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逃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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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爱的小孩就这样,都不用给糖,给他一片糖果纸,他就幸福得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红旗广场是一个很小很旧的广场,坐落在老市区的一片老房子里,四周围满了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广场中间有一个干涸多年的圆形喷泉,里面总是堆满厚厚一层枯黄的梧桐树叶。我上初中那会儿,这里有一家不要身份证就可以上网的黑网吧,我跟茄子放学后经常会来光顾,也不能光顾太久,因为零花钱不够。

离开网吧一般是八九点,回家也吃不到饭,我俩就用最后三块钱买一份臭豆腐或者糖油粑粑,坐在喷泉池的水泥台上分食。大家都很饿,难免为了最后一口大打出手。偶尔枷辰也会在,他看不下去了,就会回家给我们提一些水果来——他家离这儿很近。

星期天的上午九点,我准时来到红旗广场。

我快有两年没来过这儿了,它还是那么破,喷泉形同虚设,水泥地龟裂成一朵朵奇形怪状的花纹,几个老人穿着唐装在树荫下打太极,那悠然的神态好像活在了时光之外。

记忆中的黑网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奶茶店,几个穿着校服的青涩初中生在里头坐着,门外停着几辆近两年很流行的迷你自行车,龙头很高,座位很矮,车轮超级小,可以挺直了腰板踩车,轻松惬意,就是速度慢得叫人受不了。

奶茶店外面的不远处,我看到了苏冉沫。

上明成高中的这三年,我看到过各种各样的苏冉沫:嘴里叼着奶油面包,踩着上课铃声,在操场狂奔的苏冉沫;双手抱着高高一叠作业,只好用肩膀推开办公室门的苏冉沫;在食堂挥舞着没用过的汤勺,与同学嬉闹的苏冉沫……每一次都让我心醉神迷,但,不包括这次——捧着柠檬茶,挽着枷辰手臂,小鸟依人的苏冉沫。

走过去时,我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你就是傻,好好的星期天,不去跟全年级文化成绩第一名的美女约会,非要跑来这里看人家秀恩爱虐狗。你就是那条狗啊,不能叫苦叫痛,还得流着哈喇子,张着嘴,摇着尾巴装可爱,就像现在这样——

“臭小子!”我笑嘻嘻地给了枷辰的肩膀一拳,接着才看向苏冉沫,“你好,我叫顾小离。”

“我知道你。”苏冉沫眼睛里闪烁着明亮又兴奋的光,像一只紧张又期待的小鹿,“枷辰跟我提起过你,我叫苏冉沫,你叫我小沫就行啦。”

女孩笑了笑,露出浅浅的酒窝,就像一阵春风吹进了我的心田。三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光明正大地看她的脸,听她的声音。真没出息啊,如果我有尾巴,这会儿一定已经摇到天上去了。

“都来得挺早嘛!”

茄子也到了,今天这小子的打扮十分诡异,穿一件夏威夷风格的艳俗花衬衫,戴着一顶软塌塌的遮阳草帽,背上背着一口锅,手里提着碗筷瓢盆什么的,一边走,一边制造出“哐啷”声响,活像个收废品的大爷。我简直不想承认这人是我朋友,从枷辰的冷漠脸判断,他应该跟我想法一致。

苏冉沫欢快地跑上去,大眼睛眨巴眨巴,将茄子打量个遍,估计把他当成了什么吉祥物:“你就是茄子对吧?哈哈,真的超可爱,我叫苏冉沫,以后咱们就是朋友啦!”

茄子打死也没想到苏冉沫会这么主动热情,支吾了半天没憋出一句话,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傻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在害羞呢,只有我知道他是太兴奋了,或者说太幸福了,以至于大脑间歇性瘫痪。

后来茄子果然跟我说:“小离,你知道吗?来的路上,我提着一大堆东西累死累活时,我一直在想,凭什么啊?好几次我都想打道回府。可是看到苏冉沫冲我笑时,我觉得什么都值了,别说这口锅,就是再让我背台电冰箱也成啊。”

这话听得我有点儿心酸。缺爱的小孩就这样,都不用给糖,给他一片糖果纸,他就幸福得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人到齐了,大家简单商量了会儿,一致认为最好的烧烤地点是河西郊区的月岛,月岛不是岛,而是郊区一片有待开发的荒地,被一个湖泊包围,三面临水,看起来很像一座岛。春天的时候,很多人都会去那里烧烤、野营,或者拍一些艺术照。

出发前,大家三三两两地检查着工具和食物,细心的苏冉沫发现茄子忘带液体酒精了。

“我去超市买,你们等会儿。”苏冉沫说。

“我陪你。”枷辰说。

“不用,你们看着东西,我马上回来。”

女孩背着双肩包跑走了,我跟茄子全程微笑着目送她那可爱又朝气的背影消失在马路转角,下一秒,我俩撕下伪装,使出一招“双人勒脖杀”,一边痛殴枷辰,一边大喊:“禽兽!畜生!什么好事都让你沾上了,你怎么不去死!”

“哟,真精彩,不如你们一块去死吧。”身后传来响亮的拍手声,我跟茄子连忙松开枷辰,回头一看,是一个把头发染成了枣色的男生,穿着一身劣质的非主流衣服,裤裆都要拖到地上了,脸长得倒是细皮嫩肉,一副小白脸模样,额头上隐约可见一条狭长的肉色伤疤。

“余亚彬?!”

我跟茄子几乎同时喊出了声。

事情还得回到很多天以前,具体哪天我也忘了,总之是上学期的事。

那天班主任没课,我跟茄子拽着枷辰一起逃课了。三人先是去网吧打了一上午魔兽,再去路边的麻辣烫店吃了几串鱼丸,然后开始轧马路。时值深秋,都不用刮大风,随便一辆公交车慢悠悠地开过来,头顶上的梧桐树叶就成片成片往下落,地上早已经是厚厚一层,脚踩上去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时光有形状,那么它一定就是脚下的落叶,遍地都是,毫不起眼,被人踩来踩去,然后突然一夜之间,它就消失了,只剩下一条干净笔直、通往生命尽头的马路,让你措手不及。

那天我似乎也是这么多愁善感地想着,想着自己是不是又挥霍了一年大好青春,然后我遇见了余亚彬。

不,那人渣不配用“遇见”这么好听的词,他就是一坨狗屎,而我踩到了狗屎。

当时我们三人正好经过一家台球室,一个学生打扮的女孩被人从玻璃门里推了出来,重重摔倒在地,正好挡住了我们的路。

几秒后,一个打扮很非主流的男生冲出来,照着女生的背上就是一脚,踢完还不解气地骂道:“滚!少来烦我!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说完又一脚踢在她的腿上,这才怒气冲冲地进屋了。后来我们才知道被打的女孩叫小雯,打她的男生叫余亚彬,两人是情侣,就读于一所叫星城南华电脑学院的职高,离明成高中四站路。

事发突然,我们原地愣了半天,茄子第一个冲上去扶她。小雯头发散乱,穿着一件浅绿色的毛衣,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整理一下因为拉扯而变形的毛衣,又把擦破皮的手掌藏进了衣袖里。

茄子有点儿结巴:“同学,你没事吧……要不要……要不要去医院……”

女孩一个劲儿地摇头,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失声痛哭起来。

我脑袋“嗡”地响了一下,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想起了我妈,我小时候,她也总是伤痕累累,每次挨了打,还要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给我做饭,哄我睡觉。可那时我已经懂一点儿事了,我知道她被爸爸欺负了。有一次我怎么也不肯入睡,从被子里伸出手,摸了摸妈妈眼角的瘀青,用很小的声音对床边疲惫又憔悴的女人说了声“对不起”。

我也不知道我干吗要说对不起,我就觉得,这一切都怪我。

当时她狠狠地颤抖了一下,似乎不相信这三个字是从一个四岁不到的小孩嘴里说出来的。然后她像个孩子一样,“哇”的一声哭了。她不说话,只是特别用力地抱住我,仿佛要把我抱进自己的血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