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往事

去珣城的那天,一直飘着雪。路上还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一脚踩下去,松软的雪就塌陷,露出一个脚印,出租车只能到达郊外的墓地门口。

她抱着一束黄玫瑰,沿着笔直的路往上走,雪落在她的肩上,眉上,发上,脸颊被冻得冰凉,山上太安静,甚至她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毕安只觉得寒冷。

她抱着一大束黄玫瑰上山,连脚步都刻意放轻。生怕吵着在这里沉睡的人们。

最终在一座墓碑前停下,站定。那座墓碑上面有一行最醒目清晰的刻字:毕长历之妻钟霜之墓。墓碑上照片中的中年女子远黛眉温和的看着远方,她弯下腰,拂去墓碑上面的积雪,然后慢慢跪在母亲的墓前,忍着酸涩和快要忍不住掉落的泪水,嗓音清凉,带着歉意和内疚,“对不起,您还好吗?”

在她的印象里,父爱却一直很吝啬,没有夸奖,没有关注,在一年里有大半年的时间见不到他,母亲总说是父亲工作很忙,可是她曾经在去课外班的路上看见父亲的车子内坐着一个眉眼秀气的女性,那个时候的毕安十三岁,怎会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即使家中死气沉沉没有生机,即使父亲不闻不问,即使母亲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坐在沙发上发呆,即使全家上下只有帮佣的吴婶知道她的生日,起码那个时候的家里尚且平静。

虽然静的可怕,虽然静的让她想到家的时候只有压抑感,但是起码表面的平静和虚伪一直维持着。她总是努力地一个人做完所有力所能及的事,她的要求很少很小,一张银行卡一个佣人就能打发掉。

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从七岁开始,每天的睡眠不会超过五个小时,别的孩子在游乐场玩耍的时候,她在学钢琴,别的孩子在看电视的时候,她在学习小提琴,别的孩子在睡觉的时候她在练习如何线条画的更好,她是国画家钟霜的女儿,她是毕长历的女儿,又怎么能落后一点点,她的成绩很好,一直以来,小学、初中、高中每一次考试,始终都是第一名,家长会即使没有人去,也不会招致班主任太大的疑问,在别人眼中,她是天生就智商高,所以才会学什么都一点不费力气,轻而易举,从没有有人知道深夜两点还被锁在画室中反复练习画一个苹果的阴影的她。

她还记得那天回家,刚进客厅就看见久未露面的父亲,和脸上还挂着泪的母亲,他们两人已经很少会有这种面对面谈话的时候了,看见她站在门口背着书包低垂着眼眸的模样,主位上的中年男人毕长历对着自己的女儿招招手,“过来吧,我和你母亲正在签离婚协议。”

她走过去,坐在另外一边的沙发上,看见茶几上摆着一份已经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有些疲惫,原来快二十年的夫妻竟然敌不过一场重逢故人所带来的震撼。

毕安带着精神状态很不好的母亲离开南川,回到珣城外公留下的宅子,宅子很大,况且还有原来的老邻居好心帮着打扫,院内的花草也被打理的很好,她站在院内扫着灰灰尘的时候,大门口忽然站着一个少年,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长相,看着她的动作慢慢皱起眉,有些疑惑的味道,“请问你是哪位,这不是钟老爷爷的宅子吗?”

“是的,我是钟老的外孙女,我和我的母亲昨日搬回来住了。”这是十三岁的毕安第一次见到牵绊了快十年的异性许司白。如果人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毕安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和他走的越来越近,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愚蠢和糊涂,母亲钟霜也不会去世。

她记得自己一直奔跑却觉得离母亲越来越遥远的无力,救护车的声音是那样凄凉带着绝望,慌乱的搂住躺在血泊之中的母亲,试图想要止住那一直往外涌的鲜血,那样的滚烫让她来不及悲伤来不及哭泣,只剩下自己跪在母亲房间外整整三天三夜换来母亲的松口和妥协的画面,就算后来知道许司白是父亲续娶的妻子许漾的亲侄子,二十一岁的毕安放弃过却抵不过思念,她求自己的母亲与许司白见一面,她说请您见一面,就一面,您一定能看见他的好的,他不仅仅是许漾的侄子,他还是许司白,是我一直喜欢的人。

母亲答应去见一面许司白的那天是个雨天,她将母亲送到提前说好的咖啡厅,然后一个人守在不远处的商场一楼烘焙店焦急不安的等待着,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天慢慢的暗下去,她一直看着不远处的咖啡店的入口处,却始终没有等来一个人的身影。钟霜看见眼眶红着紧紧攥着手机的女儿心里也不好受,还是抱着自己的孩子说,女儿,该放弃了,他连见我一面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他没有任何告知的缺席,毕安的状态很不好,母亲钟霜便让她坐在副驾驶休息,自己来开车。

记忆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违规逆行的超速行驶的黑色轿车以钟霜躲闪不及的速度迎面对撞,生死最后的瞬间,母亲钟霜为了保护女儿,调转方向盘,之后母亲躺在icu一个多月,最后还是离开了,那一天距离今天整整五年。

毕安没想到自己会自始至终地维持着平静,平静地听遗嘱,平静地接受所有的事实,平静地在亲友的帮助下料理着后事,平静地每晚在母亲遗照的陪伴下听话地睡觉,然后每夜失眠。她记得母亲说过,要好好活着,阿安,放弃本该不属于你的感情,也忘记不能带给你幸福的那个人。

毕安坐在返回南川的飞机上关机之前接到丈夫江凛铖的电话,电话那端似乎很安静,她听觉一向敏感,然后听见钢笔划过纸张的声音,她微微闭上眼睛,语气似乎有些许的无奈“既然先打电话来,为什么又不说话?”她想这个时候的江凛铖一定很淡然的一手捏着手机,一手还在翻看着要处理的文件,

“已经登记了吗?我去机场接你,”机票是一个星期以前江凛铖的助理,一位非常精炼美丽的女子帮忙订的,江凛铖自然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去,

她按按太阳穴,语气中是疲惫和干涩,毕安知道他的工作很忙,就算回家,晚上还经常接到公司的电话,可是他却总是善于掌控自己的一切,包括时间没有空隙的合理运用。

他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好闻的古龙水的味道,她虽然一向对香味敏感却意外觉得他身上的味道不反感甚至还有一点好闻,他的表情永远带着无比的随和和自信似乎没有会让他真正动怒的事情,起码认识四年多的时间以来,她记忆中怎么想也记不起他会发火的画面。

就算因为属下失职弄砸一个公司花费了半年时间准备的计划案,他的眉甚至也没皱一下,她不懂商业上的事情但是光是看着他的下属一个个低着头安静的等着上司的训斥的视死如归的表情也该想到这件事的重要性,毕安的印象中,江凛铖是强大的,坚定的,自信的,隐忍的,温和的,对她很包容,很理解,她的一个眼神他似乎都明白想的是什么,刚开始的时候她其实不太愿意和这种人相处,总感觉自己在他面前连一点自己的小心思都会被发现。

但是见得次数不多,却发现似乎有个这样能懂自己的异性也很好,认识一年半之后他求婚,她答应,一切都理所当然。毕安的左手覆住右手无名指上的婚戒,她已经结婚两年有余了。挂断电话关机,似乎睡得很浅一直闭着眼睛放空自己的思绪。

机场广播里正在提醒,前往京川的旅客登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了未登机旅客的名字。航班的出口处,推着行李车出来的人,在看见等待自己的人时,忍不住挥手示意。

渐渐地,出来的人越来越少,大概是这班航班的旅客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毕安在人群的后面一直低着头走路直到快要被人撞到才抬起头,然后,就见一个穿着黑色西装长外套的女人,走到了出站口。

巴掌大的脸淡妆恰好,脚上还踩着细高跟鞋,雪白的脚背绷地笔直,南川的三月春寒未退,有些畏寒的人比如她,身上还穿着冬衣,黑色的大衣宽松的很套在身上似个笨重的狗熊,完全没有任何美感。还戴着深色棒球帽,隐身于人群中都发现不了。

可是前面的姑娘,黑色及膝西装外套赧然是衬衫和黑色短裤,一双长腿又白又直,她身段好,长得又美,站在栏杆后面的人群,都忍不住朝她看。更引人注目的,是她好像看到了认识的人,明明蹬着高跟鞋却如履平地一把跑过去抱住那个眉眼如画的男人,亲昵的模样让她觉得周遭的空气不流通,她又有些过度呼吸的症状。那个男人黑色的夹克同色长裤,马丁靴,头发极短,气场摆在哪里但是五官却叫人移不开眼,这个姑娘也好看,这样的一对,想不引人瞩目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