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病了，是癌。

63岁，不算大的年纪，生命一下子进入了倒计时。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老牛把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叫来。

老牛戴着老花镜，一页一页看自己的缴费单。

老牛：“进口药太贵了，还没法报销，能不用就不用，反正也不是仙丹灵药。”

三个孩子没吭声。

老牛：“趁你妈去打饭，我跟你们说说接下来的安排。”

老牛在机关单位工作了一辈子，写材料是一把好手，条理清晰，层次分明。

老牛竖起手指头，“一，我和你妈都有退休金，有医保，我们俩的钱给我治病，差不多够用。不够的缺口，你们仨给补上。”

大儿子插嘴道：“爸，我下岗这么长时间，家里情况你也知道……”

老牛摆摆手，“二，不白花你们的钱，我和你妈现在住的那套房子，等我死了以后卖掉，折现给你们，怎么分你们自己看着办。”

老牛看了看病床前的儿女，没人反对，接着说：“三，那套一直租出去的二层小楼，等我死了就给你妈住。她身体还行，自己照顾自己没问题，你们没事去看看她就行。”

小女儿插嘴说：“那套小楼的房租，是攒着给阳阳出国用的呀。”

老牛斜眼看了一眼女儿，“那让你妈住你那儿？”

小女儿声音低了下去，“我那么小的地方，哪住得下呀！二哥家里地方大，刚离婚，家里就他一个人……”

二儿子：“都别说了，妈跟我住。爸，你放心，你这病该咋治咋治，就是砸锅卖铁，我也给你治。”

老牛摘下老花镜，揉揉眼睛。

大儿子和小女儿低头看着地板，也不再做声。

从医院出来，二儿子开车先走了，大儿子和小女儿去公交站等公车。

大儿子：“他说得轻巧，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下岗了，你嫂子一个月也挣不了几个钱，底下还有俩孩子要养，哪有锅可砸哪有铁能卖？”

“就是！”小女儿也抱怨起来，“阳阳一个月的补习费比我工资还高，现在买什么都贵，我上哪凑医药费去？”

兄妹两个各自哭穷一通，各回各家了。

医院里，老牛和老伴儿打包票，“我今天跟他们都说好了，我走了以后，小楼给你留着，谁也别打主意。”

老伴儿点点头，“老二晚上专门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给我养老。”

老牛叹气，“老二打小不让人省心，打架逃学，坏事没少干，我也没少揍他，没想到长大了倒是像变了一个人，生意做那么大，心还总是挂在咱们身上。”

老伴儿握着老牛的手，“老大和老三也不容易，家里事多，咱俩帮不上忙，也别去拖累他们。”

老牛：“我这病虽说是个烧钱的无底洞，可我还是想多撑几天，多陪你几天算几天吧。”

老伴儿红了眼，不再说什么。

二儿子每天都来医院转一圈，病房里的人都说老牛好福气，儿子真孝顺。

老牛：“你忙，不用每天来。”

二儿子笑着削个苹果，“再忙也有空来看爹啊，不过我还真待不了多长时间，等下还有个会要开。”

老牛：“有心就行。”

在病房门口，二儿子和来缴费的大儿子相遇。

大儿子：“老二，上次给你垫付的医药费什么时候还我？家里最近急等着钱用呢。”

二儿子：“哥，最近公司回款慢了些，我手里实在没啥现金，你再等我两天，钱一到账就还你。”

大儿子还想说什么，老牛的老伴儿拎着医院盒饭向病房这边走来，二儿子立刻上前。

“妈，你怎么又忙活起来了？赶紧地，歇会儿歇会儿。”

老妈拉着二儿子的手，亲亲热热地走进病房。

大儿子看这情况，知道自己再多说，又要惹爸妈不高兴，索性闭了嘴。

大儿子：“爸，我先回去了。”

老牛沉下脸，“哦。”

老伴儿看到老牛不高兴，忙拽住大儿子，“刚来，急什么？坐着，陪你爸说说话，聊聊天儿。”

大儿子看看手表，“下班高峰期，该出摊了，耽误一会儿，少挣好几十呢。”

老牛黑着脸，“走走走，挣你的几十块去！”

大儿子本想说“我不去挣钱，谁给你填医药费的窟窿？”可是看到老牛那副活不了几天了的样子，还是什么也没说，低着头走了。

二儿子捧起饭盒，给老牛喂饭，“爸，别动气，你好好养着，我这个项目做完，带你上国外治去。”

老牛和老伴儿相视一笑，交换着欣慰。

没等到二儿子项目结束，老牛就撒手人寰了。

办完老牛的丧事，老伴儿计划把房子卖掉。大儿子说：“妈，这房子你和爸住了一辈子，有感情了，要么别卖了。”

小女儿：“房子卖不卖先不说，妈，阳阳报的补习学校又该交费了，你看之前给爸付的住院费是不是……”

大儿子扯一扯小女儿的袖子。

小女儿低声嘀咕：“怎么了？爸亲口答应还我们的呀。”

二儿子高声道：“爸说还，你就真伸手啊？爸养你这么多年，让你还过没有？”

小女儿也提高嗓门，“爸答应了的，我怎么不能要了？再说了，你出过一分钱吗，哪次不是让我和哥给你垫着？”

二儿子拍桌子站起来，“我说了我项目在运转，资金不足，钱一到账，我连本带利还你们好吧！”

老牛的老伴被吵得头疼，钻进卧室，抱着老牛遗像抹眼泪。

三个子女在屋外争吵了半天，也没吵出结果。

老牛的老伴儿擦干眼泪，跟他们说：“卖房，我住小楼里去。”

小女儿：“小楼里租客的租期还没到呢，现在让他们搬走，我们要多付一个月违约金的。”

老牛的老伴：“我给你付，那是我和你爸的房子，我想住就去住！”

看到妈妈被气得发抖，大儿子忙打圆场，“小妹不是那个意思。”

二儿子呛道：“那她是哪个意思？成天就是钱钱钱，有意思没意思啊！妈，你去跟我住，咱不受她的气。”

小女儿尖着嗓子叫起来：“我成天钱钱钱没意思？那你倒是说说，你给爸妈花过几个钱？你的钱都花给你那个狐狸精了。”

二儿子上前一步，“你说什么？”

小女儿口舌占了上风，更加得意起来，“我说你的钱都砸给你那个狐狸精了，可惜人家不领情，拿着你的钱还要跟你离婚！”

看到妈妈站在一旁脸色煞白，摇摇晃晃快要昏倒的样子，大儿子忙推开二人，“要吵出去吵！”

房子终究还是卖了，大儿子和小女儿垫付的医药费也如数给了他们。

余下一部分钱，老牛的老伴儿当做自己的养老钱存了起来。

搬到了小楼里去，老牛的老伴儿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大儿子十天半个月会来看她一次，拎点儿蔬菜水果。

每次都匆匆忙忙，饭也不吃一口就走，说怕耽误出摊挣钱。

小女儿心里在赌气，一直没有主动打过电话，也没上门来看过。

倒是二儿子，每天来小楼陪老妈说说话吃吃饭。

二儿子：“妈，你别收拾了，等下我洗碗。”

老妈：“你坐着吧，我顺手的事。”

站在厨房门口，二儿子又劝道：“妈，你一个人住这儿，我实在不放心，你去我那儿吧。我房子那么大，空着也是空着，你过去住，我心里也踏实，晚上咱娘儿俩还能说说话，做个伴。”

老牛的老伴：“不去了，你虽说离婚了，但迟早也得再找个媳妇儿，我过去住，太不方便，再说，住这儿也挺好的。”

二儿子：“好什么呀？这么小，又破，暖气也不暖和。”

在二儿子的劝说下，老牛的老伴儿把小楼卖掉，搬去了他的房子里住。

每天做做家务，买买菜，老牛的老伴儿觉得守着儿子过，心里的确是踏实许多。

小女儿在大儿子的多次劝说下，别别扭扭来找老牛的老伴儿讲和。

小女儿：“妈，我想给阳阳报个去英国的夏令营，钱还差点儿。”

老牛的老伴儿：“差多少？”

小女儿：“三万。”

老牛的老伴儿：“这么多？”

小女儿：“出国都得这么些钱，妈，你不是刚卖了房子吗？手里的钱，先借我点呗。”

老牛的老伴儿不做声。

小女儿：“我不要，就借，等年底我奖金发下来，还你。”

老牛的老伴儿：“卖房的钱，给你二哥拿去周转了。”

小女儿一惊，“都给他了？！”

老牛的老伴儿：“算是吧，他一个人管那么大的公司，怪不容易的。”

小女儿心冷，“他不容易我容易？妈，你也太偏心了，什么都先想着儿子，我这个女儿就是个贱命。”

这一次之后，小女儿和老牛老伴儿的关系降到冰点。

一天夜里，二儿子回家，匆忙收拾了几件行李说要出差，急吼吼地走了。

几天后，有几个陌生人上门要收房子。

老牛的老伴儿：“这是我儿子的房子。”

来人拿出合同，“我知道，他生意亏钱，这房子早就抵押了。他还不上钱，这房子，归我了。”

老牛的老伴儿老眼昏花，合同上的字一个也看不清楚。

好端端地住着大房子，突然莫名其妙变得无家可归。

二儿子的手机一直打不通，老牛老伴儿只能给大儿子打电话，“老大呀，出事了！”

大儿子推着烤冷面的平板车匆匆赶到，把老牛的老伴儿接回家。

几番打听之后，得知二儿子的生意早就负债累累，他把车子、房子都抵押了出去，媳妇儿也是因为这个和他离了婚。

他一直在拆东墙补西墙，老牛老伴儿那些卖房款也被他拿去还了债。

不过，还是没能周转过来，他怕债主讨债，自己跑外地去了，把老娘给扔家里。

没有地方去的老牛老伴儿，只能在大儿子家住下。

大儿媳每天指桑骂槐，“蠢得要死，说几句好话就把你哄得团团转，蠢！”

大儿子呵斥：“滚一边去！”

大儿媳：“你有本事冲我发火，倒是有本事骗钱回来啊！一家老小挤在这个破房子里，我真是瞎了眼才跟了你。”

大儿子：“后悔了就离婚！”

大儿媳：“离就离，嫁给你那个骗子弟弟也比嫁给你这个窝囊废强！”

老牛老伴儿捧着老牛的遗像，“老牛啊，咱们还是看走眼了，那个混小子，跟小时候一样，压根儿没变好。”

照片上，老牛笑眯眯的，对这个荒唐现世丝毫不知情。

想到老牛临终前几天说的话，“老伴儿，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老大又是个窝囊没本事的，还是老二靠得住，家业大，人也孝顺，指着他给你养老吧。”

老牛老伴儿叹口气，心里想，自己没钱没房，老大这儿住的时间长了，早晚得被轰出去，不如托亲戚朋友想想办法，把老二找回来，再借点钱替他还了债，把房子要回来，自己好歹有个落脚地。

屋外，大儿子也在叹气，自己太没本事，连亲妈都照顾不好。

他收拾了收拾，比平时早一个小时出摊挣钱去了，想着年底攒点钱，给老娘包个大红包，老人家手里有钱，心里才稳妥。

澳门赌场，二儿子输得焦头烂额。

小女儿打来电话，“你死哪去了？你把妈的棺材本而都骗没了！”

二儿子：“我在国外谈事呢，你别烦。”

挂断电话，二儿子看着自己一手的烂牌，想着过阵子回去，怎么让老太太再给自己筹点钱，好来翻本。

编者注：本文为系列作品，点击《十九夜》收看全部精彩故事。