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香寒

纯熙三年,十月二十五,小雪。

芊雪进宫半月有余,皇帝应了德妃所言,一直留宿于坤宁宫。淑贵妃有意将德妃当日的那番话曲解,转述皇帝,本想灭一灭德妃的威风,不料皇帝认为虽只是册后,也应照应皇后脸面,索性久居坤宁宫。太后明眼看出皇帝不过是想借着坤宁宫清净几日,也顺了他的意思。史书上不少大婚的皇帝,在皇后宫中所呆的时日都不足一月,芊雪倒是因乱得福。

北方的冬天来得特别早,芊雪生性怕冷,早早地就换上了冬衣,成天抱着暖炉窝在宫里。皇帝见她着实怕冷,便下令内务府提早供暖。

皇帝刚上朝,天空就飘起了雪花。青鸾推醒窝在被子里的芊雪,喜悦地叫道:“小姐,快起来看--”

“青鸾姐姐,莫不是爹爹回来了?”芊雪一睁眼,坐了起来,扫视周遭,空无他人,怅然所失。

“小姐还当是在府里呢?”青鸾拿起棉衣披在芊雪肩上,“屋子里虽暖,小姐还是要注意身体。刚才我看外面下雪了,就想叫小姐起来看,这可是我们第一次看到看到雪呢!”

经青鸾那么一说,芊雪来了兴致,急急地穿起衣服就冲到了院子里,只见整个院子都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晶莹通透。芊雪一抬头,那纷飞的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脸上,一惊一寒,开心地笑道:“雪真漂亮,今天终于知道雪是什么样子了。以后别人问我的名字,我就要说是如雪一般晶莹,芊芊立于世间。”

“小姐好兴致,可是小姐忘了,你可是皇后娘娘,如今还有谁敢问你闺名呢。”

“也是……我又忘记了。”芊雪怏怏然,这里的生活不但不自在,还总是有一大堆麻烦。芊雪现在最怕的就是她们跑来请安,绝对不会有好事。前些日子多亏静月在一旁提点,这几日太后身子有些不舒坦,静月就回了慈宁宫,芊雪更不想独自面对那些妃嫔。看穿芊雪的想法,青鸾好言提醒:“再过一会就有人来请安了。小姐不妨借着给皇上送披风的名义先行出宫,她们扑了个空自会离开的。”

“这个主意不错。”芊雪立即让青鸾挑上几个宫女太监,坐上暖轿,朝未央宫行去。

这段时日皇上待她虽淡漠,但也没有再恶言相向,每次皇帝下朝后就在西暖阁批阅奏章,直到晚膳过后,皇帝会同她一起前往慈宁宫探望太后。一路上话极少,有时见她冻得哆嗦,皇帝会轻轻地揽着她的肩,每每此般,她总会低头含笑,软软地叫一句“皓哥哥”。她以为皇帝会长久如斯,以为那便是厮守,却忘了宫中还有更多的女子翘首以盼。

芊雪的暖轿路过晚亭院时,青鸾突然叫了一声,“前面好像倒着一个人,小姐--”芊雪好生奇怪,掀起轿帘一看,见一棵粗壮的老树下蜷着一个人,身上覆了层雪,一动不动。遂停了轿,遣了一个太监过去看看究竟。不多一会,小太监跑了回来,说是那埋着一个女子,看衣服不是宫女,不知道是哪位小主,已经昏迷许久。芊雪思量了下,把披风交给青鸾,“你帮我把披风送过去,那个女子我先带回宫里请太医看看。”青鸾点了点头,就先行离开了。芊雪让宫女将那女子抬进暖轿,一行人又转回至坤宁宫。

回宫后,传过太医,太医细细看了,说是受了风寒暂时昏迷,双膝有些淤青,并无大碍,开了帖药,芊雪派了个宫女去太医院拿药,又指了两名宫女轮流照应。折腾下来,已近晌午。有眼尖的大宫女认出那女子是晚亭院的苏宝林,芊雪方才记起是那日领了赏赐缩在角落的女子,怯生生的模样让人甚是怜惜。

皇帝下朝后回来的有些晚,见皇帝披着自己送去的披风,芊雪心里一暖,将遇到苏宝林的事给皇帝说了,皇帝只说,“留在这里有些不妥,醒来后早早打发了回去,”转身便去西暖阁批阅奏章。

最近国事繁多,皇帝看完奏折已近深夜。芊雪向来睡的很早,天气渐冷,天尚未黑她就早早睡下,不会像一般的妃子那样守在宫里等候皇帝。皇帝步出西暖阁时,忽然听见个女子低低的歌唱--

“结子非贪,有香不俗,宜当鼎鼐尝。偶先红紫,度韶华、玉笛占年芳。众花杂色满上林,未能教、腊雪埋藏。却怕春风漏泄,一一尽天香。不须更御铅黄。知国色,禀自天真殊常。只裁云缕,奈芳滑、玉体想仙妆。少陵为尔东阁。美艳激诗肠。当已阴未雨春光。无心赋海棠。”

那曲调百转千回,在静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空灵。芊雪不擅音律,坤宁宫中鲜少有丝竹之声。皇帝在坤宁宫住了一少时日,突闻着歌声,顿觉心中清灵灵的一片。缓了脚步,寻着那歌声而去。行至偏殿,随行的小喜子上前道:“皇上,偏殿住着今日皇后带回来的宝林小主。”皇帝挥了挥手,小喜子就带着一群人守在殿外。

皇帝推开门,一股梅花的香气迎面而来。一素衣女子坐在床沿,见来是竟是皇帝,惊地一下跪倒在地,膝盖磕地生疼,不由得轻呼一声。皇帝快步走到她跟前将她扶起,她身子一软,怯怯地倒在皇帝怀里,暖气上来,她身上的梅花香味更浓,皇帝陶醉其中,过了半天,方道:“朕可真是踏雪寻梅。”苏宝脸微红,双目含水,那怯怯的娇羞让皇帝好生怜惜。论姿色不过是小家碧玉,在这别样的雪夜里亦是让皇帝沉溺了几分。苏宝林不敢视皇帝,低着头,柔声道:“是臣妾惊扰了皇上。”皇帝一笑,将她揽得更紧,“你好香--”她不多言,闭上眼,柔柔地拥着皇帝。皇帝将她放在床上,缓缓的褪除她的衣衫,“真是个可怜的人儿……”伴着那幽幽的梅香,苏宝林的手颤抖着环住皇帝。

三更天时分,皇帝方才起身。见苏宝林膝上淤青一片,不由问道:“膝上是怎么回事?”

苏宝林正为皇帝更衣,听皇帝一问,停了下来,“皇上恕臣妾自作主张。”

看她有些害怕,皇帝怜惜道:“告诉朕,朕不会怪你。”

苏宝林方才说:“臣妾听闻太后这几日身子不好,就天天去老树下祈祷。臣妾也是听宫女门们说,晚亭院门口的老树颇有灵性,诚心长跪祈祷,就能实现心中所愿。所以……都怪臣妾不争气,耐不住寒昏了过去,幸好遇到皇后娘娘经过,不然,臣妾……”她眼中含泪,楚楚可怜。皇帝拥着她,宽慰道:“你有这等孝心,朕很高兴。不过,你一个人跪在那,那些随行的宫人怎么没有好好照看左右?”

皇帝这么一问,苏宝林落下泪来,断断续续地说道:“臣妾位份低微,也不怪他们……”

皇帝皱了皱眉,心里有了打算,“朕会好好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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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回宫时,芊雪睡地正香,皇帝脱了外衣,正要躺下,芊雪一翻身醒了过来,不停地咳嗽,满脸通红,难受地眼泪都落了下来。皇帝唤来青鸾,青鸾见状赶紧将手绢浸了温水捂在芊雪鼻际,芊雪方才好了些。

皇帝见她似乎还是很难受,吩咐道:“传太医--”

青鸾劝道:“皇上不必担心,小姐只是对香粉过敏。大多数香粉里掺了鲜花,难免都有花粉,小姐沾染到花粉就会打喷嚏,所以小姐从不用香粉。香味一淡,小姐就没事了。”皇帝又问:“今儿下午皇后可有这样?”

守在一旁的大宫女道:“娘娘下午身子一直很好,因娘娘对香粉过敏,坤宁宫中上下都有忌讳。”见皇帝仍旧皱眉,大宫女又说道:“今儿娘娘见宝林小主冻得可怜。就命人扶进暖轿同乘,一路娘娘也没什么不适。”

皇帝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宫女,问了句,“你叫什么?进宫多久了?”

那宫女跪下道:“回皇上的话,奴婢叫晰若,进宫好些年了。”

“今儿皇后要去未央宫,怎会路过晚亭院?”

“回皇上的话,是掌事公公领的路。”晰若顿了顿,看了眼皇帝的脸色,又说:“华公公以前在储秀宫当差。”

“够了--”皇帝有些动怒,“都让朕不得安宁。你倒有几分机灵,今后就做坤宁宫的掌事,好好看顾皇后。朕倦了,都下去罢。”

“奴婢遵命。”晰若和青鸾领着众人退到殿外。

末了芊雪才问,“皓哥哥身上那么香,是院子里的梅花提前开了吗?”

皇帝定定地望着她,说道:“没有花会早开,睡罢,朕看着你。”皇帝冰凉的唇轻轻掠过芊雪的额际,芊雪闭上眼,只觉得好生安心,脸上带着笑,又睡了过去。皇帝望着她那无邪的睡颜,心里有一个声音静静地说,“你若不是慕容靖的女儿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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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上朝后,就让小喜子传了道旨下来,贬苏宝林为正八品采女,移居菊秀堂,杖责坤宁宫掌事华公公。原本欢天喜地的苏宝林一接到旨就昏死过去,菊秀堂是宫里最偏僻的院子,被撵了过去,不知哪年哪月才有出头之日。

当内务府的人来坤宁宫拿人时芊雪正在院子里赏雪。小喜子宣完旨,那华公公连滚带爬地地跑到芊雪跟前,边哭边叫:“皇后娘娘饶命,奴才不想死呀--”

小喜子见他惊扰皇后,冷哼一声,“华公公,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惊动娘娘--小路子,小言子,赶紧把他拖下去,免得坏了皇后娘娘雅兴!”

“慢着。”芊雪叫住小喜子,问道:“华公公犯了什么事?你们这是要把他带到哪里?”

“回娘娘的话,奴才领了皇上的口谕,将华公公带到内务府杖责四十。至于这原因……”小喜子面露难色,不好开口,只得求助于晰若,“这事有些复杂,来龙去脉晰若姑娘比奴才知道的清楚些……”

晰若不好推托,只得将事情详细地禀告:“娘娘之前路过晚亭院,是华公公刻意安排,采女小主也是早早等在那里。后来娘娘将小主带回坤宁宫,小主就在夜里以梅花曲引得皇上临辛,身上又抹了重重的梅花香粉,结果惊了娘娘,这事才浮上水面。皇上不喜小主以这种手段争宠,就怪罪下来。”

“原来如此。”芊雪神色黯然,原来他身上的香味是因为她……芊雪心中刺痛,他如何能刚与别的女子交好后就坦然地睡在自己的枕边……芊雪渐渐有些明白了,那些所谓的姐姐们,无不都想霸着他……

“娘娘,奴才这就将他带下去。”小喜子使了个颜色,两个小太监就死死地按住华公公,华公公大喊道:“娘娘,求求你开恩放过奴才,杖责四十是要把奴才活活打死啊……”

“小喜子--”芊雪叫道,“掌嘴四十吧,皇上要是怪罪下来,就说是本宫的意思。晰若,这事你去办。”小喜子领命,放开华公公,内务府的一干人就退了下去。

“谢娘娘大恩大德,奴才再也不会做糊涂事了……”华公公连连磕头,磕得头破血流。

芊雪不忍再看,让青鸾扶着她,回了东暖阁。

晰若奉旨行刑,下手并不重,一柱香功夫,就已结束。那华公公似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惊魂未定。晰若低头看着他,轻声道:“华公公可还记得自己是哪个宫的人?”

“姑娘是什么意思?奴才们不都是在坤宁宫里当差吗?”

“恕我多言几句,华公公别身在曹营心在汉,这次是娘娘心软,才留了你这条命。你那主子见你受罚又是什么个反映,华公公你自个儿心里清楚。”晰若俯下身,拿出一瓶金创药递给华公公,“这是娘娘赏给你的,若换做是喜公公行刑,你也落不得如此轻松。”

华公公接过金创药,揣在怀里,思量一会,说道:“姑娘说的是,奴才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以前的事,奴才也都不记得了。”

“这样最好。皇上疼惜娘娘,这是有目共睹的。我们做奴才的,就是要千方百计的为娘娘省心。华公公你是明白人,你依旧是宫里的掌事公公,今后办事就要妥当些了。”

“奴才明白,奴才一定尽心为娘娘做事。”

晰若点了点头,抬头一望,那天灰白一片,几只孤鸟飞过,巍峨的宫阙重重叠叠,无尽地蜿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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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几日,菊秀堂就传来一个消息,苏采女在房中自缢。宫人自缢,犯了宫中大忌。皇帝下令按宫女身份将尸首送出宫去,这事也就划上了句号。谁还会记得,在那清冷的夜里,梅香袭人,一个女子在寒风里静静的歌唱……

太后坐在榻上,听着几个美人,才人在下面议论着苏采女的事,个个语气都好不惋惜,眉眼里却透着几分得意。贤妃身子重了就没来请安,德妃闷闷地坐在一旁,淑贵妃气色极好,光彩照人。

淑妃见太后看着自己,赶忙走到太后跟前接过静月手里的热茶呈了上去,“母后就别为这些事烦心了,身子重要。”

太后喝了口茶,阖目道:“眼看就要过年了,也不让人清静。”

淑贵妃赔笑道:“还不是吗,那些做妹妹的年岁小,就是不懂事,总爱惹麻烦。”说罢意有所指地瞥了德妃一眼,德妃本来心里就不太痛快,被她一瞥,恨地咬牙切齿。淑贵妃还想添油加醋,太后打了个哈欠,说道:“不管是当姐姐的,还是当妹妹的,平日里都收敛些。慎言,还要慎行,年关将至,哀家不想再看到这宫里又出什么事。哀家倦了,都跪安吧。”

待众人陆陆续续走了干净,太后又恢复了精神,静月一笑,“小姐刚才装的可真像,连静月都以为小姐真困乏了。”

“不装装样子,她们还不知道要闹腾到什么时候。芊雪那丫头倒是机灵,早早地就跑到御书房给皓儿送参汤。”提起芊雪,太后脸上就带着笑,“这事芊雪有什么反应?”

静月笑道:“听青鸾说,小小姐吃了一缸醋,还偷偷地哭了一阵。”

“真是小女儿姿态,那丫头还没长大。”太后叹了口气,“媛媛倒是长进不少。”

“小姐是说,这事不是德妃做的?”

“德妃做是做了,不过是想让手下的人复宠。那采女死前,媛媛身边的子莺去过一趟。她也懂得借刀杀人了,苏采女一死,皓儿对德妃的猜忌又多了一分。”

“还是小姐看的通透。”

太后苦涩一笑,“站在这个位置上,也不得不事事都睁着眼……”

窗外大雪纷飞。雪落的时候无声无息,人死的时候同样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