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漫长的闭眼

我要在妻子回来前,把这个故事讲完。

十分钟前我清空了很多东西,然后删掉了存储里的一张照片,我盯着照片看了会儿,经历了一次漫长的闭眼。除了这些我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就在下午,我唯一的资产,那辆旧车被偷了,但这没什么。上帝经常会让你一无所有,再给你一点甜头,这点甜头就是在闭上眼睛的一瞬间,让你错觉拥有了很多东西。

两天前我进行了一次蹩脚的路演,出了丑,但我认为其他蠢货说得也不怎么样。其中有个人想要讲笑话,你看,就是这样,他只是想讲点笑话,但想这件事情没什么了不起的。还有个女人在台上露出半个肩膀,过了会儿又把衣服撩上去,过了会儿又把衣服放下来,虽然即便她脱了衣服我也不会看的,但是最终效果还不错,她打动了那些盯着她肩膀看的人。我一再说世界是令人失望的,这个肩膀自然也贡献了一部分。所以我在下台后,有人走过来问我,“为什么你会忘记自己要说什么?”我当然会忘记自己要说什么,我为什么会记得自己精心準备的蠢稿子,然后不知羞耻地背出来。我知道他们想听点有意思的小玩意,但我说不出口,因为一旦说出那些早已準备好的小点子,再厚脸皮地笑一笑,台下的蠢货跟着你笑,这个场面会让你觉得一切都会完蛋的。

在路演结束后,很多人冲着我微微笑,意思是我原谅了你,谁都有紧张的时候。这真是,就像一盆臭掉的卤煮被人扣在了头上。

然后她走了过来。

她说:“你真的表现很好,而且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不要理会那些人。”天啊,这是从电视里跑出来的完美开场白吗?每次看到这种台词都让人觉得编剧是在抽卫生纸的时候想出来的。但我几乎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因为她的样子太像某种白色植物了,而这个喧哗的场合就跟我的生活一样浑浊。然后你就知道我怎么样了,对,我像所有无耻的人一样产生了一些想法。我已经结婚三年了,甚至在此之前的很多年我从未产生这种想法,我有很多其他污浊的想法,但不是这一个,我以为永远也没有这一个。所以这让我很惊恐。

接下来还有两天的活动,但我根本不想参加。当天晚上是一个酒会。酒会是西方的传统社交仪式,也是西方的糟粕之一,众所周知在这片土地上,全世界各个民族的糟粕总是很容易侵入进来,而那些高贵的事物往往被人像推垃圾一样拒絶出去。但我还是在酒会上去跟人聊了聊,我会走到他们身边,因为他们也在找卖想法的蠢货,所以他们也会跟我聊一聊,他们会装作对你很感兴趣的样子,这是因为露肩膀的人还在化妆,当她来到酒会的时候,这些人就会举着酒杯簇拥上去。这总让我想起七八年前在一个酒吧里,我的一个朋友抱着一瓶啤酒,在一个瘦高的女人面前扭了半天,我最后实在看不下去,就走过去说:“你干吗呢?”然后他就厚颜无耻地笑了。我之所以还留在这个酒会,是因为想找到她。我不知道这个瘦瘦小小的身影会藏在哪里,于是我一遍一遍地在酒会里走来走去,于是有熟识的人以为我在找合适的大老闆,就要引荐我,我说没事的我再逛逛。也就在这时,她来了,她的头髮似乎刚被吹乾,都蓬在脑袋上,像云彩一样,就是只有在飞机上才能看到的薄薄的云。我走到她身边,她说:“我刚才在睡觉,我生病了。”我当然不能把关心写在脸上,我说:“但现在已经有点晚了,酒会并不会持续太久。”她说:“那也没有办法。”也就在这时,大老闆站在不远处的墙边,我所认识的人急忙走过来,拉着我要过去,我说我不去了,他以为我不好意思,就硬扯着我过去。我不想表现出一定要待在这里,就跟她说:“我去去就回。”她点了点头。我向大老闆走过去,这是我在酒会最后悔的一件事了,因为大老闆周围围了很多人,大老闆每说一句话他们都要开怀大笑,而且我并不能直接和大老闆说话,他对面还有一个女人在直愣愣地看着他,等着他的笑话,口轮匝肌像等待发令枪的短跑运动员一样预备着笑容。我心里就有一股怒火,我居然被逼着来到一个需要排队才能听无聊笑话的地方。我满脑子只是希望这个大老闆赶紧把他一脑子的粪便说完,我好赶紧回到我走了很多圈才找到的位置。但大老闆情绪高涨,因为他刚和其他的大老闆聊完天,看来他们在这里又赚到了几百亿美元。人们总会想从买下一个国家的人手里,依靠听他讲笑话分得一套房子,但其实他连个鞋垫也不会给你。就这样,等轮到我跟大老闆讲话时,我已经看不到她了。失望就这样围绕着我,我失魂落魄地看着大老闆那双亮晶晶的皮鞋,真想吐一口在上面,这太让人沮丧了,因为我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不能找到她。而大老闆伸出胳膊撑在墙上,好像在指挥第三次世界大战一样谈论着这次酒会。我从几年前开始,就无时无刻不在沮丧,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要发生什么也从不期待,因为人类有很多流程性的事情可以帮助他们度过大部分时间,这不是一个好答案,但是会令人失望。终于,大老闆感到了睏倦,说他要回去了,我提前一步跨了出去,我又开始满场地转啊转,但这次我学聪明了,我装作不认识任何人,我抬起头,看似在找人,这样就可以迴避掉所有人的邀请。

而结果是,我只能回到房间里。

房间里黑洞洞的,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到玄关取了瓶纯净水,在我坐下的时候,萌生了一种赶紧离开这个地方的想法。为了让自己好受一些,我听了会音乐,但也没什么用。我知道酒会的时间已经结束了,因为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和开关门声,我闭上眼睛,也根本睡不着,这太漫长了,每一次睁开眼,所度过的时间都只是窗外有几辆车驶过。

这时,我收到了讯息,她还在酒会。我立即穿上鞋子下了楼。在酒会的门口,又一个认识的人朝我打招呼,说:“你怎么还没走啊,都散场了。”是啊,我跟你一样热爱社交,恨不得把一辈子都搭进去地热爱着。我气喘吁吁地又走了一圈,最后在角落里发现她,她在揉搓一个有很多摺痕的烟盒,我坐了下来。

“你去哪了?”我说。

“我跟朋友聊了会儿。”

“但我没有找到你。”

“我在那边的角落里。”

我掏出自己的烟盒,放在桌子上,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来做什么,我只想在这里待一会儿,因为回到房间就又要数车声了。

她看到我盯着桌面,就说:“你怎么了?”

“没怎么。”

“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也没想,就是坐在这儿。”

“是吗?”

“真的,你不要觉得尴尬,因为不说话也没什么,难道你要聊这个项目吗?”

“可以啊。”她说。

“不要了,这些事情没什么意思。”我说。

“但你不是来找投资的吗?”

“我是来找投资的,但不差这一点时间。”

然后她也不说话了,这时酒会的大灯亮了起来,跟太阳一样亮,三四个人拿着拖把和扫帚走进来,此时这里已经没有喝酒的人。大厅突然变得安静,吵闹的音乐关掉后,这里变得像个课堂一样。

“你有没有谈到合适的?”她说。

“可能有,但不知道怎么样,明天会有一对一的交流。”我说。

“对,我约了你,在下午,可能是最后一个。”

“我有一张名单,我回去看一下。”

我跟她坐了一会儿,扫地的人虽然没有看我,但我知道他们在催我赶紧滚回房间,所有人都讨厌热爱社交的人,但所有人都热爱社交。

因为我并没有具体的事情要说,其实我根本不想说话,因为不说话的时间会过得慢一点,但即便是这减速的时间,也会有一种十分脆弱的感觉。

没过多久,她看了眼时间,说:“我还约了一个朋友。”

我说:“那你走吧。”

她站起来,拍了拍腿,朝电梯走去,回头冲我笑笑,也许我也讲了一个好笑话。

之后我坐在空旷的大厅里,听着扫地的声音,那失落感再一次袭来,我也想举起拖把打扫一下卫生,我还安慰自己可以回房间看会儿书,我带了一本非常好的书。但根本不会看的。

我整个夜晚都没有睡好,因为马路上有个疯子改装了他的排气筒,每隔几分钟就会轰隆隆地跑过去,我在想像着他会发生的几十种车祸中昏睡过去。早上的时候我去吃了早饭,当然我也四处逛了逛,只是什么也没看到。

到了上午,这又是无比漫长的一天,我需要和近二十组人谈论一个他们连基本情况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厌恶说重複的话,我只要把同一个事情,重複两遍,就会让我想起一个老年痴呆的大伯。他总是要重複讲述回忆里的事情,而可以回忆起的事情越来越少,所以他重複的次数越来越多。当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只能重複讲这个早上吃了什么,又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这就是一个很难堪的局面,所以人们为了不让自己发现这些自身的真相,会竭尽所能地伤害他人。

这一天,我除了几个莫名其妙的人,一个也没记住,我只是等待着下午,如果不是想到下午见到她后,还可以跟她吃个饭,我早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反正他们即使想把我叫起来,最多也不过是拍两下肩膀就走掉。但是我根本不想闭上眼睛。

也就在下午即将结束的时候,她带着一个肥胖的女人走过来。她走过来,跟我握了手,坐在了对面。我觉得四周又安静了下来,而这个满脸写着我要发大财的肥胖女人总是想说点什么,所以我会粗暴地打断她。也许惹急了这个女人,她会去泰国请蛊吧,但这也没什么,因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过来。

“你晚上要做什么?”我说。

“开一个会,就要去机场了。”她说。

我等待了一天的晚餐就这样提前结束了。

会见的时间很短暂,接着她去聊另一个项目,也就是今天的最后一个。我也心不在焉地跟最后一拨人交流,我开始胡说八道,时不时看看她坐在哪一个广告牌前面。

在这次碰面之后,我去找了她,但我们只有很短的时间相处,因为一个更大的活动即将开始。

“你晚上要做什么?”我说。

“刚才已经问过了,我参加完活动就去机场了!”她说。

“好。我回去睡一会儿。”

她说:“你是自己住吗?”

“在这里吗?是啊。”

“那平时呢?”她说。

“也是自己住。”我说。

但我说完大脑就像一颗砲弹炸裂开,我几乎要晕眩过去,我盯着地面。

“你怎么了?”她说。

“没怎么。”我说。

然后我们站在这里有一分钟,也许中间她还说了什么,但我听不清楚。直到最后我再也受不了这巨大的嗡嗡声,我说:“我刚才撒谎了,我并不是自己住,已经很多年了。”

“这也很好。”她说。

“对。”我说。

“看起来你好像很烦躁。”

“没有,我一直都很烦躁。”我说。

当胖女人走过来时,她就跟着胖女人走了。

我只是站在这里,喝了一瓶水,但这些都无济于事,因为我再也没见过她。

现在我的妻子会在一个小时之后回来,我不知道是期待还是别的什么。

就在一年前,我路过一个桥洞,一个人影一晃而过,我突然感到好像还会有一种别的可能性,这让我很沮丧,再也没有比可能性更令人沮丧的了。即便我知道生活会莫名设计出很多花招,让你觉得灰暗并不是永恆的,但这又有什么用。

而此时我只能坐在这里,面对一个巨大的洞穴,这让我想起一个去洞中潜游时淹死自己的人,根本没有人可以判断他是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