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是在很少上集贤殿,如果不是今日摸準了徐直的行程,他还真不愿意来。他随意扫过一圈偌大的殿内,最后落在那个如画一般的人儿身上。

他欣喜的上前,仔仔细细大量着她。

她正半垂眼睫,读着手里书卷太入神,竟没有察觉到他的脚步声。

果然是个美人儿啊,他心里扑通扑通跳着,从侧面看去,乌髮肤白,眸似秋水,西玄的曲裾深衣真是适合她极了,坦白说……就是个美人啊,他想了半天就得出这个结论来。

真要他说有什么特色,那还真是为难他了。西玄美人最多的聚集之地就是在这座皇宫里,每个美人都与众不同,相较之下徐直就是个美人而已。

他来到徐直身边,讚叹地看着她的身姿,掩嘴轻咳一声后,喊道︰“大姑娘。”

徐直头也没有抬,仅仅回他一声“嗯”。

他皱皱眉,有点不耐起来。“大姑娘,可累了么?”徐直终于抬起眼看着他,又青描描地扫过殿里,最后回到他的脸上,她也同样的不耐。

“再临呢?怎么?陛下又换人了么?”

“……”

“你叫什么?”她将手里的书交给他,“抄一份带走。”

“……”周文武低头看着书页,里头无数的墨迹令他有些心慌,但很快地,心里的恼怒覆盖住他的退缩,他忍着满腔的火气,勉强笑道︰“大姑娘是故意装傻吗?你尚且年少,就学起那些愚昧的人故意装作只识得周文晟这个东宫太子,却不识得二皇子周文武?”

周文武?徐直思索片刻,又盯着他阴柔的美貌。年少的脸庞尚未完全男性化,虽说明眼可看出是个男孩子,但要扮起女孩子还真是颇有姿色。

她起身作揖。“原来是二殿下,臣徐直,拜见二殿下。”

这礼仪十分正式,周文武不由得眼前一亮,欢喜地虚扶她一把。

“大姑娘莫要多礼。我对大姑娘慕名已久,人人都道你是人中龙凤,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袁图大师果然说的没错,大姑娘将来必为西玄带来无上的风光……”

徐直不谦虚地嗯了一声,没有反驳这些讚美,周文武乾笑几声。

“对了,再临是哪个太监?是到哪偷懒去了?竟也敢怠慢大姑娘。”言下之意似是要好好地处置那个人。

“再临是我的身边人,戴罪之身的西玄贵族,不值得一谈。倒是二殿下,我也曾听过你的传言。”周文武一怔。

“听说袁图大师说你半生猖狂,半生凄凉,最后终于不知名的山头,连个属于自己的墓也没有?”

周文武闻言,脸面狰狞扭曲,满目赤红,差点一脚就踹了出去—若是以往,他就是这么做的。那些宫人都是贱命,打死了拖走就是。

宫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却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说。

她怎么敢?怎么敢!

当他不敢打死她吗?对,他是不敢,因为她是西玄徐直,他怕触怒父皇!

这就是它跟他的不同,她敢对父皇的宠妃不理不睬,他却不能!

明明是害死他母妃的凶手,他却要伪装成什么都不知情,才能在这个皇宫瑞安全地活下来,好几次他都快疯了!

……明明以前,他不是这样的,那时他是个母妃讚美的贴心可人儿,拥有母方一族最常见的温柔性情。是什么时候开始,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喉头滚动着,逼着自己强忍下这口气。

“大姑娘,想来是你身边的人碎嘴,这样胡乱传话……袁图那老贼的话你也信么?”他正值少年,声音本就粗哑,如今更是嘶哑难听。

徐直略略挑眉。“二殿下不信吗?”

“这种神师说的话……”他眼神有点疯癫,像是随时会炸开的炮竹,他目光不经意地下移,瞥见她正在收拾浮雕玉盒,浮雕是凤凰,眼熟地像是两年前他偷偷看过一眼的玉盒,玉盒里放的是西玄皇子们神算的结果,从那之后后宫里就传出他半生凄凉的谣言……

“你……”

徐直食指抵在唇上。“嘘,别说出去,我只是在检查。”

“检查?”

他看着她优美的唇形,尚带点中性的秀脸稍稍热了起来。

徐直嗯了一声。

“袁图大师自算过徐家三人后两年,陛下也请他为皇子们神算,当时承陛下恩準,愿让我在袁图大师身边看他神机妙算……嗯?我哦也算是助手吧,可惜我怎么看也看不出他是怎么用一双眼看出世人的未来。从我们的骨头吗?我们的一生都写在骨头上吗?可肉体消亡后的人骨上连个字也没有啊……”

他一脸呆滞,随即反应所来。“等等,你看过人骨?一个人全部的骨头?”

徐直看着他。他看着徐直。

他下意识地认为自己还是不要再追问下去比较好,但,他马上又恼怒自己的胆怯,硬着头皮凑上前去。

徐直约莫大他个一、二岁,又或者同龄,他还真没有去仔细查,他一站在徐直面前,徐直还比他高半颗头,那种眼眸半敛看他的神态,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高傲……令他心里十分不舒坦。

他又听见徐直道︰“当时袁图大师所写,是我亲自收入玉盒,入殿交给陛下的,你们有什么结局我早就知道了,陛下看过后也下旨任何人皆不可近身,前两年袁图大师也走了,怎么你的传了出去,其他皇子的却没有……”

徐直一脸纳闷,周文武的脸色又青又白,阴郁说道︰“自是有人想让我这个皇子不好过。”

“是吗?”徐直对到底是谁传的反而不感兴趣。

周文武深吸口气,道︰“想来大姑娘也是看见盒里袁图那老贼对太子的神算了?”

“周文晟,一世仁德之君,天下之幸也。”徐直眼眸微亮,难得带了一丝炙热。

周文武攥紧拳头,忍住供打她一顿的沖动。不能打不能打,他还想讨好她,他想得到她,哪怕此刻她如此令人生厌。他咬住下唇勉强笑道︰“什么仁君!他也配?”

徐直表情略显疑惑。“二殿下,难道你不为此感到开心吗?”

“开心?凭什么?他是仁君关我何事?”他火气再度飙升。

“原来二殿下眼里只有现在的自己,却未曾想过成年的自己啊。”徐直莫名的说出这番话,一脸失望中混合着藐视,似乎感叹自己在对牛弹琴。

周文武脸上热辣辣地,像被人狠狠打上一鞭,有一种无法控制的感觉在他心底生根—徐直明明就在他面前,触手可及,但,真实时她在水一方,她说的话太高神奥妙令他一头雾水,彼此才智天壤之别!他必须仰望,他追不上徐直的才智!

他忍住满面涨红,阴森森地问着︰“大姑娘也信这种神算吗?”

“不知道。”徐直换上意味深远的笑意。“不过我一直在看,看到我死,总要看出个结果来,到底他是神师呢还是神棍,最终会有结果的。”

他闻言怔住。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对袁图没有任何敬意,用神棍来比喻,大快人心啊……等等,这死不死的,她怎么老挂在嘴上?西玄年命比起大魏时少了那么一点,但他两人都正值年少,离死还太远,这姑娘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啊?他不经意地低头一看,之前压在玉盒下的是一些草稿跟书籍,再定神细看,不由得傻住,一时忘了自己的计划是讨好她,脱口问道︰“徐直,你在设计墓?谁的墓?”

“还会有谁的?自然是我自己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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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直张开眼,跪在床边的人立刻扑了过来。

“同墨?没力气跟你比手势……”她唇上一阵异常的疼痛。

“大姑娘醒了吗?朕不亲自确认,心里实在难安。”男人温和的声音自外头响起。

同墨忍着背痛,迅速比了几个手势,徐直烦腻的伸出藕臂,任着同墨扶她坐起,用外衣将她披得严严实实,同时小心地以手指梳理徐直略乱的黑髮,让她看起来还是平常那个衣着整齐、神情精明的徐直。

在她唇瓣抹上一层花瓣似得颜色,瞬间使她有了些许的光彩,同时伤口也不那么明显。从头到尾徐直就是一直看着同墨,黑眸有些茫然。

“陛下请进。”

一名三十余岁的男人走进内室,他身穿西玄尊贵的锦衣,面容秀雅,却是比周文武逊色两分,但他的气度雍容华贵,较周文武那时时无法掩饰的阴中带戾,周文晟简直是令人如沐春风。

他一见神情还是呆样的徐直,先是一愣,而后面露担忧,抢步坐在床沿。

“大姑娘,你受惊了。”

“嗯。”徐直停顿片刻,才回过神补道︰“让陛下担心了,徐直无事。”

周文晟脸色难看,“什么无事!竟然有人胆敢在天子脚下对西玄徐直下手,那等同狠狠下了朕的颜面。你放心,朕必定给你一个交代。”

“陛下恩德。”她简洁道。

“瞧你,朕还是头一遭看见你如此虚弱的模样。你这时候还真跟一般姑娘没有什么不同呢。”说着说着他也颇感好笑。

徐直看着他。

周文晟素知她的性子,苦笑着︰“你这一板一眼的性子还真是没有变过……”

他话一顿,看见白华端药进来,跟在后面的姜玖半垂着眼,一入内室立刻伏地而跪。

周文晟淡淡地扫过姜玖,超白华伸出手。“我来吧。”

“陛下……”白华的声音沙哑,显然哭过一回。

“是朕的京师让人有可乘之机伤了徐直,朕都不知道该如何弥补她,餵这一碗药有算的了什么?”他接过药碗,小心翼翼地盛了一匙送到她唇畔。

徐直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张开嘴一口口喝着,周文晟也十分耐心地餵着,但看得出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好几次药汁溅了几滴出来,徐直只是看了两眼,难得没有嫌弃。

西玄男子多霸道,这种餵药的举止几乎难见,一时之间室内宁静无声,男俊女美,美好的像幅人物画。

等到她喝了大半碗再也喝不下去时,周文晟才将碗交给跪着的白华。他道︰“大姑娘可知是金执吾返回,元宝楼里的人才有生机?”

“金执吾?”她声音略哑。

“正是,他道元宝楼对面的小倌察觉不对,特意去告诉她,因此他去而复返。反而是你这些身边人,个个不中用,哪怕打不过人,也该拼死护大姑娘周全。姜玖,你道是也不是?”

“罪民万死难辞其咎。”姜玖低着头答道。

“大姑娘受难时,你说你在哪里?”

“罪民正被困在赵家贵人身边,请陛下赐罪。”

“朕赐罪?你忘了如今你的主人是谁么?”

周文晟见徐直还没有时间搞清前因后果,便柔声解释︰“赵紫欢抢了个女人,正是外国戏班子的人。这些伶人胆大包天,趁着赵家包场,意图杀尽赵家人,你跟学士们是池鱼之殃,姜玖当时正在赵家那头脱不了身,也算赵家祖上积德,要不是姜玖在那,只怕是要绝了后。但,他保护不力是事实,大姑娘,你说,你要怎么罚他?”

徐直不在意地说道︰“陛下做主便是。”

顿了下,她追问︰“那些伶人呢?”

“不是死了就是逃了,你放心,他们的目标并非是你,只是将你误以为是赵家人,断然不会找你寻仇,朕必定将他们一个不漏的逮到。”

他抿起嘴再道︰“西玄贵族之后,益发地登不上台面了。”同墨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迅速比了个手势。

周文晟眼尖的看到了。“她在比什么?”

同墨立刻朝周文武这方顿首跪着。

徐直代为说明︰“她说,阿玖有罪在身,但不能离开徐府,九行还没有上手,会造成我的麻烦。”

她偏头想了下,点头道︰“同墨说得对,陛下,阿玖的罪暂缓吧。”

周文晟温和道︰“都听你的,那就让姜玖戴罪立功吧。”目光移到同墨,问道︰“姓什么?”

只一次,徐直停顿稍久,叹口气道︰“阿玖,你代同墨回答。”

周文晟连眼皮也不眨,嘴角差点要露出有趣的笑来。

徐直吩咐得如此理直气壮,分明是连身边人姓什么都搞不清楚,都跟了这么多年,真不知她是天生对人无情还是不问世事?

姜玖毕恭毕敬答道︰“同墨姓乌。”

“乌?我想起来了,京师大姓,乌同墨,朕记得十多年前乌家犯了事,全族入狱,当时乌家有名天生将才叫乌桐生吧?他骑射搏击西玄无人可敌,声名显赫,若然不是他父亲犯了大罪,今日西玄贵族里又岂会拿不出人来……大姑娘,想当年我们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说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为过,十几年过去了,物是人非,每每看见年轻贵族在朝堂上,都深感你我都已经老了……”

说到此处,他看着徐直尚且年轻娇嫩的面容,喉头一梗,再也感慨不下去了,只想说一句“这保养良方可否给皇后一份”,最后他还是难以启齿,只得硬生生地转了话︰“这乌同墨是旁支?”

姜玖付身答道︰“是,她嫁给再临,再临因病去世,她无处可去,就一直留在府里。”

周文晟点头,转向徐直,细细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你没事就好,头还疼吗?”

“尚能忍受。”

他忧心地直叹息,“我听姜玖说,近年你头痛症犯得次数多了些,是不?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你是西玄的荣耀,是朕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好友,朕必会穷尽一切让御医想尽胳法治好你的,嗯?”他倾向前,神态十分自然地替她撩过乌黑直髮至肩后,距离近到可以闻到徐直身上的燻香。

姜玖微微抬起眼皮,看着床上的人。

白华垂着眼,僵硬地盯着地上浅浅地人影。

同墨的视线则落在周文晟绣着凤凰纹的衣摆下的靴子。

他支付轻轻碰到她唇上伤口,“哪来的?杀手伤的?不像啊。”

徐直微微侧开脸,说道︰“陛下,我也是会痛的。”

周文晟像是回过神,身体坐直,笑道︰“没办法,徐直你忍受疼痛的能力异于常人。举例来说,明明头痛到倒要看大夫了,你居然还能面不改色,也就不能怪我以为你唇上这点小伤根本不疼,到底伤哪来的?”他又将话题转回此处。

徐直沉默一会儿,看向白华。“我忘了。怎么来的?”,毕恭毕敬道︰“当时我们跌倒在地,许是那时大姑娘自己咬伤的。”徐直又看向周文晟。

他眉心微拢,又笑。“好了,都过去了,莫怕,往后朕必不会让此种事再发生。”

“陛下登基两个月了,徐直的墓也该继续动工了。”

他闻言,难掩哀伤,“好好,都听你的都听你的。我就不吵你了,好好休息,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差人来要。”走到房门口,他起身,又回头看一眼还是呆头呆脑的徐直,眼底涌出笑意,摇头出去了。

出去前,他听见里头的姜玖说道︰“大姑娘,我去送陛下。”

“嗯。”

周文晟出了门,直往前走去,随行的太监都在十步外的距离,一人迅速地追上,而后安静得走到他的侧后方。

他步履在石砖地上,突然笑出声。

“刚清醒的姑娘都是一脸傻呆吗?怎么看起来比平常冷若冰霜的样子可爱许多。”

身后的人显然不便评论,也或者根本从头到尾没有看过徐直刚睡醒的样子。

周文晟从来不去管徐直的身边人到底是做什么用的,日常生活所用也好暖被也好,他只要知道徐直身边有人打点就够了。

他看着徐府里的院景,头也不回地说道︰“看,那里端庄大气,贵气逼人,这头奇思妙想处处别生趣味,可惜不适用皇宫,这必是两人共同设计,是一男一女?”

“是。”声音终于在他的侧后方响起。“是再临与同墨。”

“是再临吗?他也去了这么多年了啊,朕倒没有想到他会跟乌家后人在一起。说起来,你们都是贵族之后,若没有家中犯事,或许一开始早就婚配,儿女成群了。对了,再临跟在徐直身边也有几年,他去时徐直必定痛不欲生吧?”

姜玖沉默一会儿,才道︰“大姑娘一切如常,并无沉痛之意。”

周文晟停步,转向姜玖,毫不意外地叹息︰“你们这些身边人辛苦了,徐直她……就是一个呆学者,除了她的世界,她谁也不在乎,她让你们心生怨念时,你们也不要太在意。”

“罪民万万不敢心生怨念。”姜玖说着,就要跪下,周文晟立刻扶住他。

他轻斥道︰“姜玖,你这是做什么你!你是西玄贵族之后,什么时候开始膝盖软弱,动不动就下跪?”

姜玖垂头低声说道︰“先皇在姜姓一族犯下滔天大罪后还愿意保住我这最后血脉,姜玖做牛做马都不及还万一了,这一跪又算得了什么?陛下是罪民最该跪着谢恩的人。”

周文晟长叹一声,不再多说什么,只道︰“徐直是西玄的荣耀,不可能事事顾及你们,如果你们有了委屈,尽管多包容她,有事来跟朕提就行了。”

“多谢陛下。”

周文晟转了话亲道︰“听说大姑娘收了个后院人?”

“是的。”姜玖知无不言︰“叫阿武,脾气不太好,大姑娘怕他反扑,所以在牢里的药一直用着,让他无处施力。”

周文晟打量着姜玖,真真认为他是个有眼色的。

明明是他跟徐直去牢里,知晓前因后果,仍然明眼人说瞎话,当作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也对,在徐直身边做事不够八面玲珑,早被徐直斥走了。

他又问︰“大姑娘待他如何?”

这一次,姜玖不再知无不言,而是有些迟疑,甚至脸上有着尴尬,显然是想起了这个后院人在大姑娘手里被玩弄的悲惨事情。

“不甚好。大姑娘……并不是很喜欢此人,所以……下手重了些。”那个鸟骨面具,他半夜想到都毛,真怕哪日徐直把实验对象转向他。

周文晟不发一语,过了片刻道︰“好了,往后他乖顺了,就请大姑娘别再下药了,这药用久了是会废掉一个人的。”

顿了下,他又道︰“如今他已众叛亲离,只他一人,又能再做什么怪呢?已经没有人服他……朕也只是找个名目放了他而已,还请大姑娘多多顾他一些。”

“陛下仁德!”

“至于学士馆那些身份不明的人好好盯着。如果对大姑娘无害,放着他们也无所谓,各国探子遍布,难保不是藏身在学士馆中。若然有事,大姑娘没什么心眼可以抵抗……你处理不了就去找金执吾。”

“罪民遵旨。”

他摸了摸嘴,道︰“朕还没见过自己能把嘴咬得这么狠,我都差点以为是外人咬得了。说起来朕常忘了她就是个姑娘家,心底还是软弱的……对了,朕翻过御医抄录大姑娘的头疼记录,近年发作频繁,当真没有缓解?”

“确实益发严重,如今已无法正常入眠,往往天未亮她就已清醒,痛到极致时会呕吐,同墨、白华虽在她身边记录,但大姑娘做事入了迷,会连疼痛都忘记,所以实际次数是比御医所知还要多。”

周文晟闻言一怔,御医呈上来的记录他已觉得徐直这脑子……不太安全了,居然更严重吗?他见姜玖欲言又止,说道︰“有话直说,不可瞒朕。”

“是,在元宝楼时我在赵家贵族那里多待了一会儿,正式听闻大魏有名医来到四方馆。”四方管是西玄使节与商旅暂居之地。

周文晟沉吟片刻道,“说起来,西玄的医术是比不得大魏的……你没去召来?”

姜玖微微垂着眼,不语。

周文晟深深看他一眼,轻叹道︰“你很好,不过这种事你不必来请示我,大姑娘为西玄做了许多,她让世间最好的人才都在西玄,我怎会阻止呢?改明儿你就去请那位大魏名医,能治好是最好。如果不能……也万万不会怪到你们去。她的墓会依她所请,将现时集贤殿所有的书都抄录一份送进去,在她……之后,至少她不寂寞。”

“陛下恩德。”

周文晟观察着眼前这名进退有度的俊秀青年,心里遗憾这真是大材小用了。若当年这些老贵族不犯事,又怎会累得子孙成为侍候别人的命?他都不知道是不是庆幸西玄有个徐直,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保住这些年轻贵族了。

“姜玖,你在徐直身边几年了?”

“七年了。”

“这么久了啊。十年换一个徐直身边人,时间也要到了,你未来有大好岁月,不会一直留在徐直身边的,余下的日子你好好带九行,让他早些上手学会如何侍候徐直,到时候朕会让有才能者入朝堂为西玄尽心……可惜再临意外去世,否则他早如徐直第一个身边人一样官运亨通。”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谢陛下。”姜玖不骄不躁,跪下谢恩,以额贴地,这一次周文晟并没有阻止。

“好了,起来吧,回去照顾大姑娘吧。”

周文晟一转身,十步外的太监随即跟上。

姜玖目送着。

直到人都消失在视线範围了,他才拂过衣上灰尘,起身迈步回去,才几步远,就见湖畔树旁有人。

他微微一笑。“怎么了?九行,都看见了啊,感觉如何?”九行脸色青白,回避着姜玖的眼神。

姜玖步伐轻快地到他面前,轻轻替他挥去肩上的树叶,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青年的长相。

“真年轻……才弱冠呢,对我来说都快记不住那年纪的事了。本该是快意人生的日子,居然为人奴才,我们该同病相怜一番。”

九行低下头,轻声道︰“姜玖,我是陛下下旨来徐府听徐直吩咐得,不论这身边人到底是做什么的,以后……我也要吃里扒外,将大姑娘一切的大小事情都稟告陛下吗?”

姜玖失笑。“你这么说就伤感情了,什么吃里扒外。徐家虽是西玄不可或缺的一姓,但西玄所有子民都是陛下的,不听陛下命令,才叫吃里扒外,你要搞清楚才好,以免将来掉了脑袋,旁人还说我教导不力呢。”

“大姑娘……知道陛下在她身边布线吗?”

姜玖几乎要大笑这小子的天真了。他想着自己二十岁时有没有那么天真?好想真的有。

一群西玄贵族不知早就是先皇眼里的囊中物,还在那里醉生梦死,知道大刀都落下了,要逃已来不及。

“大姑娘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你也不必多费口舌告诉她。陛下是仁德之君,”说道此处,姜玖顿了一下,古怪地笑道︰“他没别的意思,只是在保护西玄的徐直,也给我们这些贵族一个最后的机会,只要你好好听话,不做多余的事,等时候到了,你就有机会封个官,说不定到外县去,从此有新的人生,九行,你懂吧?”

九行轻嗯了一声。

姜玖拍拍他的肩。“我不是要下警告。七年前,再临也跟我说了这一番话的,只要我肯忠心,那么,锦绣前程将会重新回到西玄姜姓上,可以说是身边人的一种交接惯例……”

姜玖笑着停顿一会儿,似是想起一事,喃道︰“再临那时对我说时,脸上带着古怪的笑,为什么呢……”

跟着徐直多年,一不小心就染上了这恶习,开始会对每一件看似正常的事情质疑着。

“那,那位再临呢?他怎么死的?”

姜玖看着他。

九行马上明白这事不能问,很有可能是不能言明的丑闻!

姜玖笑了笑,说道︰“你学得很快。好好学,以后要靠你照顾大姑娘了。”语毕,头也不回地离开。

九行目送他的背影,犹豫一会儿,纳闷的说︰“姜玖你……难道没有发现你也正露出古怪的笑容吗?”语毕,他摸摸自己的嘴角,如果真如姜玖所言,十年后他也有机会为官,道那时他也会露出同样的笑容去面对下一个身边人吗……

徐府无法控制的传统?

“大姑娘!”

他看着金执吾率兵进了宝元楼,姜玖疾奔过来,完全不管徐直身上的秽物,将她一把背起……

天色黑暗,万籁俱寂,轻微的一声咯哒,惊醒了周文武的一时。他一向浅眠,若不是此番……又怎会有人进入他房里而他未觉?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床沿,身形仍未动,黑眸却是不疾不缓地张开。

一股熟悉的香味进入他的嗅觉里,他一怔,迅速抬起头转向敞开一半的窗子。

单薄月光自窗框四面八方无声地延伸进来,落在一名高挑的女子身上。女子正微侧着脸看着窗外,一身广袖深衣,泛着银辉的青丝被夜风勾起,她脸上是面具的形状……是他戴过的鸟面具?

“徐直?”身形是徐直,但徐直一向打扮精贵得体,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凌乱来,眼前这女人穿得有些随意飘然,连个配饰都没有,实在不合徐直平日天生高贵的形象。

女人慢慢的转过头,窗外的月亮在她身后,以致脸上的面具被阴影遮了大半,连带着眼眸也是黑沉沉地教人看不真切。

“嗯?你醒了啊。”

真是徐直!周文武有上下扫过她一眼,不得不承认遮去容貌的徐直教人顺眼许多,白色的面具对女子来说略大些,却又难言的异国风情。

徐直明明就是西玄人,哪来的异国风情?

她负手走到他的面前,微的弯下身看着他。“阿武,半夜你睡觉都是坐着的?什么时候开始的?戴了面具之后?”

他又上上下下看着她。她行止自若,没有半丝滞碍,可见宝元楼里的刺杀并没有带给她任何伤害。

姜玖背起她的那一幕又在他回忆里晃动。

“阿武?”

“把面具拿下来说话!”

行止依言拿下,她的眉眼娇媚,仍是有着一如往昔高不可攀的冷漠,就是个西玄女子的美貌。

她蹙起眉。“看,我确实是徐直,你疑心病真重。还没回答我呢,是戴了面具才这样的吗?”她实在很好奇。

“你有三更半夜入男人寝房的习惯?还是,所谓的后院人,不只是名目上的羞辱?徐直,你当真要辱我个彻底?向来是我睡女人,女人想睡我?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什么?”

“我知道为什么你要坐着了,都是血气味。你受伤了?哪里?没叫人替你包扎吗?”

周文武还没有回话,又听她道︰“现在你可是我心里顶顶重要的人,还不能死,我去叫人过来处理吧。”语毕,就要转身。

他立刻扣住她的手,却扯痛伤口,但他表情未变,只专注地看着她。“什么叫顶顶重要……徐直,你手这么冷?”

徐直完全不在意地说道︰“头有点痛,无妨的。”

头痛这种事,人人都会有,他认为这是徐直受惊过度所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嘴角讽刺道︰“徐直,我这伤是在宝元楼里受的,要在往日,御医非战战兢兢来替我治疗不可,现在你居然想找一个粗手粗脚的贱丫头来?这伤等同为你受的,我要你……”他顿了片刻,续道︰“这个西玄徐直替我包。”

徐直一向喜怒波动不大,但此时她一听完,眉角忍不住一跳,往桌上一看,果然纱布、金创药一应俱全,显然之前已有人送来,他却置之不理。

……怎么这家伙总是时时刻刻表达出他是个没有脑子的疯子呢?逼的她不得不对他一直印象深刻,西玄所有人在她记忆力都是只挂着名字的,其他部分的模糊甚至全部糊了都有,唯有这个周文武三个字前头还冠了疯子两字。

周文武根本不容她拒绝,脱下上半身的深色衣衫,靠近胸口的地方果然一片殷红。

徐直连眼皮也不眨,目光落在床上的面具缠绵了一会儿,然后默不作声地取来纱步跟金创药。

她又点起烛火,将烛台放在凳子上。有了烛光,她凑到他面前,更能看清楚他胸口上的刀伤。

周文武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见她当真要替他包扎,他眼底伴有惊诧。以前的徐直……是连他这个皇子的帐都不买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吧?

他冰冷的手指踫触到她的胸肌时,他眼瞳微的缩起,背脊一颤︰徐直没有留心到,只专注在他的伤势上。

“原来你还没有真疯,还懂得为自己先上金创药。”她道。十指打开,掌心压在他伤势旁的肌肉上。

他本能地紧绷起来。

“似乎没有发烧?有人熬药给你了吗?”

“没有。”他声音略哑,停顿须臾才道︰“有些人体弱,受了伤确实会发起高烧来。徐直,这种事你怎会知道?”

“嗯?在学士馆舞刀动枪时,总有不小心的时候,久了也就习惯了……所以说,男人跟女人间的体力还是差距颇大,很难有例外了。”她感慨。

学士馆里部分学士确实有人专注在刀器上,那偶尔受伤是肯定有的,但,当他听到后面时才恍悟徐直根本是在说她自己!他不由得脸黑如锅底。

她在京师多年,本该是安安全全,西玄京师就是她的靠山,哪怕她的名声在不佳,西玄徐直在西玄达官贵人的心里仍是有过重的分量,京师人人都是贱骨头,几乎是从小到大习惯了这种“徐直就该在西玄土地上”、“徐直本就是西玄徐直,外人敢伤徐直就去死”的想法,以致他恨徐直入骨,在宝元楼时仍是本能地顾及她的安危。

……是啊,他就是个只会呈口舌之快的贱骨头!

现在可好,他当了贱骨头,这个徐姓的傻瓜却自己跑去动刀动枪,她的身边人都该死!这时,她取过纱布,双臂环过他的膀身,因而微热的鼻息落在他赤裸的胸上。

他讽刺地嘴角即刻僵住,目光一时只能死死盯着她,微亮的目光下,她的脸入蛋滑,白的不可思议,乌色的髮微湿……在流汗?徐直是容易流汗的身子?他一直以为自己够了解他,原来……

她髮上没有任何髮饰一头柔顺长髮就这么随意披散着……他喉结轻微滚动着。那个坐在神坛上的徐直,竟也有如此面貌……

她说道︰“我半夜睡不着,想去找那个云……”

“……你睡过那个伶人?”

她停住,抬起眼,对上他阴郁的目光。

她想了想,想不出他这么问的原因。也对,疯子说起话来通常没有脉络可言。于是她继续道︰“想去找那个云卿问事,但中途经过你这头,就过来看看……”看看面具。

“三更半夜你去问事?”他想哈哈大笑,这小子当他是傻了吧?深夜问事,还不如说深夜寂寞找人暖床还合理……

他盯着她从不骗人的坦蕩神色,无来由的愤怒蓦地消弭无蹤。

“什么事?”他居然还信了。

“嗯?我找他亲自唱一次西玄求爱曲给我听啊。”

“什么?”

他若有所思道︰“他是怎么听出感情的?方才我一路走着自唱,似乎缺了什么……难道是没有面对面?不如我唱给你听试试?”

“……什么?”阴沉的面容瞬间僵住。

徐直有实验能做绝不会放过,她包扎道一般就兴致勃勃地放手,默数着拍子看着他,大方高唱着︰“我有宽口的臂弯,儿郎啊,你愿不愿意靠着我?我有丰盈的圆乳,儿郎啊,你愿不愿意摸?我有足够的腿力让你快活,床浪千百摇蕩难分舍……”她的歌声清冷空灵,犹如月色的冰凉看,沁人心扉。

“阿武,如何?”

“……”周文武的瞳仁微微扩张,直直凝视着她。

徐直眉间微惑,有点不耐。“你也觉得有不对劲吧?”

“……哪来的不对劲?”他的声音沙哑。“徐直,你……你对我唱求爱曲,为什么不在我夺位之前唱?”若然在那之前……

“那时倒还没有想过,云卿一说,我才注意到。照说西玄求爱曲人人唱来都应该相同,为什么他听得出求爱曲里有无感情?有了感情才能唱的好吗?阿武,你觉得我歌声里有感情吗?”

一盆冷水蓦地泼了下来,他缓缓地鬆了力道,道︰“……原来……是拿我当实验啊……哈,徐直,我还当你爱上我了呢。”

徐直闻言,奇怪地看他一眼,道︰“周文武,你疯到傻了吗?我怎会去爱一个爱上我妹妹,且日日夜夜想着她的身的男人呢。”

他那头全然的沉寂。

半掩的窗口送来黑暗里的清风,烛火摇摇晃晃,在他面上造成深浅不一的阴影,片刻后,他低低笑着︰“是啊……是啊……徐达啊……你说的对极了,我想她想的不得了,想到我午夜梦回与她销魂千百次都还不够,就连眼下只要把你幻想成她,我也是满心激蕩不能自已,再也不会像那一夜……”

他猛地伸出手,突兀地将徐直扯上床。

徐直没料到他的举动,一整个重心不稳,失控地跌进床褥间。

他立即翻身压了上去,要扯下她的衣带。他暴戾地说道︰“你瞧,徐达虽是个废物,但至少她的身子令人垂涎,总算是有了个用处,我只要将你想成她,便能委屈自己睡你!徐直,留在西玄的,怎会是你?你怎么,不死了算了?”

他咬牙切齿,眼睫一抬,手下动作倏然停止。

徐直双臂抱着头,广袖层层滑到洗白的肘部,动也没有动。

他僵在那里,眼瞳里的火光一点一滴地熄去,疯狂地理智冷静下来,慢慢的自她柔软的娇躯退开,赤红地眼眸撇开,过了一会儿,他突地低笑一声︰“徐直,你滚,不要在半夜来招惹我,下次我就真……把你当徐达,那真是抬举你了。”

室内安安静静,她没有反应。

他将目光转了回来。“徐直?”他警觉的唤着。

“……没事,只是被抛地有些晕。”徐直徐缓地放下藕臂,美目瞟他一眼,撑起身子的动作在周文武眼里有些异常缓慢,令他怀疑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偏她神色又无比正常,甚至没有半点惧意。

她慢条斯理道︰“周文武,男欢女爱是人之本能,理所当然,不过你的幻想力也真是丰富,竟能拿我充徐达来满足你的性欲。这点我跟你不一样,我务实,你要能挑动我这方面的慾望,那男欢女爱水到渠成。在我眼里,与我欢爱的就是周文武此人。所以,下一回不要动手动脚,直接说,我给你机会就是。我的脑子很珍贵,要伤到了,是个你也赔不起。”

他定定凝视着她,忽的放声大笑。

“这不是徐直吗?先前我还怀疑那个高傲地徐直是不是给个假货换了。你还真是徐直啊!”一顿,他忽道︰“你不是说你不会爱我吗?”

她依旧是慢动作地下了床,答道︰“不是属于同样的东西不能归在同一处。感情跟慾望是不一样的,一个是可选择性的,一个是本能,阿武,你恨我入骨是不?”

他沉默一会儿,也不知是为什么而沉默︰而后,他轻笑道︰“你若是我,岂能不恨?”

她寻思片刻,又盯着他愤怒的黑眸问道︰“恨到诅咒我去死,有这么深的恨意?”

他咧嘴一笑,表情温柔,语气也是温煦,但说出来的话字字无比恶毒。“对,我就是日日夜夜诅咒你,凭什么袁图那贼厮说我半生凄凉,连个墓也要不起,偏你就是西玄无上的荣耀,徐直之名还能流传后世,这算什么?徐直我到死的那一刻,也不会停止诅咒你!我巴不得离开西玄的是你,而非徐达!”

想难得的认认真真地倾听,最后嗯了一声。“原来你如此恨我,恨不得我来世再也不做西玄人吗?”

周文武快意笑道︰“衷心所愿。”

这样的衷心所愿对西玄人来说,是最可怕的诅咒,没有深仇大恨,那真是不会轻易脱口而出的。徐直详详细细看着他的眼神,他的眼神复杂到她一时读不透,但确实里头有满满的怨恨,以致哪怕此刻他面皮的温柔地笑着,却丝毫没有周文晟予人的如达春风之感。

她沉吟道︰“难怪在牢里那日,不管我站在哪,你那狠毒的眼神始终落在我面上,那时我还纳闷,你这时几日不见人,居然捨不得将目光抽离我脸上,事后我反反复复想过,想起一族的风俗民情,那里的人将死前,如能将一个人看的久些,双瞳映下记忆,跟着灵魂转世,说不得来世能将那人再认出来。如今我方恍然大悟,你竟恨我道来世还想报仇?要是陛下去探你最后一面,你岂不是要把他瞪出两个窟窿来?知这风俗民情的人不多,原来你母妃是那一族的人吗?”

“徐直,我恨你,你竟如此高兴吗?”他嘶哑道。

突然间,徐直执起他的双手,向来冰冷的眼神燃着亲热与喜悦。

“你的恨意我很……”她搜寻者贴切的形容。“我很欢喜。”

“……什么?”他就说,那个高傲地徐直被个假货换了吧?!

“阿武,你刻骨铭心的恨意我已感受到,来世不当西玄人,这多么可怕的诅咒啊,对周文晟也是如此么?”她真切的说道。

他回过神,冷笑︰“你担心他?我就也要日日夜夜诅咒他……”他脸色狰狞起来。

“好!他我不能保证,我却可保证我来世不当西玄人,你可满意了?”

一脸的狰狞瞬间僵凝。

徐直凝视着他,语气和气得不得了︰“你恨不得生啖我与周文晟的血肉,非看我与他的悲惨结局不能瞑目?”

“……是,我非要看不可!”他又回过神,但终究没有自她的柔荑下抽出手。

他再度冷笑︰“哪怕你想将求爱曲唱与他听,他也不可能接受。要怪就怪那一晚撞见你的并非是周文晟,你想抢下皇后之位还真是路迢遥……”

她乌瞳熠熠生辉,像是满天星辉都落入她的眼眸里,让他一时看定了眼。她爽快应道︰“好啊,我允诺绝不对他唱求爱曲,绝不抢皇后之位……这些小事我不记得以前曾做过,以后也绝不会做。周文武,你必定要继续保持你的恨意。”

“……徐直,你受惊过度了么?”找大夫了吗?

徐直浑然不介意他异样的眼神,笑道︰“周文武,你有这个心很好,我极是喜欢,我敢担保在你有生之年,必会看见我的结局。”

“什么?”

“但,你得努力活下去,连周文晟的结局也得看完。说到底,最后拼的还是谁活得久,是不?”

她又自说自话起来︰“你也不像短命相,只要不疯癫自找死路,那如先皇那样活到西玄年命的极限是有很大机会的。”

“……”他已经连“什么”都懒得说了。他从来就没有跟上徐直的思绪过,现在他只想知道,这假货是哪来的?近十年来他跟徐直就是京师最不熟的熟人,以致他渐渐地不了解她了吗……还是,这根本就是徐直的本性,只是他一直无缘见到?

徐直又道︰“我的墓快建好了,阿武,你既如此恨周文晟,你就仔仔细细地看,看到周文晟身为皇帝的结局吧。”

“……皇帝的结局?”

“既然你怀疑他根本不是仁德之君,那你就看到最后,然后想办法送我进我的墓里,我可允你……允你什么好呢?只要你肯留到最后,我必也会保住你,让你葬在西玄土地上,来世我已非西玄人,你定看不见我这个讨人厌的人,你的日子或许会过的愉快些。”

“……徐直,为什么你不自己看呢?”

徐直看着他。

他看着徐直。

“大姑娘。”

徐直与周文武同时往门口看去。不知何时,姜玖站在微敞的门口前,阴影掩去他的表情。他不疾不缓地进屋,目光只落在徐直面上。

“我去大姑娘房里,看见门上半掩,就知道你出来走走了。你怎么走到这了?我以为你会上湖边散步,那时你最喜欢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精神还好么?”

周文武转头看了窗外尚是黑沉的夜空,无声的讽笑。以往总有传言,徐直的身边人照顾她的衣食住行……以及任何的需求,听是一回事,在深夜里真正看到了又是……另一回事。

姜玖再上前几步,温声道︰“大姑娘不想回房,我陪大姑娘走走吧。”

徐直嗯了一声,正要放手,忽的感到周文武反手攥住她。

她抬眼一看,暗讶了一声,她根本没包扎完成,伤布半落,露出他又在染血的胸膛,这家伙还真能忍,刀伤在胸口,还想在床上逞“匹夫之勇”,她都不知该不该替他说一声精血好旺盛。

果然不愧为西玄第一疯子,徐直心里这么想着。

当她伸出手,想做个收尾时,姜玖快她一步,温暖的男人十指压在周文武的伤口上。

徐直看向他。

“大姑娘,我来吧,这种包扎我比你顺手许多。”

姜玖不动声色,双臂熟练地环过周文武的膀背,替他缠绕着伤布,他时候回过宝元楼那现场,金执吾告诉她,有几名刺客没有全尸,明明一刀致死,但下手者仿佛泄愤,将尸体捅的七零八落,惨不忍睹,而那些尸首全部都在徐直附近。

想都不用想是谁做的。

……真想弄死这个疯子,保所有人的安全,姜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周文武冷冷与他对视半晌后,两人同时撇开目光。

用力缠妥后,姜玖笑道︰“好了。这种小事让大姑娘做,真是大材小用。明日我会让人轮流来替你换药的。”

他转向徐直,温声道︰“大姑娘,我陪你去湖边散散步,你再稍阖个眼留点精神。我打听过,那个大魏医者来到四方馆,据说是个极有名的,天亮我们去试一试。”

徐直还没有应声,周文武就一把推开姜玖,往徐直看去。

“徐直,为什么要看大魏医者?谁受伤了?你吗?”

徐直寻思着,决定再给他一点惊喜让他动心,他才能有动力维持他绵绵不绝的恨意。于是,她微微仰脸,大方任由他打量,嘴角微翘道︰“不是谁受伤了,是我这里似乎生病了。”

她不介意地指指自己的脑子,想了下又难得补充道︰“时常痛的撞墙也止不了,忍了许多年,也许哪天受不住痛就自我了断也说不定。方才我抱着头,正是因为它无法接受撞击。我会在半夜走动,也正是因为我此刻痛到睡不着了。”

月光还不足以照亮他眼瞳的情绪,但在瞬间她有一种他瞳仁一缩的错觉。

她纳闷这并非大喜的反应,难道还不够取悦他?她想了想,再加送一把吧,又笑道︰“都不知道第几个大魏医者说没法治了,所以说我才说,在你的有生之年必会看见我的结局。”

“你怎么不去死这话你说的颇神算,看来你也有袁图的潜质。周文武,我注定比你先走,这样子你是否打从心底感到快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