝,他看到外面拥挤慌乱的脚步,他喊着:“救命!救命!”

但此时此刻又有谁会记得一个腿脚不灵光的老头呢?徐老爷子想起床头的医护铃,一个手撑着身子一个手去摁铃。

许久,仿佛是一个世纪,门终于被打开了,护士哈欠连天漫不经心走进来,“别摁了别摁了,养老院好着呢没着火。”

“没着火?”徐老爷子不信,“那怎么这么呛?外面的人不都在逃命么?”

护士把徐老爷子扶上床,满脸不耐烦,“温奶奶又犯病了,家属也联系不上,没人接,没人管,再这样下去只能送精神病院了。”

徐老爷子大脑嗡嗡的,似乎听到了比着火更可怕的事情,“你说温暖怎么了?”

小护士仿佛懒得解释,把徐老爷子在床上安顿好就转身出门了。

徒留徐老爷子一个人躺在床上,听着外面杂乱的脚步久久难以平静。

徐老爷子揪着心,看着窗外的明月渐渐退去,白天渐渐到来。一夜未眠,就等着第二天问个究竟。

急不可耐地来到餐厅,还没张口打听,就听见大家议论纷纷。

昨天晚上,温奶奶又半夜溜出房间,徒手砸破消防栓,摁响警报。

每隔段时间就会闹这么一出着火的戏!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现在她却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周遭的人正用嫌弃的目光看着她,她却安祥地织着毛衣!

好事的张奶奶闹到了院长那里。大家是来花钱安度晚年的,不是花钱买罪受的。她身后跟着好几个老奶奶表示自己已经被吓得神经衰弱了,要求温奶奶离开养老院,否则大家就要集体退住。

院长有些为难,因为温奶奶已经没有可以托付的家人了,养老院就是她最后的归宿。

张奶奶可不听这解释,双手叉腰,“我不管她有没有人管,要么赶出去,要么送到精神病院,否则我就自己动手了!”说着卷起袖子。

院长还在试图安抚,但张奶奶一不说而不休扯过温奶奶手里的毛衣摔在地上,还闯入温奶奶的房间把柜子里的毛衣全部扔了出去。

温奶奶愣了半晌,疯了一样扑向张奶奶,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竟然撕扯起来。年轻的护士小妹妹眼看着想拦也不敢上,保安们上去劝架,脸和脖子被挖出了红印子。

“她疯了!她疯了!”张奶奶喊着,脸上挨了个大嘴巴,被推倒在地上。

温奶奶打起架来毫不含糊,如狼似虎,刚刚的端庄慈祥全都不见了,推开张奶奶,像一个失去心智的疯子,蹒跚着小跑去捡那些毛衣。

张奶奶爬起来气急败坏掏出手机,“报警,必须报警,这里有个疯子,再不抓起来,这里也要变成疯人院!”

温奶奶扑倒在地上,把毛衣一件一件捡起来拍拍土捂在胸口,紧紧抱着,瑟瑟发抖。

“110么?这里有人失心疯了,疯子要杀人了,你们快来!”张奶奶对着电话咆哮。

徐老爷子看着这一幕幕,像闹剧。

院长、护士、保安、还有一群群的老人,围着温奶奶,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像看怪胎一样看着温奶奶,对她指指点点。

徐老爷子下意识地把轮椅推向前,但被老蔡拦住了,老蔡耳语,“她疯了,您也疯了?您凭什么管她,替她出头?”

徐老爷子拨开老蔡的手,轮椅向前滚了两滚,“别报警了,我带她走!”

所有人都看向徐老爷子。

徐老爷子承受着像探照灯一样的注视,浑身都不自在,但他咬着牙,来到温奶奶旁边,替她阻挡着那些缺乏善意的目光。

温奶奶抱着毛衣,半坐在地上,喃喃自语,“毛衣都在,还能穿。”她把头埋在毛衣上,似乎又恢复了端详安静。

4

徐老爷子搬出了养老院,住回了老房子,还带回来一个来路不明的老太太。徐家的四个子女炸了锅。

“这老奶奶是谁啊?爸,你和她什么关系就带回家?”

“爸,你要找人伺候,也找个年轻利索能干活的。”

“爸,你别是鬼迷心窍,被人骗了?!”

“爸,我不同意你和这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老太太在一起!”

“啪”,徐老爷子在餐桌上拍了个大巴掌,父亲的威严又被搬了出来,“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你们一个个都跟我说,自己的生活自己说了算,如今,这是我的人生,你们谁都别想管!”

“爸!”四个子女齐刷刷喊出了声,在徐慧去世的这三年里,估计此时此刻是四个子女最团结一致的时刻。

当没有外人的时候,他们关起门来打破了天,但当有了共同的敌人,他们又成了一个战队。

“您认识她吗?您知道她是谁吗?她要是装疯卖傻骗了您呢?我们坚决不同意,这女人不能在家住。”

“这个家我说了算!”徐老爷子随手抓起桌上的杯子,用力摔在地上,“你们走!都给我走!”

子女还想上前,徐老爷子又摔了一个杯子。

徐老爷子怒目而视,子女们憋着一口气恨恨地走了。

“别生气,别生气,都是孩子,哪有父母和自己的孩子生气呢?你呀,就是脾气太差,要吃大亏的!”

温奶奶这话听在徐老爷子耳中,是那么熟悉。年轻时,温暖在徐老爷子的耳边,就是这么一遍一遍说着,提醒着他,收敛脾气,低调做人。

温奶奶拿起苕帚扫着地上的玻璃渣,扫着扫着又说,“诶,谁把杯子打了,怎么一地碎渣子呢?诶,你是谁啊?”

温奶奶盯着徐老爷子的脸瞅了又瞅,左悄悄右看看,自言自语,“你是徐杰?不对呀,徐杰去贫下中农再改造了,再也不回来了,听说乡下特别冷,我特意给他织了毛衣。”

温奶奶说到这里,突然放下手中的苕帚,急切地四处张望着,“毛衣呢,我的毛衣呢?”终于看到沙发上的织了一半的毛衣,小碎步挪过来,拿起毛衣,表情才平静下来。

徐老爷子鼻子酸得厉害,他自认为这辈子一直挺直了腰杆,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却没想到,独独对不起她。

那场大火之前,徐老爷子和温暖是制药车间里公认的青年才俊,如果不是那场大火,如果不是上山下乡的历史命运,也许他们会成为自由恋爱的典范。

可惜,命运和他们开了玩笑。

徐老爷子因为工作失职去了乡下,温暖去找过他好几次,为了不拖累温暖,徐老爷子都避而不见。温暖送来的毛衣,也被徐老爷子辗转多人,又送了回去。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乡下,日子像苦得揭不开的锅,徐老爷子不知道温暖到底省了多少口粮才换来毛线,又是花费了多少精力才就着煤油灯织成毛衣。

有人把徐慧介绍给徐老爷子。徐慧家中三个姐妹,没有兄弟。徐慧的父亲要求未来的女婿要入赘,孩子要姓徐。

徐老爷子把心一横,反正也回不去了,不能耽误了温暖。以后孩子姓徐,他也不吃亏。于是徐老爷子在农村扎了根。

他把自己所有的情感,对生活所有的热情都掐死了,他把理性交给了田地,把责任交给了家庭。

他对妻子相敬如宾,乡里乡亲都羡慕徐慧嫁了个有情趣的文化人,只有徐老爷子自己知道,礼貌有加意味着距离感,和一颗死亡的心。

可谁知,命运又有了转机,结婚后没几年,徐老爷子因为掌握制药的技术,又被调回了北京,徐慧也跟着来了,那时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女儿。

徐老爷子的心挣扎过,他借用忙碌的工作麻痹自己,他躲在车间不敢回家,他怕一走出工厂的大门,腿脚不自觉就会去找温暖。

他拼命压抑,不去打听温暖的任何消息,但是越克制,越思念,他常常听见自己在梦中叫着温暖的名字,惊醒时一身冷汗,害怕心中的秘密被身边的徐慧识破。

偏偏温暖的消息像风一样吹进徐老爷子的耳朵里,听说温暖结婚了,听说她生活得并不幸福。徐老爷子心疼着,拧着,如同猫抓,无处安放。

徐老爷子拼命加班,没日没夜在车间工作,有一次在车间白天连着黑夜,7天没回家,门卫传来消息有人找他。

他以为是徐慧来送饭了,走出来一看,竟然是温暖。

那么多个年头过去了,那么多个年头不曾相见,没想到她还是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她一出现,他所有的情欲,所有的爱恨,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假装都涌了上来,好想把她拽进怀里,好好揣着,好好抱着。

可是他不能。

徐慧来送饭了,两个女人站在工厂门口,等着同一个男人。

那大概是徐老爷子这一辈子最煎熬的时刻。

他没有办法开口和温暖说话,因为一旦情感的洪流突破了防线,就再也拦不住,他的家庭,他的两个女儿,徐慧肚子里的孩子,都是他肩上的责任。

他把心里最偏爱的位置留给了温暖,却走到徐慧面前,接过饭盒,和温暖连声招呼都没打,又扭头回到了车间。没有人知道,他躲在实验室的角落咬着牙抑制着眼泪,直到口腔里满是血腥的味道。

那天中午的饭他没有吃,仿佛每一粒饭,都是对温暖的背叛。

后来温暖再也没有出现过,徐老爷子迎来了他的第三个孩子,终于是个儿子。

5

对儿子有执念,以及重男轻女的从来都不是徐老爷子,而是徐慧,和徐慧的父亲。

徐慧是徐家的大姐,她觉得自己人生的意义就是完成父亲的愿望,为徐家生个儿子。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取名徐盼弟;徐慧希望大女儿能招来个弟弟,徐老爷子希望大女儿能够活得自在,不要像徐慧一样,背负着这么沉重的家族使命。徐老爷子对大女儿没有过多的要求和约束,却被大女儿理解成不够爱她;

第二个孩子依旧是个女儿,那个时候农村正在闹饥荒,锅里连米汤都快熬不出来,徐慧也没有奶水,为了喂饱这个嗷嗷待哺的小宝宝,徐老爷子狠心把她给了口粮稍微富裕一点的姑姑,希望她吃得饱,活下来;

本想着日子宽裕一点接二女儿回来,只是后来又有了第三个孩子,经济捉襟见肘,为了二女儿能吃饱,把她寄养在姑姑家,却被二女儿理解成不够爱她;

第三个孩子终于是个儿子,实现了岳父的遗愿,取名徐伟博,徐老爷子希望三儿子能够顶天立地,有责任,有担当,常常把他和第四个孩子做比较,激励他上进,图强,却被三儿子理解成不够爱他;

第四个孩子是意外怀孕,承蒙命运照拂,还是个儿子,徐慧高兴得合不拢嘴,拉扯四个孩子,再苦再累都甘之如饴。

那时徐老爷子的工作已经小有起色,经济状况也逐渐好起来,徐老爷子希望为四儿子提供好一些物质环境,弥补哥哥姐姐都不曾享受过的好生活,同时也能激发四儿子的潜能,但却被四儿子理解成没有自由、不够爱他……

到底什么是爱?如果不爱这四个孩子,如果不是为了他们好,徐老爷子又怎会守着这个家?怎会一辈子都没再见过温暖?怎会把自己的情欲压抑了一生?

徐老爷子承认自己的脾气是坏了一些,是挑剔了一些,是武断专横了一些,但他绝对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这一辈子忍受着内心的煎熬,却从没有越雷池一步。

徐慧去世之后,徐老爷子想过温暖,但他没有付诸行动。徐老爷子忍住了内心的冲动,不去打扰对方也许平静的生活。

直到参观养老院时,竟然又见到她。没想到命运兜兜转转,竟然还有重逢的一天。

此时此刻,温暖就坐在徐老爷子的面前,给心里的他织着毛衣,却再也不认识眼前的他。

徐老爷子深深舒了口气,也罢,活到这把年纪,能再处一个屋檐下,就是一种缘分,一种福气。

徐老爷子雇了新的保姆,开始腿脚的康复练习,就像翻开了一页崭新的生活。

但子女们还是不放心,三天两头就旁敲侧击,让一个陌生老太太住在家里毕竟不是件合乎道德礼仪的事情,万一老太太的家人再找上门,这事儿就说不清了。

徐老爷子拧着眉拍桌子,“谁能把自己家人丢在养老院不管不问?都差点送到精神病院了,她家人要敢来,我还要发问呢!”

徐老爷子还真的四处打探了一些温暖的消息,加上温暖偶尔回忆起的事情了解到,徐老爷子当年结婚后不久,温暖听从家里的安排也嫁人了。

只是婚后生活缺乏感情,并不幸福。两个人互相搓磨着,也将就了大半辈子。

后来丈夫移民了,温暖留在了中国,因为没有孩子,两个人分开得很平静。温暖还有个姐姐,温暖离婚后一直跟姐姐抱团养老,神志逐渐不清,后来姐姐去世了,温暖就去了养老院。

徐老爷子心疼温暖,觉得她这一生,大概是装满了遗憾,才会在年老之时选择全部遗忘。

6

日子不紧不慢地又过了两月,没想到温暖又犯病了。

夜里徐老爷子突然听到“着火了!着火了!”,他心里一惊,赶忙摸亮台灯,去拉轮椅,还没坐上去,就看见温暖冲了进来,“徐杰着火了!着火了!”

徐老爷子愣住了,“你叫我什么?”

温暖顾不上回答,不由分说架起徐老爷子,颤颤巍巍向门口走去,大冬天里,连外套也顾不上穿。保姆要跟出来,徐老爷子示意她回去。

徐老爷子任由温暖架着自己,温暖小步急驱,好在住在平房大院,没两步就走出了房门,来到院子。

“徐杰,实验室着火了!着火了!易燃品太多了!到处都是火!你还好吗?你受伤了么?”温暖紧张地上下左右打量着徐老爷子,看见他浑身没有伤才放下心来,“徐杰,都是我的错,是我爸病危了,我请假了,你才会替我上班,你已经连续工作72小时了,你又不是铁人,不是圣人!他们不能这样给你扣帽子!我要去告诉他们!”

年轻时那一场改变命运的大火,是他续72小时工作没合眼累倒了,他的徒弟错误操作引燃了易燃物,温暖冲进火海,救出了他。

一场大火,让徐老爷子变成了工作失职的罪人,让温暖变成了舍身救人的英雄。他们的距离从此被拉开。

“都怪我!是我的错!”温暖扑在徐老爷子的怀里,从嘤嘤哭泣到放声大哭,“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为什么你要自己一个人扛?!”

徐老爷子轻抚着温暖白花花的头发,一如当年抚着她的一头秀发。

徐老爷子这一生心里装满了爱,都是为了别人好,为了温暖,为了徐慧,为了四个子女,但是好像每个人都觉得并不曾得到他的爱。

“他们说要送你下乡了,我去找你,为什么你不见我?我送你的毛衣为什么你都退了回来?为什么你调回北京却假装不认识我?”温暖口齿不清地喊着,“徐杰,徐杰。”

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心里爱着一个人,却不得不与另外的人过此一生。

离开温暖,是为了不拖累她,再也不见温暖,是为了对得起徐慧。

徐老爷子这辈子的爱情和眷恋给了温暖,这辈子的亲情和责任给了家庭。

徐老爷子轻抚着温暖的后背,“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和你在一起了。”

温暖渐渐平静了下来,抬起头,皱着眉,“诶,你是谁啊?为什么我们在这里,好冷啊,大冬天你怎么没有穿毛衣啊?”

徐老爷子仿佛一下子被拉回了现实,他发现自己竟然离开轮椅,独自站立了许久,他把手搭在温暖的肩上,“咱们回去穿毛衣去。”

后来不顾子女的反对,徐老爷子穿着温暖织的毛衣,和她拍了一张结婚才会用的红底双人照,温暖咧着嘴,露出七零八落的牙齿,笑得格外幸福。

照片被放大了挂在客厅正中央,每当温暖问,“你是谁呀?”

徐老爷子就指指墙上,说:“我是你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