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很多年前的事情

倏忽,她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她才七八岁,与姚乐芸的母女关系还很亲密,姚乐芸爱美,是街道上最会打扮的女人,一双巧手,能织出漂亮的毛衣和帽子。冬天,她织两件大红毛衣,一大一小,母女俩穿着走出去,任谁见了都夸好看。

纪念从小不会梳头发,每天早上蹲在地上,靠在姚乐芸怀里,让她帮自己梳,她边梳边念叨:“我像你这么大时,就能帮你外婆放牛了,你啊,连头发都不会梳,要是没有我,看你怎么办?”

“你不就在这呢,怎么会没有?”她不以为意。

“难道我还能跟着你一辈子啊?”姚乐芸说。

后来,姚乐芸爱上了打麻将,回家越来越晚,与父亲的争吵也越来越多,开始有难听的流言蜚语从街坊四邻的嘴里传出。

然而,真正令她们母女关系发生改变,是她十岁那年。那天,她与同学去公园玩,八月份,正是荷花盛开的好时节,大家提议去摘莲蓬吃,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湖边去。

期间,大家有说有笑,忽然,某人指着正前方对她喊:“哎,纪念,你看那是不是你妈妈?”开家长会时,大家见过彼此的父母,因此认识。

纪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个留着长卷发,穿宝蓝色裙子的女人可不就是她妈妈姚乐芸?而此时,她正与一个陌生男人并肩坐在长凳上,姿态亲密,谈笑风生。纪念看着这一幕,自然想起邻里间的流言,她羞愤至极,瞬间红了眼眶,恨不得立即冲过去拖走姚乐芸。

可转念一想,身边还有这么多同学看着,她不能让自己以后在学校成为别人的笑柄,于是,忍了又忍,才转过身朝同学做了个嘘的手势:“那是我舅舅,我妈妈走时,交代我,她和舅舅有事情说,让我乖乖在家写作业,咱们快绕道,不能让她看见了。”大家都信以为真,默默地点头,然后一起转身离开。

翌日,纪念悄悄跟踪过姚乐芸,她躲在麻将馆外,看着她在里面和别的男人说笑,看着她抽烟,忽然间觉得陌生,好像这只是披着她妈妈皮囊的陌生女人。

纪念也看到过她和别的男人出去吃饭、逛街,她和他手牵手,神情与正在谈恋爱的年轻女孩儿一样。

几次后,她实在忍不住了,有一天,在姚乐芸再次要出门时,她跑去质问她:“你每天都出去干吗?”

“管这么多干吗?做你的作业去。”姚乐芸若无其事地说。

“我都看见了。”她抿着唇瞪姚乐芸,“你和别的男人出去,你们去公园,去逛街,我都看见了。”

姚乐芸立即变了脸色,但很快恢复镇定,她皱着眉呵斥她:“小孩子家瞎想什么,我和朋友出去逛街怎么了?就像你平常和同学一起出去玩一样。”

纪念气极了,可又不知该怎么反驳她,愤怒至极下她口不择言道:“你们在街上手牵手,你还知不知羞,怪不得爸爸和你吵架。”

闻言,姚乐芸怔了怔,她脸色铁青,伸手要打纪念,但举在半空又放了下来,恨恨地骂道:“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一只白眼狼!你爸好,以后你找他给你做饭、洗衣,什么事你都去找他,别来找我!”说完,换了鞋甩门离去。

纪念瘪瘪嘴,号啕大哭,心里又气又委屈。

那时,姚乐芸和纪时天几乎日日吵架,有时甚至动手,他们红着眼睛扭打在一起,像仇敌,纪念看着他们,只觉不寒而栗。她因为看见姚乐芸的种种事情在前,于是每次碰见他们争吵,她就偏向父亲那一边,她整日与姚乐芸针锋相对,母女关系日益紧张。

俗语说,母女没有隔夜仇。但其实,事实并不是这样的,人与人之间,越是亲密的关系越容易产生隔阂。因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事出有因,是有苦衷有立场的,理应得到理解,否则,就会感到委屈、怨愤,在这种情绪下,难免相互指责,长此以往,对彼此只剩失望。

直到她十六岁那年出事,姚乐芸和纪时天终于决定离婚。接着,她被纪时天送出国,从此,与父母的关系就彻底变得冷淡而疏远。

纪念与Able恋爱后,自己真真切切处在了男女关系中,再设身处地地想起当年的姚乐芸,渐渐地就开始有些理解了。那时候,纪时天为挣钱和事业而忙,整日不回家,偶尔回来,倒头就睡,不再关心妻子,夫妻间也很少再聊天谈心,姚乐芸向他哭诉过几次,结

果却换来纪时天的不耐烦,他认为她不理解自己,继而两人不断争吵。

姚乐芸无事可做,只好每天出去打麻将,她原本精神和感情都处于孤独时期,而恰好有献殷勤的人出现,尽管姚乐芸知道这是一件于情理于道德都不合的事,可她没办法控制住自己。

后来纪念始终自责,如果自己当时懂事一点,做一个贴心的女儿,及时给予她安慰,或许姚乐芸后来就不会变得这么庸俗而堕落。

不能再想下去了,越想越难过,许多情绪堆积在胸口,纪念觉得自己快要被撑爆了。她起身走到卫生间,用冷水冲了把脸。

从卫生间里出来,她拿着洒水壶去给窗台上的绿植浇水。这盆绿植叫“一帆风顺”,绿色的叶子,白色的花,她一年四季都养这个,定期浇水、施肥,可仍然养死了好几盆。

她还记得,当年在英国时她和Able养的那盆,他们养了许久,它开得很好,叶子翠绿欲滴,花长得很高,伸在叶子外面,洁白且充满生机。后来,Able不在了,那盆花很快死了,她接着再养,但从未养活过。

立春后,昼长夜短。六点钟,夕阳还未完全落下,天边透着一抹玫瑰色的光晕,纪念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仰头喝尽后,她起身准备离开。

她刚走出去就遇见了程齐,四目相对,她有些尴尬,但又不好意思不打招呼,她朝他淡淡一笑:“程队还没走?”

程齐望着她:“等你呢。”

纪念一愣,旋即问:“有什么事吗?”

她的目光像小兽似的,尖利、戒备,亮得惊人,同事半年有余,她看他,还是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程齐哑然失笑:“纪念,你怕我?”

纪念被问得又一愣,疑惑地看着他,然后摇头。她又不是罪犯,怕他做什么?

“上车,我送你回去。”说完,转身准备到驾驶座门前。

她今天状态不佳,程齐担心她出事。

纪念反应过来,忙喊:“程队。”

两个人说话间,天已经黑了下来,路灯亮起,照在黑色的车身上,折射出冰冷坚硬的线条。

纪念开的是牧马人,中型的SUV,很少有女孩子开这类型的车,他第一次见她从车上下来时,也吓了一跳,这一人一车的,要多不协调就多不协调。

景一见了后,眼睛睁得老大:“纪念,你不会把你男朋友或老爸的车开出来了吧?”

“不。”纪念看了眼她的车,平静道,“是我的。”

“酷!”景一朝她竖大拇指。

程齐至今没见过比纪念还要奇怪的女生,外表娇小柔弱,却又偏偏透着一股倔强,生人勿近的气息,她不像是故作神秘,仿佛是打心底里不愿被人了解接近,可越是这样,就越吸引着自己。

“程队,我自己能开,谢谢你。”纪念看着他,拒绝道。

“行,那你送我吧,我没开车。”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他都这样说了,纪念难道还能说不?

两人上了车,程齐舒服地靠在了副驾驶座上,纪念边发动车子边问他:“程队住哪里?”

“就在你家前面,你到家时把我丢路口就行了。”程齐说。

纪念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开车。

正值下班的高峰期,路上堵车难行,车里多了个人,纪念觉得不习惯,顺手拧开了广播。

主持人声音感伤,她问:有多少人还能记得自己的初恋,又有多少人最后嫁给了自己最初的爱人?

纪念从不听这类节目,立刻转台。

“咦,怎么换了?”程齐坐直身体,“你们小女孩不都爱听这类节目吗?”

“我不是小女孩。”纪念淡淡道。

“哦?那是什么?”

纪念抬眼看他,一脸“你在说废话”的嫌弃神情。

程齐乐了,爽朗一笑道:“没结婚前都称为女孩儿,何况你,小不点儿一个。”

纪念瞥了他一眼,抿着唇不说话了,显然是拒绝再交谈的意思。

程齐说把自己丢在路口就行,纪念也不和他客气,车子开到月半弯外,她停下来对程齐说:“程队,我到了。”

程齐点点头,解安全带准备下车:“再见。”

纪念点点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