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宁安府 1905 光绪三十一年 乙巳 第三节

傅兰君虚张声势地作势去抢面碗:“有的吃你还挑?吃不吃?不吃我拿去给狗吃。”

顾灵毓啼笑皆非,他挡开傅兰君伸过来的手:“吃吃吃,但是吃之前得许个愿。”

他握住双手闭上眼睛,念念有词:“希望我家刁蛮的小娇妻能快点懂事,看在结婚以来我骂不还口……”

说来也奇怪,他嘴巴那么刻薄的人,自从结婚后竟然对她的挑衅都不予反击,只是淡淡一笑,让她的每一次出击如同重拳打棉花,好生无趣。

傅兰君截断他的话:“明明是你自己理亏。”

顾灵毓睨她一眼,继续说下去:“打不还手……”

傅兰君鼻腔里哼一声:“你倒是敢动手,舞剑弄枪的小丘八蛮子,力气那么大,一不小心弄死我,我爹派人踏平……”

顾灵毓不耐烦地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他长年握枪,手指和虎口结着厚茧,掌心却像个普通富家子弟的一样绵软。他回来前吃过酒,酒气发散出来,争先恐后地往傅兰君鼻孔里钻,没说完的话被男人湿漉漉的手心堵在嘴巴里。顾灵毓似嗔怒又似玩笑地瞪她一眼:“就你话多,安静听我说完。”

傅兰君不满地咕哝一声,顾灵毓温柔地笑了,摸摸她脑瓜顶上柔软的头发,用哄孩子一样的口气满意地称赞了句“好乖”。然后他交握起双手闭上眼睛继续刚才那个被打断的许愿:“希望我家刁蛮的小娇妻能快点懂事,看在一年来我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份儿上,早早良心发现,别再捉弄我,能和我琴瑟和鸣恩爱到老。”

说完这段话他拿起筷子,傅兰君却抓住他的手腕:“你还是别吃了。”

顾灵毓笑吟吟地看着她:“你下药啦?”

她嫁得心不甘情不愿,这些天来私底下处处拂逆他的意思跟他对着干,顾灵毓当然不相信她会乖乖巧巧地亲手给自己做一碗寿面。

傅兰君的目光从他身上滑开,羞窘地点点头,顾灵毓轻轻推开她的手:“是砒霜吗?”

傅兰君瞪了他一眼,他挑起一根面塞进嘴里:“不是砒霜我就不怕。”

他吃完了整碗面,还喝光了所有汤,最后一抹嘴,评价:“不仅卖相丑,味道更加差,顾夫人,你的厨艺有待加强。”

第二天顾灵毓没能起来,他蜷在床上满头冷汗,大夫来看过后说他恐怕是吃错东西肠胃出了问题。

傅兰君心虚地别过头去,顾灵毓强颜欢笑地跟母亲解释:“昨天跟同僚们在外面吃了酒,想必是酒楼里的东西不干净。”

母亲和丫鬟起身送大夫出去,关上门,傅兰君坐在床前垂着头,顾灵毓只能看到她的脑瓜顶,可爱又可怜的样子。她低声道歉:“对不起。”

她做小伏低,但心里也在暗暗给自己开脱,她哪知道一个军人的肠胃会娇弱到这种地步!大夫嘱咐说恐怕顾灵毓得卧床一星期,这一星期里他要按时吃药小心饮食,不能碰热不能碰冷,酸甜苦辣一概不行……听得她头都大了。

顾灵毓显然也看透了她的心思,他不说话,只是歪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地微笑地看着她。傅兰君又心虚又抱歉又怕顾灵毓跟她算账,她站起来:“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

接下来的几天,她丫鬟似的跑前跑后给他端汤端药,跪在床头拿手绢给他擦额头的冷汗。这小娇妻何曾这样低眉顺眼,顾灵毓忐忑了,一次傅兰君又跪在凳子上给他喂完药后他捉住傅兰君的手腕:“顾夫人快住手,我这一身的冷汗可全是被你给吓出来的呀。”

傅兰君脸一红,扑到他身上用枕巾蒙住他的脸胡乱拧:“对你坏你又骂,对你好你又怕,你说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病啊。”

顾灵毓伸手把人抱个满怀:“你这是恶人先告状啊,我这样是拜谁所赐?那碗面里的巴豆难道不是你放的?”

他行伍出身,就算是生了病,两手用力也能制住一个娇气的富家千金,傅兰君在他怀里扑腾得起了一层汗却徒劳无功,又听到他提那碗面,心虚地安静下来。

顾灵毓揪住了她的小辫子,心里十分得意,捋着她的背趁机讨价还价:“我也不要你多殷勤,怪吓人的。要想补偿我很简单,只要以后每年生日你都给我做一碗寿面。”

这要求挺简单,傅兰君想了想:“成交。”

想了想,她又补充:“但不保证不下药。”

一个星期后顾灵毓终于病愈了要回军营,傅兰君送他出门,他说:“你如果觉得无聊就出去转转。翼轸最近在忙着办报,阿蓓想必无聊得很,你可以去找她聊天。”

送顾灵毓出了门后,傅兰君也出了门,她去了翼轸家,翼轸果然不在,只有阿蓓一个人在家,她在侍弄蚕桑,浑身上下一股清新的桑叶味。

见到傅兰君,她不好意思地笑:“我娘家就是养蚕的。”

她是宁安乡下小乡绅的女儿,家里养蚕,从小和桑叶为伍,整个人也如同桑叶,淡绿淡香,清清秀秀。

傅兰君从没见过人家养蚕,她好奇地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蚕吃桑叶,到了午饭时间,阿蓓做好饭,傅兰君同她一起去给翼轸送饭。

去报馆的路上,傅兰君忍不住问阿蓓:“你们成亲多久了?”

阿蓓浅浅一笑:“不到一年,去印度前我们刚成亲,他说带我去印度是度蜜月。”

傅兰君由衷羡慕,看得出来,阿蓓和翼轸的感情很好。他们两个一个是受过现代教育的新派报人,一个是大概只看得懂黄历的乡下姑娘,却能这样琴瑟和鸣,这让傅兰君觉得好奇:“你们成亲前从未见过,突然变成最亲密的人,不会觉得别扭吗?”

她斟酌着词句,尽量避免太过唐突,但说出来的话还是唐突:“你对他,是爱情,还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阿蓓是旧式小女人,傅兰君知道旧式小女人里有那么一种认命的人,对于命运从来都是逆来顺受,她们没有知爱知恨的灵魂。

阿蓓低头望着怀里的篮子,眼神里全是温柔,她轻声说:“我只知道,他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一路跟随,他若让我等,我也愿一直等。”

报馆还没装修好,乱糟糟的,见到傅兰君去,翼轸从一堆乱七八糟的废纸里抽出一沓递给傅兰君:“喏,这十几天的《世界繁华报》,灵毓兄托我给你找的,正好你来了,就给你带走吧。”

傅兰君捏着报纸一阵惊讶,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缠绕上心头。顾灵毓是怎么知道她喜欢《官场现形记》的?

傅兰君待在没装修完的报馆里一口气把这十几天的连载读完,抬起头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色微黑,她向翼轸夫妇道别,回到家的时候,顾灵毓也刚从军营回来。

两个人在家门口碰上,傅兰君扬起手里捏着的一沓报纸:“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小说?”

顾灵毓满脸的疲累,他捏捏鼻梁醒神:“成亲前有一次去拜访岳父大人,问了他一些你的喜好。”

他竟如此有心,傅兰君的心怦怦跳:“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顾灵毓看着她微微笑,笑里带点戏谑:“他说你爱看小说,爱赶时髦,有点虚荣,最喜欢做衣裳,要我努力赚钱养家,否则顾家非被你坐吃山空……”

傅兰君伸长了手用报纸去打他,两个人打闹着进了家门,经过走廊的时候正好遇到二婶,二婶笑着看他们,眼睛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愁苦:“你们感情真好。”

傅兰君被她一双愁苦的眼睛盯着,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那双眼睛有一种谴责性的魔力,在她的注视下,被注视的人会觉得自己连不经意间流露出快乐都是残忍的。

八月里,翼轸的报馆终于开业,报纸取名《针石日报》,取针砭时弊之意。报纸新办,宁安又不是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地方,经常凑不齐稿件,有时候傅兰君也会被捉来写稿。报纸上刊登的文章作者都是化名,有次傅兰君在报纸上看到一首不错的新诗,署名空谷,拿去问翼轸空谷是谁,翼轸满脸惊讶:“你连自己枕边人的文笔都认不出吗?”

傅兰君更惊讶:“你别开玩笑了,他一介武夫,怎么写得出这样辞藻优美的诗?”

翼轸“哧”地一笑:“嫂夫人对灵毓兄太不了解了,当年在公学,灵毓兄是我们班里国文成绩最好的那个,幸亏他志不在此,否则哪还有我等施展拳脚的余地。”

晚上睡觉前,傅兰君忍不住提起这件事:“你为什么弃文从武?”

顾灵毓回答得爽利:“因为觉得风花雪月不如刀枪剑戟来得实用。”

傅兰君不说话,顾灵毓意识到是又得罪了她,软下口气:“好吧,换个说法,我选择刀枪剑戟,是为了让爱风花雪月的人能风花雪月啊。”

片刻,傅兰君又问:“那你为什么叫空谷?空对灵吗?可是谷和毓并不对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