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陌生人:海拔4178米的分手仪式

我们都是彼此的陌生人,在相遇之前,在分开之后。

——题记

1

手指轻触着一个个经筒,虽然不似那些磕长头而来的信徒,慧慧的心始终是安静的。旋转的经筒闪着耀眼的光芒,让女孩儿想起那些点滴的过往,那个信誓旦旦要与她一起来此定情的男孩儿,五年前的分分合合,他们终究错过了彼此……

心念转动间,凹凸的经文划伤指头,一缕殷红涌出,女孩儿迅速缩回手,定睛看了半天,确定经筒上没有沾染一点污迹,才双手合十,闭目祈祷。她并不是虔诚的信徒,只是不想打扰到哪一位神佛的“清规戒律”,若有打扰,还请原谅。

睁眼时,一片创可贴出现在眼前,女孩儿心头一热,佛祖终究是慈悲的,愿意度化她的伤口,还有她的心。

“你这么虔诚,有什么心愿都该应验了。”男人说话时,唇边挂着暖暖的微笑,他叫徐霖,来自兰州。后来,女孩儿再向别人提起他时,从没提过这个名字,都统一称呼为“兰州小伙儿”。

一个人旅行,慧慧知道不该与陌生人搭讪,可男人身上有西北汉子特有的纯朴,让人不自觉地想亲近。

大昭寺、小昭寺、色拉寺、哲蚌寺、布达拉宫,慧慧从容地走过,是曾经两个人约定牵手而行的地方。她像一个真正的行者,目标非常模糊,行程非常散漫。只是一处一处游览,一处一处朝拜,好像行走本身就是她的目的。

累了就在街边甜茶馆喝茶发呆,茶馆里总是挤满来喝茶的当地人,说着女孩儿根本听不懂的话,他们身上散发着地域性很强的味道,并不难闻,只是很特别……

结伴而行的旅程让彼此都不那么孤单。从拉萨到纳木错的路上,徐霖和慧慧天南海北地聊着天。慧慧是个东北姑娘,说话爽快不扭捏。

徐霖不经意问起她为什么一个人来西藏,话已出口才发现问得唐突。女孩儿倒不在意,只是自嘲地笑笑,那个答应陪她来的人,已经在上个月成为别人的新郎。

其实这样的结果,也不是那个男孩儿的错,慧慧总是这样想,毕竟他们分手已经满五年了。

大一时,他们就确定关系,成为彼此的初恋。那时的他们都以为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浪费,做遍恋人们该做的所有傻事。那时男孩儿常说要带慧慧去西藏,去羊湖许下今生今世的诺言。

慧慧始终相信男孩儿说的是真心话,只是那时的他们都没学会如何去爱,天真地以为把对方紧紧攥在手心里才是珍惜。

他们的争吵大多来自于彼此的约束,慧慧不喜欢男孩儿和室友出去喝酒,喝到找不着北,却跑到女生宿舍楼下叫她的名字。男孩儿不喜欢慧慧跟男同学来往,常常借口拿她的手机,然后理直气壮地质问,这个短信是谁发的,那个电话号码又是谁……

他们从激烈地争吵,渐渐演变成冷战,又从冷战闹着要分手。两个人没等分开就和好,如胶似漆没几天又开始争吵……周而复始,恶性循环。

临毕业时,男孩儿牵了另一个女孩儿的手,对慧慧说,吵累了,这回彻底分手吧。

慧慧不愿意在男孩面前掉眼泪,好像自己有多舍不得似的。毕业返乡,找工作上班,女孩儿的父母忙不迭地安排相亲,似乎这才是生活的正轨。

可没过半年,男孩儿就跑来找慧慧,死乞白赖地要跟她复合。女孩儿莫名其妙,自己当然不能像一件玩具,由着谁捡起来或扔掉。

男孩儿没有因为慧慧冷漠的态度而泄气,依然沿用大学时追求女孩儿的方法,每天早上等在女孩儿家门前,等着送她上班,又在公司门口等着接她下班。

时间一长,慧慧妈都心软了,这个世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人”,男孩儿这么上心,不如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对于男孩儿的追求,女孩儿不是不感动,可她曾经那么伤心,至少该让男孩儿多费些周折。女孩恨自己不争气地点了头。双方家长忙着见面,安排婚事,欢天喜地。能与最初的恋人相守到老,慧慧觉得,这是她能想像到的,最美好的结局……

2

显然,结局并不是这样的。慧慧没有继续讲,徐霖也没有追问。

纳木错湖面纯净,四周白雪皑皑,温顺的耗牛被装饰得很喜庆,驮着游人逐一拍照。慧慧骑在上面,笑得没心没肺,问徐霖要不要与她共乘一骑,红尘作伴,潇潇洒洒。

当地向导很不高兴地瞥女孩儿一眼,一再强调,在湖边不可以大声嬉闹,因为那是对神灵的不敬。

男人忙着跟向导道歉,转向女孩儿时才发现,她真的安静了。目不转睛地望着湖面,嘴唇抿成好看的弧度,像是玩累了,或许是高原反应,她缓缓地蹲下去,伸手死死捂住嘴巴,单薄的双肩微微发抖,身边游人来来往往,没有人在意女孩儿无声地哭泣。

男人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女孩儿的头发,他在无声地说,大声哭出来吧,神灵那么博大,总能包容许多眼泪。

其他人忙着找角度,换镜头,长枪短炮拍照时,男人如湖水般安静地陪着女孩儿,她有多少眼泪,他就有多少耐心……

没能继续前行,赶往羊湖。徐霖跟司机师傅说,女孩儿高原反应严重,很不舒服。师傅无所谓,车是按天租的,去不去羊湖都一个价钱。

回程的路上,慧慧倚在徐霖的肩头,吸着氧气,在颠簸中昏睡过去。迷迷糊糊中,女孩儿好像回到了她订婚的那天,双方父母、远近亲朋,好多人围着她,他们脸上满是笑容,说着虚无缥缈的祝福,女孩儿在人群中转来转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的男主角。

慧慧以为男孩儿又想出了什么促狭的鬼点子,为她准备惊喜,于是提着长裙四处寻找。

像是蹩脚偶像剧的烂桥段,她在备用楼梯的拐角找到了她的男主角。只是男孩儿身前,还站着衣着鲜亮的女人。虽然从头到脚都有变化,慧慧仍能一眼认出,她是当初男孩儿说分手时,牵着的那个女孩儿。

那女孩儿显然情绪不佳,望向男孩儿的目光无限怨毒。男孩儿背对着慧慧,看不到表情,只听见他低低的声音:“我能回来找她,就已经把一切都想清楚了。慧慧跟了我四年,她把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给了我,不娶她,我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

梦里总是有大段的空白,情节连接不上,慧慧只觉得自己忽然变成了局外人,能俯看发生的一切。

女孩儿一直在跑,男孩儿在后面追,大声喊:“慧慧,你不要跑,听我说……”话音未落,女孩儿重重地跌了一跤,高跟鞋勾破了长裙。

不等男孩儿上来扶,女孩儿踢掉鞋子,爬起来继续跑。男孩儿继续追,继续喊:“慧慧,你停下,那么多客人在,别让今天变成笑话……”

慌乱中女孩儿踩到拖地的裙角,再次跌倒,眼看男孩儿追上来,连旁观的慧慧都急了,伸手从刚才的破洞扯断裙摆,长裙瞬间变成短裙,女孩儿爬起来又跑,终于消失在路口,而男孩儿懊恼地停下脚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慧慧总是被不同的人追问,为什么要反悔?为什么要逃跑?那男孩儿是真心要娶她,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慧慧毫不怀疑男孩儿娶她的决心,可婚姻若只是对她的一种补偿,或许二十年,十年,甚至五年之后,当男孩儿变成男人,忽然想起自己这些年补偿的辛苦,会不会弃她而去,去寻找更美好的年华……

3

醒来时,人已经在拉萨市区。慧慧一直住在亲戚开的店里,徐霖把女孩儿送到门口,叮嘱她好好休息,夜里如果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通知他。

女孩儿笑着摇头,没能亲眼看到羊湖,会成为此行最大的遗憾,她明天还想去,只是不知道现在租车还来不来得及。

男人严肃地打断了女孩儿的念头。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去海拔更高的地方。

慧慧嘲笑男人大惊小怪,可不知道他的嘴是不是在大昭寺里开了光,说什么就来什么。半夜里,女孩儿开始低烧。徐霖打电话来时,心里惴惴不安,而女孩儿的咳嗽声刚好证明他的直觉是对的

在高原上发烧绝对不是一件小事,徐霖连夜送慧慧去医院,陪着她吊盐水。或许白天在车里睡多了,女孩儿这会儿倒很有精神,忙着给贴针头的手背拍照发朋友圈求安慰。

男人想阻止她,这个样子被家里人看到不会担心吗?

女孩儿狡黠地笑笑,不会“分组可见”的人不适合玩微信哟。

像是无聊地摆弄手机,通讯录里的头像一个一个划过眼前,女孩儿的手指忽然停在其中一个头像上,点了右上角的菜单,然后毫不犹豫地选择删除。

徐霖看在眼里,大概能猜出那个被删掉的人,可他想不明白,既然能大老远地跑来这里“凭吊”一段五年前的感情,女孩儿终归还是在意的,既然这么在意,当初又何苦决绝地放弃……

这五年中,慧慧与那男孩儿再无往来,家里人又开始安排相亲。在女孩儿眼里,与她见面的每个人都很优秀,其中几个还跟她约会过,可每一次的结局都是无疾而终。

女人的时光最禁不住消耗,好像昨天才任性地从订婚典礼上逃出来,眼下就要被推进“剩女”的行列。上个月,有同学在群里吆喝,说某某某要结婚了。有打听婚礼地点的,有打听新娘是谁的,还有悄悄问大伙儿随多少礼金的……

慧慧这才发现,在她心里,与某个人还欠缺一个“正式”的结束,他习惯性地占据着她心里那块已经不属于他的地方。

女孩儿流在纳木错的眼泪不是因为那个男孩儿为别的女人托起白纱,而是她在最美好的时光里,执着地爱过一个人,有过一段纯粹的爱情,而那个人,那段感情,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过去。这种感觉就像是在高空跳伞,人已经缓缓下垂,心还停留在云端……

“这算是你的成人礼吧?”徐霖开着玩笑,毕竟放得开过去也是一种成长。

慧慧笑了,或许是吧,谁知道呢?若这其中真有什么是错的,或许错在他们相爱太早,在不会爱的年纪相爱,以为全身心投入就是付出,却用灼人的炙热烧伤了彼此……

女孩儿无奈地垂下头,反正对于她来说,从此以后,过去的,就真的过去了,这样想着,白天的疲惫汹涌袭来,眼皮渐渐沉重。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医院,女孩儿倚着陌生人的肩头沉沉地睡着了。

4

退烧之后,慧慧没再执着地赶赴羊湖,而是选在玛吉阿米请她的“救命恩人”吃饭。徐霖也是第一次见识到女孩儿荤素不挑的好胃口,羊排被她啃得干干净净,各种酱汁沾了满嘴,完全没有形象可言。

“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嫁不出去了!”男人由衷地感叹,可话音未落,面前的菜已经被女孩儿扫荡一空。

“逛吃,逛吃,才叫旅行。”女孩儿嘴里塞满食物,吐字不清地说。可接下来的程行就真的像一个观光客。

慧慧拉着徐霖穿街走巷,去很有地方特色的小书店寻找明信片,然后坐在酸奶坊里,悠闲地一张一张铺展开。

喝完第一杯酸奶,慧慧挑出其中最美的一张,从背包里掏出三十六色彩笔,抽出一根绛红色,在手背上试了试颜色,才开始写收信人和祝福的话。

徐霖低头瞥见女孩儿写了一个很男性化的名字“浩宇”,在留言栏里,女孩儿笔触坚定地写着:“祝你幸福!”写完停笔,女孩儿似乎感觉到什么,抬头看向徐霖。

像是偷窥的孩子被抓包,男人不自觉地收回目光,清清嗓子,为自己打圆场:“东西带得够齐全呀!”

慧慧得意地掏出印泥,端端正正摆在男人面前,为了缩短在邮局排队盖邮戳的时间,女孩儿特意自备印泥。

徐霖忍不住揶揄:“你怎么不再带根萝卜来,自己刻个戳,连邮局都省得跑了……”

桌子上的明信片,一张一张有了主人,慧慧搜肠刮肚地想词组句,尽量让那些祝福语多少带点文艺范儿,看得男人酸倒了后槽牙。

拿过最后一张,女孩儿再次抬头,狡黠地朝男人挑了挑眉毛。男人会意,却假装不在乎,比不得东北山高水长,兰州离得又不远,这样的卡片他一年怎么也能收到几回。

慧慧欣然点头,拿起明信片准备“收工”,男人这才慌忙报出一串地址,然后挠着头解释,到底是女孩子的盛情,推辞总不太好。

女孩儿忍住笑,工整地写下地址,收信人,笔尖停在留言栏,目光却滑向窗外。

像是被谁静止了时间,男人第一次可以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孩儿,阳光打亮她滑嫩洁白的脸颊,还不曾被岁月磨砺过的五官摆放得恰到好处。男人最喜欢那双眼睛,笑起来灵动,哭起来迷蒙……

“我饿了!找地方吃饭吧!”女孩儿收回目光时,徐霖的眼睛转向别处。

留言栏里仍是一片空白,女孩儿却真的“收工”了。直到所有的明信片投进邮筒里,徐霖没有机会看到女孩儿的留言,虽然他早晚会知道,却还是忍不住好奇。

男人的好奇持续到机场,慧慧对留言只字不提。本来亲戚家要来送机,没想到徐霖早上就等在店门口接她,还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晚上的火车回兰州,这一天闲着也是闲着。

慧慧猜想,他们前脚离开,亲戚后脚就会给家里打电话,不是报平安,而是通报“兰州小伙儿”的情况。她一回到家,就会被父母不停追问。

这几天的相处,他们对彼此也有些了解,徐霖知道慧慧自由职业,喜欢旅行,慧慧知道徐霖就职国企,收入不错。可了解到这种程度,他们竟然都默契地没有再问及其他。

入闸时,慧慧回头看见男人笑着朝她挥手,旅行的分别没有那么多牵挂和纠结。他们各自转身,相背而行,几步的距离就变回陌生人。

早过了“一见钟情”的年龄,两个人都不会因为好感而忽略从东北到西北的距离,忽略他们一个只能称为“男人”,而另一个还可以被叫作“女孩儿”。

起飞时,慧慧想起什么,忽然抬起手,被经筒划破的伤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愈合到看不见了……

“愿我们偶尔想起,不会想念,山高路远,各自诗情画意。”

——徐霖(收)

编者注:欢迎收看《你好,陌生人》系列更多精彩故事。

《你好,陌生人:海拔4178米的分手仪式》

《你好,陌生人:爱一个装疯卖傻的姑娘》

《你好,陌生人:爱过一个姑娘的妈》

《你好,陌生人:徐巍的万圣节》

《你好,陌生人:朋友关系》

《你好,陌生人:姑娘,我们产地不合》

《你好,陌生人:回不去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