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晓行夜宿温酒客

周游诧异:“为何会有这般规矩?”

“有些传说,北戎国人信奉魂灵。他们认为人死后魂会游荡,居无定所。晚上还好,白天阳气太重,魂魄受尽折磨,因此必须要有个避难去处。所以说这一百零八层,白天住的都是魂,阳间的生人还是不要去打搅为好。毕竟扰民是不道德的,扰鬼是更缺德的。”李眠道。

周游不屑,指指楼外:“这世间诸般世人,有多少已经是行尸走肉?”

他这话指的自然便是服部兵乙,周游涉世未深,不过如此诡异莫名的家伙,倒也算是人间难得一见。

李眠大笑:“这话倒是不假,如此说来,魂倒是值得敬重了。明日我们何时出发,去往何地?”

“先等,莫急,等新的一批送葬人,你只需听我所言,莫问前程。”

当日再无其它,二人分别。李眠回了将军府,周游离开烛阴楼。

一连三日,街道冷冷清清,黄沙遍地。服部兵乙红装过境,状若游鬼。

周游白天到烛阴楼饮酒写诗,晚上去晓行夜宿下榻睡觉。诗写了一大摞,白猫又胖了几圈,拐子马的腿脚又老迈了一分,而送葬者依旧未至。

倒是第四天城门再次开启,送进来了一个落魄书生。

这是继周游之后,来到此城的第一个外客。

书生倒骑黑驴,手捧一只大砚台,腰间插一杆细长毛笔。黑驴走路颠簸,墨汁从砚台上淋淋洒洒,溅满全身。书生混不在意,一直来到晓行夜宿,定了房间后转到烛阴楼来喝酒,看来也是知晓晓行夜宿的规矩。

书生上到二楼凭栏处,见到周游径自吃喝,便走过去打了声招呼。

二人互报家门,书生竟然唤作梅岭状元,这倒是让周游哂笑好久。毕竟世间进京赶考人多如牛毛,还真的没有自诩状元径自往脸上贴金的。不过联想到这座古怪的城池,周游转而又释然了一些,因为自打他进了城以来,就没有什么物事是真的正常的。

梅岭状元:“我是本地人,此地地处渝州梅岭,用这名号,意义深刻。有些人感觉这名号有点土,有些人感觉有点酷,但我却觉得二者兼得,土酷土酷的。我要进京赶考了,这城劝你也别待长久,蜡人病闹得凶,人命如草芥!”

这话把周游逗乐了:“你自封状元,为何还要赶考?”

梅岭状元:“因为是自封的,所以还是需要考的。我出身书香门第,祖辈上三代为官,因此还是信奉权威的。这世间滚滚红尘里的读书人,我所见者也都是要遵循这个东西。”

周游不以为意,半睁眼皮打了个哈欠。

“你既说了它只是个东西,那便没有太大的价值。修道之人比红尘大世中人有一点好,那就是有很多时间思考看似无用的道理。想得多了就会发现,世间所谓有用的追求其实反而无用,最平凡的生死反而最有意义。不过这话你听着困顿,我理解着也困顿,毕竟我也没看破生死,有些时候感觉还活的不如一只白猫明白。”

梅岭状元闻声看看归去来兮,白猫一直在酣睡,周游也一边喝酒一边瞧看。

两个男人盯着一只猫就这般看了盏茶时间,随后各自感叹,似乎都有所悟。

周游道:“少几分洒脱,多几分清朗。兄台,你既要赴京赶考,也知晓城里有病,为何还要进城?”

“我生来便是此城中人,因此必须要回到此城。我知道这里乃北戎国边陲,距离京城何止千里万里,不过尽皆无碍,我从此城出发便好,其它诸般事物根本不想。我每年都名落孙山,每年都重蹈覆辙,算上今朝已整整三十年。我今年四十有八,这城门口的杏树开败了三十载,错不了的。”

周游:“为何这般执拗,你游方天下,三十载进京赶考,为何非要从这里出发?”梅岭状元笑笑:“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觉得考功名这事儿,在这里走才会有仪式感,重在有始有终。总是觉得从这里出发,路才对。”

“你在此地可还有亲人?”周游有些可怜他。

“没了,老辈的已经入土,没有成亲,也无子嗣。我知道这城里有蜡人病,也知道京都大礼官谋反,亦晓得外面西梁大军迫境。如此厄难世道,无论是否行路都将倍加艰险。即便是上路到京城,殿试是否还能进行又是莫测之事,这些我都知晓。”

梅岭状元似乎喝得微醺,站起身子捧起砚台,以嘴叼笔于墙上走马龙蛇,一边挥毫一边放浪狂歌。

周游一脸赞许的从旁擎箸击缶,一时间两个文人墨客在烛阴楼里纵情起来。

“怕什么于城中染病任其侵染!外面兵荒马乱那便任凭其一去不返!若京都无法大考一年荒废那便任其荒芜!人生之灿烂又岂能是我这未过半生者可以揣测?下半途犹未开始又何来后悔一说?”

听他唱罢,周游起身亲自为其温酒:“我有拐子马,同上京都可好?”

梅岭状元笑笑:“驴马不同道,道长还是自便吧。”

青衫道士微笑,又和其吃酒半晌,随后目送其离开。

又过了一天,李眠来找到周游,神色并不是太好:“我们都开始生蜡了!”

他说完撸起了自己的袖口,手臂上浮了一层油脂,冒着荧光似蜡,隐隐有溃烂显现。周游也轻抚手臂,果然和李眠一般无二!

“佘穆庄说的没错,我喝了城中的酒,便也要遭此厄难。”

绣花将军有些颓然,周游却有点没心没肺:“无碍,继续等送葬者便好。”

他还是这副天塌不惊的慵懒模样,李眠本身就是急性子,受不了他这股云淡风轻的调性,偏偏这道士又是一贯此般做派,想发作又没什么好的由头。看得久了竟然还有几分太子凉的儒雅韵调,属实是百般滋味难以调和。

话虽这般,李眠还是揪住周游追问:“你到底有何把握,为何如此风轻云淡?”

“别多问,等送葬队伍,一切便有分晓。”道士半睁眼皮似未睡醒。

李眠伸手指指门外:“今日就有一家,我已经打听清楚!”

周游闻言大喜,二人出了烛阴楼。街道上还是黄黄的,一排排服部兵乙死寂沉沉的走着,像是在巡礼一般机械化。

周游:“他们为什么都穿红袍子?他们又为何把自己裹成了粽子?难不成说自打你来到此城之后,他们就已然是这般模样?”

“自打我被调过来,蜡人病便已有了。”李眠点点头。

周游打量了李眠几眼,观其武功身段,不像是一般的裨将。若是京都来人,那自然应是大有来头。

不过金墉城应当是边陲小城,大有来头的人驻守弹丸之地,西梁大军亦不惜囤重兵围剿,里里外外瞧看一圈,周游心里面隐隐有了些许论断。不过他隐而不发,表情还是那般慵懒,开口接着问:“谁派你来的?”

李眠指了指上方小声道:“只知道是京都的人,具体未知,我是军人,只凭军令行事。”周游看了看他:“你不想说。”

李眠摇了摇头:“是不敢说!”

“现如今太子凉势微,我自然少几分胆气。”李眠对周游似乎有所芥蒂,不过这也实属正常,二人相识不久,谈不上出生入死,当然也不会推心置腹。

“狗仗人势是否说的就是这般道理?我知道我比喻不当,你也别怪我,我从山上来,不知人间事实属正常。”

道士直来直去毫无避讳,说的将军脸色泛白,周游却笑得春暖花开。

李眠瞥了他一眼:“我怎么觉得,你是在故意讽刺我?”

周游:“哪里哪里,我们不说天下,单单这一座金墉城,你我又能看清楚明白几分?”

“这倒是个理儿。”李眠说不过他,轻轻吧嗒了几下嘴巴。

二人话不投机不再多言,穿过了第一条街,遇到了两个服部兵乙。

其中一个正在一户人家门前等候,抬手用黝黑的镰刀刮擦门上的衔环,衔环周边的木屑飞舞激射。另一个似乎等的不耐烦了,重重扣门每一下都像擂鼓一般,死气而又沉闷。

周游和李眠负手而立,远远观望。

“他们搞出来的声响,和用刀划头盖骨一样难听,那是他们专属的敲门方式。我之前在军部也没见过这种人,在京都亦是不得见如他们一般的人。不过这也是好事情,见多了识的广,这眼前诸般奇怪也都会平淡如水。”李眠学着周游负手而立。

“所以说,游方天下,很有裨益。”周游点点头。

不多时门被敲开,虽是白天门里还是黑洞洞的。一位老妪拄着蛇头拐杖,站在门内和服部兵乙说话。服部兵乙打了几个手势,从怀里掏出一封竹简文书递给老妪。

老妪见到竹简容颜焕发,似乎有天大喜事一般眉开嘴咧。她抱着不放也不再管服部兵乙,重重关上大门。服部兵乙面无表情,在门口木讷了一阵,随即二人并排走到了下一家。

接下来还是重复的动作,敲门,递信,敲门,递信······

每个接到竹简的人无不欣喜若狂,每个服部兵乙无不机械重复。

“他们给百姓们的竹简是何物?”

周游忍不住发问,但李眠很明显也不清楚:“很难说,反正没给过我。蜡人病后百姓关门闭户不接来客,也不好上门拜访。再者说吾乃守城将军并非父母官,人家为何要给我行方便?换言之这城池已经荒废多年,早就没有父母官了。”

“说来也是,如此苍凉世道,让自身难保的官为民请命不太现实。”

周游着实观察了两日,听到李眠此番一说,他好似是又想到一些事情。当即左顾右盼,眼角眉梢也少有的凝重起来。过了半晌又好似想明白了一些东西,眉间默默舒展,又恢复半睁半闭的慵懒神色,既不老谋深算,也没有天真无邪。

将军对其也有所察觉,但青衫道士一句都没有和其多说,李眠亦不好发问,这道士自打相识便是这般性格。

“从上到下都是如此的,你此去南行越过北戎国七十八城都是这般模样。我这几年跟随太子凉,不单单是北戎国,这天下都是这般模样。”将军轻叹口气。

“马乱兵慌?”周游微睁眼皮。

“马乱兵慌。”李眠面色愁苦,又多说了一些。

“本以为过了长临之乱的年岁,这世道能变得好过一些,谁成想偏偏有人愿意折腾。苍梧会盟后穆家中兴,这本是好事情,奈何总有大礼官温侯俊这种弄权犯上之人。穆家于西梁城是何等气派,仅仅凭借一个北戎州,即便是起兵发难又能折损西梁黑军几何?无非是平添枯骨孤坟,和我魁门军三万将士一般睡在冰凉城下罢了!”

绣花将军说了一些陌生的前事,周游未经世事,听不懂他所说的那些过往,但这悲凉伤感之意却让他颇有共鸣,他也想起了一些遥远的事情。

当初还是道童的时候,师父葛行间带着他和师弟走过很多地方。不过眼下已有十三年没有下过不周山,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如雾障般隐晦模糊,他不由得莫名感慨起来。

“如此横行乱世,死人蹉跎,家师葛行间到底游方何处?”

李眠知他心绪,拍拍其肩膀,和他继续穿街过巷。

两个人各有心事,这一路走得微微闷燥。好在时已入秋,微凉的风裹着细碎颗粒的黄沙,扫在二人脸颊上隐隐作痛。

行路间迎面出现一幢官邸,门口有一排服部兵乙,正在井然有序的排队领取某样东西。每个领到东西的服部兵乙全都谨慎藏好,裹着腥红色的宽大袍子快步离开。

李眠:“唉,每次领到东西都跟做贼似的,你瞧瞧他们那表情,跟领到竹简的百姓一个德行。”

他说罢又耸耸肩头:“不过我也不清楚他们拿了什么,你也别问我,服部兵乙并非我统率的部众,我无权过问。我的兵都战死了,现如今这城里只有服部兵乙这一支武装,太子凉倒台而我是太子党羽,自然随之流放,没有兵肯来帮我了。”

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就凉,这道理何时何地都是适宜的。周游简单劝慰他两句,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安慰人,悻悻然也就径自默然了。

不过方才将军的话好似提醒了他,他看看服部兵乙的表情,又闭眼想想百姓领取服部兵乙物事时候的神态,似乎又想到一些东西。不过还是老样子,他一句都没有和将军多说,将军李眠也知趣的一句都没有多问。

片刻后,周游道:“京城发生政变,估计也无暇他顾,你要理解高层的苦心。”

“一直都互相理解,一直都互相爱莫能助,我们之间的这层关系,向来保持的很稳定。我是武将,本身就不喜欢搬弄权术,朝堂上的事情和我关联不大。因此有时候我也理解他们,他们也是人,人都是会犯错的,这很正常。”

李眠抱怨的有些上头:“不过他们屡犯屡改,屡改屡犯。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后来看到所有的朝廷命官都这样,我忽然又明白起来,原来似乎朝堂之上的行事法则,就应当是这般样子的才对。”

服部兵乙领完东西便四下散了,一时间街道上又冷冷清清,大风刮过,黄沙四起。

周游望着远处那一坨坨红感叹:“真是一群有趣的家伙,你也别枉自嗟叹,我虽未去过庙堂之高,但我从道藏三千里面读到过不少。太子凉应当不是你所说这般官僚,不然便不会被驱逐流放沦为朝堂异类。”

李眠默默点头,指指前方把话题岔开:“我们要加快些赶路,时辰快到,送葬队伍要来了。”

二人又走了一会儿,果然遇到了一支送葬队伍,和上次一样喜气洋洋吹锣打鼓,穿白绫丧服却歌舞升平。

周游:“这城里无处不蕴透古怪,背后定然有玄机奥理。我们跟上去便好,他们去哪我们去哪!”

李眠闻言惊讶:“你是否知晓,他们此去的地方正是炼人炉?”

“那有何妨?人间众生皆苦,都在苦水暗江中争渡,炼人炉只炼肉身已然是慈悲为怀,至于肉身之上便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看不透的地方了。”周游例行教育绣花将军,二人一路说话,一直跟着送葬队伍走到了炼人炉。

李眠问:“你有没有想过,服部兵乙每日和我们吃喝同源,他们是否也会染上蜡人病?他们包裹的那般严实,我觉得八九不离十!”

言罢,他看向周游的脸,发觉他正朝着自己微笑,神态如父亲一般温暖慈祥。

“我看你神色有异,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李眠又问了一嘴,但周游笑而不语。

见他故意不答,李眠也不缠他,二人尾随队伍观察整个过程。

一名县衙师爷主持追悼仪式,随后黑黝黝的棺材被抬下来,里面抬出一具尸体上了架子。架子递到炼人炉里,炉火烧的旺盛。旁边有一位老者,长辫盘头一身青色褂子,蹲坐在地上手里拿一只青铜孔壶,壶里热气腾腾冒着熏香。

“在烧尸体时闻香气,这老人家也算是爱好高雅。”周游调侃道,李眠却神色郑重:“他是草探花,城里最著名的手艺人。”

周游恍然大悟:“原来是匠人大师,但为何打扮这般穷?”李眠笑笑:“因为这位大师是真大师。”

周游了然,对草探花又敬重了几分,整个炼人过程很快,直到结束的时候,周游都未曾离去。

送葬人纷纷散去,来了一队服部兵乙,将棺材抬走了。

主持的师爷也要离开,周游不再安静做看客,上前一把将师爷拦住:“敢问尸体烧完,为何不见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