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祖斐瘫在沙发上,这几年为工作虽然似一只大猢狲满山跑,到底也换回若干酬劳。www.miaokanw.com

她赚取得自己的窝。

屋里有她熟悉的味道,想起来了,祖斐把那盆铃兰小心翼翼捧出,犹疑起来,应该放在什么地方,它受不受阳光?爱惜地搁在茶几上,花茎上还有十来个嘟噜,过两日都会开出来。

打点妥善,祖斐忍不住,到浴室去好好洗一个头。

裹毛巾的时候着实吁出一口气,只觉轻松,大量洒上香水,披上浴袍,走出客厅。

喝一口鸡汤,祖斐自觉与新人一样。

佣人进来报告:“小姐,有人送花上来。”

祖斐喜不自禁,想到老靳,老靳就到。

她忙亲自启门,果然是他,手里捧着一大盆花,朵朵碗口大,洁白如雪,香气扑鼻,形状如一支支喇叭。

祖斐伸手接过,迎他进屋,“欢迎欢迎。”

靳怀刚永远精神奕奕,神清气朗。女佣斟茶给他,他都觉得不好意思,儒雅地道谢。

祖斐问:“要不要喝碗汤?”

他看一看,只说:“我是素食者。”

啊,祖斐想,难道这股与众不同的气质就由此而来?

她笑说:“你的花都栽在盆里。”

靳怀刚答:“切割下来,就失去生命。”

祖斐觉得他有趣,颇为执著某一类事,可见艺术家自成一国,有他们的脾气,靳氏也不例外。

很明显,靳怀刚尊重热爱生命,一株草一朵花都受到呵护。

当下他笑说,“在家千日好。”

“真的,越来越怕出差,越来越怕旅行。”

这话仿佛说到他心坎里去,马上有反应:“我也是。”

祖斐问:“莫非你到本市来做研究,也是出差的一种?”

他点点头。

“你没有家庭吧?”

“我单身。”

祖斐放下一颗心,忍都忍不住,双手抱着膝头,笑吟吟,“一个人比较容易习惯新地方,靳先生没回来有多久了?”

靳怀刚说:“我还是第一次来。”

原来在外国出生,是第二代侨民。

“要在我们这里逗留一段日子吧?”

“两年合同。”

看样子他不似用中文写作,难怪沈培说她不知道有姓靳的作家。

祖斐不好意思再三发问。

他却说:“这个绿茶很好。”

口气像外国人,也难怪。

“你觉得我们这里如何?”

靳怀刚看祖斐一眼,欲语还休,显然没有太多好评。

祖斐忽然维护起本家来,“你若自乡镇来,当然嫌这里挤。”

不料靳怀刚眨眨眼,承认:“我确是乡下人,平日爱种花养鱼。”

祖斐只得笑了。

“几时请你到舍下便饭。”

“还有没有先头那样的葡萄酒?”

“有。”

“一言为定/

“你休息吧。”

祖斐送他出去,经过走廊电话机旁,他看到自己的名片。

靳怀刚说:“我以为你早已丢掉。”非常惊喜。

祖斐只是笑。

“为什么不拨电话给我?”

祖斐说:“只怕冒昧。”

靳怀刚温柔地看着她,“你们之中,你是内向的一个。”

祖斐一时没有听懂。

也不是第一次了,靳怀刚说的话,要费一阵思量才可以了解,这,也许亦是文人的特色。

他在大门前迟疑一阵,祖斐耐心等他有什么话要说,但没有,他离去。

祖斐回到沙发上,拥住一只座垫,看着盛放的花出神。

门铃复响,祖斐抬起头来。他忘了什么?连忙站起。

进门来的却是郑博文先生。

祖斐连想都没有想,即刻坐下,恕不热烈招待。

郑博文一路挥着手一路说:“祖斐,唱盘怎么可以放在阳光下,果然不出所料,崩溃下来,我一看就知道不对劲,还有,我找不到遥控器。”

他一屁股坐在祖斐对面,熟络得……也就是像祖斐的前任未婚夫。

祖斐惊奇地看着他,要责人,不如责己。

就是这个人,就是他?不可思议,竟同这样的一个人订了婚,还差点去领取婚姻牌照。

郑博文心情甚佳,完全知道他要的是什么,轻轻晃动其中一条腿,等祖斐给他答案。

祖斐细细打量他,原来到今日,她才第一次看清楚他。

郑博文被祖斐瞪着看,喜不自禁。他一向认为自己活泼、时髦、能干、能做能玩,要人有人,要才有才,文凭、家庭、品味,他全有,难怪分了手,方祖斐还那么欣赏他,目光离不开他。

郑博文当然不晓得祖斐心里在怪叫:这么肤浅,这么轻佻,如此自私虚荣,相由心生,引致外形浮躁、动作猥琐。

幸亏,幸亏解除了婚约,祖斐额角冒出汗来。

太惊险了。

郑博文见祖斐出神,更加沾沾自喜,作一个潇洒的手势,“祖斐,那只遥控器呢?”

“啊,我去拿。”

祖斐在书房找到它,取出给郑博文。

老郑正伸手去掐花。

祖斐大叫:“住手!”

郑博文愕然抬头缩手。

祖斐厌恶地喝问:“你想干什么?”

郑博文不悦,“我见这花好看,想摘一朵别襟上。”

“花是给你装饰西装领子的吗?”

“喂,一朵花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祖斐不想与他多说,两个人的价值观念,相差十万八千个光年,她大步踏到门口,拉开门,把遥控器塞进他口袋,说:“再见。”她把他推出去。

郑博文只觉一阵凉风,大门已经关上,颜面无存。

他僵了一会儿,搜索枯肠,终于悟到真理,“女人。”他说。

下了台阶,他离去,发誓以后不上方家的门。

郑博文走了以后,祖斐也不知为什么发那么大脾气。

是为了在他身上白白浪费宝贵的岁月而愤怒吧?

她检查过花朵,已经被郑博文掐了指甲印在茎上,益发生气。

客似云来。

沈培一叠声道歉,放下公事包与手袋,立刻问:“这是什么花?”

“我也不知道。”祖斐很困惑。

沈培深呼吸,“香气令人精神一振,咦,似乎有药疗作用,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花。”

平时收的花,不外是玫瑰丁香之类。

“有点薄荷味,你发觉没有,使空气清新。”

祖斐点点头。

“那位靳先生在什么地方找来各种奇花异卉?”沈培诧异。

祖斐没有答案。

“看样子追求术也日新月异,婚后没有出来走,我落伍了。”

祖斐顾左右说:“你看我,恢复得多快。”

沈培端详她,“是,气色同好人一样,人逢喜事,果然不同。”

“你说什么?”

“人总得有个可靠的伴侣,咱们不愁穿不愁吃,最怕落单。”

“我明白了。”

“我说话可像个老太太?”

“不要紧,我耳朵很舒服。”

“那两位从头到尾没来看你?”

“我给你去斟杯茶。”

沈培鉴颜辨色,不再问下去。

她希望祖斐这次可以争口气。

她放下杯子,“我有事先走一步,你如果闷,打电话到公司来。”

祖斐知道她时间紧凑,一档接一档。

“那一大包小说足够你看一个星期。”

“谢谢你。”

沈培一阵风似吹走。

祖斐默默在露台坐一会儿,天色也就暗下来。

女佣一走,屋里只剩她一个人。

隔很久很久,她都没有去开灯,想找靳怀刚谈谈,又觉得过分,数小时之前,他才来过。

百无聊赖,回到房间,也就胡乱睡下。

祖斐想把真相告诉靳怀刚,对将来毫无牵涉的事可以让它永远埋藏,但这次手术对未来岁月有太大的影响。

怎么开口?

现阶段还嫌早一点,十划没有一撇,就讨论生育问题,吓死人。

骨子里,祖斐是个老式人。

那盆雪白的喇叭花在晚上越发馥郁,香气直透进房去,使祖斐眼目清凉,心旷神怡,公寓中空气如经过滤,清如水晶。

祖斐再见到靳怀刚,立即问:“这花叫什么,实在可爱。”

靳怀刚但笑不语。

“是你种植的?”

他点点头,“适合此处土壤生长的,只得几种。”

“没想到你是专家。”

靳怀刚说:“很多时候想家,便栽培带来的植物种子。”

他始终没有说出侨居在哪一个国家。

异性接触,最不舒服是这个探讨阶段。

“交通那么方便,来来回回不成问题,莫非工作真的那么吃重?”

靳怀刚答:“上司不批准。”

一谈到个人背景,他便显得神秘,无独有偶,祖斐也不爱说她的过去,两个人都像决心从头开始。

靳怀刚有点忧郁,“偶尔半夜醒来,不知是他乡还是故乡。”

祖斐点点头,“有一句词,叫梦里不知身是客。”

准知靳怀刚大吃一惊,细细咀嚼起这一句话来。

祖斐十分意外,靳并不是疯狂科学家,他应当听过这句词。

这个时候,祖斐几乎百分之百肯定靳怀刚不是中文作家。

他跟祖斐说:“与我一起特派在这里工作的一组人,包括程教授在内,我想介绍给你认识。”

祖斐立刻说:“这是我的荣幸。”

“那我去安排。”

“你们一共几个人出来工作。”

“连他们的家眷,一共二十五人。”

“那已经是一个研究所了。”

“可不是。”靳怀刚笑。

“就像我们公司一样,同事间亦师亦友,感情很好。”

“我与程教授夫妇特别谈得来。”

“程家有孩子吗?”

“女儿带了来,儿子太小,留老家让长辈照顾。”

祖斐听着这种家常琐事,居然感到兴趣,可见谈话内容并不重要,什么人说那番话才是正经。

开头的几天,祖斐不习惯放假,心慌慌的,有犯罪感,好像一整天不劳而活,白浪费了光阴。到今天,她又不想去上班了,精神已经松弛下来,难以想象往日清晨如何穿戴整齐了八时半坐在办公室。

这几日到了十一点她还在唉声叹气打呵欠,可见由俭入奢最最容易不过。

她羡慕靳怀刚的自由工作,没有固定办公时间,不必搞人事关系,按着天分,把事情做好交出去即可。

靳怀刚笑:“也不是这么简单的。”

能够出门的时候,祖斐就做了他的客人。

车子驶往郊外,一列住宅区十来间平房,前后花园,十分清雅。

祖斐也有朋友喜欢住郊区,环境不过尔尔,交通上的烦恼抵不过略为新鲜的空气。但这次祖斐一下车就觉得不一样,这个角落与众不同。

初夏的明媚在此间尽显颜色,简单似小学课本上形容的一般:乌语花香,薰风微送。

祖斐迷惑地转一个身,看着一群不知名的蓝色小鸟在树梢掠过。

只听得靳怀刚说:“这是我们的宿舍,那边是办公室与实验室。”他指一指山坡另一边。

祖斐深呼吸一下,只觉心胸舒畅,许久没有如此开怀。

靳怀刚把她带到第四间平房,“我的家。”

祖斐呆住,屋子外型很普通,但前院种满各类白色的花,有大有小,有些攀藤,有些附墙壁上,引得蜜蜂嗡嗡飞舞,城市人早与大自然脱节,祖斐不相信此情此景是真的,她像是踏进狄斯尼乐园其中一个机关。

她的心境忽而宁静下来,说不出的舒服。

“喜欢吗?”靳怀刚微笑问。

祖斐脱口而出:“《桃花源记》。”

“什么?”

祖斐不信他不知这个典故,刚欲发问,被一阵铃声扰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